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善(Charity)是一种美德,通过它,我们对自己的一部分真心之爱转化成了纯洁的、毫无疑义的对他人之爱,那种爱不是友谊或血缘关系加给我们的,甚至不是完全陌生的人加给我们的,我们对那些人毫无义务,也不想从他们那里获得什么。以任何方式减少这个定义的严格性,都必会部分地失去这种美德。我们为朋友和亲属做的事情,也部分地为了我们自己。一个人为其侄子、侄女做事,说“他们是我哥哥的子女,我这么做是出于慈善”,这是在骗你:因为他有能力如此,人们也期望他如此;他这样做,部分地是为他自己。他若看重世人的尊敬、荣誉和美名,他对这些东西的重视必会超过对陌生人的重视,否则他必会感到痛苦。286
这种美德的实施,或涉及观点,或涉及行为,表现为我们对他人的看法,表现为我们为他人做的事情。因此,欲行慈善,我们首先应当尽量善意地看待他人的一切言行。倘若一个人建造了华屋,却绝无谦卑之症,而是在屋中摆满了家具,摆上了大量的金银餐具和油画,我们便不该认为他此举出于虚荣,而应当鼓励画家及工匠们为国效力,并使穷人为国工作。一个人若在教堂里睡觉,却未打鼾,我们便应认为:他闭着眼睛是为了增强注意力。其理由是,我们也渴望自己的极度贪婪被别人误作节俭。我们知道,宗教也被误作伪善。其次,我们若付出时间和劳动,却一无所求,或我们若借钱给需要的人,却并不指望从亲朋那里获得如此帮助,我们的这种美德便十分昭然。慈善的最后一个分支,乃是(在我们有生之年)放弃自己所珍视的(例如我前文列举的那些)。满足于自己拥有和享受更少,去救济那些需要的人,应是我们选择的目标。287
这种美德常被我们的一种激情假冒,后者唤做怜悯(Pity)或同情(Compassion),其表现为对他人的不幸和灾难感同身受,悲之悯之。人人都有此种激情,或多或少,但最软弱者通常表现最甚。其他生灵的苦难和不幸,若给我们留下了强烈的印象,同情便会在我们心中升起,使我们不安。同情或来自目睹,或来自耳闻,或来自两者。同情的对象离我们越近,对我们的感官刺激越强,对我们的干扰就越大,并常使我们痛苦不堪,焦虑无比。
试想我们某个人被锁在平房里,院中一个孩子在玩耍,健康活泼,两三岁的模样。他离我们很近,我们几乎能把手伸出窗格摸到他。我们正对这种无害的消遣、对这个天真孩子的咿呀之语感到欣然,一头肮脏的、个头过大的母猪却向那个孩子跑去,尖声叫着,把孩子吓得半死。我们自然认为:此景使我们不安,我们应当大喊,应当弄出凶险的噪声,尽力撵走那头母猪。那若是一只饿得半死的动物,饿得发疯,正到处觅食,我们便应当关注那头贪婪的畜生,当心它伤害和吃掉那个无助的幼儿,尽管我们的喊声、我们能想到的一切威胁手势都无济于事。那母猪大大张开无坚不摧的双腭,其贪婪很快击倒了可怜的幼儿。幼儿的柔软四肢不能自卫。他先被踩塌,又被撕碎。龌龊的猪嘴咬住还有生命的内脏,吸吮冒着热气的鲜血,间或传来骨头碎裂之声。那头残忍的动物正以野性的快乐,在这场可怕的宴席上发出呼噜之声。面对这一切,心灵受到的折磨实在难以言表!让我看看怜悯吧,道德家们不得不将它推崇为最光辉的美德,心怀怜悯者、目睹怜悯者行为的人们,都将它看得那么清楚;再让我看看勇气(Courage)或爱国(Love of one’s Country)的美德吧,它们十分明显,无比纯粹,清晰分明,前者源于骄傲(Pride)和愤怒(Anger),后者源于对荣誉的爱和程度不同的私利,如此方可使怜悯之情与其他种种激情界限分明,不相混淆。根本无须美德或自我克制,便会被这类场景打动。在这种情况下,不仅道德良好、富于同情的善心人会深感焦虑,连拦路抢劫的强盗、擅闯私宅者、杀人犯也会如此。无论一个人的处境如何不幸,他都会暂时忘掉自己的不幸,连最扰人的激情都会让位于怜悯。目睹此景,任何人的心都不会冷酷到袖手旁观,因为那样的冷酷无法言</a>表。288-289
我说怜悯来自目睹耳闻,这会使很多人惊讶;但我们若想到一个事实,便可知此言不虚,那就是:被怜悯对象离我们越近,我们就越感到痛苦;它离我们越远,我们就越少被它搅扰。观看处死罪犯时,我们离得很远,因此只会稍有触动。相反,我们若近在咫尺,能看到罪犯眼中的心灵活动,看到他们的恐惧和极度痛苦,看到每个人面部的剧痛,我们的反应便会大不相同。若对象离我们感官很远,那么,无论是叙述灾难,还是阅读灾难故事,都不会唤起我们那种被称为“怜悯”的激情。我们或许关心坏消息,关心我们的朋友和同道者的损失与不幸,但这并非怜悯,而是悲痛(Grief)或哀伤(Sorrow)。对我们所爱之人的死,或对我们所珍重的事物的毁灭,我们也是如此。
若听说有三四千人(我们都不认识)被利剑砍死,或被强行驱入河中溺毙,我们便会说自己可怜他们,或许还会相信自己可怜他们。正是仁慈吩咐我们同情他人的痛苦,而理性告诉我们:无论一个事物离我们的视野是远是近,我们对它产生的情感都理应相同。某个事物需要我们同情,我们却无动于衷,我们会羞于承认这一点。毫无同情之心者是残忍之徒。这一切均为理性与仁慈使然,但大自然却不会无端施舍。对象若不刺激我们,身体便感觉不到它。人们谈论怜悯不在场的人们,其实就是怜悯地认为:其怜悯之言,就是将那些人看作了我们的谦卑仆人。并不每日相见的人,见面寒暄时常会悲喜交加,不到两分钟,便会发生五六次悲喜交替;双方离别时,其悲喜也毫不少于见面之时。怜悯也是如此:像恐惧和愤怒一样,怜悯的程度也因人而异。想象力强烈而活跃者,头脑中会形成事物表象(Representations),如同那些事物历历在目。他们自会产生类似“同情”的情感。但这是艺术完成的工作,往往还需借助几分狂热,而只是冒充“怜悯”的赝品,心灵几乎不会被它打动,其效果像悲剧一样薄弱。我们的判断力离开头脑所不知的事物,沉溺于导致错误的懒惰嬉戏时,一定会生出某种激情,而心灵懒散怠惰时,那种激情的轻微一击亦并非令人不快。290-291
