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宫廷女官阿伦海姆的日记
1714年5月1日
该死的国家,该死的民族!伏特加、鲜血和肮脏。很难说哪一项更多。好像是肮脏更多一些。丹麦国王说得好:“假如莫斯科的大使再来我这里,我就为他们建造一个猪圈,因为凡是他们待过的地方,半年之内由于难闻的臭味而无人愿意居住。”按照一个法国人的说法:“莫斯科人——是柏拉图式的人,是没长羽毛的动物,人的天性具有什么,他们也都有,但除了清洁和理性。”
这些气味难闻的野蛮人,受过洗礼的狗熊,他们由凶残变得可怜,成了欧洲猿猴,但又只承认自己是人,而把其余的人全都当成畜生。尤其是对待我们德国人,他们天生怀有一种无法战胜的憎恨。他们认为自己由于我们的接触而受到玷污。路得教派在他们看来并不比魔鬼好多少。
如果不是对我仁慈的主人和心爱的朋友索菲娅·夏洛塔太子妃殿下的爱、忠诚和义务,我一分钟也不想留在俄国。可是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抛弃她!
这部日记我将像平时说话那样来写,也就是说用德语,部分用法语来写。但是有些笑话、谚语、歌词、谕旨、谈话的片段则保留俄文原</a>样,附以译文。
我的父亲——纯日耳曼血统,出身于古老的撒克逊骑士家族。母亲——波兰人。她的前夫是波兰贵族,跟他在俄国生活多年,住在离斯摩棱斯克不远的地方,精通俄语。我在托尔高市波兰王后的宫廷受教育,那里也有许多莫斯科人。我从童年起就听俄国话。说得不好,我不喜欢这种语言,但能听得懂。
有时心情非常沉重,为了能让心里轻松一些,我决定写日记,效仿古代寓言中的那个饶舌家,他不能把自己的秘密泄露给他人,便向沼泽的芦苇倾诉。 1 我不希望这些日记有朝一日能公之于众;可是它们要是能让我的伟大导师高特弗里德·莱布尼茨看见,我则非常高兴,因为唯有他的意见对于我来说才比世上的一切都珍贵。
当我正在想着他的时候,接到他的来信。他想要到俄国来担任司法部枢秘顾问官,让我打听一下薪俸是多少。我担心他永远也不会得到这份薪俸。
我读他的信既伤心又高兴,差一点儿没有哭起来。我回忆起在萨尔茨达林堡的长廊里和格林豪</a>森的菩提树林荫路上的默默的散步和谈话,树叶中间柔和的微风和喷泉潺潺的流水仿佛是永远唱着我们所喜爱的《高雅的使者》杂志中的一支歌:
Chantons,dancons,tout est tranquille
Dans cet agreable séjour.
Ah,le charmant azile!
N’y parlons que de jeux,de isirs et d’amours.
让我们唱吧,跳吧,
这愉快的地方多么安静。
啊,你这迷人的避难所!
我们只谈论欢乐和爱情。
我想起了老师的话:“我也跟您一样,是个斯拉夫人。我们应该高兴在我们的血管里流着斯拉夫人的血液。这个部族必定会有伟大的前途。俄国把欧洲和亚洲连接起来,把东方和西方调和起来。这个国家——像个新的瓦罐,还没有接受他人的气味;像是一张白纸,想要写什么就可以随便往上写;像是一块处女地,可以开垦和首次耕种。俄国如能避免在我们这里已经根深蒂固的那些错误,以后就能使欧洲文明开化。”我当时几乎是相信了。他最后热情地笑着说:“我看来命里注定要当俄国的索伦 2 ,新世界的立法者。控制一个像沙皇这样的人的头脑,促使他为人们造福——这意味着比赢得十次战斗更为重要!”
咳,我可怜的伟大幻想家,您要是能了解和看见我在俄国所了解和看到的一切,那就好了!
就拿现在来说吧,当我在写这篇日记的时候,悲惨的现实却在提醒我,我不是处在被誉为德国凡尔赛的格林豪森甜美的栖身之地,而是处在莫斯科地狱的深处。
窗外传来叫喊声、号叫声和谩骂声:这是我们的邻居娜塔莉娅·阿列克塞耶芙娜公主家的仆人和我们的人在打架。俄国人殴打德国人。咳,我亲眼看见了亚洲与欧洲、东方和西方的联合!
我们的秘书跑来了,一副可怜的样子,浑身发抖,衣服被撕破,满脸血迹。太子妃看见他,差点儿没有昏过去。打发人去找皇太子。可是他正在病中,生的是他常有的病——喝醉了。
5月2日
我们住在太子东宫里,但这只不过是一栋用泥抹的二层小楼,用瓦篷盖,坐落在涅瓦河岸上。住房十分拥挤,殿下的全体侍从和仆役差不多都安置在邻近的三栋房子里,那是元老院给租赁的。其中的一栋——门窗和炉子全然没有,也没有任何家具。太子妃殿下不得不自己出钱装修并建造了马厩。
房主是个姓吉杰昂诺夫的人,在娜塔莉娅公主那里任职,昨天回来,下令驱逐我们的人,把东西都扔到院子里。然后把太子妃殿下的马匹从马厩里牵出,把自己的马牵进去。太子妃下令拆除马厩,在别处另建。可是当御马司领来工人时,吉杰昂诺夫也派自己的人到那儿去,他们痛打了我们的人,并把他们赶了出来。御马司声称要告到皇上那里去,吉杰昂诺夫笑着回答说:“悉听尊便,我会先于你们去告状!”
最糟糕的是,他扬言,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根据公主的命令。这位公主是个老处女,是世上最凶狠的人。当面讨好,背地里每次提起太子妃殿下的名字,都吐口唾沫,说:“呸,这种德国女人!了不起的大人物!她把自己想象成什么人?她得夹起自己的尾巴来!”
