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彼得很早就起床了。听差一边烧炉子,一边嘟哝说:“小鬼们还没有抡起拳头呢。”11月的早晨,从窗子往外面望去,天还很黑。沙皇头戴睡帽,身穿睡衣,扎着皮围裙,坐在镟床旁,用骨头为彼得保罗大教堂磨制枝形蜡台——他生病时饮用铁质矿泉水而痊愈,为此许了愿;然后又用卡累利亚桦木磨制一个手持葡萄串的小巴克科斯神像——是准备安在酒杯盖上的。他工作起来是那么认真,好像是靠着这种工作养家糊口似的。
四点半钟,办公室秘书来了。沙皇站到楸木斜面写字台前——这个写字台很高,到中等身材的人的脖子——开始口授关于部委机关的谕旨,这些部委机关是根据莱布尼茨的建议,“效仿其他一些政治发达国家的范例”而在俄国建立的。
哲学家莱布尼茨对沙皇说过:“犹如时钟里面一个齿轮靠着另一个齿轮才能转动,一个伟大的国家机器中,一个部委应该带动其他部委运转,如果一切都能安排得大小合适,准确协调,那么生活的指针就必定能向全国指示出幸福的时刻。”
彼得喜欢机械,把国家变成一部机器的想法一直吸引着他。然而,想起来很容易的事,做起来却很困难。
俄国人不懂得而且也不喜欢部委机关,很看不起这些机构,称之为“不为”。沙皇聘用了一些外国学者和“精通法律的人”。他们开展业务活动都通过翻译。这很不方便。于是派遣一批年轻的俄国书吏赴柯尼斯堡学习德语,以便学成之后在部委里工作起来更方便,为了使他们不贪玩而荒废学业,还派出一些督导官。可是督导官们却跟被督导者一起玩耍起来。沙皇下了一道谕旨:“各部委皆应以瑞典的规章制度为基础在各类工作和体制中逐条逐款地拟定规章条例,如瑞典的某些条款不妥或不合吾国国情——可酌情自定之。”然而,并没有酌情,沙皇预感到,新的部委的工作将会跟旧式衙门一样。全都白费力气——他想到我们这里还没有认识到君主制的直接好处,一百年也别指望做到这一点。
听差禀报外交部翻译官瓦西里·科兹洛夫斯基晋见。走进来一个年轻人,只见他脸色苍白,好像是肺结核患者。沙皇在文件堆里翻腾一阵,递给他一篇力学论著的译文手稿——上面用铅笔写着很多批语。
“翻译得很不好,再修改一下。”
“陛下!”科兹洛夫斯基由于怯懦而结巴起来,喃喃地说,“本书作者的风格诡谲,甚难理解,写得概括而晦涩,与其说是供人阅读,不如说是为了炫耀自己的哲理文体。卑职才疏学浅,无法理解。”
沙皇耐心地开导他。
“不用逐字逐句地翻译,而要理解其意思,用自己的话明白易懂地写出来,只要求不出现疏漏而损害原意,而无须追求其风格。不要无益的华丽,也可删除多余的废话,免得浪费时间和减少读者的兴趣。你可不使用崇高的斯拉夫语,而用普通的俄语,别使用崇高文体的词汇,也别写成外交文书那样。你怎么说,就怎么写,很简单。明白吗?”