在我们自己身上,怜悯常被误为慈善,因此,怜悯便冒用了慈善的形式,仿佛具备了慈善的真正性质。一个乞丐要你看在耶稣基督的份上,对他实施慈善之美德,但他的巧妙心机却始终是唤起你的怜悯。在你看来,他代表了最可悲的精神不安和身体虚弱。他用花言巧语向你简述他遇到的种种灾难(其中有真有假)。他装作祷告上帝,意在打开你的心,其实是在影响你的耳朵。最放肆的乞丐还会求助于宗教,更以哀伤的语调、精心作出的凄惨手势,助他扯谎。但他并不仅仅求助于一种激情,他还以表示荣誉、地位的头衔和名称恭维你,满足你的自傲。他常常反复对你说,他的要求实在微不足道,并暗示将来一定偿还,其利息将大大超过《高利贷法》的规定,以此迎合你的贪婪之心。不习惯大城市生活的人,从四面八方遭到如此进攻时,通常都不得不作出让步,情不自禁地施舍一些东西,尽管连他们自己都很少使用那些东西。自恋对我们的支配是何等奇特!它永远都在提防我们的防卫之心。尽管如此,为平息一种支配性激情,它仍会迫使我们做出违背自己利益的行动。这是因为,当“怜悯”攫住我们,我们若只能把自己看作被同情者的救助人,看作减轻其忧伤的工具,那么,被同情者便往往会得到施舍,而他们本来并未指望如此。292
痛苦若是赤裸裸的,或显得格外令人受罪,乞丐便会忍受痛苦,以将痛苦暴露在寒风之中,而这会使一些人大为震动。他们叫道:此种惨状乃是耻辱。其主要原因是,此景触及了那些人的怜悯之情,同时也化解了怜悯之情,这或是由于那些人的贪婪,或是由于它不必破费,不必真的施舍,因真的施舍使他们更不自在。他们转眼不看,而若乞丐的喊声令人不快,一些人即使未觉羞耻,也情愿听而不闻。他们只能加快自己的步子,怒火填膺,因为大街上竟有乞丐。但“怜悯”也如同“恐惧”,我们越接近这两种激情的对象,我们就越少为它们所困扰。熟悉了这一切场景和声调的人们,几乎不会为之所动。为了征服硬心肠者,勤勉的乞丐唯一能做的事(只要他能走路,或借助拐杖,或不用拐杖),就是紧紧追着那些人,不停地高声强索施舍;只要可能,他便会迫使人们花钱买安宁。因此才有数千人把钱给了乞丐们,以安心地走开,其动机与他们向收割谷物的农工付钱时</a>毫无二致。大量半便士的钱币,都被施给了厚颜无耻、故意捣乱的流氓,而此事若能做得体面,人们的满足感便会大大增长。不过,此举却被国家尊称为“慈善”。293
怜悯的反面是恶意(Malice):我讨论嫉妒(Envy)时提到过它。懂得自省者立即会承认:极难溯及此种激情的根源。它是让我们最觉羞耻的激情之一;因此,明智的教育可以轻易地抑制和匡正此种激情的有害成分。我们身边的什么人绊了一下,我们甚至会不假思索地伸手扶他,或至少不让他摔倒。而这表明:我们心情平静时,往往趋于怜悯。不过,虽说恶意本身几乎并不可怕,但它若有了骄傲的帮助,便常会变得有害,若再为愤怒所怂恿和加强,则会变为最可怕的激情。此种混合的激情,能最轻易、最有效地扑灭怜悯,被唤作残忍(Cruelty)。我们由此可知,欲做出堪称嘉许之举,仅仅战胜一种激情尚且不够,除非这种行为基于某个堪称嘉许的原则,因而也取决于该原则对美德的定义,即我们的努力应来自行善的合理抱负。294
我曾在另一篇文章中说</a>:我们的一切激情中,怜悯最为可亲;我们必须克服或抑制怜悯的场合,并不算多。外科医生只要愿意,随时都会心生同情,但这不会使他忽略或逃避应尽的职责。同理,陪审团亦会受到怜悯的影响,只是他们必须当心:不可让怜悯之情破坏和损害明晰的法律和正义本身。世间最有害的怜悯,莫过于父母的溺爱之心激起的怜悯,它会阻止父母们以理性之爱管教子女,而理性之爱既是必要的,亦为父母所欲。同理,怜悯之情对女人情感的影响,也大于通常的想象,竟使女人的日常过错皆被归咎于性欲(Lust),尽管其中很多是怜悯使然。
上述最后一种激情,即怜悯,并非唯一冒充慈善的激情。骄傲和虚荣建立的慈善组织,多于所有美德之合建立的慈善组织。对自己拥有之物,人们极为执著;我们天性中的自私,更是十分顽固,乃至无论何人,若能克服自私,都理应得到众人的嘉许,而他亦应注意:必须承认一切能想到的激励,只要它旨在隐匿他的弱点、平息其他一切欲望。捐出私产的人,为全体世人提供了本来需要以其他方式获取之物,遂使社会的每个成员受惠,全体世人便肯尊敬他,并认为自己有义务宣讲所有这些善行,并不检视或考查此人善举的动机。对美德或宗教本身破坏最甚的做法,乃是使人们相信:把钱施舍给穷人(虽说穷人直到死后方能脱贫),会使人们今世犯下的种种罪孽在来世得到完全的抵赎。残暴杀人的恶棍,或许借助伪证逃避了应得的惩罚。我们试想,他日后发达了,积累了大量财富,而他听从其忏悔神甫的忠告,将全部财产捐给了一个修道院,而他的孩子们却成了乞丐。这位优秀的基督徒为赎他的罪付出了何等巨大的代价!那位指导他良心的神甫又是何等正直!舍弃生前一切财产,无论此举出于什么原则,他都舍弃了自己拥有的东西。但是,富有的守财奴生前却不肯帮助其最近的亲属(尽管他们从未故意得罪过他),而是死后将其钱财用于我们所谓的“慈善事业”。他若愿意,尽可将自己视为善人,但他却抢劫了他的后代注134。我这里说的是慈善的最近一例,那是一种惊人的才能,轰动了世界。我想对它作出恰当的评价,并恳请许可,让我暂且取悦那班学究,用考究的措辞将它描述一番。295-296
