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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部 变形人_反基督:彼得和阿列克塞

作者:梅列日科夫斯基 字数:8727 更新:2025-01-10 14:03:39

皇太子朝着门口望去,彼得应该从那里走进来。

主易圣容宫差不多跟沙皇在彼得堡的那栋小房一样简陋,小小的客厅里洒满二月的黄色阳光。窗外的景色是皇太子早在童年时代就很熟悉的——白雪皑皑的田野,几只黑色的寒鸦,兵营的灰色大墙,监狱的尖木桩围墙,土堤上堆成金字塔形的圆弹,岗楼旁一动不动的哨兵及其身后明亮的蓝天。几只麻雀在窗台上叽叽喳喳,已经显现出春天的气息。从冰溜子上往下滴答着亮晶晶的水珠,好像是眼泪。快到吃午饭的时间了。飘来卷心菜馅烤饼的香味。钟摆在寂静中发出单调的嘀嗒声。

从意大利返回俄国的一路上,皇太子心情平静,甚至很欢快,不过仿佛是处在半睡半醒或麻木状态之中。他没有完全理解自己发生了什么事,正在把他送往何处并且为了什么。

可是现在,他和托尔斯泰一起坐在客厅里,就像那天夜里在那不勒斯总督宫里一样,如在梦中,惊恐地看着门口——仿佛是从梦中惊醒,开始明白了。也跟当时一样,他全身不停地颤抖,犹如患上了寒热症。他忽而画十字,忽而小声祷告,忽而抓住托尔斯泰的手:

“彼得·安得烈伊奇,噢,彼得·安得烈伊奇,亲爱的,会怎么样?可怕!可怕!”

托尔斯泰用他那惯有的柔和声音安慰他说:

“您尽管放心,殿下!剑不砍有过错人的头。上帝保佑,平平安安,和和睦睦……”

皇太子没有听,而不停地在心里重复着准备好的话,免得忘了:

“父皇,我不能为自己辩解,仅仅眼含热泪请求父皇开恩、宽恕和批评,除了上帝和你对我的恩爱,我已经没有任何期望了,我的一切全都听凭你的处置。”

门外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门开了。彼得走进来。

阿列克塞跳起来,身体一晃,要不是托尔斯泰上去搀住,就可能一头栽倒。

在他面前,好像是变形人瞬息万变,闪过了两张面孔:一张是跟他格格不入的,让他恐惧的脸,犹如死人的面具;另一张是他感到亲切的慈祥的脸,他只在早期童年才记得这张脸。

皇太子走到他面前,想要跪到他的脚下,但彼得向他伸出双手,把他抱住,紧紧贴在自己胸前。

“阿寥沙,你好!呶,上帝保佑,上帝保佑!我们终于见面了。”

阿列克塞感觉到了他所熟悉的刮得光光的胖乎乎的面颊和父亲的气味——烈性烟草和汗酸的混合味,看见了他那双明亮的深色大眼睛,既让人害怕,又让人感到亲切,只见他那两片如女人般的弯曲的薄嘴唇上挂着美丽而又有些狡黠的笑容。他把那番事先准备好的话忘得一干二净,只是喃喃地说:

“原谅我吧,爸爸……”

突然忍不住抽泣起来,一个劲儿地重复着:

“原谅我吧!原谅我吧!……”

顷刻间,他的心融化了,好像是冰掉进火里。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阿寥申卡!……”

父亲抚摸着他的头发,亲吻他的前额、嘴唇和眼睛,像母亲一般温柔。

托尔斯泰看着这种温柔劲头,心里想:

“鹞鹰亲吻母鸡,没安好心!”

他根据沙皇的手势走了出去。彼得把儿子领进餐厅。

母狗利泽塔起初吠叫,后来认出了皇太子,不安地向他摆尾,舔他的手。餐桌上摆着两套餐具。听差把所有的菜肴全都端上来之后便退下。只剩下父子二人。彼得斟了两杯茴香酒。

“祝你健康,阿寥沙!”