就这样,我们的可怜马夫们就住在露天地了。在整座城市里,就是花上一千金卢布也无法给他们找到住处:此处黑暗透顶了。当把这一切报告给沙皇时,他却回答说,等一年以后就有足够的房子了,可是到那时,起码是我们的人已不再需要,因为他们中间大部分都要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要是欧洲知道了我们生活的贫困,谁都不会相信。太子妃的生活费很微薄,而且还不按时发放,经常不够花。况且此地物价昂贵得吓人。在德国花一文钱的东西,在这里要四文。我们对所有的商人都欠了债,他们很快就不再信任我们。不要说我们的仆人,就是我们自己也缺少蜡烛、烧柴和食品储备。别想从沙皇那里得到什么,因为他总是没有空闲。而皇太子又总是喝得酩酊大醉。
“世上充满了痛苦,”太子妃殿下今天对我说,“从童年起,也就是从六岁开始,我就不知道何为高兴,而且不怀疑命运为我的未来准备了更大的不幸……”
她望着远方,仿佛是已经看到这种未来,重复说:“我逃脱不掉灾难!”她的表情绝望而又平静,我找不到话来安慰她,只是默默地吻她的手。
炮声响起了,我们得抓紧时间准备去涅瓦河参加娱乐活动——水上大型联欢。
这里立下一种规矩,听见鸣炮,在城市各个边远地区看见升旗,所有的平底船、快帆艇、巡航艇和独桅船皆应在要塞附近集合。不到则罚款。
我们立即乘坐自己的独桅船出发,船上有十名桨手,和其他的船只一起在涅瓦河上航行了很长时间,时而前进,时而后退,始终跟在海军上将的后面,不能落在他的后边,也不能超过他,否则也要被罚款——这里处处都罚款。
小号和圆号奏着乐曲。号声在棱堡响起了回音。
即使是没有这个,我们也还感到悲戚。浅蓝色的冰冷的河水,平滑的河岸,像冰一样的浅蓝色的透明天空,彼得保罗教堂金色尖塔的闪光,大理石基座的涂着黄色的木制教堂,自鸣钟凄凉的打点声——这一切更加重了这种悲戚感,除了这座城市,我在任何地方从来还没有体验过这种悲戚。
然而,这座城市的外观是相当美丽的。沿着下河滨街,河边钉着一排排涂了黑色焦油的木桩,另一侧则是建筑设计独出心裁的粉红色的砖房,与荷兰的新教教堂很相像,尖尖的高塔,高高的房盖上的天窗,有栅栏的巨大门廊。你会以为这是一座真正的城市。可是就在邻近——却是一幢幢用草皮和树皮篷盖的简陋茅屋;再往前——就是烂泥塘和森林,那里还是鹿和狼出没的地方。海边上——是跟荷兰一样的风车磨坊。一切都明亮耀眼而又荒凉凄切。好像是画出来的,劳动者故意做出来的。仿佛是你睡觉时在梦中见到的一个前所未有过的城市。
沙皇带着全家乘坐一条专用的独桅船,他站在舵旁,亲自掌舵。皇后和公主们都穿着帆布短衣和红裙子,头戴漆布宽沿圆帽——一身“荷兰式”打扮——地地道道的萨尔丹女水手。“我要训练我的家庭适应水上生活,”沙皇说,“谁想要和我一起生活,他就得时常到海上去。”
他差不多经常带他们去航行,尤其是天气好的时候,把他们锁在船舱里,专门迎着风浪航行,直到把他们颠簸个好歹的,salvo honore(保持体面),不呕吐——只有如此,他才满意!
我们很害怕,可别去喀琅施洛特。去年参加过类似活动的人一想起来还心有余悸:他们突然遇上暴风雨,差点儿没有沉没,搁浅了,在齐腰深的水中站了数个小时,最后登上一个小岛,生起火,全身一丝不挂——衣服全湿了,不能不脱下——裹着从农民那里弄来的篷雪橇用的粗硬毛毡,这样过了一夜,坐在篝火旁取暖,没有吃的,也没喝的,新的鲁滨孙。
这一次命运对我们很开恩;海军上将的独桅船上红旗降下了,这说明活动结束。我们顺着水渠回家,观看着城市。
这里水渠甚多。“如果上帝延长我的生命,让我健康地活下去,彼得堡将成为 就算这些都是谎言,可是为什么关于亚历山大或者恺撒大帝却任何人也不能编造这样的谎言呢?