“是,陛下!”翻译官像一个士兵列队时那样回答,但是他却垂下了头,表现出很犯愁的样子,大概是想起了自己的前任——外交部翻译官鲍里斯·沃尔科夫的命运,此人翻译法文《园艺之书》,绝望之际害怕沙皇发怒,割断了自己的血管。
“好啦,可以走了。加油干。转告阿甫拉莫夫:最近出版的一些新书</a>印刷得不好,不整洁,字体笔画太粗。Б和П两个字母得改正——笔画太粗。装订也不好,主要是由于书脊钉得太紧——书口便张开了。书脊应该钉得宽松。”
科兹洛夫斯基走后,彼得想起了莱布尼茨关于俄国大百科全书的设想,这应该是“集所有学科之大成,史无前例”,这位德国哲学家还谈到建立彼得堡科学院的问题,这是个最高学术机关,由以沙皇为首的学者们管理,他说,未来的俄国在科学上会超过欧洲,将率领欧洲前进。
“对于酒徒来说,离彼得节还早哩!”沙皇发出了苦笑。在教育欧洲之前,首先自己得学会说俄语,用俄语写作,印刷和装订图书,造纸。
他口授一道谕旨:
“在各大城市和县城沿街搜集遗弃之废布和碎布,送往圣彼得堡办事机关,可为从事该项搜集者按每俄担四戈比付款。”
这些碎布应该送到造纸厂去。
然后又是一道道的谕旨——关于炼油的,关于编树皮鞋的,关于制鞋软革的:“制鞋软革太不耐穿,因为采用焦油,沾湿后便破损而透水,因此应改用鱼油。”
他看了一下挂在床头的记事石板,那是夜里和石笔一起挂上去的,以便睡醒时想到一些将要发布的谕旨,好随时把一些想法记录下来。那天夜里记了如下一些:
“何处堆放粪便?——不要忘记波斯。——关于粗席问题。”
他让马卡罗夫念念驻波斯公使沃楞斯基的来信。
“此地首领实乃笨伯也,即使在普通百姓中亦难寻觅,更无须言及为王者也。上帝引导该王国走向没落矣。虽然吾国目前忙于与瑞典人作战,然而据卑职所察此处之软弱,吾国无须派遣庞大军队,只需动用一小小军团,便可占领波斯大部,而不费吹灰之力也。目前时机最佳,失不再来矣。”
他答复沃楞斯基时,令他派遣商队顺阿姆河而下,寻找抵达印度的水路,记载沿途情形,绘制地图;同时起草给西藏达赖喇嘛的书信。
能找到通往印度的路,把欧洲和亚洲连接起来,这是彼得早就产生的幻想。
早在二十年前,在北京建成东正教的圣索菲亚教堂。莱布尼茨曾预言道:“沙皇能把中国和欧洲连接起来。”外国外交官们警告过本国君主:“沙皇征服波斯将为建立一个比罗马帝国还要强大的帝国打下基础。”土耳其苏丹说:“沙皇是另一个亚历山大大帝,企图征服全世界。”
彼得拿出世界地图,铺在桌子上,这是他有一次思考俄国的未来命运时自己绘制的;俄国的疆域西面——欧洲,南面——亚洲,从楚克奇角到涅曼河,从阿尔汉格尔斯克到阿拉拉特平原这一广大地区——用大字标着“俄国”,跟“亚洲”和“欧洲”一样大的字。他说:“大家把俄国称作国家,都错了,它是半个世界。”
但是,他以习惯的毅力,立即从幻想回到现实中来,从大事转到小事上来。开始口授谕旨——关于粪场的合适地点问题;关于停止使用粗席问题,用毛纺编织袋取代粗席袋装大桡战船用的面包干,用木桶或粗毛编织袋装粮食和咸盐——“务使粗席不再出现”;关于训练士兵射击时节约铅弹问题;关于保护森林问题;关于不得制造独木棺问题——“只可用木板制棺”;关于为俄国订购英国棺材当作样板问题。
他翻阅记事本,检查一下是否遗忘了什么重要的事。 “我宰了你,狗崽子!”
“彼简卡!彼简卡!”传来皇后的声音,每到需要的时刻,她总要出现,仿佛是从地下钻出来。
她在门槛上挡着他,锁上镟工室的门,单独一个人和他留在里面,紧紧贴到他的身上,搂着他的脖子。
“放开我,放开我!非宰了他不可!……”他疯狂地叫着。
但她把他抱得越来越紧,重复着说:
“彼简卡!彼简卡!主和你同在,我的心肝!把刀放下,把刀放下,你要惹祸的……”
匕首终于从手中落下。他自己一头坐到椅子上。身体的各个部位都可怕地痉挛着。就像最后一次父子见面时那样,卡简卡坐在椅子扶手上,抱着他的头,贴在自己的胸前,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发,像母亲爱抚病孩一样爱抚着他。在这种爱抚下,他渐渐安静下来。痉挛减轻了。身体还偶尔发抖,但已越来越轻。不再叫喊了,只是哼哼着,呜咽着,但没有眼泪。
“真难呐,难呐,卡简卡!没力气了!……没个人商量商量。没个帮手。全都是一路货!……一个人单枪匹马能行吗?不要说人,就是天使也不行!……负担无法承受!……”
呻吟声越来越小,终于完全停了——他睡着了。
她听着他的呼吸声,觉得很均匀。通常每一次大发脾气之后,他都睡得很熟,怎么都喊不醒他,但卡简卡却没有走开。
她继续用一只手抱着他的头,另一只手好像也是在爱抚他,在他的胸前摸索着,她那敏感的手指觉得长袍侧面的衣袋里有一沓信。迅速地掏出来,翻弄着,发现其中有一封弄脏了的信,可能是暗中投递的,蓝色的信封上封着红蜡,还没有拆开,她猜到了,这正是她在寻找的那封信:是举报她和蒙斯的第二封告密信,比第一封还厉害。蒙斯已经警告过她,说到了这封蓝色的信:他是从喝醉酒的仆役们的谈话中得知的。
卡简卡惊讶的是丈夫没有拆开这封信。莫非是害怕知道真实情况?
