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皇太子带着阿芙罗西妮娅月夜在那不勒斯湾里荡舟。
他体验到一种类似音乐所产生的感情:音乐——就在这洒满水面的金色月光之中,它好像是一条从波济里波直到天边的火路;音乐——就在大海的低诉之中,就在这微风吹拂之中,就在这略带咸味的海上清新的空气之中,就在这从岸上索伦托飘来的柑橘和柠檬树的芳香之中,就在这月色朦胧中维苏威火山蔚蓝色的轮廓之中,只见它云雾缭绕,闪耀着红色的光芒,好像是死而复活之后重又死去的诸神的祭坛。
“我的心肝宝贝,多么美好呀!”皇太子低声说。
阿芙罗西妮娅观看这一切十分冷漠,无异于观看涅瓦河和彼得保罗要塞。
“很暖和,水面上也不潮湿。”她回答道,压下要打的哈欠。
他闭上眼睛,想起了维亚节姆斯基在小鄂霍塔府上的前厅;春天黄昏时分斜射的阳光;女仆阿芙罗西卡穿着长长的裙子,从下面掖起来,赤着脚,低低地弯着腰,在擦地板。一个最普通的村姑,小伙子们谈到这类姑娘时只是说,瞧,多么健壮,阿芙罗西卡又白又胖,像个洗得很干净的芜菁。但是他看着她有时想起在彼得戈夫看到的父亲收藏的一幅古老的荷兰绘画——《圣安东尼的诱惑》:隐者面前站着一个裸体的红发女妖,腿上有毛,生着山羊蹄子,像是罗马神话中的森林和田野之神法俄诺斯。阿芙罗西妮娅的脸上——嘴唇非常圆润,鼻子略</a>略向上翘起,明亮的大眼睛蒙着一层薄翳,眼稍微斜而长——有一种山羊的野性和幼稚的无耻。他也想起古书中关于女人魔鬼般的美的箴言:女人是罪恶的渊薮,男人因女人而亡;女人和火是同样的深渊。
这是怎么发生的,他自己也不清楚,但对她几乎是一见钟情,对她的爱是粗野的,温情的,强烈的,如同死亡。
她在那不勒斯湾,也还是当年在小鄂霍塔的小屋里那个阿芙罗西卡,她在这里也还是跟当年过节时与其他仆人一起坐在墙根土台上一样,嗑着榛子(因为没有葵花子),把壳吐到洒满金色月光的波浪里:区别只是身着流行的法国时装,贴着俏皮膏,穿着鲸须架式筒裙,看上去更加妖媚和幼稚无耻。难怪恺撒的那两个护兵和年轻英俊的艾斯捷尔加济伯爵都瞪着眼睛瞧她,后者一直陪伴着皇太子出入圣艾尔摩城堡。阿列克塞厌恶这种男人,他们像苍蝇见了蜂蜜一样,总是把目光盯着她。
“怎么,小伊索,你对这里的生活腻烦了,想要回家吗?”她用懒洋洋的唱歌般的声音对坐在她一旁的那个身材矮小相貌丑陋的人说,他是舰船见习生阿寥什卡·尤罗夫,“小伊索”是开玩笑给他取的绰号。
“阿芙罗西妮娅·费奥多罗芙娜,我们在这里过的日子简直就是灾难。科学是如此玄奥,虽然我们天天拼命地学习科学,可就是弄不懂——不明白,不懂语言,就学不会科学。而在威尼斯,我们吃不饱,饿得要死——一天只给三戈比的伙食,没有吃的,就得喝凉水,没有衣裳穿,光着身子,丢人现眼。我们这些可怜的人要像牲口一样死掉,也没有人管。更糟的是我有病,不能出海。我不是航海的料!要是上帝不发慈悲,我就得死。就是步行,我也高兴回彼得堡去,只是别让我出海。途中可以乞讨,就是不能走海路——这全凭陛下的意旨了。”