在普鲁特河远征中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在战斗前最危险的时刻里,沙皇准备离开军队,目的是回去求援。即使是没有离开,那也只是因为退路被切断。他写信给元老院说:“朕自从戎以来从未遇到如此绝望之境地。”这也差不多就是“撤退时痛哭流涕”。
布留蒙特罗斯特说,医生了解英雄的事,后代是无法知道的,沙皇忍受不住任何肉体上的疼痛。有一次,他患上被认为是致命的重病,他在此期间根本就不像个英雄。
一个颂扬沙皇的俄国人当着我面说:“不能想象一个无所畏惧的伟大英雄竟然害怕小小的虫子——蟑螂!”当沙皇在俄国国内旅行时,得建造新房供他住宿用,因为在俄国农村很难找到没有蟑螂的住宅。他还害怕蜘蛛和所有的昆虫。我本人有一次观察到,他看见蟑螂时,吓得脸都变了样,煞白,浑身发抖,仿佛是看见了幽灵或者别的超人的怪物似的,看来再待一会儿,他就得像个胆小的女人那样吓昏过去。假如有人像他跟别人开玩笑那样跟他开玩笑——拿半打蟑螂或蜘蛛放到他身上——他恐怕就要吓得当场死去,当然,历史学家们不可能相信,卡尔十二世的战胜者竟然死于蟑螂爪子的接触。
这位伟大的沙皇让所有的人胆战心惊,但是在无害的小虫子面前却如此惊慌失措,这不免叫人感到奇怪。我想起了莱布尼茨的单子学说:与沙皇本性为敌的也许不是昆虫的自然本性,而是其固有的形而上学的本性。我感到他的这种恐惧不仅可笑,而且可怕:我仿佛是窥见了一桩最古老的秘密。
有一位德国学者在此地的珍宝馆里为皇后表演空气唧筒实验,把一只燕子装在玻璃罩里,沙皇看到燕子窒息得摇摇晃晃,扑棱着翅膀,说道:
“够了,别夺掉这个无辜的小鸟的生命;它——不是强盗。”
“我想,它的孩子们在窝里因想它而哭哩!”皇后补充道,然后抓起小鸟,拿到窗前放生了。
彼得是个很重感情的人!这听起来有多么奇怪。可是当皇后用其甜蜜的声音,面带装腔作势的冷笑说:“它的孩子们在窝里因想它而哭哩!”——就是在这一刻里,我在他那温柔的,几乎如女人般的薄嘴唇上,在他那圆鼓鼓的带有一个小坑的下颏上,却感觉到有一种类似于同情心的东西。
岂不知就在这一天,颁布了一项令人毛骨悚然的谕旨:
“皇帝陛下明察,罚做终生苦役之罪犯挖鼻之痕迹不明显;为此,皇帝陛下御令:须挖鼻至骨,苦役犯一旦逃跑,令其无藏身之处,形迹明显而易于捕捉。”
再如海军部管理条例中的一项谕旨:
“凡自杀者,即使已死,也须倒悬示众。”
他残忍吗?这是个问题。
“凡是残忍的人都不是英雄。”这是沙皇的一句箴言,可是我却不很相信:他的这些箴言,都是说给后代的。可是后代终究也会知道,他虽然怜悯燕子,但同时却把姐姐折磨死了,正在折磨妻子,看来又要开始折磨儿子了。
他像看上去那样纯朴吗?这也是个问题。我知道,如今流传许多关于萨亚尔丹的木匠沙皇的逸闻。但是,得承认,听着这些逸闻,我一向感到枯燥无聊:它们都是说教味极浓的,像是对陈腐说教的图解。
“装出来的纯朴。”一个聪明的德国人说。俄国也有一句谚语:纯朴比偷窃还坏。
当然,在未来的时代,所有的学究和小学生都会知道,彼得沙皇由于节俭而自己织补袜子和修理皮鞋。但未必会知道几天前一个俄国商人,建筑木材承包商对我讲的一件事。
“拉多加湖畔堆积着大量橡木方子,都被埋在沙子里腐烂了。可是为了砍伐这些橡木,用鞭子抽打人,把他们吊死。人的血和肉比橡木还不值钱!”
我还可以补充一句:比破袜子还不值钱。
“这是一个很出色的演员!”有人这样说他。必须看到,他违背了滑稽角色的表演规则,亲吻起恺撒公爵的手来:
“请原谅,阁下!我们当船员的可不讲究礼节。”
你看着,竟然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分不清哪儿是沙皇,哪儿是小丑。
他用各种假面具把自己遮盖起来。“木匠沙皇”岂不也是一种假面具——“荷兰式的假面具”吗?这位新沙皇穿着木匠服装,笼罩着虚假的纯朴,岂不也是照样远离人民,跟那些身着金线锦缎的老沙皇相差无几吗?
“如今的残酷非同昔日可比,”那个商人向我抱怨说,“任何人都不能向沙皇禀报任何事,真实情况到不了沙皇的耳朵里。古代则要简单得多!”
沙皇的忏悔师、修士大司祭费奥多斯有一次在我面前盛赞沙皇的“权术”,似乎是“政治导师们在统治初期都指靠耍手腕”。
我不评价他。我只说我的所见和所闻。人人都视他为英雄,但他作为一个人,却很少有人去看他。我即使是造谣,也会得到原谅的:因为我是个女人。“这个人既好又坏。”有人向我这样评论他。而我还要重复一遍:他比别人好,还是比别人坏,我不知道,可是我有时却觉得,他——不完全是人。
沙皇很信神。他亲自参加教堂唱诗班,像神甫一样熟练地背诵使徒行传和唱圣歌,因为对所有的日课经和祈祷词都背得滚瓜烂熟。还亲自给士兵编祈祷词。
讨论国家和军机大事时,有时会突然仰脸朝天,在胸前画十字,在心灵深处怀着崇敬之情,念着简短的祈祷词:“上帝呀,别撤回对我们的仁慈!”或者“啊,主呀,给我们以慈悲吧,如我们所期望你的那样!”
这并非假仁假义。他当然是相信上帝的,如他本人所说的,“寄希望于无坚不摧的主”。然而有时却让人觉得,他的上帝——并非基督教的上帝,而是古代多神教的战神马尔斯或者命运女神涅墨西斯。假如说曾经有过一个人最不像是基督教徒,那就是彼得。基督跟他有什么关系?马尔斯之剑和福音书的百合花之间有什么一致之处?
与信神并存的是渎神。
“公爵教皇”,滑稽大主教胸前不挂圣母小像,而是挂着带铃铛的陶罐;不携带福音书,而备有伏特加;他的十字架是用葡萄藤做的。
沙皇在五年前组织了一次侏儒的滑稽婚礼,在教堂里举行,引起普遍的哈哈大笑;神甫本人笑得喘不过气来,几乎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神秘的气氛使人想起滑稽喜剧。
但这种渎神行为皆为不自觉的,具有孩子气的和古怪的,跟他其余那些恶作剧一样。
我读过一本很有趣的书,这是德国出版的,书名是:《沙皇彼得·阿列克塞耶维奇的宗教趣闻,如今在俄国几乎是根据路德教派的福音书的法约建立宗教信仰的》。
下面摘抄几段:
“我们如果说皇帝陛下把真正的宗教想象为路德教派的信仰,那是不会错的。”
“沙皇废除了宗主教制,按照路德教派的公爵制,宣布自己是最高主教,即俄国教会的宗主教。他从别国旅行归来后,立即与自己国家的神甫们展开辩论,坚信他们在宗教事务中一无所知,为他们建立了学校,令其努力学习,因为以前几乎是不会阅读。”
“如今,俄国人在学校里勤奋学习,从而他们的各种迷信应该是自然而然地消失殆尽,因为这类的事情,除了最愚昧无知的普通老百姓之外,任何人都不会相信了。这些学校的教育体制完全是路德教派式的,用真正的福音书教规教育青少年。修道院受到极大的限制,已经不能像从前那样成为许多游手好闲者的栖身之所,这些人给国家造成沉重的负担和暴乱的危险。如今所有的僧侣皆应学习一些有用的东西,一切皆安排得很好。显灵和圣骨也不再受到以前那样的尊重:在俄国也像在德国一样,开始相信这种事情有许多都是骗人的。”
我知道,皇太子读过这本小书。他应该怀着一种什么样的感情阅读它呢?