碰了杯。皇太子双手颤抖,把酒洒了半杯。

彼得为他准备了自己所喜欢的饭食——奶油拌碎葱蒜馅的黑面包。他把面包切成两半,一半给自己,另一半给儿子。

“瞧,你吃外国面包都饿瘦了,”他看着儿子说,“我们给你做些好的吃——你就会胖起来!俄国面包比德国面包有营养。”

用些俏皮话</a>劝他多吃多喝一些:

“一杯接一杯——不会是一棒子接一棒子。没有三个人,盖不起一栋房子。增加三倍——能让客人开心。”

皇太子吃得很少,但酒喝得很多,很快就醉了,与其说是由于喝酒,不如说是由于高兴。

他仍然提心吊胆,不能明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可是父亲跟他谈话非常随便而欢快,让人不能不相信。询问他在意大利看见和听见些什么,问到军队和战舰,教皇和恺撒。谈笑风生,不时地开开玩笑,像是同伴对同伴一样。

“你的口味很高哇,”他笑嘻嘻地挤着眼睛,“阿芙罗西妮娅——可是个无可挑剔的姑娘!我要是能倒退十年,恐怕当儿子的就得提防着爸爸,可别戴上绿帽子。看来真是龙生龙,凤生凤 。当爹的找了个洗衣婆,当儿子的就找了个擦地板的姑娘:据说阿芙罗西妮娅曾在维亚节姆斯基家擦过地板。那有啥,卡简卡也洗过衣裳嘛……想要结婚吗?”

“爸爸要是允许。”

“我拿你有什么办法呢?既然答应了,恐怕就得允许。”

彼得往水晶杯里斟满红葡萄酒。二人举起来,碰了一下。水晶杯发出响声。葡萄酒在阳光照耀下像鲜血一样红。

“为了祥和和永远友好!”彼得说。

二人都一饮而尽。

皇太子感到头晕了。他好像是在飞翔。心跳得忽快忽慢,仿佛是马上就要裂开,他高兴得马上就要死去。他能记得,能看见,能感觉到的只有一点:父亲爱他。尽管是只有一瞬间,那也由它去好了。假如为了这一瞬间,就得重新经受一生的痛苦,他也会干的。

他想要把一切都说出来,招认一切。

彼得好像是猜到了他的想法,把手放在儿子的手上,温柔地说:

“阿寥沙,讲讲你是怎样逃跑的。”

皇太子感到就要决定他的命运了。自从下决心回到父亲身边那一时刻起,他一直不去想的一切,现在全都恍然大悟。或者是说出一切,出卖同伙,当叛徒;或者守口如瓶,缄默不言,让那个无底深渊,那道厚厚的墙壁重新出现在他和父亲之间——二者必居其一。

他沉默不语,垂下目光,害怕再看父亲的脸,因为那已不再是那张胖乎乎的脸,而是另外一张,跟他格格不入,让他恐惧,犹如死人的面具。最后,他终于站起来,走到父亲面前,双腿跪下。睡在彼得脚下的利泽塔惊醒了,站起来走开了,把地方让给皇太子。他趴在垫子上。真想永远像条狗似的,趴在父亲脚下,看着他的眼睛,等待着爱抚。

“爸爸,我全都说出来,但请你饶恕所有的人,就像饶恕我一样!”他仰起脸,用哀求的目光看着他。

父亲向他弯下腰,双手放到他的肩上,照旧表现出那种温柔。

“听我说,阿寥沙。我不知道他们有什么罪过,怎么谈得上饶恕呢?我代表我个人可以饶恕,但不能代表祖国。上帝要怪罪的。谁要是放过坏人,他也就是做坏事。我只保证一点:凡是你交代的人,我都宽恕;而你要是隐瞒谁的罪过,那就必将严惩。如此说来,你就不是告密者,而是维护自己的朋友。全都说出来,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任何人。我们一起来商议商议……”

阿列克塞沉默不语。彼得抱住他,把他的头贴在自己身上,深深叹口气,补充道:

