他们从克列蒙梭街上的房子里走出来时是八点一刻,他们几乎同时向后一仰。四周的安静令他们措手不及。
下午五点,天空已经变得跟耶稣受难时一般漆黑,城里的各处都必须点上灯火。两响雷鸣一划而过,利落,却是撕裂万物的蛮劲,终于不再见得到云,但接踵而至的不是雨水,而是冰雹。街上的行人瞬时消散,像被狂风席卷走了。圆圆的白色冰雹噼噼啪啪地蹦坠在路面上,就像一个个乒乓球。
麦格雷当时正在邮政咖啡馆里坐着。他跟其他人一样,起身往窗边走。所有人都站在窗边呆呆地站着,就像看着一闪即逝的烟花一样注视街头这光景。
现在,冰雹早已结束,也听不见雨声和风声。刚适应了恶劣天气的人又无所适从了,行走在窒闷的空气中,抬起头,看见在屋檐叠叠间闪露的星星。
静谧之中惟有脚步声。他们肩并肩,一声不吭,沿街朝维埃特广场走去。在广场一隅,他们与一个驻足在黑暗中的男人擦肩而过。那人外套上戴着白色臂章,一根短木棍握在手里,目送他们远去,没说只字片语。
他们又走了几步,麦格雷终于为这个疑问开了口。朋友早已猜到几分,以不自然的声音解释道:
“警长在我离开办公室前一小会儿给我打了电话。这事昨天就准备好了。今天早晨,小伙子们就往各家的信箱里投递了召集集会的通知。集会是在刚才六点钟进行的,他们组建了一个警卫委员会。”
“他们”不单是指参与警戒的小伙子们,而是指这城里同仇敌忾的一帮人。
沙博又补充说:
“我们不能阻止他们。”
在拉伯雷街韦尔努公馆前,有三个戴臂章的男人停驻在人行道上,看着麦格雷和朋友慢慢走近。他们没有去巡逻,只是在这一特定地点站岗。他们是在等着访客到来,或许要阻挠访客进门。麦格雷发觉,这三人当中身形最瘦削的是教员沙吕。
这种情景的确让人生畏。沙博步伐迟疑地向大门前行,看上去更像要沿路继续走远,而非转入屋檐下。没有骚动,也没有混乱。但这是他们 他身体前倾,两手插在衣服口袋里,更像一位即将毕业的大学</a>生,而非一个已为人夫、为人父的男人。
他们走在拉伯雷街上,没讲话,非常清楚三个执勤者就在他们身后。他们走至维埃特广场的时候,阿兰碰到在广场角落里执勤的人。阿兰没有看到对方,着实吓了一跳。
“是不是城里到处都有啊?”他喃喃问。
“一定是。他们会轮流值班。”
没几扇窗户还亮着。大家都早早睡下。沿着共和国大街往前朝远处看,邮政咖啡馆的灯还开着,有那么两三个形单影只的行路者很快就消失无踪。
他们一直走到法官家门口时,总共还没说上十句话。沙博带着遗憾低声说:
“你们进来吗?”
麦格雷说:
“没必要吵醒你母亲。”
“她还没睡下。我不回到家,她是绝不会睡下的。”
“我们明天上午再见吧。”
“这儿吗?”
“我直接到立法大楼去。”
“我上床前还有几个电话要打。也许会有新情况呢。”
“晚安,沙博。”
“晚安,麦格雷。晚安,阿兰。”
他们互相握了握手。钥匙被转入锁孔,片刻后门又关上了。
“我陪您到旅馆?”
街上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刹那间,麦格雷脑中闪过一个情景:医生慢慢抽出一直放在口袋的那只手,用一个钝物(一截钢管或者英国扳手)猛击他的脑袋。
他回复:
“再好不过。”
他们步行向前。阿兰下不了决心开启话头。但他刚开口就问:
“您是怎么个想法?”
“什么怎么个想法?”
“关于我父亲。”
麦格雷能回答出什么呢?这个年轻的医生决意陪他们出家门,不为别的,只为提这个问题,这件事本身很有趣。
“我认为他活得不快活。”警长轻描淡写地说。
“难道有人活得快活吗?”
“所有人在某段时间里多多少少都是快活的。您不快活吗,韦尔努先生?”
“我吗?我不算快活也不算不快活。”
“可您肯定在尝试得到属于自己的幸福。”
对方瞪大眼睛注视着他,一动不动。
“您是指什么?”
“没什么。也许可以这样说,不存在完全不幸的人。每个人都牵挂着什么,得到后尝到了某种程度的幸福。”
“您自己也是这样吗?”