沙皇喜欢在皇宫前的夏园橡树林里与神职人员一起一边饮酒一边闲谈,有一次我在那里听见宗教事务长官、修士大司祭费奥多斯议论道:“罗马皇帝,不管是信奉多神教也好,还是信奉基督教也好,都自称是多神教的大司祭,这是很明智的。”由此看来,沙皇就是最高大司祭、首席神甫和宗主教。这位俄国僧侣非常巧妙而高明地证明,根据英国无神论者霍布斯的《列维坦》 8 ,civitatem et lesiam eandemrem esse(国家和教会是同一的),这并不意味着国家变成了教会,相反,意味着教会变成了国家。怪兽列维坦吞食了神的教堂,于是教堂丝毫踪影都没有留存下来。这些议论可以看作是僧侣界奉承和谄媚皇上谕旨最有趣的例证。
听说去年,即1714年底,沙皇召集宗教界和世俗界的高官显宦,庄严地宣布,想要由他一人“担任俄国教会长官,将要建立宗教会议,名为圣主教公会”。
沙皇想要沿着亚历山大大帝的足迹远征印度,仿效亚历山大和恺撒,把东方和西方连接起来,建立一个新的世界大帝国——这是俄国沙皇埋在心灵深处的一个最秘密的想法。
费奥多斯当面对皇上说:“你是人间的上帝。”这也就意味着:Divus Caecar(神圣的皇帝),皇帝——即上帝。
有一幅寓意画描绘了在波尔塔瓦之役中取得胜利的沙皇,把他画成古代的太阳神阿波罗的形象。
我听说,元老院对面三位一体教堂旁插在木桩上的头颅是分裂派教徒的头,他们因为把沙皇叫作反基督而被处死。
10月20日
一个年纪很老的残废军需官来到我们的厨房。此人很叫人可怜,好像是一段被虫子给蛀坏了的木头,头部不停地抖动,拖着一条木腿,自称是“仓老鼠”。我用烟草和伏特加招待他。我们谈论俄国的战事。
他不断地笑着,说话像是唱快活的小调:“当兵一百年,没有挣到一百个芜菁,吃了一丁点儿就饱,喝点儿水也要醉;用锥子刮脸,用烟取暖;我有三个大夫:伏特加、大蒜和死神。”
他几乎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学会了“打鼓的学问”,从亚速海到波尔塔瓦,参加了所有的战役,沙皇赏给他一把榛子和头上一吻,算是嘉奖。
他一讲起沙皇来,仿佛是完全变成另一个人。
今天讲了红庄园附近的战斗。
“我们为了圣母,为了皇帝陛下,为了基督教信仰而勇敢地战斗,一个接着一个地死了。我们以洪亮的声音高呼:‘上帝呀,保佑保佑吧!’靠着莫斯科显灵者的祈祷而砍杀了瑞典人的军队,步兵和骑兵。”
他还努力向我转述了沙皇对军队的训话:
“孩子们,我用劳动与汗水养育了你们。国家不能没有你们,就像身体不能没有灵魂一样。你们爱上帝,爱我和祖国——就别吝惜自己的生命……”
他突然用那条木腿跳起来;鼻子更红了,一滴泪水挂在鼻尖上,好像是熟透的李子上的一颗露珠;他挥动着那顶旧帽子,高呼:
“万岁!万岁!伟大的彼得,全俄国的皇帝!”
还没有人当着我的面把沙皇叫作皇帝。不过我并没有吃惊。在这只仓老鼠暗淡无光的眼睛里闪耀着火焰,一股奇怪的凉气流时遍了我的全身,仿佛是古罗马的幽灵出现在我的面前:胜利的旗帜迎风飘扬,一队队铜盔铜甲的军队迈着整齐的步伐,士兵们高呼,向“神圣的恺撒”致敬:Divus Caesar Imperator!