“咳,阿寥沙,阿寥沙,你要是能看见我的心,要是能了解我的苦楚,那就好啦!我很痛苦,痛苦哇,儿子!……一个帮手也没有。总是孤军奋战。总是有敌人,总是有坏人。你可怜可怜父亲吧。你做个朋友吧。不愿意,你不爱我?……”

“我爱,爱,亲爱的爸爸!……”皇太子羞怯而温柔地小声说,就像他小时候父亲夜里悄悄走过来,把他在睡梦中抱起来一样,“我全都说,你问吧!……”

他讲了一切,供出了所有的人。

可是等他说完之后,彼得还在等着他说出最主要的来。他一件件、一桩桩地想了所有的事情,可是没有想起任何一件付诸行动的事情,只想起一些言论、传闻和流言蜚语——都是些捕风捉影的事,无据可查,无法侦讯。

皇太子把一切罪过全都揽到自己身上,为所有的人开脱。

“我喝醉酒的时候嘴闭得不严,经常胡说八道,不可能不说一些反叛的话,指望人们保守秘密。”

“除了言论,不曾有过采取行动,煽动百姓作乱的打算吗?或者想要动用武力立你为皇位继承人吗?”

“不曾有过,爸爸,上帝可以做证,没有!全都是空谈。”

“母亲知道你逃跑的事吗?”

“不知道,我想……”

他思索片刻,补充道:

“我真的不清楚。”

他突然沉默了,垂下目光。他想起了罗斯托夫斯基主教多西菲以及母亲所信任的其他几位长老关于彼得堡毁灭、彼得死亡和他的儿子当沙皇的预言。他是否要说出来呢?是否会出卖母亲呢?他的心收缩了,像死亡一样痛苦。他感到不该说。况且爸爸也没有问及。这关他什么事?像他这样的人还害怕女人的胡言乱语?

“全说了吗?你是不是还有什么?”彼得问道。

“还有一点。但怎么说呢,我不知道。可怕……”

他全身贴紧父亲,把脸藏到他的怀里……

“说吧。你会轻松一些的。你应该像真正忏悔那样,让自己的灵魂干干净净。”

“你生病的时候,”皇太子伏在他耳朵上悄悄地说,“我想过,你要是死了,我会高兴。盼望你死……”

彼得轻轻地推开他,盯着他的眼睛,从中看见了在人的眼睛里从没看见过的东西。

“是不是跟别人一起想过我的死?”

“没有,没有,没有!”皇太子惊叫道,脸上和声音里都流露出惊恐,于是父亲相信了。

他俩沉默不语地用同样的目光相互看着。这两张如此不同的脸上却有共同之处。它们像镜子一样,反映出彼此内心的无限深处。

突然,皇太子笑了,这是一种软弱无力的嘲笑,然后简单地说了,声音奇怪而又陌生,仿佛不是他在说话,而是另一个离他很遥远的人在代替他说。

“我知道,爸爸,你或许不能饶恕我。不需要这样。处死我吧,杀了我吧。我自己代替你死,只要你爱我,永远都爱!别让任何人知道。只有你我二人知道。你和我。”

父亲什么也没有回答,用手捂住了脸。

皇太子看着他,好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最后,彼得把手从脸上拿开,又向儿子俯下身去,双手抱住他的头,默默地吻着他的头,皇太子觉得,有生以来 还涂了两只手以及拿杯子的四个手指。

祭司长最后给他的头戴上铁皮的法冠,嘴里唱道:

为了所有的酒鬼,

为了所有的酒杯,

为了所有的傻瓜,

为了所有的小丑,

为了所有的葡萄酒,

为了所有的啤酒,

为了所有的木桶,

为了所有的铁桶,

为了所有的烟草,

为了所有的酒馆——

我们的酒神巴克科斯的住所。

阿门!

大家齐声高呼:

“对!应该!”