她脸色有些发白,咬紧牙关,但并没有失去自控能力,看了看他的脸。只见他睡得很香甜,像是个哭够了的婴儿。她轻轻地把他的头放在椅子靠背上,解开自己胸前的几个纽扣,把信揉搓几下,放到乳房的下面,然后弯下腰,拾起匕首,把装信的那个衣袋拆开一点,把长袍下摆的底缝也拆开一点,这些开缝处看起来好像是偶然开线造成的,然后又把其余的信重新放进衣袋里。他发现那封蓝色的信丢失了,将会以为是掉到衣服里子里,又从下摆的开缝落到外面丢失了。沙皇的衣服穿旧了,时常出现一些破洞。
卡简卡转眼之间就做完了这一切。然后又抱起彼简卡的头,放在自己的胸前,望着这个熟睡的巨人,抚摸着他,就像母亲哄自己的病儿,或者就像驯兽女郎哄一头狮子似的。
过了一个小时,他睡醒了,精力充沛,情绪饱满,好像是没有发生过任何事。
沙皇的一个侏儒不久前死了。定在那天安葬——要组织一个丑角面具队伍,这是彼得所喜欢的。卡简卡劝说他把安葬推迟到明天,今天哪儿也不要去,在家休息。可是彼得不听,下令击鼓升旗召集人,很紧急,好像是发生了什么重要事情。他穿上衣服,既像丧服,又像化装舞会的衣服,就出发了。
七
关于畸形者
众所周知,人类如同飞禽走兽,有时难免生出畸形儿,各国皆视之为怪物,数年前曾颁布命令,要求把彼等送来;然而无知者却反对此举,认为畸形儿之降生乃魔鬼实施魔法而中邪之结果,实则绝无可能有此事,因万物之创造者唯有上帝,而非魔鬼也,魔鬼无权创造任何东西——畸形者或有内伤,或由其母怀孕之际受到惊吓所致,此种实例多矣——母受惊吓,必影响婴儿之发育;为此,重申该项命令,特要求:凡有畸形人、畸形禽兽,皆应送交所在城市之长官,付给报酬:每一畸形人——十卢布,每一畸形家畜和野兽——五卢布,每一畸形禽——三卢布,以上指已死者;而活者,一个人——一百卢布,家畜和野兽——十五卢布,禽——七卢布。如遇特别奇特者,尚可多付。如有反对此举者,人人皆可检举之;一经揭发,即罚款,数额为上述款项十分之一,可赏予举报者。上述畸形者,人或动物皆在其列,如死亡,得浸泡酒精,如无酒精,可浸泡普通酒中,但数量应加倍,并盖严,以免腐烂,酒可在药房购买,款项另付。
彼得喜欢自己的侏儒——“丑八怪”,为他举行盛大葬礼。
走在最前面的是两人一排的三十名唱圣歌的人——清一色是小男孩。他们的后面——是一个身穿全套法衣、手提香炉的身材矮小的神甫,他是从彼得堡所有的神甫中间挑选的,个子最小。六匹黑色的小马披着拖到地面的黑色覆布,拉着一辆玩具般的灵车,上面放着一个很小的棺材。然后,二十四个男侏儒身穿很长的丧服,戴着黑纱,两人一排,在一个手执权杖的小个子前导的引导下,庄严肃穆地行进,还有相同数目的女性侏儒——身材比前面的更加矮小,后面的是一些高个子的,像是一排管风琴的铜管——有驼子、大肚子、歪嘴子、瘸子、像板凳狗一样的罗圈腿,还有许多别样的畸形人,与其说可笑,不如说可怕。队伍的两侧,与侏儒们并排而行的是身材高大的近卫军和沙皇的随从,他们手持火把和送葬蜡烛。有一个高个子,身穿童服,由两个长着白胡子的侏儒牵着;另一个裹着襁褓,像是个吃奶的婴儿,躺在小车上,由六头经过训练的熊拉着。
沙皇带领自己的将军和元老们走在队伍的最后。他身穿荷兰舰船鼓手服,一直步行,像是在做一件最需要的事似的,认真地敲着鼓。
队伍以及跟在后面的人群沿着涅瓦大街行进,从封丹河木桥一直走到雅玛村,墓地就在那里。人们从窗户观看,也有人从房子里跑到外面来,东正教教徒们出于迷信而感到惊恐,不知应画十字还是应吐唾沫。德国人则说:“除了俄国,任何地方也见不到这种送葬队伍!”
