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到这个程度,并且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已经不能称之为雨了。风似乎也带着恶意,吹得人里外透凉。几个小时前,尼奥尔车站不怎么挡风遮雨被这个冬天折磨得没了一点生气,但仍然苟延残喘,勉强运营,非叫人看看它是怎么挣扎的。麦格雷想到已在天敌口中的猎物,挣扎到最后一口气。
不管如何躲避遮挡亦无济于事。雨水从天上倾泻而下,从屋檐边槽顺势而下,连成一串,在每幢房子的大门前汇聚,沿着人行道,涌进地下,发出激流倾泻的回音。在室外的人身上没有一处是干的,脸上,脖子里面,鞋子里面,衣服口袋里,全身上下到处都是水。需要经常出门的人,都来不及把衣服烘干。
两人迎着风前行,沉默不语。更确切地说,是无法开口。他们本能地前倾上半身。法官的旧雨衣的下摆,被风吹得就像在空中迎风展扬的旗帜。麦格雷的外套在沉风积雨之下,重得让麦格雷难以承受。才几步路的工夫,警长烟斗里的烟草就滋的一声,被雨水浇灭了。
左右两边,还有些窗户亮着灯,但不多。他们走过了桥,从邮政咖啡馆的玻璃窗前经过,感觉到大家透过窗户注视着他们。咖啡馆的门是开着的,他们刚走过门口,就听见后面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
凶案就发生在离咖啡馆不远的地方。在丰特纳,真没有什么地方可以称得上远,最大的无用功就是把车从车库里挪出来。右手边有一条连接国大道和</a>战神广场的小路。在 一阵沉默之后,他继续道:
“我还有三年就退休了,真不希望有这么一桩案子压在我身上。对了,我们是差不多年纪。那你也是三年后就——”
“是的。”
“你有什么打算?”
“我已经在乡下买好一幢小房子了,在卢瓦尔河边上。”
“你会觉得没劲的。”
“你在这里觉得没劲吗?”
“这不一样。我出生在这里。我父亲出生在这里。我认识这里的所有人。”
“这里的人看上去不怎么高兴。”
“你这才刚到,就已经察觉到了?没错。我想这在所难免。现在又发生了一起凶杀案。 “也不是太复杂!我猜想这场婚姻缔结时,古尔松家已经没落,钱财空空了吧?”
“差不多吧。他们只剩下已经抵押出去的在梅尔旺森林里的一处城堡和城里拉伯雷街上的一座私人宅邸,那是城里最漂亮的住宅。政府好几次想把它列为历史保护建筑。你会看到的。”
“于贝尔·韦尔努到现在还是土地买卖人吗?”
“他的开支很大。露西尔,他夫人的妹妹,跟他们住在一起。他的儿子,阿兰,就是你刚才遇到的医生,拒绝入职,投入到不能带进一点收入的研究中。”
“婚姻呢?”
“他娶了卡德依的一位淑女,这位才是真正的贵族出身,已经给他生了三个孩子了。最小的那个刚八个月大。”
“他们和作为一家之主的父亲住一块儿吗?”
“房子足够大,到时候你自己去看吧。但他们家不止有这些人口。除了阿兰,于贝尔还有一个女儿,叫阿德琳。阿德琳嫁给了一个叫帕耶的什么人,是在鲁瓦扬度假期间认识的。这人到底是做什么的,我一直没搞明白,但我可以确信于贝尔·韦尔努一直接济他们。他们大部分时间生活在巴黎。但他们过一阵子就会在这里出现几天,有时是几个礼拜。我想他们回这里是因为又把钱花了个精光。你现在都明白了吧?”
“我需要明白什么吗?”