一个几乎不懂医术、未经任何学习之辈,竟能依靠卑鄙的诡计行医,积累起大量财富,这根本不算奇迹。但是,他若深得世人好评,以致获得了国民的普遍尊敬,获得了超过所有同代人的美誉,却只有一种本事,即深谙人性、能最充分地利用人性,这才堪称非凡。他声望如此之高,也会为骄傲所扰,有时为一个仆人或任何下等人免费看病,同时忽视一位付给他高昂酬金的贵族。有些时候,他不肯放下自己的酒瓶,去尽医生的本分,全不顾那些召他去的人身份高贵,也不顾他们病情危急。他粗暴乖僻,又装作幽默家,像对待狗那样对待病人,哪怕那些人身份高贵。除了能神化自己的东西,他不看重什么人,从不怀疑其神谕(Oracles)的真实性。他侮辱全体世人,与头等贵族作对,甚至将其傲慢扩大到了王室。为了维护并增进其盛名,他在任何紧急情况下都轻视、侮辱他的长辈,蔑视其职业中最值得赞扬的东西,从不与其他任何医生商讨,只除了一类人:他们崇拜他的出众天才,迁就他的脾气,与他交往时,永远都卑躬谄媚,如同阿谀的廷臣侍奉君主。一个人生前,一方面表现出了如此明显的极度骄傲,又表现出了对财富永不餍足的贪婪;另一方面,他又完全不敬宗教,根本不关爱亲属,毫不同情穷人,对人类同胞几无怜悯之心。他根本不能证明自己爱国,不能证明自己具备公益精神,不能证明自己热爱艺术、书籍和文学。我们若发现,此人死后仅留给那些穷亲戚少量的财产,却将大量钱财捐给了一所大学</a>,而该大学并不需要那些钱,对他的动机,对他的行为准则,我们必会作出什么判断呢?297
且让一个人尽情地表现其仁慈吧,只要他尚未失去理智或常识。像在其他一切事情上一样,这位名医立遗嘱时,也放纵他心爱的激情,以立遗嘱之乐,去满足他的虚荣心。除此之外,他还能想出别的办法么?他想到了纪念碑和碑铭,上面都是敬献给他的赞颂之词,而最重要的是,人们年年缅怀他,向他献祭,言辞庄严,充满感激、尊重与崇敬。他想到,在这一切表演中,人们用尽了智慧与心思,以找出美好、雄辩之词,赞美这位恩人的公益精神、慷慨之心和高尚人品。他还想到了受助者们装出的感恩之情。不妨说,他想到这些事情时,其雄心勃勃的灵魂必会沉浸在巨大的欢乐中。尤其是他想到自己持久的荣耀,以及这种手段带给他的不朽英名,遂更加欢乐。慈善之念往往愚蠢而虚伪;人们去世后,我们评价其行为时,也应像评价书籍那样,既不可歪曲他们的思想,也不可歪曲我们的思想。不可否认,这位不列颠医神注135很有头脑,但他若受到了慈善、公益精神或好学精神的影响,致力于人类的总体福祉,或致力于其医业的总体福祉,遵循这些原则行事,他本来绝不会立下这样的遗嘱,因为很可能有更好的办法管理那么多的财富。能力大大不及他的人,也能找出些更好的办法,处置那笔钱财。不过,我们若认为他虽有头脑,但无疑又极为骄傲,我们便只能猜想:这种非凡才能很可能来自“骄傲”这个动机。我们不难发现他才能超群,深谙世道,因为倘若一个人宁肯放弃使自己不朽的打算,不想死后被赞美、被神化,不想世人回忆他时对他心怀感</a>激、尊重和赞美(那些或许都是虚荣女神渴望得到的),我便会认为:在获取不朽方面,人类的头脑已发明不出比这更有效的方法了。他若从军,参加了25次围攻和25场战役,像亚历山大大帝(Alexander)那样勇敢,让自己的生命和肉体饱尝那50次作战的全部疲惫与危险;或者,他献身于缪斯女神(Muses),为了文学牺牲自己的快乐、睡眠和健康,终日艰辛研究,苦苦学习;或者,他放弃了一切俗世利益,在正直、节欲和节俭生活方面出类拔萃,永远走在最严格的美德之路上,他便不会如此尽心尽力,以使自己英名永存了。这是因为:豪华安逸的生活,以及对他那些激情的放纵满足,他现在已统统得到了,没有什么麻烦,全不必自我克制,而他不得不离开他的钱财时,只要将它们交与上帝选定的那些精英处置即可。298-299
一个有钱的守财奴十分自私,甚至想得到其金钱在他死后取得的利益。他只能欺骗其亲属,将财产捐给某所知名大学注136,因为大学是以很少的代价购得不朽的最佳市场。在大学里,知识、才智和悟性都是产品,几乎可以说,大学就是社会地位的制造厂。大学里的人精通人性,知道其捐助者们需要什么,非凡的施舍总是得到非凡的回报,而衡量才能的标准,永远都是捐助者的赞美,无论捐助者是医生还是补锅匠,只要有可能嘲笑他们的那些活证人死绝,便可作数。我绝不会想到用每年的感恩节去纪念一位伟人,但我会想到:一百年后,人们仍会说起他多次奇迹般地治愈了病人,说起他另外一些奇事。我敢预言:不等本世纪结束,便会出现关于他的种种传说(因为花言巧语的作家们绝不会骂人),那些故事至少会像一切圣徒传说那样难以置信。300
对这一切,我们这位精明的捐助者并非一无所知。他了解大学,了解大学精英,了解大学政治,并由此预见到:当前一代人或后来数代人针对他的愤怒,绝不会停止。那愤怒不会仅仅持续寥寥三四百年,而会持续永远,无论政府和宗教经历多少变化和革命,只要国家尚在,只要英国尚存。301
可叹的是,这位骄傲之人因为受到一些诱惑,往往不公正地对待其合法的后嗣。这是因为,当一个人生活得安逸富足,心中充满了虚荣,一个文明国家中的大多数人又迎合了其骄傲之心,使其心中一直确信:人们以如此非凡的方式,向他表达了对他心灵的永久尊重与崇拜,他便往往会像战场上的英雄那样,靠着自己的想象生活,尝遍狂热精神的巨大欢乐。这能使他在病中得到鼓舞,能解除他的痛苦,或能守卫着他,使他不想死亡的一切恐怖,不想未来种种最悲惨的忧虑之事,或根本不看它们。