“呶,老弟,逃出虎口,又要陷入狼窝:在彼得堡,你要挨皮鞭的,因为你逃学——沙皇禁止这么干。”
“小伊索,你的事情不妙啊!你可怎么办呢?”阿芙罗西妮娅说。
“那么我上哪儿去呢?要么远走高飞,要么到雅典去当僧人……”
阿列克塞怜悯地看了他一眼,情不自禁地把这个逃亡水手的命运跟逃亡皇太子的命运进行比较。
“没关系,老弟,上帝会保佑的,我们会一起太太平平地返回祖国!”他和善地笑着说。
他们驶离洒满金色月光的大海,返回黑黝黝的岸边。山脚下有一座废弃的别墅,这是文艺复兴时期在古代维纳斯神庙的废墟上建造的。
一道破旧的台阶直通大海,台阶两侧耸立着高大的柏树,像是送葬队伍中打火把的人,蓬乱的尖树冠被海风吹弯,永远阴郁地低垂着头。神祇的石像在黑影里泛白,像是幽灵。喷泉的流水也使人觉得是白色的幽灵。桂树下面的萤火虫发着亮光,像是坟头的蜡烛。木兰花的香气使人想起给死人涂抹的香料。一只栖息在别墅里的孔雀被人语声和嘈杂声闹醒,情绪高昂地走下台阶,舒展开尾巴,在月光下像是一把镶嵌着宝石的大扇子。雌孔雀的哀鸣如哭丧妇刺耳的号啕声。泉水从悬崖上顺着头发丝般又细又长的草一滴一滴地落到海里,好像是无声的泪,大概是自然女神在山洞里为自己死去的姊妹们而哭泣。整个这座阴郁的别墅使人想起阴魂居住的乐土,冥界的树林,死而复活之后又死去的诸神的坟墓。
“你相信吗,仁慈的夫人,我已经三年没有洗蒸汽浴了!”小伊索继续抱怨道。
“噢,那新鲜桦树枝条的笤帚,洗完以后再喝上一杯樱桃蜜水!”阿芙罗西妮娅颇有感慨地说。
“一喝这里的酸汤,就想起伏特加来,就要哭!”小伊索哼唧着说。
“能吃上点儿鱼子酱嘛!”阿芙罗西妮娅接过来说。
“还有咸鱼干!”
“别洛焦尔斯克的胡瓜鱼!”
他俩一唱一和,加重了彼此心灵的创伤。
皇太子听着他们说话,望着别墅,不禁笑了起来:这些日常的梦想和幽灵般的现实之间的矛盾真是奇怪。
在海面那条火路上,还有另一条船在划动,在金色月光中留下黑色的印迹。传来曼陀铃和一个女人的歌声:
Quant è be fiovenezza,
Che si fugge tuttavia.
Chi vuol esser lieto,sia—
Di doman non c’è certezza.
这是一支情歌,是洛伦佐·美 皇太子坐在桌旁写信,准备暗中寄往彼得堡,送给高级僧侣们和元老们。
诸位元老大人阁下:
诸位以及百姓对于敝人离开俄国并且下落不明定会疑惑不解。迫使敝人采取此种行动者,并非其他,而实属无奈:父皇经常无缘无故向吾发怒,更有甚者,去年初——几乎强制吾衣黑袈裟,众所周知,敝人无任何过失。然而,大慈大悲之主、安慰苦难众生之圣母助吾解脱,并予以机会令吾逃离可爱之祖国以自救,若非此种情况,吾绝不离开。如今,吾在某一伟大皇帝庇护下平安与健康而生,直至主保佑吾重返俄国,故恳请诸君切莫把吾遗忘。如有人散布流言,企图在百姓中间消除对吾之记忆,声言吾已不在人世云云,恳请诸君切莫相信,并教百姓勿信。上帝保佑,吾将长久活在世上,入棺以前一直衷心祝愿诸位大人与祖国安康。