沙博阴郁地笑了笑。这一刹那,麦格雷想起了以前他们读书时的那个沙博。
“你说得没错。我说得好像你也是这里的人似的。你见过韦尔努了。可以说,在这片地区,没有谁比他更有乡绅做派了。至于他的夫人还有夫人的姐姐,好像将所有聪明才智都用在和平庸碌碌的凡人划清界限,形成对立。所以他们构成了一个小集体。”
“这个小集体只待见那么一小撮人。”
今天晚上,沙博第二次脸红。
“可以这么说。”他的声音很轻,好似个罪人。
“于是韦尔努、古尔松还有他们的朋友无疑就在这个城里自成一派,隔绝于世了。”
“被你猜中了。职业要求我必须和他们有所来往。其实,他们并不全像看上去那么讨人厌。举个例子说,于贝尔·韦尔努——我可以保证我说的都是实话——是个心力交瘁的男人。他以前确实非常富有,但现在已经差很多了,我甚至怀疑他没有空闲资金,因为最近几年,大部分农场主都买下了农场所有权,土地买卖也不如从前那么兴盛。于贝尔还要面对沉重的开支,没有可以帮他的人,他只能依靠自己,他的积累应该耗得差不多了。我对阿兰更了解,他就像被困在偏执念头里的孩子。”
“什么念头?”
“还是让你知道的好。你听了就会明白为什么刚才在街上,他和我会交换过一个担心的眼神。我之前跟你讲过,于贝尔·韦尔努的父亲是因为酒精中毒发颠死的。其实阿兰的母亲一方,就是古尔松家族,他们祖上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老古尔松是自杀死的,但他到底为什么会自杀,到今天都是个谜。于贝尔还有个兄弟叫巴西勒,大家绝口不提他,他在十七岁时自杀了。再往前追究,还能在两个家族中找到疯子或精神不正常的人。”
麦格雷一直在听,叼着烟斗,懒洋洋地一口接一口抽着,几次将手里的酒杯放到唇边,沾了沾,并不真喝。
“这也是阿兰学习医科并进入圣安妮医院实习的原因。有这么个说法——这好像并非虚言——大多数医生会专攻自认为会威胁到自己的病种。
“阿兰出生在遗传了疯狂基因的家庭里。据他说,露西尔,就是他的姨妈,处于半疯状态。他没有跟我明说,但我知道他一直在观察,观察父母,观察自己的孩子。”
“地方上的人知道这些吗?”
“总会有人说的。在小城里,你的活法如果跟别人不一样,一定会有很多人嚼舌根。”
“第一桩案子发生后,说法就更多了?”
沙博只迟疑了一秒,然后点头。
“为什么?”
“因为大家清楚,或者说自以为清楚,于贝尔·韦尔努和他的大舅子古尔松关系不怎么样。或许这是因为他们就住在面对面的地方。”
“他们在家里能看到对方?”
沙博撇了撇嘴,无奈地从齿缝里挤出一点笑声。
“你会怎么想我们呀?我觉得巴黎不会发生这种事。”
预审法官感到羞愧。不管怎么说,他说的是自己一直生活在其中的社交圈子。
“我说了,伊莎贝拉嫁给于贝尔·韦尔努时,古尔松家已经落魄了。于贝尔定期给他的大舅子罗伯特一笔津贴。对此,罗伯特一直耿耿于怀。他每次说到于贝尔,都会带着嘲讽道:
“‘我的富翁妹夫。’
“或者:
“‘我得去跟有钱人请示一下。’
“他从不上拉伯雷街的大房子里去,而是透过他家的窗户,注意所有在那里进进出出的人。他就住在正对面一幢要小一些,但也像模像样的房子里。每天上午都有钟点女工去打扫。他自己擦皮鞋,自己料理饮食,会在去市场买东西时显摆一番,穿得跟城堡主巡查领地似的。他抱着一捆捆长葱或者芦笋什么的,就像抱着战利品。他这样做,是想让于贝尔恼羞成怒。”
“于贝尔有什么反应?”
“我不知道。他可能生气了吧。但他还是继续供养大舅子。有几次,有人看见他们在街上碰见,互相说着带刺的恭维话。有一个细节可不是凭空瞎编的:罗伯特·古尔松从来不拉上他家的窗帘,他希望对面的人整天都看着他是怎么生活的。有人还说,他会朝对面的人吐舌头呢。
“有人根据这些事实或者谣传,说韦尔努想要摆脱他,说他对大舅子已经忍耐到极限,在怒火中烧中将他杀了——”
“大家是这么想的?”
“对。”
“你也是这么想的?”