过于挑剔者认为,若考察事实,将善举与良心联系起来,便会妨碍人们以此种方式处置自己的钱财;而无论捐助者的钱财来自何处,其动机如何,受益的毕竟都是收到那些钱财的人。我并不否认这个告诫,但主张一点:阻止人们聚集过多财富,以免它们变成王国的呆滞存货(Dead Stock),这对公众丝毫无损。欲使社会繁荣,社会的主动部分和被动部分便应比例悬殊。忽视这一点,众多有才能、有天赋者便会很快过剩,贻害国家。慈善若惠及过广,便几乎一定会鼓励懒惰和闲散,而仅仅有益于少数国人,却养育了懒汉(Drones),毁掉了勤勉(Industry)。大学和济贫院建得越多,此况便越甚。 我刚刚说过的离题之言并非愚蠢的小事,也不会结束于以上最后一段。严肃的批评家(他将一切欢笑视为不合时宜)会认为我这些话离题甚远,但我不禁要认真地道歉,以此表明:我根本没有反对艺术和科学的图谋,因为一些大学校长和人类知识的其他保护者,若看到愚昧被推崇为文明社会的必要成分,便很可能忧心忡忡。
首先,我认为:当今每一所大学中教授的数量应当增加几乎一倍。大学通常都提供良好的神学教育,但另外两门学科却很少得到重视,尤其是医学。医术的每一个分支都应当有两至三名教授,他们应尽力传授自己的技术和知识。公开授课时,虚荣者有大量机会显示其能,但更有益于学生的却是私人指导。药剂学和草药学,也像解剖学和病史学一样必不可少。医学生获得了学位,有了行医权,其职业使人们将患者的性命托付给他们,而他们竟不得不去伦敦,去研读药物学著作(Materia Medica),撰写医学论文,师从另一些从未受过大学教育的人,这是一种耻辱。在我所说的那座城市,一个人精进其解剖学、植物学、药剂学、临床医学的机会,一定至少十倍于那两所大学注159相加的机会。食油店(Oil-shop)与丝绸有什么关系?在绸布店,谁会去找火腿和腌菜汁?凡在管理良好之地,建立医院都是为了提高医学生的医术,因为他们日后要给穷人治病。334
良好的判断力应主宰商人,亦应主宰学生。任何人都不会为培养儿子做布料商、硬要他做金匠的学徒;既然如此,想当律师或医生的人,为什么要让牧师做他的师傅呢?语言、逻辑学、哲学固然应是一切学术行业的首要学科,但我们的大学虽然那么有钱,给予医学的帮助却太少了。大学里的很多闲人,拿着丰厚的报酬,大吃大喝,其住所豪华舒适,只是其中绝无书籍,绝无所有这三门学科必需的读物。在牛津大学或剑桥大学,一个人既能获得做火鸡批发商的资格,亦能获得做医生的资格。以我拙见,这显然表明了一点:大学拥有的巨大财富的一部分,并未妥善地用于当用之处。335
教授拿着公众同意支付给他们的薪水,还有其每个学生使他们得到的满足,而私利、竞争和追求荣誉,则会激励他们勤勉劳动。一个人在任何一门学问或任何一部分学问上出类拔萃,有了做教授的资格,而金钱若想买他,他便应当接受,不必计较出钱者是何党派,甚至不必计较出钱者是哪个国家、哪个民族的人、是黑人还是白人。大学应是各种学问的公共交易市场,像动物集市一样(德国莱比锡、法兰克福等地都有那种集市),其中有各色货品,绝无国产与进口之别,来自世界各地的人汇聚在那里,享有同等的自由、同等的权利。336
说罢学生们使教授获得的满足,我还要为所有打算做神职人员的学生辩解几句。对一国政府来说,没有任何学科像神学那样最不可或缺。应当有大量的神职人员为英国服务,因此,我不想劝阻穷人让他们的儿子从事神职。这是因为,有钱人若有很多儿子,有时也会让其中一个当牧师,因为我们甚至见过富人从事圣职。同样,具有良好判断力的人,尤其是牧师,一旦确信儿子有了足够的朋友或兴趣,争取到了可观的大学奖学金,或得到了受俸牧师的推荐(Advowson注160),或有了其他谋生手段,也会出于审慎原则,培养儿子从事圣职。但是,这些做法并不能产生每年任命的大量神职人员,而我们欠缺的大量牧师,则另有来源。
所有的中等人当中都有一些偏执者,对牧师的长袍和法衣怀着迷信般的敬畏,其中很多人都热切地希望让儿子升任神职,全不考虑他们后来会变成什么。英国许多善良的母亲,不考虑自己的环境和自己孩子的能力,都在为这个堪称嘉许的愿望而激动,靠享受这个令人愉悦的想法度日,往往在儿子还不到12岁时,就将母爱与宗教虔诚混合起来,想着自己看见儿子站在布道坛上,又亲耳听见他宣讲《圣经》,这种未来的快乐使她狂喜,使她流出满足的热泪。正是这种表现被误解为宗教热情,或至少被误解为代表了人的弱点,而这要归因于英国众多贫穷的学生。这是因为,鉴于收入的不平等,鉴于全英国牧师薪俸的微薄,穷人家的父母若没有这种乐天性格,我们便不可能从其他任何地方找出适合做牧师的人,让他们以微薄的收入,负责疗救众人的灵魂,除非他被真正的美德迷住了心窍,而那其实既愚蠢又有害。我们应当希望:从事圣职者的真正美德通常多于不信教者。337
我十分关心促进更能使社会直接获益的那部分学问,但这不应使我忽视更新奇高雅的学问。不过,我的希望若能实现,全英国便应比现在更鼓励全部文科和学问的各个分支。每个郡都应以公费建立至少一所大型学校,教授拉丁语和希腊语,各校至少分成六个班级,每班配上专业教师。这些学校均应由一些有权威的文人监管,他们不但是有资格的主管,而且其实也要每年至少两次,监督每个班级由老师主持的全面考试,而并不仅仅是评判学生们在作文或其他练习方面的进步(这些主管平时见不到那些进步)。338