阿列克塞拜上
他从开着的门向大海望去。北风劲吹,蔚蓝的大海雾气沉沉,汹涌咆哮,白浪滔天,被风鼓满的白帆倾斜着,像是白天鹅。皇太子觉得,这正是俄国民歌所歌颂的蔚蓝的大海,正是英明的奥列格当年率领大军远征君士坦丁堡时经过的那个大海。
他拿出几张叠在一起的纸,上面是他亲手用德文写的幼稚的大字。空白处补写了几句:“请勿怪罪吾写得不好,吾不能写得更好。”这是写给奥地利恺撒的一封长信,是一篇声讨父亲的檄文。他早就动手了,不断修改,涂了又写,怎么也不能完成:头脑里想好了的,却不能用语言正确表达出来;思想和语言之间存在着不可逾越的障碍——最主要的思想不能用任何言辞表达出来。
他重新读了某些段落:“皇上应拯救吾。吾在父皇面前是无辜的;吾根据上帝教诲,经常听从他,爱他,尊重他。吾深知吾实乃软弱无能者。然缅希科夫如此培养吾者也:未教吾任何本领,经常使吾疏远父皇,视吾如奴仆,如猪狗焉。故意让吾饮酒,由于醉酒和迫害,吾精神萎靡不振。况且,父皇从前对吾甚佳。委吾以治国安邦之重任,一切顺利——彼甚满意。然而,自从吾妃生育子女,而新皇后亦生一子之后,便对吾与吾妃不佳,迫使她如女仆般辛苦操劳,她终于痛苦而亡。皇后勾结缅希科夫煽动父皇反对吾。彼二人凶恶异常,毫无良心,不敬仰上帝。就沙皇个人而言,彼心地善良而公正;然而彼被恶人所包围,况且彼生性暴躁,发怒时残暴异常,自认如上帝对人拥有生杀之权。无辜之血流淌者多矣,彼甚至常常亲自严刑拷打犯人或亲手处决。如皇帝陛下将吾交还父皇,即将吾送往死路矣。即使父皇饶恕,继母和缅希科夫亦将令吾醉死或将吾毒死,否则绝不心安也。强制吾放弃皇位;吾不愿进修道院;吾有足够之智慧,足以胜任管理国家之事。吾以上帝之名义发誓,吾从未想要煽动百姓作乱,尽管这并非难事,因为百姓爱吾,憎恨父皇,由于其皇后不称其位,其宠臣作恶多端,教会和古老习俗被践踏,还由于彼实乃暴君,不吝惜金钱和血汗,实属人民之敌人也……”
“人民之敌人?”皇太子重复一遍,思考片刻,把这句话涂掉:他觉得这说得不对。他深知,父亲爱人民,尽管这种爱有时不免比任何敌对都残酷:吾所爱者,吾亦杀之。少爱一些,反而更好。他也爱儿子。要是不爱,就不会如此折磨他。现在他重读这封信时,跟任何时候一样,他朦胧地感到,他在父亲面前是正确的,但又不完全正确;“不完全正确”和“完全不正确”之间只有一步之差,他责难自己时,经常都情不自禁地迈出这一步。他们二人各有各的真理,而且这两种真理永远互不相容,彼此敌对。必定是其中的一个把另一个消灭。可是,不管是谁取得胜利,有过错的总是胜利者,而败北者——则是正确的。
这一切,他只能说给自己听,而不能说给别人。有谁能理解?有谁能相信?除了上帝,谁能充当儿子和父亲之间的裁判者?