“从职业角度讲,我不会排斥任何一种可能。”
麦格雷没能抑制住自己,对这句冠冕堂皇的话莞尔一笑。
“你询问过韦尔努吗?”
“我没有传唤他到我的办公室里谈,如果你是指这个的话。目前没有足够多的证据来怀疑一位他这样的人物。”
他的确是说:
“一位他这样的人物。”
麦格雷明白,法官下意识地把自己归入了那个群体中。他不知道如何应对麦格雷的此次来访。麦格雷更觉得不自在,可他已经不像先前那样急着离开了。
“我就是每天上午在街上遇见他时,不经意地问他几个问题。”
“他是怎么说的?”
“他那个晚上没有离开过房间。”
“凶案是什么时间发生的?”
“第一起吗?跟今天差不多的时间,晚上十点钟左右。”
“这个时候,韦尔努家的人都在做什么?”
“除了周六的桥牌局能把他们聚在起居室里,平常每个人都各忙各的,也不在意其他人。”
“韦尔努和妻子不睡在同一间卧室?”
“他有小暴发户的做派。每人都有自己的房间,楼面也错开。伊莎贝拉住在二楼,于贝尔住在一楼面向庭院的一翼。阿兰一家占据整个三楼,姨妈露西尔住在四楼,四楼有两间卧室,都是屋顶带斜坡的房间。女儿和丈夫要是回来了,就——”
“他们现在在这里吗?”
“没有。他们几天后到。”
“多少个仆人?”
“有一家人在服务他们,已经跟了他们二三十年了,还有两个年轻的女佣。”
“他们都睡在哪里?”
“就在一层的另一边。你会看到这幢房子的。简直就是座城堡。”
“那还有一个后门喽?”
“是有一扇门,开在庭院的一面墙上,通向一条死胡同。”
“也就是说谁都能自由进出那扇门而不被察觉?”
“可能。”
“你没有验证过吗?”
沙博此刻备受折磨。他自觉失误,提高了声音,几乎是怒气冲冲地对着朋友说:
“你怎么跟那几个老百姓的反应一样?我没有任何证据和线索,我要是把仆人招来询问,整个小城的人都会断定是于贝尔·韦尔努或者他的儿子行凶的。”
“他的儿子?”
“是的,他当然在列!因为他学了医又什么都不干,一心一意扑在精神病学上,有人认为他疯了。他不光顾大伙儿交际的咖啡馆,也不玩桌球,不打牌,不追女孩子。他走在街上时会突然停下来,你能看见他正透过眼镜片,瞪大双眼盯着某人看。大伙儿已经非常讨厌他们了——”
“你是在为他们辩护?”
“不是的。我只是想保持冷静,在大区政府所在城市,什么事情都不那么简单,不能说办就办。我只想做到客观公正。我想过第一件案子可能是家庭矛盾引发的。我把方方面面都分析了一遍。案件中没有发生偷盗行为,没有迹象表明罗伯特·德·古尔松自卫过,这些事实让我很为难。如果有必要,我会采取措施,如果真的是——”
“等一下。你还没有要求警察时刻注意于贝尔·韦尔努和他儿子的行踪吗?”
“这在巴黎行得通,但在这里不行。所有人都认识我们这里仅有的四个可怜兮兮的警员。至于说普瓦捷的宪兵,他们还没有下车,大家就已经在议论他们了!在这里,很少会有十个以上的人一起走在街上。你觉得,在这种情况下,还能跟踪一个人并且不让他有所察觉吗?”
他突然沉默了。
“请你见谅。我说话声音太大了,大概要把我母亲吵醒了。我只是希望你明白我的立场。在我掌握有罪证据之前,韦尔努家的任何人都是清白的。我也能保证他们就是清白的。第二起凶案发生在第一起凶案两天之后,这就是一个很好的证明。于贝尔·韦尔努可能在情绪激动时用重物将大舅子击毙。可他没有任何理由到厢房街尽头,杀害他可能都不认识的寡妇吉邦呀。”
“死者是什么人?”