然后让“教皇”坐到酒桶搭的宝座上。他的头顶上悬挂着巴克科斯骑着酒桶的银质雕像。“教皇”把它拽下来,就可把酒倒进酒杯里,或者甚至直接倒进嘴里。

所有参加联欢的人员和全体来宾依次走到“教皇”面前,向他行跪拜礼,接受他的“祝福”——用在酒里浸泡过的猪膀胱往头上一击,并且从一只大木勺里喝一口胡椒酒。

祭司们齐声唱道:

“噢,最正派的巴克科斯神,你是化为灰烬的塞墨勒所生,在朱比特的股中长成,是狂欢暴饮的保护神!我们请求你今天和我们一起喝个痛快,一醉方休。还有你,举世闻名的维纳斯……”

接下去,便是一些不堪入耳的话。

大家终于落座。面对着“教皇”而坐的是费奥凡·普罗科波维奇,挨着他的是彼得,费多斯卡也在座,皇太子坐在彼得对面。

沙皇跟费奥凡谈起刚刚得到的消息:数千分裂派教徒在伏尔加东岸凯尔仁涅茨和黑松林里自焚。祭酒神的歌声和小丑们的叫嚷妨碍谈话。

于是根据沙皇的手势,祭司们中断了酒神祭歌,大家都安静下来,费奥凡的声音打破了这突如其来的寂静:

“噢,这些可恶的疯子,发狂的受难者!他们都强烈地渴望受苦,乐意把自己烧死,英勇地飞进地狱,并且给别人指出这条路。把这些人叫疯子还嫌不够:有一种邪恶,叫不出名字!人人都唾弃他们。”

“怎么办呢?”彼得问道。

“陛下可发布一道训令,说明:并非任何苦难都是上帝所喜欢的。难怪主说:受迫害者是幸福的,但为真理而受迫害者才是幸福的。在我们东正教的俄国不可能有为寻求真理而遭受的迫害,不必为此而担心……”

失宠的费多斯卡不怀好意地微微一笑,说:“训令!靠训令未必能把他们开导过来!得打掉这些离经叛道者的下巴!旧约教会中要求杀死不驯服的人,新约更是如此——因为那里有圣像,这里有真理。异教徒死了有益,杀死他们,是他们的福气:活的时间越长,造孽越多,美女越多,腐化堕落者就越多。用手杀死罪人,和诅咒他们死——是一码事。”

“不必,”费奥凡不看费多斯卡,平静地说,“这种严厉手段反而激怒他们,莫如软化受难者的心。对待教会不能恫吓和强制,而应该直接宣传福音书的爱。”

“的确是这样,”彼得表示赞同,“我们不希望强制人的良心,我们很乐意让每个人都关心自己灵魂的幸福。依我说,让他们随便愿意信仰什么就信仰什么,既然不能用理性改造他们,那么当然剑与火也无济于事。由于愚昧而受苦——他们并不会因此而荣耀,国家也不会因此而得到益处。”

“别着急,一步步地来,全都会妥善解决。”费奥凡接过来说。

“然而,”他凑近沙皇跟前,小声说,“让分裂派教徒缴纳双重赋税,更便于把迷途者吸引到神圣教会中来。如果可能,除了分裂,还可寻找他们的明显罪过,进行惩罚——鞭挞和挖鼻,流放到大桡船当划手,这可颁布明文法律,要是没有明显原因,可根据口头谕旨行事……”

彼得没有吱声,只是点点头。沙皇和大主教彼此都明白了。

费多斯卡想要说什么,但没有说,只是阴险地冷冷一笑,扭曲了他那张小脸——那张蝙蝠般的小脸,他全身蜷曲,安静下来,但脸色发青,仿佛是中毒了。他明白,“根据口头谕旨行事”是什么意思。庇季里姆主教被派到凯尔仁涅茨向分裂派教徒宣读训令,不久前向沙皇禀报说:“异常残酷地进行了审讯,甚至把内脏都给挖出来了。”沙皇在谕旨中禁止庇季里姆主教“这种类似于圣徒的功勋”。爱——挂在口头上,而行动上则如分裂派所抱怨的那样,“无言的开导者在监狱里站在拷刑架旁;不是用福音书,而是用皮鞭进行开导,不是像圣徒那样,而是用火来教导”。这也就是费多斯卡本人所鼓吹的“宗教权术政策”。不过费奥凡比他更狡猾,他觉得这支歌已经唱过了。