同时,我也不主张增加次等的学校,其老师若不是极度贫穷,那些学校本来绝不可能存在。有个常见的错误说法:若是不会一点儿拉丁语,谁都不能拼出或写出英语。学究们为了自己的利益,支持这个说法;同样,一些拙劣的学生根据对它的不止一种理解,也顽固地支持它。同时,它也是令人憎恶的谎言。我已认识并仍在不断认识一些女子,她们从未学过拉丁语,却依然能严守拼写规则,写出极好的英语文章。反之,人人都见过自称的学者们的胡乱文章,他们至少上过几年文法学校注161,但其文章却频现文法和拼法错误。对一切打算从事学术行业的人来说,精通拉丁语都极为必要。无学识便无绅士。即使立志学做律师、外科医生和药剂师的人,其拉丁语亦应大大高于其目前的普遍水平。一些青年日后若以并不每日需要拉丁语的职业为生计,对他们来说,拉丁语便是无用的东西,而学习拉丁语,显然是浪费了为之投入的大量时间和金钱。人们一有了职业,其在次等学校里学会的东西或是很快被忘掉,或只能被看作与生意毫不相干,并往往在公司中招致麻烦。根据曾一度习得的知识评价自己(即使后来已丢掉了那些知识),能不如此者为数寥寥,除非他们十分谦虚谨慎。这样的人往往还记得一些拉丁语文章,却并未消化它们,所以说到它们时,几乎都曾遭到识者的嘲笑。339
我愿将读书和写字视为奏乐和跳舞:我不会强使社会拒绝它们,亦不会强使社会接受它们。只要它们能使人有所收益,世上便会有足够的老师教授它们。但除了在教堂,一切教学都不是免费的,我甚至要从教学中排除那些立志从事圣职的人,因为其父母若极度贫穷,竟至负担不起孩子接受初级教育的费用,那么,其任何进一步的热望都是轻率的。340
同样,倘若穷人发现自己的孩子情愿去做懒惰的酒鬼或可怜的浪子,并且除了靠乞讨,从未给他们的小子买过一件破旧衣服,我们便应鼓励他们让其孩子接受初级教育。但是,若想雇用男孩或女孩从事工作,我们便应将首选慈善学校的孩子视为义务。教育那些孩子,似乎是对他们以前品行不端和懒散的奖励,但也往往是对其父母的施恩,那些父母理应受到惩罚,因为他们可耻地忽视了自己的家人。在某个地方,你会听见一个半醉的流氓一边咒骂自己,一边大喊再添一壶酒。他很有理由如此,因为他的男孩能免费得到衣服,免费上小学。在另一个地方,你又会见到一个极穷的女人,她让别人照顾她的孩子,因为她是个懒惰的荡妇,从未认真地干活儿以救其穷,而是常在廉价酒馆(Jinshop注162)里哭穷。
倘若人人都让子女接受良好的教育,并靠自己的勤勉,让子女在我们的大学受教育,英国便不会缺少有知识的人,而需要读写或计算能力的行业,也绝不会缺少这样的人,尽管除非父母负担得起上述教育,谁都不会去学习它们。学问不同于圣灵(Holy Ghost)的馈赠,无法以金钱购得,但我们若相信那则谚语,那么,用钱买到的智力也绝非最差的。341
我认为我必须如此大谈学问,而这是为了预防真理和公平交易之敌的喧嚣(我在此不想向他们充分解释我的想法),因为他们很可能说我是一切学问和有用知识的死敌,是个邪恶地提倡大众愚昧无知的家伙。我现在郑重承诺:我一定要回答那班据说支持慈善学校的好心人对我的驳斥,他们都说,慈善学校十分关怀其学生、使他们日后能够从事有保障的艰苦行业,而不是成为我暗示的那种懒汉。
我已充分表明:与工作相比,上学就是闲散。我也批驳了对穷人子女的这种教育,因为它使穷孩子此后永远无法胜任体力劳动,而那是他们的本分。在每一个文明社会,只要体力劳动能造就判断力和人道精神,它们便都不该受到抱怨。最后,我还要谈谈不让穷孩子从事体力劳动的问题。我将尽力表明:这种做法将会破坏国家的和谐,是对少数地方长官略知一二的那种事务注163的粗暴干涉。342
为此,我们不妨研究一下各种社会的本质,并且考察一个问题:欲在现有条件下尽可能提高社会的力、美与完善,社会当由哪些成分构成。各种政府部门都必须为人们提供真正的生活必需品,也必须满足人们奢侈、放逸的欲望,提供一切有关的附属行业,在英国这样的国家,行业便是如此之多。但可以肯定一点:那些单独行业的数量虽多,但远远不是无限的:在其中增添一个非必需的行业,必为多余。一个家世很好的人,若在切普赛区注164开了一家最好的店铺,批发穆斯林头巾(Turbant),他便会破产。倘若底米丢或其他任何银匠除了阿耳忒弥斯银龛什么都不做注165,他便挣不到面包,对那位女神的崇拜现已过时了。设立非必需的行业,此乃蠢举;因此,仅次于它的蠢举便是:将任何一行的人数增加到多于我们所需。事情全由我们掌握,因此,让酿酒商的人数和面包师一样多,或让毛料商的人数和鞋匠一样多,都是荒谬可笑的。各行各业都会自行找出其人数比例,只要无人管闲事或干预,便会永远保持那个比例。
打算教育子女自己谋生的人们,总是先去请教和商议培养子女干哪一行,再拿定主意。数千人除了这件事,几乎不考虑其他任何事。他们首先为其境况所限。只能给儿子10英镑的人,一定不会找先交100英镑再做学徒的行业。他们考虑的下一个问题总是哪一行最有收益。倘若当时某个行业的从业者比其他任何行业都多,马上便会有十多位父亲愿将儿子送入那一行。因此,许多公司最操心的事,便是控制学徒人数。如今,各行各业都在抱怨人满为患(也许不无道理),你给某个行业添了一个人,超过了从社会自然流入该行的人数,这显然是损害了那一行。此外,慈善学校的主管们考虑的并不是哪一行最佳,而是能使哪些商人愿以一定价格录用那些男孩。为了充分利用那些孩子,少数殷实而老练的商人无所不为。他们害怕来自穷孩子父母的上百种麻烦。因此,孩子们的师傅便一定嗜酒如命、漫不经心(至少这最为常见),或是非常贫穷,只要拿到了钱,便全不管徒弟日后如何。至此,我们似乎只研究了一件事,即为慈善学校准备永久的温床。343-344