麦格雷不做回答,而是说:
“您知道吗,寻求对自己错失之物的补偿,也就是所谓的寻求幸福,催生出许多不寻常却又割舍不掉的爱好,也许也导致很多人精神失常了?而此刻还在邮政咖啡馆里喝酒、打牌的那些人,在自我催眠中觉得自己找到了乐子。”
“那您呢?”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您自己对无法拥有的东西寻求补偿吗?”
阿兰紧张起来,怀疑麦格雷是否比他以为的了解得更多,犹豫要不要试探他。
“您今天晚上还敢去筒子楼那片吗?”
警长这么问,主要是出于怜惜,好让他从诸多疑虑中解脱出来。
“您知道?”
“是。”
“您跟她说话了?”
“说了很长时间。”
“她对您说什么了?”
“所有的。”
“我做错了吗?”
“我对您不加评断。您这是本能地补偿无法实现的愿望。那么您父亲寻求了哪些补偿呢?”
他们都压低声调,因为已经来到旅馆敞开的正门前。大厅里只有一盏灯还亮着。
“您为什么不回答呢?”
“因为我不愿意去想答案。”
“他没有外遇吗?”
“在丰特纳肯定没有。他在这里太出名了,一旦有,会立刻传开的。”
“那您呢?所有人都知道了吗?”
“没有。我的情况不同。我猜父亲去巴黎或者波尔多时会找乐子。”
他用低到麦格雷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
“可怜的爸爸!”
麦格雷有点惊讶地看着他:
“您爱着父亲喽?”
阿兰一脸严肃,有点心虚地回答道:
“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站在他那边。”
“他从来都处在那样的地位?”
“以前更糟。母亲和姨母现在已经平和一点了。”
“她们对他有什么不满呢?”
“一介平民,在小村庄的客栈里喝到醉醺醺的牲畜贩子的儿子。古尔松家的人在困顿时接受了他的帮助,他们因为这一点永远都会生他的气。您明白我的意思吗?老古尔松还在的时候,情况更严酷,老古尔松要比两个女儿和罗伯特更加粗暴。我父亲就算死了,这地球上所有古尔松家的人还会因为只能依靠他的钱活着而怨恨他。”
“那他们是如何对待您的?”
“我是韦尔努家的人。我妻子的父亲是卡德伊的子爵,所以她就站到我母亲和姨母那个阵营去了。”
“您本来就想着今晚把这些话全都说给我听吗?”
“我也不清楚。”
“您一心想要跟我谈您的父亲?”
“我就是想知道您是如何看待他的。”
“您不是应该对我有没有发现露易丝·萨巴蒂的存在更焦虑吗?”
“您是怎么知道的?”
“从一封匿名信上。”
“法官知道了吗?警察那边呢?”
“他们还没关心到这块。”
“但他们总还是会知道的?”
“要是能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找到凶手,就不会。信就在我的口袋里。我没有跟沙博说起我和露易丝见过面。”
“为什么?”
“因为我不认为,这对目前的调查有什么帮助。”
“确实毫不相干。”
“您跟我说实话,韦尔努先生——”
“是。”
“您今年几岁了?”
“三十六岁。”
“您在几岁时完成了学业?”
“我离开医学院时二十五岁,然后我在圣安妮做了两年的住院实习医生。”
“您从来就没有试图靠您自己生活过吗?”
他顿时变得垂头丧气。
“您不愿回答这个问题吗?”
“我没有什么好回答的。我回答了,您也明白不了的。”
“缺少勇气吗?”
“我知道你们会这么认为。”
“您回到丰特纳勒孔特,总不可能只是为了保护您的父亲吧?”
“您看吧,这说起来可能很简单,也可能很复杂。我某一天回家来,打算趁放假待上几周。”
“然后您就留下了?”
“是。”
“因为软弱?”
“随您怎么讲。总之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
“您当时的感觉是,您没有别的选择了?”
阿兰岔开话题。
“露易丝怎样?”
“我觉得没什么异常。”
“她不担心吗?”
“您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过她了吗?”
“两天。我昨天天刚黑时去过她家。之后就不敢了。今天也没去。今天晚上就更不可能了,那么多人在路上巡逻。自从 “是麦格雷。”
“另一个是韦尔努小子。”
“我也认出他了。”
警长对同伴建议道:
“您还是尽早回家去吧。”
“是。”
“还有,不要和他们起冲突。”
“我向您表示感谢。”
“感谢什么?”
“没什么。”
阿兰没有伸出手。他按了按帽檐向麦格雷致意,然后离开了,身体前倾,往桥的那个方向而去。刚才在他们面前稍作停留的巡逻小分队默然看着他走过。
麦格雷抖抖肩,走入旅馆,等着接待员把他房间的钥匙交给他。又有两封署名留给他的信。不出他所料,还是匿名信,但纸张和字迹均和之前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