晚上五点钟,很快就黑天了,下着鹅毛大雪。大街两侧各植一排椴树,树枝光秃秃的,低矮的房子盖上落满了雪。雾更浓重了。在蒙蒙的黄雾中,在火把暗淡的火光照耀下,这支队伍像是梦幻,像是魔鬼的邪祟。
人群虽然害怕,但照样在泥泞中奔跑着,不肯落在后面,小声地嘁嘁喳喳,相互传播着骇人听闻的传言,说彼得堡出了妖魔。
前几天夜里,巡逻兵在三位一体教堂附近听见教堂西侧大厅里有人跑动的声音,钟楼里有人在木头梯子上跑动,梯子嘎吱吱地响,唱圣诗的神甫第二天早晨去敲钟,发现梯子折断了,撞钟用的绳子缠成四圈。
“除了小鬼,不会是任何人干的。”有些人猜测说。
“不是小鬼,是妖精。”另一些人反驳说。
一个从奥赫塔来卖咸鲱鱼的老太太亲眼看见了女妖精在纺线:
“全身一丝不挂,很瘦,黝黑,头很小,手上戴着顶针,身上长着不知什么东西,像干草似的。”
“莫不是家鬼吧?”有人问道。
“家鬼不住在教堂里。”回答说。
“也许是迷路的吧?他们身上有瘟疫,能传染给牛和狗——因此也伤害人。”
“那是快到春天的时候:家鬼每到春天都脱毛,旧皮往下蜕——他们就兴妖作怪。”
“家鬼也好,小鬼也好,女妖也好——反正是妖魔!”大家都这样认为。
在蒙蒙的黄雾中,在火把暗淡的火光照耀下,巨人和侏儒的影子跳动着,这支队伍本身就是妖魔鬼怪,就是彼得堡的妖魔。
人们相互间还传播着一些更可怕的消息。
芬兰区的一个神甫“为了做出某种疯狂举动”,披在身上一张带角的山羊皮,这张山羊皮立刻就长到他身上了,一天夜间就这样把他押赴刑场。铸铁场出现一个魔鬼,样子像是个德国人,龙骑兵的儿子兹瓦雷金把灵魂出卖给他,用血签署了契约。在药铺花园的墓地上挖掘一个坟,用铁锹撬开棺材,拽着死人的两条腿想把他拉出来,但是没能拉得出,人们都吓跑了;第二天早晨,有人看见从坟里伸出两只脚,于是便产生了死人复生的谣言。克隆维尔克要塞附近的鞑靼村里生了一个婴儿,没有鼻子,长了一只角,税卡上生了一头小猪,长着人脸。“生了这些怪物,预示着城里不吉祥!”还有某地出现一只公鸡长着五条腿;拉多加下了一场血雨;大地震动,像公牛一样哞哞叫;天上出现三个太阳。
“必有灾难,必有灾难!”人们异口同声地说。
“彼得堡要遭劫难!”
“不只是彼得堡——整个世界都到了末日!世界末日!反基督!”