10月23日
我们到三位一体广场的“客栈”去了,这是一长排泥墙瓦盖的房子,带有拱门,由意大利建筑师特莱济那建造,这种房子在维洛那或帕多瓦随处可见。走进一家书店,这是彼得堡 海军上将就此回答皇上说:
“我的侄子和孙子</a>们都在打桩。而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是亲戚,可是我有什么特权?陛下赏给的绶带挂在树上——我没有玷污它。”
皇上听了之后,就回宫了, “凡装病或自己损坏其关节并使其不适于服役者,皆应挖其鼻,尔后流放罚苦役。”
沙皇阿列克塞·米哈伊洛维奇法典 “如有子讼父者,则不予审其父,并因彼之诉讼而施以鞭刑,尔后将彼交还其父。”
这非常不公平,尽管子</a>女应服从父母的意志,可是他们并非不会说话的牲口。人的本性不仅仅在于单纯地生养,为父的也应该具有高贵的美德。
听说,生我者不喜欢有人在莫斯科建造房舍,他希望人人都住在彼得堡。
改变全民的习俗是不可能的。
哪个国家想重建习俗,那个国家就不会久长。
俄国人忘掉了自己容器里的水,喝别国的浑水也开始感到香甜。
诺甫哥罗德大主教约伯对我说:
“你在彼得堡境况不佳,我想只有上帝才能拯救你。你能看到你们那里将会发生什么事。”
上帝为我们这些罪人安排一切,但并没有让外国人在我们头顶上横行。
我们患上了媚外症。这种致命的病症——对外国的东西和别的民族的狂热迷恋也传染了我国人民。先知巴录说得对:你把外国人放进来,他会让你家破人亡。
德国人大肆鼓吹一种奇谈怪论:谁想要什么事情都不做也能吃到面包,那就去俄国。他们把我们称作蛮族,甚至不把我们当成人,而把我们跟牲口相提并论。拼命为别国人民效劳,就要倒霉,比瘦狗还坏。
他们德国人的某些鬼主意本来是可以制止的。否则只要是姑息迁就,哪怕是置之不理,我们就要倒霉。开始学习德国人的秉性,最后自己养成了傻瓜的秉性。自己贬低我们自己,看不起我们的语言和我们的人民,必定招致人人耻笑。
保持斯拉夫语言的纯洁,清除外国语</a>,这已烟消云散。真不知道,我们究竟为什么一定要使用外国话?莫非是为了炫耀?可是这里的荣耀并不多。有时说起话来,无论是自己还是别人,都不明白。
切莫坐在他人的栅栏下,即使是坐在荨麻上,也要在自己家。山那边的鼓虽好,可是走近一瞧,也跟柳条筐差不多。
德国人在科学上比我们强,可是我们在机智方面,感谢上帝的恩赐,绝不次于他们,他们骂我们也是白费劲儿。我感觉到,上帝创造了我们,我们作为人,不次于他们。
我怀疑这样一种说法:人的全部福祉只在于科学。为什么古代人们学得少,但并不比掌握了很多科学的现代人见到的幸福少?拥有伟大文明,也可能成为一个大吝啬鬼。科学对于堕落的灵魂来说可能是作恶的残暴工具。
我们不爱护人。从贫穷的国民手中专横地征收血泪捐税。想出了名目繁多的苛捐杂税,什么土地捐、人头税、马套税、胡须捐、桥梁捐、蜜蜂税、澡堂税、皮革捐,诸如此类,数不胜数。从一头牛身上要剥两张、三张皮,而一张完整的也得不到。不管怎么逼,也只能到手一堆破烂,而人却越来越消瘦。据说是,别让庄稼人长满一身毛发,要把他剃得精光。这么一来,把全国变成一片废墟。农民变穷——国家也变穷。我们统治者们为了一两个铜板而拼死拼活,而有些地方却把成千上万的卢布扔到水里都不响,没给派上任何用场。
在希律王 1 的宴会上,吃人肉,喝人血和泪。老爷们吃得胀破了肚皮,还剩下许多,却不给穷苦的农民留下一小块面包。这些人吃得再也咽不下去了,而那些人却饿得肚子咕咕叫。
俄国人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任何人都不让沙皇知道真情。我们的国家完了。
我们俄国人不需要面包:我们相互吃就可以吃饱。
大贵族——是一棵落光了叶子的怕冻的树。大贵族们形成一堵厚厚的墙,把老百姓给沙皇遮住了。
父皇——本是个聪明的人,可是缅希科夫却总是欺骗他。
政府官吏从小到大,全都各怀各自的打算。古时的法规已经陈旧过时,新的又不能贯彻实施。不管颁布多少,又能起什么作用呢?因此一切都一如</a>既往。我想,将来也不会有好处。
奉生我者之命,为了制造小桡战船,我到诺甫哥罗德县去砍伐森林,跟波克罗夫斯克县的农民伊瓦什卡·波索什科夫谈到地方捐税和民情民意,他说:需要从各阶层挑选一些深明事理的人和农民制订一部新的法律全书,向全体人民证明他们享有最自由的权利。上帝在人们中间分配智慧时是按照每个人能力大小而给的,往往通过无知的人来表达自己的意旨和真理。损害他们是有罪的。因此不具有善良的心地并且不倾听自由的民意,就不配当沙皇。
关于沙皇的责任。
不要过分相信自己的智慧,要为人民,为国家,为乡村担忧;要爱基督的小民,给他们以各种保障,关心和维护他们,而对那些大人物和有力量的强者则由法庭监督。弱小者得到保护,残暴者应受到严厉惩处。
假如上帝让我坐上沙皇宝座,就应该牢记这一点。
集会庆祝大受难者叶甫斯塔菲节,都喝醉了。教堂合唱队打着鼓来了。“土匪”给打坏一只眼睛,“花花太岁”给打掉一颗牙。我什么都记不得,勉强走了。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
在罗日杰斯特温诺,我一个人留在家里。时间像流水,一天一天地流逝。除了安宁,什么都没有。
时间在流逝,把人引向死亡——我们的结局越来越近。
我如今已认识到我的时代的腐朽,
不祈求,不畏惧,我期待着死亡。
微醉。
我的配偶(阿伦海姆注:皇太子这样称呼他的夫人夏洛塔妃子)有身孕了。
爱神叶列姆卡,叶列姆卡,你这个不洁的神!我从少年开始就受到许多情欲的折磨。我指责别人罪孽深重,可是我的罪孽却比所有的人更深重。
阿芙罗西妮娅。我认识到自己的不法行为,不隐瞒自己的罪过。主哇,用你的手抓紧我吧!我何时才能去见上帝的面容?我白天黑夜地把泪水往肚里咽,我的灵魂希望死去,接受主的惩罚。圣母报喜教堂的雅科夫神甫是我的忏悔师,我俩狂饮到深夜。不是以德国人的方式,而是以俄国人的方式喝的。灌得够厉害了。
阿芙罗西妮娅!阿芙罗西妮娅!(阿伦海姆注:接下去是不堪入目的骂人话)
喝醉酒时在众人面前公开唱波尔塔瓦祈祷仪式中的一句祈祷诗——“主的十字架的敌人”——指的是涅夫斯基修士大司祭费奥多西。
我对父皇感到奇怪:他为什么喜欢费多斯卡?莫非是因为他在民间传播路德教派的习俗并推行全国?实际上他是个地地道道的无神论者,是主的十字架的敌人!