倘若各个行业、各种手艺都人满为患,那就表明社会管理出了错,因为国家若能养活那些人,各行各业便不会人满为患。生活用品难道不贵么?你有劳动能力、有一双手,却没有职业,这是谁的错?但有人会回答我说:欲使国家更富,全英国最终必须取消农民或减少纯利(Rents)。对此,我的回答是:农夫最常抱怨的,也正是我想纠正的:农夫、园丁等人(那些地方需要艰辛劳作、完成脏活)最不满的是,他们已不能用和以前一样的工资雇到帮手。日工抱怨其苦差只能挣到16个便士;而三十年前,他的祖父能挣到8个便士便很高兴了。至于纯利,人数的增加绝不会使纯利减少,但生活用品和一切劳动的价格只要有所变化,便一定是降价。每年能挣到150英镑的人,没有理由抱怨其收入减少到了100英镑,只要他能用那100英镑买到以前只用两英镑便可买到的东西。
金钱本无固有的价值,其价值随着时间而变,取决于1几尼(Guinea)是等于20英镑还是等于1先令注166。(正如我前文暗示过的,)决定金银价格的正是穷人的劳动,而不是为金银规定的或高或低的价值,而生活的一切舒适都必定来自穷人的劳动。只要尽力发展农业和渔业,我们便有能力使社会比如今富裕得多;但在增加劳动力方面,我们却几乎毫无能力,以致几乎没有足够的穷人去做我们生存所必需的那些事情。社会的均衡比例被破坏了,许多国人本应在各地成为辛劳的穷人,除了其工作不熟悉其他一切。与其他部分相比,这些人太少了。无须体力劳动的行业,或过高支付体力劳动的行业,全都有大量的应征者。你需要一个商人,却来了10个记账人,至少是10个假冒的记账人。想雇帮工的农夫,在英国比比皆是。你本想雇一个在绅士府当过差的男仆,却来了12个人,个个都想当大管家。你能雇到20个家庭女仆,而不付出高薪便雇不到一个厨师。345
只要可能,任何人都不肯去干肮脏的、为奴般的工作。我并不反对那些工作,但所有这些情况都表明:连最穷的人都懂得太多,以至于不愿为我们服务。仆人们的要求往往超出男女主人的支付能力。穷人靠我们出钱,勤奋地增加了他们的知识注167,而又确信我们将为那些知识再次花钱,究竟是什么样的疯狂在激励他们如此啊!使我们破费更多的,不但有用我们的钱上学的人,还有一些完全无知的村姑和愚民,他们一无所能,毫无价值,却也在强使我们出钱。用我们的钱上学的人造成了仆人的短缺,而这又为他们日后要求提薪找到了口实。他们要求的薪水,本来唯有身为内行、并具备与该行相关的诸多良好素质者才应得到。346
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没有比我们的一些男仆更聪明的家伙,都没有像他们那样对待差事的人。他们能干些什么呢?他们大多都是无赖,不可信任。即使他们诚实,其中一半也是酒鬼,一星期喝醉三四回。这些粗暴之辈常常喜欢吵架,将自己的男子气概看得高于一切。若有人怀疑他们的勇气,他们便全不顾撕破什么衣服,全不顾自己多么令人失望。其中那些脾气好的通常都是坏透了的皮条客,总是追踪妓女,总是毁掉每一个来到他们身边的女仆。其中很多人犯下了所有这些罪恶,嫖娼、酗酒、吵架,但主人们却对这些仆人的过错一概视而不见,也不讨厌他们,因为他们风度翩翩,言辞恭顺,懂得怎样服侍绅士。但这种忽视却是主人的蠢举,不可原谅,往往以惯坏仆人告终。347
少数仆人并未染上以上任何一种缺点,而是知其本分。但这种人十分鲜见,因此,50个自视过高的仆人中,连一个这样的人都没有。这种人的薪水必会高得出格,你永远都填不满他的欲壑,家中的一切都是他的额外津贴;你给他的赏钱若养活不了一个中等家庭,他便不愿留在你家。虽然你使他摆脱了卑贱地位,使他离开了收容所或监狱,但他若得不到某个地位,你就永远无法让他久留,而那个地位,是他因高估自己而认为理当得到的。不仅如此,从不莽撞无礼的最优秀、最有教养的仆人,也会离开最纵容他的主人。为了体面地离开,只要能自圆其说,他会编出50个借口,说出彻头彻尾的谎言。一个为顾客提供半克朗注168或12便士一份的套餐注169的饭馆老板,想从顾客那里得到的赏钱,与一个男仆想从和他主人共餐的客人那里得到的一样多。我很怀疑,那饭馆老板是否常会像那男仆一样,根据顾客的身份地位,认为顾客本应赏给他一先令或者半克朗。
招待不起很多客人、不常请人吃饭的主妇,雇不起值得信任的男仆,于是不得不雇用乡下傻瓜或其他笨蛋,而只要这种人以为自己适合别的职业,而其无赖同伴们又使他变得聪明了一些,他马上便会溜掉。很多绅士为了消遣或生意,常去一些著名餐馆或场所,特别是威斯敏斯特大厅注170一带的餐馆,而所有这些餐馆都是仆人的学校,连头号的傻瓜都能在其中改进其智力,摆脱其愚蠢和天真。这些餐馆是男仆的学院,日日都有公开讲座,他们那些教授经验丰富,讲述所有下流放荡之事,教给学生至少七百种粗鄙之技,例如怎样行骗、怎样强加于人、怎样找出主人不防备的一面。这些学生还常能用其所学,用不了几年,便成了为非作歹方面的毕业生。年轻绅士之辈并不深谙世道,一旦在其男仆职业中精进了对世道的认识,便往往会沉溺于上述做法。他们担心自己的无知被人发现,因此几乎不敢反对或拒绝任何事情,而这往往使他们通过获得某些不合理的特别待遇,最拼命地掩饰无知,但这反而暴露了他们的无知。348