人群里有一个小男孩,拉着妈妈的手,听了这些话,突然大哭起来,吓得大喊大叫。这个女人衣衫褴褛,脸相愚钝,可能是个痴呆者,大叫起来,发出一种非人的声音。人们急忙把她拉到附近一个院子里去了。沙皇可不喜欢跟狂叫症患者开玩笑:他能用皮鞭从他们身上驱鬼。“皮鞭比小鬼的尾巴长!”有人向他禀报“迷信活动”,他就这样说。
大臣和元老中间,也有许多人吓坏了。送葬队伍出发之前,沙菲罗夫交给沙皇几封信,这是信使刚从那不勒斯送来的托尔斯泰和皇太子的信。皇上没有拆封,就把信藏进衣袋里,可能是不愿意当着别人面阅读。但是,沙菲罗夫从托尔斯泰给他的短笺中已经得到了这个可怕的消息。这个消息在人群中传遍了:
“皇太子要回来了!”
“彼得·托尔斯泰是个犹大,真会骗人——他可不是第一个挨收拾的。”
“听说,父亲允许他跟阿芙罗西妮娅结婚。”
“结婚?根本不会。别妄想。他得挨刀,而不是结婚!”
“要是上帝保佑,真的结婚呢?”
“在山羊洼举行婚礼,伴郎和媒婆——是斧头和断头台!”
“傻瓜,傻瓜!白白地把自己毁了。”
“小牛犊站在悬崖上!”
“他的脑袋得搬家!”
“赴刑场吧!”
“也许能开恩吧?不是别人,是亲生儿子:虎不吃子。教训一顿,宽恕了!”
“教训已经晚了,小孩子的衣服他已经脱不下来了。”
“小时候没教育,长大了,就无法教育过来!”
“只要你进入我的臼,我就可以用杵把你捣碎——这可是个教训!”
“哄孩子不让他哭,可把奶头塞到他嘴里!”
“我们大家也都得有这一天,吓得魂不附体!”
“糟了,弟兄们,糟了——完蛋了!”
高官显宦群里不停地这样重复着,百姓群里同样也不停地重复着:
“必有灾难!必有灾难!”
沙皇仍然在烂泥里走着,敲着鼓,压过了悲哀的歌:“安息吧。你永远活在人们心里。”
雾更浓了。一切都在雾中消散了,融化了,变得透明了——仿佛整座城市,所有的人,所有的房屋,所有的街道,全都随着雾一道腾空而起,飞散了,像梦一样。
八
彼得送葬回来,又马上离开夏宫,独自一人乘小舢板在漆黑的夜中横渡涅瓦河,他没有带桨手,亲自划桨,到达对岸后停靠在一个不大的木制码头上。
这里紧靠河边,离三位一体大教堂不远处,有一座低矮的小房,这是当年兴建彼得堡时由荷兰木匠建造的第一批房子中间的一栋——彼得的第一座皇宫,很像萨阿尔丹海员住的寒酸的小屋一样。在桦树岛荒凉的凯乌萨里沼泽地上,就地取材,砍伐这里生长的松树,搭建而成;墙上用油漆涂成砖形,房盖木板上面铺瓦。
房间低矮而狭窄——共有三间:门斗右侧是办公室,左侧是餐厅,接着是卧室——三间中最小的一间——长四俄尺,宽三俄尺——转身都很困难。陈设虽然简单,但舒适整洁,一色荷兰风格。天棚和墙壁贴着漂白麻布,窗户低矮,但宽敞,窗格上镶着铅制流水槽和小块玻璃,用铁螺丝安着橡木护窗板。门的高度不适合彼得的身材——他得低下头才不至于撞到门框上。
夏宫和冬宫建成以后,这座小房便空闲起来。唯有沙皇想一个人单独过夜,甚至离开卡简卡的时候,他才偶尔住到这里来。
他走进门斗,推醒蒙着毡子酣睡的听差,让他掌灯,走进办公室,锁上门,把蜡烛放到桌子上,他自己坐到椅子上,从衣袋里掏出托尔斯泰、鲁勉采夫和皇太子的信,但并没拆开,好像是犹豫不决。听着三位一体大教堂钟楼上时钟报时声打了九下。最后一下响过之后,恢复了平静,就像当年还没建彼得堡时那么静,那时,这座简陋小房的周围只有无尽头的森林和无法通行的烂泥塘。
终于把信拆开了。他阅读的时候,脸色有些发白,双手颤抖。读完皇太子信中最后一句话:“近日即将从那不勒斯启程,回彼得堡叩见陛下。”——他高兴得喘不过气来。不能再读下去了。画了个十字。
这还不是一种兆头,不是上帝显灵吗?他刚刚还泄气了,很绝望,以为上帝把他遗忘了,永远抛弃了他——可是主的手如今又在支持他了。
他又感到自己强而有力,精力充沛,好像年轻了,准备克服任何艰难困苦去建功立业。
然后,他垂下头,望着蜡烛的火焰,陷入沉思。
儿子回来后,如何处置他呢?杀死!——以前他在气头上是这么想的,当时不指望他能回来。可是现在知道他要回来,气也消了,于是他第一次心平气和地问自己:怎么办?