“这也毫不奇怪,”大主教继续说,声音又高了,在场的人都能听得到,“庄稼人愚蠢,极度无知,误入迷途就疯癫了。而真正让人惊异的则是在高等贵族中间,在沙皇的奴仆中间竟然有一些聪明人,表面上老实温顺,实际上比分裂派还阴险可恶。明面上游手好闲,无所事事,但都坏透了,真是胆大包天,无所不为!这是一些廉价的灵魂,是些毫无用处的人,生来只是享受他人的劳动成果——盗用沙皇的名义,盗用基督的名义!你们吃面包的时候,得问一问:这是哪儿来的?重现了大卫王的故事,瞎子和瘸子掀起暴乱反对他。我们的君主是贤明的,他治理俄国,由于他的努力,大家无忧无虑,荣耀无比,而他自己却过着贫困的生活,受到辱骂。他付出了艰苦的劳动,结果是未老先衰,为了祖国的完整,他损坏了自己的健康,拼命往前奔跑,自己奔向死亡,某些人似乎觉得——他会长寿!噢,这是俄国的悲哀,这是俄国的耻辱!我们得提防着,别让世人这样说我们:沙皇对得起这个国家,可是人民却不配这种沙皇。”

费奥凡不吱声了,彼得却说起来:

“上帝了解我的心和我的良心,我是多么希望祖国幸福。可是敌人却不断地干出伤天害理的事。未必有哪个皇上能像我经受了这么多的灾难和攻击。外国人指责我采用奴隶制度管理国家。可是英国的那套自由在我们这里不合适——不顶用。治理人民,就得了解他们。不熟悉全部内情的人难于分辨我的无辜。唯有上帝才知道真情。他是我的裁判者……”

任何人都没有听沙皇。大家都喝醉了。

他没有把话说完,就不再吱声了,做了个手势——于是祭司们又唱起酒神祭歌,小丑们又叽里呱啦起来——模仿着各种鸟鸣,从夜莺直到红胸鸲,尖声刺耳,连墙壁都响起了回声。

一切都跟历次一样。人们大吃大喝,醉得不省人事。堂堂的高官显宦相互厮打,彼此拽头发,然后又和解了,一起倒在桌子底下。沙霍夫斯基公爵身为犹大开心骑士团的成员,挨一记耳光,得到几个小钱。一个年老的大贵族拒绝喝酒,结果是人们用漏斗往他嘴里灌。“公爵教皇”从宝座的高台上掉下来,摔到坐在下面的人的假发和长袍上。喝醉了的女小丑,“公爵女教长”勒热夫斯卡娅跳着舞,不知羞耻地撩起裙子的下摆,用嘶哑的嗓子唱道:

申喷,希瓦尔干!

哎,一次,两次,

痛痛快快地跳哇!

人们吹着口哨和跺着脚给她伴奏,尘土飞扬:

喂,加油!喂,加油!

一切都跟历次一样。可是彼得却感到无聊。他故意尽可能多喝烈性的英国酒——pepper and brandy(胡椒酒和白兰地),本想快些喝醉,可是他却不醉。喝得越多,越是感到无聊。他站起来,坐下,又站起来,在那些倒在地上的烂醉如泥的人中间走来走去,只见这些人一个个横躺竖卧,像是战场上狼藉的尸体,中间没有插足之地。他不禁涌起一种极度恶心的感觉。离开这里,不然就把这帮混蛋全都赶走!