像他这样的狡猾鬼,我见到的还真不多!他是个政客,并不明目张胆地作恶,可是跟他共事却要谨慎小心,不得公开反对他,已经造成了这种局面:处在他的领导之下,就得口是心非。
你的怜悯之情吞食了我,上帝呀!我担惊受怕,浑身颤抖,基督教在俄国岂不是彻底毁灭了吗!
费多斯卡是异端邪说的头子,他及其追随者们公然明目张胆地开始破坏教会,废止斋戒,指责忏悔和禁欲为无稽之谈,嘲笑弃绝女色和自戕致残,把基督徒苦修苦行的崎岖小径更换成宽阔的坦途。斗胆包天地叫人腐化堕落,不承认任何罪恶,他们的所作所为全都是神圣的,并且用这种狂吠煽动人们胆大妄为和好色淫乱,致使许多人陷入享乐主义的泥潭,大吃大喝,寻欢作乐——死后受不到任何惩罚。
他们把圣像叫作偶像,把教堂唱诗叫作牛吼。拆除小教堂,在那只剩下残垣断壁的地方叫卖烟草,让人们把胡须刮掉。用肮脏的马车拉着显灵的圣像,上面盖着龌龊的席子,嘴里谩骂着,招摇过市。攻击东正教的信仰,但却借口说什么攻击的不是信仰,而是要根除所不需要的,对基督教十分有害的迷信。噢,有多少神职人员在这种伪装之下被毁灭,被免去教职和遭受折磨。不禁要问,为什么?得不到别的回答,只是说:迷信、伪善、假道学没有用。有谁坚持斋戒,就是伪善者,有谁祈祷,就是假道学,有谁供奉圣像,就是伪君子。
他们做这一切都非常狡猾和处心积虑,其目的就是要在俄国消灭东正教和扶植新产生的路德派和加尔文派,取消教会。
谁要是在他们身上闻不到渎神的味道,那他就是嗅觉不灵。
路德教派目前还是一种小疾,可是它会扩展,最后使全身腐烂——到那时该如何是好!
要是能有麦芽汁,我们还可以活到家酿新酒。
更改了教堂敲钟的方式。现在的钟声乱七八糟,犹如催赶人们去救火,敲得人惶惶不安。其他一切也都更改了。圣像不是画在木板上,而是画在画布上,并且照着德国人的模样画。你瞧,救世主基督的圣像完全跟德国人一样,大腹便便,又肥又胖,是出于肉感考虑而画的。喜欢上了肥胖的和富有肉感的,抛弃了低眉垂目。建造教堂不按老的惯例,而把尖顶建成路德派教堂的样子,下令要像路德派弹管风琴那样来敲钟。
咳,咳,可怜的俄国呀!你为什么需要德国人的习俗和作风?
想要废除僧侣制。正在草拟御旨,今后禁止任何人剃度为僧,而修道院里空出来的地方将要派退役士兵前去。
福音书中说</a>:凡是到我这里来的人,我都不驱赶他们。
可是他们视《圣经》为废物。
信仰成了精神操练法,犹如军事操练法一样。
既然根据谕旨而强制祈祷,那么这会是什么样的祈祷呢?
“凡乞食者皆应该关押之,施以笞刑,尔后罚做苦役,令彼等不枉食面包。”
这是沙皇的谕旨,而基督的——写在末日审判上的——则是:我饿了,你们不给我吃的;我渴了,你们不给我喝的;我四处流浪,你们不留我住宿。阿门,我对你们说:既然你们不为我的小兄弟中任何一个人这么做,那么也不会为我这么做。
在警察的严格监视下,教人谩骂基督。对天上的沙皇——以乞丐的形象出现,施以笞刑,尔后罚做苦役。
全体俄国人民由于精神的饥饿而正在消亡。
播种者不播种,土地荒芜;神甫不爱护,人们则误入歧途。乡村神甫跟种地的庄稼人没有任何差别:庄稼人扶犁,神甫也扶犁。基督徒们像牲口一样地死去。喝醉酒的神甫在祭坛上满口脏话,不停地骂娘。身上的袈裟是金线绣的,可脚上却穿着肮脏的树皮鞋;烤的是黑麦圣饼;把主的世界末日的秘密盛在令人作呕的容器里,跟臭虫、蟋蟀、蟑螂放在一起。
修士们都成了酒鬼和窃贼。
整个僧侣界和神职界都需要大大改善,因为如今很难找到真正的僧侣和神职人员。
我们感到羞耻的是对自己的信仰和教礼教规一窍不通,像哑巴一样地活着。我可以说,在莫斯科,一百个人里面未必有一个人能知道东正教的信仰是什么,上帝是谁,如何向他祈祷,如何执行他的旨意。
我们只在名义上像是基督徒,此外没有任何基督徒的标志。
人人都疯癫了。在信仰的虔诚方面像树叶一样随风摆动。沉醉于各种稀奇古怪的学说,有些人沉湎于罗马的,另一些人迷恋于路德教派的信仰,我们两条腿都瘸了,成了领了洗的偶像崇拜者。抛弃了我们教会的母乳,另去寻找埃及的、外国的、异教的乳汁。我们像是一群被遗弃的瞎眼的小狗,四处乱爬,而爬向何方,谁都不清楚。
理发匠福姆卡是个圣像破坏运动参加者,他在显灵修道院用劈柴刀砍坏显灵者阿列克西都主教的圣像,是因为福姆卡虽然也是上帝的奴仆,但并不崇拜圣像和生机盎然的十字架以及圣骨。他说:圣像和生机盎然的十字架是人用手做的,而圣骨不能保佑他福姆卡一切顺利;他也不承认教会的教条和传说;不相信圣餐真的就是基督的血和肉,而认为那只不过是教堂做的饼和酒而已。
于是梁赞斯基都主教斯捷潘把福姆卡革出教门,对他进行公民处决——在红场上吊在木架上烧死。
元老院的诸位大人把都主教传到彼得堡质问,纵容了异教徒,宣布福姆卡的师傅米季卡·特维列吉诺夫医师作为圣像破坏运动的参加者无罪,而对那位神职人员却大加羞辱,撵出审判大厅,他一边哭着一边走,说道:
“基督哇,我们的救世主!你说过:既然你们把我赶出来,你们也不会得好。现在把我赶了出来,但这不是驱赶我,而是驱赶你。你洞察一切,已经看到,他们的审判是不公正的,你审判他们吧!”