他怀着沉重的感情把信放到一边,暗自希望把它销毁,注意听着阿芙罗西妮娅唱歌,她已经把衣服拆完,在镜子前试贴法国俏皮膏。这轻轻的歌声是在监狱里感到寂寞时唱的,而她是不由自主地唱出来的,好像是小鸟在笼子里啼鸣:她唱着,像呼吸一样,她自己几乎没有注意到是在唱歌。一方面忙于贴法国俏皮膏,另一方面唱着故土的哀伤的歌,皇太子觉得这是一种奇特的矛盾:
潮湿的大地哟,
我们的亲娘,
你把我掩埋吧。
松林里的夜莺哟,
为我唱支歌吧。
树林里的布谷鸟哟,
你是我林中的姊妹,
为我唱支歌吧。
白色的小桦树哟,
你如年轻的女人,
为我喧响吧。
要塞里的通道上响起沉重的脚步声、哨兵们的呼喊声、打开锁头和门闩声。值勤的军官敲门,报告那不勒斯总督秘书魏因哈特大人驾到,他用俄语把“总督”说成“松督”。
一个胖子低垂着头,气喘吁吁地走进屋来,只见他脸色通红,犹如鲜肉,耷拉着下嘴唇,两只猪眼睛泪汪汪的。像许多狡猾的人一样,他外表很朴实。小伊索说他是个“最肥胖的日耳曼人——最狡猾的骗子”。
魏因哈特带来一箱陈酿法隆和摩泽尔葡萄酒送给皇太子,为了保守机密,当着外人称皇太子为伯爵;送给阿芙罗西妮娅一筐水果和鲜花,吻了她的手——他对女性有特殊的好感。
还转交了来自俄国的信件,并且口头传达了来自维也纳的委托。
“维也纳方面很高兴得悉,伯爵大人贵体健康和事事如意。眼下尚须忍耐一个时期。报告大人一个新消息:皇太子失踪的传闻已经开始在世上广为流传。一些人认为他是由于逃避父亲的凶残而出走;据另一些人的意见,他已被夺去生命:有些人认为他是在途中被凶手杀害的。但任何人都不确切知道他在何处。这是普莱耶尔公使给恺撒的报告的复本,如果伯爵大人有兴趣了解彼得堡就此事说了些什么,可供他阅读。恺撒陛下亲自吩咐:应建议尊敬的皇太子注意保守机密,因为他的父皇返回彼得堡之后,将要进行大规模的明察暗访。”
他伏在皇太子耳朵上低声补充道:
“您尽管放心,殿下!我有最可靠的情报:皇上无论如何都不会抛弃您,一旦您的父皇死去,遇到机会,愿意动用武力帮助您登上皇位……”
“噢,您说哪儿去了!您说哪儿去了!别说了……”皇太子制止了他,心情沉重,跟刚才收起写给恺撒的信时一样,“上帝保佑,不会到那种地步,不会由于我而打仗。我请求的不是这个——只是请求庇护我!而这个则是我不希望的……况且我感激。主会报答恺撒对我的仁慈!”
他让人从送来的箱子里拿出一瓶摩泽尔葡萄酒,打开为恺撒的健康干杯。
他到隔壁的房间里去拿几封所需要的信件,回来时见到魏因哈特正在彬彬有礼地向阿芙罗西妮娅解释(与其说是用语言,不如说是用手势),她不该不再穿男装——男装很适合她的脸形:
“小爱神阿穆尔也未必能给自己提供这样的美!”他用法语结束道,他那双猪眼睛射出一种特别的目光盯着她,使皇太子很厌恶。
阿芙罗西妮娅在魏因哈特走进来时就在那件肮脏的睡衣上面披上一件新的华丽的双面塔夫绸男式外衣,而在没经梳理的头发上——戴上一顶昂贵的布拉班特花边帽,抹了香粉,甚至在左侧眉毛上面贴上俏皮膏,正如她在罗马狂欢节广场上见到的一个从巴黎来的少女那样。寂寞的表情从她的脸上消失了,她活跃起来,尽管对法语和德语一窍不通,但未经说话,却已明白了这个日耳曼人关于男装所比画的,她狡黠地笑了,装作脸红了,用衣袖遮起来,像是个村姑。
“这个猪猡!呸,上帝饶恕吧!这下子可找到人卖弄风情了,”皇太子懊恼地看了他俩一眼,“不管是什么人,只要是个新来的,她便觉得好。噢,夏娃的女儿,夏娃的女儿!女人和魔鬼半斤八两……”
魏因哈特走后,他开始读信。
最重要的是普莱耶尔的报告。
“大部分由贵族组成的近卫军和别的军队一起在梅克伦堡达成秘密协议,要杀死沙皇,把皇后及其小皇子和两个公主囚禁到前皇后所在之修道院,解救前皇后,并把皇位交给她的儿子——合法的继承者。”
皇太子一口气喝了两杯摩泽尔葡萄酒,站起来,在室内来回走动,嘴里嘟哝着,挥舞着双手。
阿芙罗西妮娅沉默不语,聚精会神而又木然地盯着皇太子。魏因哈特走后,她的脸上又恢复了平时那种寂寞无聊的表情。
最后,他站到她面前,惊喜地说:
“呶,你不久就能吃上别洛焦尔斯克的胡瓜鱼!好消息。上帝给我们机会,可以高高兴兴地回家了……”
他详细地对她讲述了普莱耶尔的报告;最后一段话是用德语念的,看样子,并不使他高兴:
“彼得堡人人都准备叛乱。人人都抱怨,名门显贵被降到平民百姓的地位,不管什么人都得去当兵和水手,由于建设城市和建造舰船,乡村破产。”
阿芙罗西妮娅默默地听着,脸上还是那样木然和寂寞无聊,只是等他读完时才用她惯有的懒洋洋的拖长的声音问道:
“怎么,阿列克塞·彼得罗维奇,如果把沙皇杀死并且来人接你回去,你就加入叛乱者一伙吗?”