一些人也许会将我批评的这些事归咎于奢侈(Luxury)。而我要说,奢侈不会损害富国,只要其进口少于出口。但我并不认为如此归咎是正确的,不应以奢侈与否衡量任何事物,因为那完全是愚蠢使然。一个人可以过分沉溺安逸快乐,只要负担得起,便尽可能最辛勤、最昂贵地享受现世之乐,同时又在周围一切事情上表现出良好的判断力。但他若尽力使其仆人不提供他需要的服务,便不能说他有头脑。惯坏英国仆人的,正是过多的金钱、过高的薪水和多得离谱的赏钱。一个人或许养了25匹马,只要这与他的其他环境相适,他便不是愚人;但他若只有一匹马,却给它喂得过多,以此炫富,他就是咎由自取的傻瓜。时髦的、喜欢炫富的贵族绅士,其仆人从他付给零售商的钱里扣下百分之三到百分之五(钟表匠和其他出售玩具、多余小饰品等新鲜玩意儿的小贩常会遇到这种做法),交给主人,而容忍这种做法的主人,岂非愚蠢?有人送给仆人礼物,仆人收了,我们可以默许此事;但仆人若声称礼物是他们应得的,不给便索要,那就是厚颜无耻,不可原谅。生活必需品应有尽有的人,无缘像仆人那样为金钱而受罪,除非他们打算存钱防老、防病。这种做法在我们那些“跳出贫民区者”注171当中不很常见,而他们即使为此存下了钱,也会变得粗鲁无礼,没有耐性。349-350
有可靠消息说,一些男仆已傲慢到结成了团体,定下了规矩,责成自己不得到一定数目的钱便不提供服务;不搬运任何超过一定重量(二至三磅)的物品、包袱和包裹;还有其他一些规矩,都与其服务对象的利益针锋相对,彻底违背了其应尽职责。即使其中有人不严守这个体面团体制定的规矩,他也会受到照顾,直到找到下一份服务工作。任何时候都不会没钱启动和维持反对主人的官司,它往往根据那个团体的法令,伪称主人殴打或侮辱了其绅士般的男仆。主人们一直在侮辱男仆,以满足自己的安逸和便利,这消息若是真的(我有理由相信它是真的),那么,只要这种情况继续下去,我们不久便会看到很多家庭都认真上演法国喜剧《主子男仆》注172。若不迅速纠正这种状况,等那些男仆扩大了其团体的人数,他们便会有能力在他们选定的任何时间演出悲剧,因为法不责众。351
但即使那些忧惧无关紧要、毫无根据,亦不可否认:仆人们大多每天都在冒犯男女主人,极力提高自己的身份。他们设法使法律废除他们的卑贱地位,并已使人们对他们的评价大大高于原先的卑微,而公众福祉要求他们始终留在原先的地位。我不是说这些事情全都归咎于慈善学校,这些事情还可能部分地源自另一些恶德。对英国来说,伦敦太大了;我们也在某些方面有所不足。但是,倘若同时出了一千个错误之后,我们才认真考虑解决它们造成的麻烦,那么,谁会怀疑我的观点呢?我认为,慈善学校是仆人们的同谋,至少它们更有可能引起和增加仆人的抱怨,而不是减少它们。
因此,能为慈善学校辩解的唯一重要理由是:慈善学校向数千名儿童传授了基督教信仰和英国国教原则。欲证明这一点,为慈善学校辩解尚嫌不够,我还必须请读者回想一下我已说过的话(因为我讨厌重复)。我还应补充几句:为使辛劳的穷人了解宗教(儿童在校学习宗教),无论为他们提供什么救助和必需品,均应充分,如同提供教堂布道或传授教义(Catechize注173)一样。我不想让那些能走进教堂等地的、教区最穷的人缺席主日礼拜。正是安息日注174(它是一周中最有益的一天)被留给了圣事和履行宗教义务,也被留给了体力劳动者,让他们休息。一切地方长官的责任就是特别重视那一天。穷人及其子女更应在那天午前或午后去教堂,因为他们没有其他时间。根据规则和先例,应鼓励他们自幼习惯于此。随意疏忽此事,应被视为可耻。完全强迫他们做到如此,若显得过于苛刻或不切实际,便至少应当禁止一切娱乐,禁止穷人在教堂以外的一切娱乐活动,因为那些娱乐会引诱他们离开教堂。352
地方长官若以其职权解决了这个问题,教徒们便会逐步获得一些起码的能力,更加虔诚,并更深地理解美德原则和宗教。这种作用,超过了慈善学校历来起到的作用。而那些抱怨者则十分懒惰或十分无知,并低估自己,即使有机会,他们也无法不借助读写、向其教区居民传授基督徒所需的全部知识。353
最有学问者并不是最虔诚的人,而一项调查可以证明这个说法:我们若调查能力不同者的生活,即使在目前,也会发现去教堂并非穷人和文盲的强制义务。我们选定最先见到的100个穷人,其年龄均在40岁以上,自幼养成了艰苦劳作的习惯,所以从未上过学,一直远离知识和大城市。我们将这些人与同样数量的优秀学生做个比较,后者全都上过大学,而你若愿意,也会知道其中一半都是神甫,精通哲学和辩论术。然后,我们公平地检查一下这两种人的生活和言谈。前者虽不会读书写字,但我敢说:我们一定会在他们当中发现较多的和睦与关爱,较少的邪恶和对尘世的依恋,较多的心满意足,较多的天真、诚挚,以及其他一些有利于公众的和平和切实幸福的美德。相反,后者的上述优点少于前者,而我们一定会在他们当中发现极度的自负与傲慢、无止无休的争吵和意见纷争、无法和解的仇恨、竞争、嫉妒、诽谤,以及其他一些破坏社会和谐的恶德;而不识字的辛劳穷人,则几乎从未明显地染上那些恶德。354
我完全相信:对我的大多数读者来说,以上最后一段所说的情况绝非新闻,但那些情况若是真的,为何要讳莫如深?我们对宗教的重视,为何永远都是一件掩盖我们的真正目的和世俗意图的长袍?倘若两党注175都同意摘掉假面具,我们很快便会发现:无论它们假装成什么,其目的都不是提倡慈善学校,而是加强各自的党;那些通过向儿童传授宗教原则、最顽固地支持教会的人,则意在鼓励儿童以最高的尊重对待英国国教神甫,并强烈憎恶和永远敌视一切不赞成英国国教的人。欲确定这一点,我们只需注意两个方面:一是神职人员在慈善学校布道注176时最赞美什么、最热衷鼓吹什么;二是我们近些年来是否在群氓中发现过任何骚乱或群体混战,而在骚乱中,最鲁莽的头目是否总是伦敦某个著名收容所的青年。