都主教从元老院出来,刚一走到广场上,全体在场的人都可怜他,哭了起来。
生我者对梁赞斯基更加恼怒。
教会本来大于人间的沙皇。可是如今沙皇却掌握着教会。
古时候,沙皇得向宗主教敬礼。可是如今,代理宗主教在给沙皇的便笺中却是这样落款的:“陛下的奴隶和踏脚板,温顺的斯捷潘,梁赞的牧人。”
教会的首脑成了皇上垫脚的东西,整个教会则是奴仆。
罗斯托夫斯基都主教德米特里是个圣人,生我者给他喝匈牙利葡萄酒,向他询问宗教事务时,这个圣长老一无所答,只是一个劲儿地为沙皇画十字。就这样竭力避而不答!
圣父们说,不可逆水行舟,鞭子治不好红肿。
圣徒受难者们为了教会是如何不惜流血的?
高级僧侣们都是沙皇的食客——吃人家的,嘴短。
从前的神职人员为全俄国呕心沥血,而如今的高级僧侣们不仅不为皇上分忧,而且甚至都是纵容者,腐蚀沙皇的圣职。
百姓犯罪,沙皇祈祷;沙皇犯罪,百姓却不祈祷。由于皇上犯罪,上帝会处决整个国家。
前几天,那位梁赞的牧人在喝酒的时候对生我者说:“你们当沙皇的,就是人间的神,相当于上帝。”
而“公爵教皇”作为酗酒的弄臣,竟然谩骂神职人员:
“别看我在丑角中是公爵教皇,却不会对沙皇说这样的话吗?上帝比沙皇大。”
沙皇夸奖了弄臣。
那次喝酒时,高级僧侣们谈到教会没有首脑,需要设立宗主教,生我者大发雷霆,把短剑从鞘里抽出,所有的人都吓得哆嗦起来,以为他要攮人,不料他却把剑扎在桌子上,并且叫道:
“给你们的宗主教!宗主教和沙皇——是一体的!”
费多斯卡劝谏生我者说,俄国沙皇从今以后应该尊称为皇帝,也就是像古罗马的恺撒一样。
1709年在莫斯科红场庆祝波尔塔瓦大捷,神职人员建造一个类似古罗马庙宇的建筑物,设有祭坛颂扬俄国战神阿波罗和马尔斯,亦即生我者的美德。在这座古爱琴式的神庙上有一段铭文:
“国家之基础即信仰。”
什么信仰?信仰哪个上帝和哪些神祇?
在那次庆祝活动中举行了颂扬全俄国的赫耳库勒斯 2 的仪式,象征着生我者杀死许多野兽和人,完成这些功勋之后,乘着伊俄维什神的战车升天,由鹰驾驶,在银河上飞驰——献词是:
“通往奥林波斯之路。”
学士院院长、修士司祭约瑟夫写的小册子里关于这次颂扬仪式写道:
“必须了解,这并非为纪念某一圣徒而建的庙宇或教堂,而是政治的,亦即公民的颂扬。”
费多斯卡劝谏生我者说,圣主教公会作为宗教首脑机关应该在命令中或者在誓词中向俄国人民宣布:
“以君主为自己的元首,因为君主既是祖国之父又是主基督。”
人们想要像赞美上帝的光荣和基督的荣耀一样来赞美君主,视他为唯一的永恒的王者之王。正是在罗马法典中可以读到渎神的话:罗马君主即全世界的主。
我们宣扬并且相信,基督才是王者之王和主之主,没有人能成为全世界的主。
耶稣基督是非人手凿出来的石头,从劈不开的山上而来,他击溃和消灭了罗马帝国,把它的泥足打得粉碎。而我们正在建立的,正是上帝所消灭的。这种做法岂不是——与上帝抗衡吗?