室内臭气熏人,蜡烛将要燃尽,烛光暗淡,这时已射出寒冷的晨曦微光——人的面孔变得更加可怕了,更像野兽的脸或者幽灵怪物。

皇太子醉了。他的脸煞白,如死人一般;稀疏的发辫粘到汗渍渍的额头上;目光呆滞;下嘴唇张着;手里拿着一个斟满酒的杯子,哆哆嗦嗦,但他跟地道的酒鬼一样,尽量不让杯中的酒洒出来。

“酒可不是小麦,洒了便收不起来!”他嘟哝着把酒杯端向嘴边。

他喝了一口,皱了皱眉头,打个嗝,想要吃口腌蘑菇,但蘑菇滑溜溜,用叉子怎么也叉不起来——他便放弃了努力,塞进嘴里一块黑面包,慢慢地嚼了起来。

“我心上的朋友,我喝醉了吗?跟我说真话,我喝醉了吗?”他纠缠着坐在身边的托尔斯泰。

“醉了,醉了!”托尔斯泰同意说。

“就是这样,”皇太子说,舌头很僵硬,“我怕什么?一杯也没喝的时候,一辈子都不想喝。可是喝上一杯之后,就完了。拿来多少都不拒绝。亏得我不怕醉……”

他像个酒鬼似的,嘻嘻地笑起来,突然看了父亲一眼。

“爸爸,爸爸!你怎么不痛快呢?你过来,我陪着你喝。我给你唱个歌。你就高兴了,不是吗?”

他向父亲笑了,这是以前童年时代那种亲切的笑。

“地地道道的傻瓜,还美滋滋的!处死这样的人,怎能下得手?”彼得想,一种野蛮的可怕的怜悯之情像只野兽,突然啃食起他的心来。

他转过身去,装作听费奥凡说话的样子,大主教正在谈建立圣主教公会的问题。可是彼得什么也没有听见。他终于喊听差过来,吩咐套车,立刻启程赴彼得堡,他在等待的过程中又来回踱了起来,众人皆醉,唯他独醒,他感到无名的苦闷。他自己也没有注意到——仿佛有一种力量彼此吸引着他们——他走到皇太子跟前,坐到他的身边,可是又转过身去,装作忙于跟雅科夫·多尔戈鲁基公爵谈话的样子。

“爸爸,爸爸!”皇太子轻轻地触动一下父亲的手,“你为什么这样不愉快?莫非是他得罪了你?用尖木桩往他喉咙里一插——就完事了……”

“他是谁?”彼得向儿子转过身来。

“我怎么知道他是谁?”皇太子冷冷一笑,笑得很奇怪,彼得感到很可怕,“我只知道,你现在是真的,而那个是冒牌皇帝,是只可恶的野兽,是变形人,鬼知道他是谁?”

“你怎么了?”父亲聚精会神地看着他,“阿列克塞,你还是少喝点儿……”

“喝——是个死,不喝——也是个死,最好是喝醉了死!你也省事:我自己死,就用不着处决了!”他又嘻嘻地笑起来,完全像个傻子,突然唱了起来,声音很轻,好像是从远处传来的:

姑娘,我走在草地上,

脚步轻轻,走在河岸上,

姑娘,我采摘蓝色的花,

这是矢车菊的蓝色小花,

姑娘,我给你编个花环,

姑娘,我去小溪边,

把花环抛进溪水里,

把心上的人儿思念……

“爸爸,我前两天做个梦,梦见阿芙罗西妮娅夜间坐在旷野雪地上,浑身一丝不挂,很吓人,像个死人似的,在摇晃和哄着一个婴儿睡觉,婴儿也像死了似的,她唱着歌,好像是在哭泣,就是这支歌:

我的花环沉下去了,

我的心儿受伤了。

我的花环被践踏了,

我的情人把我遗弃了。

彼得听着——那种野蛮的可怕的怜悯之情,像是一头野兽,又突然啃食起他的心来。

皇太子唱着,哭着。然后把头伏到桌子上,打翻了酒杯——红色的葡萄酒洒在桌布上,像是一摊血——用一只手支撑着头,睡着了。

彼得长时间地看着这张苍白的脸,只见他伏在血一般的红葡萄酒旁,像个死人似的。

听差向沙皇走来,禀报说,车已套好。

彼得站起来,最后看了儿子一眼,弯下身去,亲吻了他的前额。

皇太子没有睁开眼睛,在睡梦中向父亲微笑着,是那么亲切,就跟他童年时睡梦中被他抱在怀里一样。

沙皇走了出去,狂欢暴饮还在继续,任何人也没有察觉到他,他坐上带篷马车,向彼得堡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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