她斜睨了他一眼,假如他不过分地陶醉于自己的想法,或许会大吃一惊,甚至在这个问题里感到暗含着的刺儿。
“不知道,”他思索片刻,回答道,“如果爸爸死后派人来接我,我也许会加入……事先瞎猜什么。听凭上帝的意旨吧!”他仿佛是醒悟过来,“我只是说,阿芙罗西尤什卡,你瞧,上帝怎么办:爸爸做他自己那一套,而上帝则另有安排!”
他兴奋得累了,一头坐到椅子上,又说起来,不看阿芙罗西妮娅,好像是自言自语:
“报纸上有消息说,瑞典舰队向芬兰湾沿岸驶去,运送人员登陆。如果这是真的,那可就糟了:我们彼得堡那里,缅希科夫跟元老们不和。我们的军队主力很远。他们彼此发怒,不会相互帮助——瑞典会给造成巨大的灾难。彼得堡就在身边!我们远征哥本哈根,可别把彼得堡丢了,像亚速海那样。彼得堡不会长久地归我们所有:要么是瑞典给占领去,要么是毁掉。将成为一片废墟,成为一片废墟!”他重复说,好像是在重复着姑妈玛尔法·阿列克塞耶芙娜的诅咒和预言。
“眼下那里很平静——但这种平静并不是无缘无故的。你看舅舅阿甫拉阿姆·洛普欣是怎么写的:各个阶层的人,从上到下,都在谈论我,要求并且希望拥戴我,莫斯科周围已经动乱起来。伏尔加下游老百姓也动荡起来。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事到如今,怎么还能忍耐下去?不会就这么完结的。我想,忍耐不下去,就要有所举动。在梅克伦堡这里会有叛乱,还有瑞典人,恺撒和我!四面八方都将揭竿而起!处处都叛乱,动荡不安。一旦倾覆——就将成为灰烬。地动山摇,哈哈!爸爸可是不妙啊!……”
他有生以来 这些思想顽皮而活跃地充满了他的心。他突然感到自己很年轻,仿佛是四十年的光阴倒转回去。好像是他跳起舞来,胳膊和腿上都长出了翅膀,像是罗马的使者之神墨耳库里乌斯。
他拿着火漆在蜡烛的火苗上烤。火苗抖动着,光秃头颅的巨大黑影——他夜间摘下了假发——在墙上不停地跳动,好像是在跳舞,在扮丑角的鬼脸,在狞笑,如同一具骷髅。火漆熔化了,一滴一滴地流淌下来,好像鲜红的血。他轻轻地吟诵起自己所喜欢的一首情歌:
丘比特,射出你的箭吧。
我们已经不是没有伤痛,
然而,被爱情之箭射中,
即使溃烂也都感到甜蜜,
你那金色的爱情之箭
让我们人人全都折服。
皇太子给沙皇的信也由托尔斯泰寄去,信中写道:
最仁慈之父皇陛下!
儿臣通过托尔斯泰和鲁勉采夫两位先生收到陛下最仁慈的御书,儿从中——也从彼等之口头传达中——得到父皇陛下之恩德,儿甚感不该随意出走,将返回故国,乞求宽恕;儿将跪在陛下脚下,感激涕零,儿臣罪恶深重,任何惩处皆不为过也,但仍含泪乞求陛下开恩。期望陛下之所允,寄托于陛下之意旨,儿臣近日即将随同陛下所派之使臣一道从那不勒斯启程,回彼得堡叩见陛下。
无用之奴才和不肖之子
阿列克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