突然想起自己在第一封由托尔斯泰和鲁勉采夫带往那不勒斯的信中说</a>的话:“以上帝名义保证,汝如迅速归来,将不受任何惩罚,吾将对汝表现出最美好之爱。”现在儿子相信这个誓言,它倒有了可怕的力量。
可是怎样履行这誓言呢?
宽恕儿子岂不就意味着宽恕其余那些跟他一样的叛徒吗?他们对于沙皇和祖国无恶不作,是些卑劣的小人、受贿者、窃贼、寄生虫、无赖、伪君子、“长胡子”,他们跟他勾结在一起,无法无天,天不怕地不怕,使整个国家走向彻底毁灭。既然父亲在世时儿子如此凌辱他,那么他死后将会如何呢?将会败坏和彻底毁坏一切,毁掉俄国!
不,宁肯违背誓言,也不能宽恕。
就是说,又得审讯,又得严刑拷打,动用火、斧子、断头台和流血吗?
他想起处决火枪兵时的一件事:他骑马到红场去,那天在红场上要有三百多颗人头落地,宗主教拿着圣母像迎面向他走来,请求宽恕火枪兵。沙皇向圣母像行个礼,愤怒地用手把宗主教推开,说道:“你来这儿干什么?我崇敬圣母不比你差。但义务让我施恩于好人,处死恶人。滚吧,老家伙!我知道该怎么办。”
他能够向宗主教回答,可是如何向上帝回答呢?
仿佛是在梦中,他眼前出现宣谕台旁的一根长长的原木,上面放着无数的头颅,后脑勺朝上,面部朝下,头发颜色各异——褐色的、红色的、黑色的、白色的,有卷发,也有秃头。他刚刚喝过酒,有些微醉,跟达尼雷奇和其他一些来宾在一起,手里拿着斧头,挽着袖子,像是一个刽子手,一个接着一个地砍这些头。他累了,客人便从他手中把斧头接过去,轮着班砍。大伙都砍疯了。衣服上溅满了血,地上也是一摊一摊的血,脚踩上去很滑。当他举起斧头正要向一颗头砍去的时候,这颗头不声不响地抬了起来,转过脸来,盯着他的眼睛。这是他,阿寥沙!
“阿寥申卡,我亲爱的孩子!”他眼前又出现另一个梦境——他从国外回来,夜间悄悄溜进太子卧室,俯身在他的小床上,把他在睡梦中抱起来,亲吻他,透过衬衣感觉到了他身体的温暖。
“杀死儿子”——只是现在他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感到这是他一生中最可怕的,最重要的事——重要的程度超过了索菲娅、火枪兵、欧洲、科学、军队、海军、彼得堡、波尔塔瓦;这时要解决的是一个永恒的问题:天平的一端放上他所做的一切伟大善举,另一端放上儿子的鲜血——怎么能知道哪一端的分量重呢?关于他这个违背誓言者、杀子者,欧洲将会说些什么,子孙后代将会说些什么?凡是不了解全部内情的人,都难于辨别他的无辜。可是又有谁能了解一切呢?
一个人尽管是为了祖国的幸福,可是犯下灭亲之罪,在上帝面前能够问心无愧吗?