“以前是个助产士,她的丈夫去世很久了,生前是一名警员。她一个人住,半瘫痪状态,生活在一套三居室的房子里。
“但是,今天晚上又多了个高毕耶。韦尔努家的人都认识这个人,整个丰特纳的人也都认识他。法国的任何一个小城里,起码都有一个他这样的醉汉,算得上是某种意义上的公众人物。
“不知道你能不能给我指出一个杀这么一个老实人的理由——”
“假设他看见什么不该看的呢?”
“那么寡妇吉邦呢?她已经无法走出家门了呀。她也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吗?那么她是过了深夜十点,来到拉伯雷街上,透过玻璃窗等着看凶案上演喽?你知道,不是这样的。我知道犯罪调查的手法。我没有出席波尔多的大会,我也可能跟不上现在最新的科技进展,但是我了解我的职业,用心做我的职业。三名遇害者属于完全不同的社会阶层,相互之间没有任何交集。三人都是被同一种方法杀害,而且,根据伤口来看,凶手使用的是同样的作案工具,三个人也都是从正面受到袭击的,这意味着他们在受到袭击的那一刻没有警觉意识。如果真是一个疯子作案,也不是一个明显表现出癫狂症状的疯子,否则大家会避开他的。所以要是疯子,也是我称之为清醒的疯子干的。他明确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也足够小心谨慎。”
“阿兰·韦尔努没有详细说明他今晚冒着瓢泼大雨在城里做什么?”
“他说他去战神广场的另一头看一个朋友。”
“他没有具体指出对方的名字。”
“因为不需要说。我知道他经常去看望一个叫乔治·瓦萨尔的什么人,是个单身汉,他们从中学时就认识了。他是没有具体解释,但我不会感到惊讶。”
“为什么?”
“他出于个人原因,对案件的痴迷程度比我更甚。我不能肯定说他怀疑自己的父亲,但事实应该就是这样。几星期前,他跟我谈到他的父亲,还有自己家庭的这种缺憾。”
“就这样博取了你的同情?”
“不是的。他那次刚从永河畔拉罗什回来,跟我讲述了他去研习的一个病例。那是一个年过六十的男人,一直是个正常人,但在他要把说好给女儿的嫁妆兑现那天,突然精神错乱。旁人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按照你的说法,阿兰·韦尔努还有可能在丰特纳晃了一整夜,寻找凶手喽?”
预审法官再次表示抗议。
“在我想来,他比我们无所畏惧的警员更有资格把整个城市翻个底朝天,寻找精神疾病患者。要么你和我去试试看?”
麦格雷没有作答。
午夜已过。
“你肯定自己不想在这里睡吗?”
“我的行李都在旅馆呢。”
“那我明天上午见得到你吗?”
“当然。”
“我会在法院。你知道在哪儿吗?”
“在拉伯雷街,不是吗?”
“过了韦尔努家,再往前走一点就是。你会先看见牢房的铁栅栏,然后有一幢看着不像立法大楼的房子,那就是了。我的办公室在走廊尽头,检察官办公室旁边。”
“那么晚安,老伙计。”
“我招待不周。”
“怎么会!瞧你说的!”
“你应该可以理解我的精神状态。一旦出现这种案子,整个城镇的人都盯着我呢。”
“真的呀!”
“你是在讥讽我吗?”
“我向你保证,我不是这个意思。”
这是真话。麦格雷此刻主要觉得悲伤,眼见往昔的种种正在慢慢流逝而生的悲伤。他在走廊里穿上仿佛浸泡过的外套时,深吸进一口这所房子的气味。他曾经觉得这种气味那么耐人寻味那么美妙,如今他只觉得这里枯燥乏味。
沙博的头发已经掉得差不多了,尖尖的脑袋就像某种鸟的脑袋。
“我送你到——”
他这样说只是出于礼貌。
“完全不用!”
麦格雷加上一句不怎么合适的玩笑话。他只是为了说点什么,今晚的会面不能以沉默结束:
“这点水难不倒我,我知道怎么游回去!”
他撩起外套下摆,紧紧按在身上,一头钻入狂风中。朱利安·沙博站在自家门口,在黄色矩形灯光下站了一会儿。接着门关上,麦格雷顿时觉得,除了他,这座城市的街道上再无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