极力主张自由的人一直在自卫,一直在反对独裁权力(Arbitrary Power)。他们未受到独裁的威胁时,往往并不全都十分迷信,也似乎并不全都十分看重现代改革者的身份(Modern Apostleship)。尽管如此,其中一些人还是为慈善学校高声申辩,而他们希望从慈善学校得到的东西,却与宗教和道德毫不相干。他们只将自己看作恰当的工具,用以摧毁和挫败神职人员对不信教者的权力。读写能增长知识,人的知识越多,就越能作出独立判断。人们会想象:一旦普及了知识,民众便不受神甫的支配,而这是神甫们最怕的事情。355
我承认,前一种人注177很有可能达到目的。但可以肯定一点:聪明人既不狂热支持某个党,也不盲目信仰神甫;他们认为,仅仅为了满足神甫们的野心和权力欲,不值得忍受这么多麻烦(例如慈善学校可能引来的那些麻烦)。对后一种人注178,我的回答是:只要用父母或亲戚的钱上学的人都能独立思考,不肯接受神甫们灌输的道理,我们便不必关心神职人员对全未受过教育的无知者的影响。让他们充分地利用慈善学校吧:鉴于我们为付得起学费者建立的那些学校,认为取消慈善学校就是迈向愚昧(愚昧将损害英国)的 我能预见:我在以上四五段所说的话,将招致我的许多读者的大量轻蔑与嘲笑,至少会被称作空中筑堡(Building Castles in the Air),但它究竟是我之错还是他人之错,却是另一个问题。一国若是缺了公益精神(Publick Spirit),那就不但失去了与公益精神相伴的耐心,失去了一切坚定的思想,而且会变得心胸狭隘,一想到格外宏大之事,或必须长期方可完成之事,便觉痛苦,而又将一切高尚或崇高之事视为空想。凡是击溃或彻底驱除了大众愚昧之地,全民中都会杂乱地分布着还算有些知识的人,而自恋就会将知识(Knowledge)变为狡猾(Cunning),而一国越是狡猾盛行,其民众就越将其全部担忧、关注和勤奋固定于眼前,毫不考虑日后如何,或几乎不想下一代人会怎样。367
若按韦如兰爵士注189的说法,狡猾乃是一种扭曲的智慧注190,那么,一出现这些征候,明智的立法者便应马上设法消除这种社会混乱,其最明显的表现如下:人们普遍蔑视有名无实的奖励;人人都想赚小钱、做速效的生意;怀疑一切,除了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相信一切,这样的人被看作最为谨慎;与他人打交道时,每每只遵循一个原则,即以魔鬼为后盾的邪恶原则;人们不肯种植橡树,因为橡树要生长150年才适合砍伐,而是愿意盖房,指望房子的寿命不超过12年或14年;人人都相信世事无定、人事多变;数学成了唯一值得学习的东西,人们在一切事情上都利用数学,不怕受到嘲笑;人们似乎在一件事情上最相信天意(Providence),那就是商人的破产。368
公众有责任弥补社会的种种缺陷,首先是弥补最常被个人忽略的缺陷。矛盾更宜以矛盾化解,因此,立法机关应当建立一些伟业,它们必须是时代的产物,也是巨大劳动的成果,并使世人相信:立法机关的每一项举措,都是对下一代人的热切关怀。这样的范例,比匡正全民缺点的法规更有效。这将使王国中那些不稳定的天才和性情多变者稳定下来(或至少对此有所帮助),并记住一点:我们并非天生只为自己,而是能作为一种工具,它能使人们不那么不堪信任,能向人们灌输真正的爱国精神,能使人们亲切地关心一国之本,因为欲使一国壮大,这些精神就比任何东西都更加必不可少。政府的形式会改变,宗教甚至语言亦会改变,但是,大不列颠或(倘若它同样可能失去这个名称)至少是英格兰却依然会存在,只要地球上还可能存在人类,英格兰便会存在下去。一切时代都因受惠于其先祖而尊重它们。一个基督徒,享用了只有圣彼得大教堂之城注191才有的众多泉水和丰富水道,若从未心怀感激地忆起异教的古罗马人(他们当年曾为建造它们而历尽千辛万苦),他便是个忘恩负义的卑鄙之徒。369
当这个岛国遍布耕地,每一英寸土地都适于居住,都能使人获益,英国成了地球上最便利、最可人的地方,那么,其付出的一切成本和劳动,便都得到了辉煌的报答:我们的后人受到了鼓舞,而心中燃烧着追求不朽的高尚热情和欲望、无比关心其国家进步的人们,也满意地安息,自此一两千年之后,他们仍会活在受益于其成就的数代人的记忆中,永享赞美。
我本应在此结束这首思想狂想曲(Rhapsody),但又突然想起一个问题,它涉及本文的范围与主旨,它将证明:秩序良好的社会,有必要存在一部分愚昧者。我不能忽略这个观点,因为我要将它变得有利于我,而我若不对它做一番解释,它便很容易成为对我的有力反驳。当今俄国沙皇注192最值得称赞的品质,就是不倦地努力提高其臣民、使他们摆脱天生的愚昧,使俄国文明化。这是很多人的观点,我也在其中。但我们必须想想俄国人最缺的是什么,而不久前绝大部分俄国人还几乎是野兽。这位沙皇没有与俄国版图之广和百姓之众相适应的工匠和手艺人,俄国的真正进步需要他们,但他们既不够多,其行业也不够全,因此总地来说,他为了获得这些人而不遗余力。可是,这对我们这些为与之相反的疾病注193而苦恼的人有何教益呢?合理的政治之于社会,如同用药之术之于人类。任何医生,都不会以治疗失眠症的药方治疗嗜睡症(Lethargy),也不会用治疗糖尿病的药方治疗水肿病。总之,俄国的行家(Knowing Men)太少,而大不列颠的行家则太多了。3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