看看罗马的历史。恺撒卡里古拉说:“皇帝可以为所欲为。”
不仅仅是罗马的恺撒,一切骗子和无赖,以及四条腿的畜生都可以为所欲为。
巴比伦王纳乌霍多诺索尔说:朕即神。如若不为神,即成为畜生也。
普拉斯科维娅·马特维耶芙娜皇后在瓦西里岛上的府邸里住着长老季莫菲·阿尔希佩奇,那里是绝望者的栖息之所,给无望者以希望,给癫狂者以宁静。他了解人的良心。
前几天夜里,我去见他,跟他谈了话。阿尔希佩奇说,反基督是个假皇帝,是个真正的无赖。这个无赖就要来了。
我读了都主教梁赞斯基的《反基督降临的预兆》,由于这个将要降临的无赖而战栗。
在莫斯科,把格里高利·塔里茨基烧死了,因为他在老百姓中间鼓吹反基督降临。塔里茨基是个非常有头脑的人。1711年陪同我从里沃夫到基辅去的龙骑兵上尉瓦西里·列文,还有特级公爵缅希科夫的忏悔师、僧侣列别德卡,还有书吏拉里翁·多库金以及许许多多别的人,都想到了反基督。
人们在森林和荒原里自焚,就是由于害怕反基督。
不受约束——打架;受约束——害怕。我看到,我们处处都处在绝境之中,却不知从何处得到救助。我们一边祈祷,一边胆战心惊。无法无天者横行施虐,遭受损害和冤屈的人们只能向上天号叫,想要引起上帝的愤怒和为之申冤。
无法无天者已经秘密行动起来。时间马上就到了。我们正处在仇恨的山顶上,而又没有信仰。
有一个分裂派教徒把圣礼抛到脚下,用脚乱踩乱踏。
一群蝗虫从留别奇附近飞过,从中午一直飞到午夜,翅膀上写着:上帝大怒。
天短而阴暗。老人们说:太阳不像从前那么明亮了。
我们喝得烂醉如泥。上帝会看到,我们酗酒是为了忘却自己。
死亡的恐怖侵袭了我。
结局已来到门口,斧头架在脖子上,致命的大刀悬在头顶上。
癫僧圣谢苗死前对自己的朋友、教堂执事约安说:“普通人和庄稼人心地宽厚和善,他们不损害任何人,自己劳动,不怕流汗,吃自己的面包,他们中间有许多人都是圣徒,我看见他们来到城里领圣餐,他们像纯金一样。”
噢,人们哪,近来的受难者们,如今基督就在你们中间。主爱那些哭泣的人,而你们总是泪流满面;主爱饥饿和口渴的人,而你们缺吃少喝——有些人缺少一半的面包;主爱那些无辜受难的人,而你们的苦难数也数不清——但是有的人灵魂勉勉强强留在肉体里。你们在忍耐中切莫气馁,而要感激基督,他复活之后定会光临你们,而且与你们永不分离。基督现在就在你们中间,并将常在,你们要说:阿门!
注解:
1据《圣经·旧约》记载,罗马帝国统治犹太人时期的犹太王,公元前73—前4年在位,以残暴著称。
2赫耳库勒斯,即古希腊传说的英雄赫拉克勒斯在古罗马神话中的名字,建立了“十二件奇功”。
三 宫廷女官阿伦海姆的日记
阿列克塞皇太子的日记以这番话结束。他当着我面把日记扔进火里。
1715年12月31日
彼得同父异母哥哥费奥多尔·阿列克塞耶维奇沙皇的寡妻,玛尔法·马特维耶芙娜皇后今天逝世了。外国居民以为她早已谢世了:自从她丈夫死后二十多年以来,她一直处于神经错乱状态,像个囚徒似的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从来不见任何人。
她的安葬仪式是在黄昏时进行的,非常隆重。出殡时从死者的家到彼得保罗大教堂,越过冰封的涅瓦河,一路上两侧布满燃烧着的火把。她的府邸跟我们毗邻,在悲苦众生教堂附近。两个月以前正是沿着这条路线用送葬的三桅战舰运送太子妃殿下的遗体的。当时安葬第一位外国公主,而现在则是安葬最后一位俄国皇后。
走在最前面的是身披华丽袈裟的神职人员,他们手中拿着蜡烛和手提香炉,唱着送葬歌。棺材是用雪橇运送的。随后走着枢秘顾问官托尔斯泰,他捧着镶满宝石的皇冠。
沙皇在这次送葬仪式上第一次废除了俄国古老的哭丧习俗:下令严格禁止任何人大声哭泣。
大家都沉默不语地走着。夜静悄悄。只能听到焦油燃烧的噼啪声和雪地上嘎吱嘎吱的脚步声,还有送葬歌声。这种沉默无言的行进充满令人惊恐的气氛。我们走在死者的后面,自己也好像是死人,走向永久的黑暗。也好像是俄国通过她最后一位皇后在安葬旧的俄国,彼得堡,在安葬莫斯科。
皇太子爱死者,把她当成亲生母亲,为她的死而震惊。他认为她的死对于自己来说,对于自己的整个命运来说是一种不祥的预兆。送葬过程中,他好几次伏在我的耳朵上说:
“如今一切全都完了!”
1716年1月1日
明天早晨,我和两位莱温沃尔德男爵一起离开彼得堡,直奔里加,取道但泽回德国。我将永远离开俄国。这是我在皇太子府邸里过的最后一夜。
晚上我去向他告别。根据我们分手时的情景,我觉得,我爱上他了,并且永远都不会忘记他。
“谁知道呢,”他说,“也许我们还能见面。我想要再次到你们欧洲去访问。我喜欢那里。你们那里很好,自由而快乐。”
“为什么把事业停下来,殿下?”
他深深叹了口气:
“我高兴进入天堂,可是因为有罪而进不去。”
接着,他又带着他所特有的善良微笑补充道:
“好吧,愿主保佑您,女官尤丽安娜!请不要记恶,代我向欧洲和您的老师莱布尼茨致意。也许他是对的:上帝保佑,我们不要吃掉彼此,而要相互效力!”
他以兄弟般的情意拥抱和亲吻了我。
我哭了起来。临走时再一次向他转过身去,以诀别的目光看了他一眼,我的心一阵疼痛,好像是又有了那天我在黑暗的镜子里见到夏洛塔和阿列克塞的脸贴在一起时体验到的那种预感——我觉得他俩都是牺牲品,注定要遭受大灾大难。她死了。该轮到他了。
我又想起,在罗日杰斯特温诺的最后一个晚上,他站在房顶上的鸽子笼前,下面是如炭一般漆黑的森林,背后是如血染的红色天空,他全身被白色鸽子翅膀所覆盖,仿佛是穿着白色衣服。他将永远都是这样留在我的记忆</a>中。
我听说,获得了自由的囚徒有时还怀念监狱。我现在对俄国也有类似的感觉。
我用诅咒开始写这份日记,可是要用祝福来结束它。我只说一句,许多欧洲人要是能更好地了解俄国也会这样说:一个神秘莫测的国家,一个神秘莫测的民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