但怎么办呢?宽恕儿子——就要毁掉俄国,处死他——就要毁掉自己。他觉得永远也无法解决这个矛盾。
况且单独一个人无力解决。可是有谁能帮助他呢?教会?在地上结的得到天上去解;在地上要解决的,天上已经决定了。以前是这么说的。可是现在——教会又在哪里?宗主教在哪里?已经没有了。他自己下令废除了宗主教制度。或者找都主教,“奴才斯焦普卡”吗?他会下跪给皇上叩头。找滑头费多斯卡以及其他一些高级僧侣吗?他们“戴上了缰绳,叫他们往哪儿去,他们就往哪儿去。他对他们说什么,他们就做什么”。他自己就是宗主教,他自己就是教会。他高居万人之上,只处在上帝之下。
你这个混蛋,刚才有什么好高兴的?是的,主的手是向他伸过来了,可是却给他加上一副可怕的重担。可怕呀,落到永生的上帝手里真可怕呀!
好像是他的脚下出现一个万丈深渊,让人感到惊恐,头发都竖了起来。
他用双手捂住了脸。
“离开我吧,主哇!让我的灵魂别再沾上鲜血吧。上帝呀,上帝救救我吧!”
他站起来,走进卧室,只见床头上那盏长明灯发出微弱的光亮,墙角上供着救世主的圣像,这是御用圣像画工西蒙·乌沙科夫的手笔,呈送给沙皇阿列克塞·米哈伊洛维奇的,当年曾在克里姆林宫祭坛的宝盖上面保存。这是一幅古老的拜占庭圣像的俄国摹本:相传耶稣受难时不堪十字架的重负,用绣花巾擦脸上的汗水——脸形便印到上面了。
彼得的母亲娜塔丽娅·基里洛芙娜曾用这幅圣像为儿子祝福,打那时起便一直没离开过他。历次征战和旅行,在舰船上和在皇宫里,当年兴建彼得堡时和在波尔塔瓦战场上——随时随地圣像都和他在一起。
走进卧室以后,他给神灯添了油,挑挑灯捻。火苗更亮了。金质饰衣上,围绕着头戴荆冠的耶稣脸上的钻石闪闪发亮,似泪珠,似红宝石,似血滴。
他跪下开始祈祷。
他对圣像已经习惯了,几乎是不看圣像,平时都是不知不觉地向圣父,而不是向圣子祈祷——不是向被钉在十字架上流血而死的耶稣,而是向在战斗中坚强有力地活着的上帝祈祷,这是个战士,是百战百胜的正义之士——他通过先知之口说自己:我愤怒时践踏人民,我发狂时压迫他们;他们的鲜血溅到我的袈裟上,我弄脏了自己的衣装。
可是他抬头看着圣像,想要绕过圣子而向圣父祈祷,却做不到。仿佛是第一次看见头戴荆冠的耶稣悲哀的面孔,并且这张面孔活了,以温和的目光窥视着他的灵魂;儿子和父亲——意味着什么,这是他从童年就开始听到的,但从来也没理解,而现在仿佛是第一次明白了。
他突然想起了一个可怕的古老故事,讲的也是关于儿子和父亲:
“上帝考验亚伯拉罕,对他说:把你唯一的寄托——爱子以撒杀了作为燔祭。亚伯拉罕造了祭坛,把儿子绑起来,放到祭坛上。亚伯拉罕把手擦干净,举刀要杀儿子。”
这只是地上的祭祀,而天上的祭祀则更加可怕——上帝爱和平,不可惜自己唯一的儿子,让他永远流血,儿子的鲜血平息了父亲的愤怒。
他这时体验到一种秘密,这是他最亲近的,最需要的,但也是最可怕的,他连想都不敢想。思前想后,他疲倦了,麻木了。
上帝愿意还是不愿意让他处死儿子?宽恕还是以鲜血来惩罚?假如不只是惩罚他,而且还要惩罚他的子子孙孙——整个俄国,那又将如何?
他趴到地板上,趴了很久,伸着手脚,一动不动,像个死人。
最后,他又抬起头来看圣像,祈祷着,但已经绝望和疯狂,绕过圣子,直接面向圣父:
“让这鲜血落到我的身上吧,让我一个人承担吧!把我处死吧,上帝呀,保佑俄国平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