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松木的棺材
是为我造的。
我将躺在里面,
等着吹起号角。
这是一首入棺派分裂教派的歌。他们说:“创世七千年之后,基督 他在自己的学生吉洪身上发现了非凡的数学才华,像爱自己亲儿子一样爱他。
老格留克本人在心灵中也是个孩子。他跟吉洪谈话时,尤其是喝得微醉的时候,把他当成自己唯一的成年知心朋友。给他讲解新的哲学学说和假说,讲到培根的《伟大的复兴》,斯宾诺莎的伦理学,笛卡儿的“旋风”,莱布尼茨的单子,但是讲得最振奋人心的则是——哥白尼、开普勒、牛顿的天文发现。这个孩子有许多东西不理解,可是却怀着极大的好奇心来听他讲述各种科学奇迹,犹如听那三个老者讲述隐形城基捷日一样。
帕霍梅奇认为德国人的科学,尤其是那些“星象术”“机智术”都是违背神意的。
“可恶的哥白尼,”他说,“跟上帝对抗:把沉重的大地举到空中去。只有他才在梦中看见太阳和星辰不动,而大地旋转,违背《圣经》。神学家都嘲笑他!”
“真正的哲学,”格留克牧师说,“对于信仰不仅有益,而且是需要的。许多神父通过哲学科学而达到完美的境界。自然科学并没有背离基督教的律法;努力研究自然科学的人,也了解上帝,崇奉上帝;关于生物的科学议论会弘扬造物主,如经书中所写的:天空宣扬主的荣耀。”
可是吉洪却以其模糊的敏感猜测到,在科学与信仰的这种一致中并非一切都像格留克所想的那么简单,有一些他本人也不明白,尽管他努力去想。难怪老人醉酒后就世界的多元性、宇宙空间的不可思议等问题和自己进行学术争论的末尾,有时竟然忘记学生在场,好像是疲惫不堪,把秃头伏在桌子边上,假发滑向一侧——他觉得头特别沉重,与其说是由于酒劲,不如说是由于那些令人晕头转向的形而上学思想,他低沉地呻吟着,重复着牛顿的一句名言:
“噢,物理学,帮我摆脱开形而上学吧!”
有一次,吉洪——他当时已经十九岁,在学校已经毕业,能流利地阅读拉丁文——偶然打开放在老师桌子上的从荷兰带来的手抄本斯宾诺莎书信集,读了首先映入他的眼帘的几行:“在人与上帝的本质中间很少有共同之处,犹如在大犬星座和作为会吠叫的动物的狗之间一样。如果三角形能说话,它就会说,上帝不是别的,不是完美的三角形,而是圆——上帝的本质是最圆的。”另一封信里——谈到圣餐仪式时说:“噢,没有头脑的少年!是谁把你们迷惑了,你们竟然遐想,似乎可以把神圣和永恒吞进肚里,神圣和永恒似乎就是在你们的肚子里?你们教会的神秘主义有多么可怕:它们与健康的思想相矛盾。”吉洪合上书,不再读了。他有生以来 有一次,一个晴朗的夏日傍晚,吉洪在图书馆里坐在带轮子的折叠式移动梯子的最顶端,面部朝墙,梯子从上到下全都摆满了书,他往书脊上贴编号标签,把新的登记账跟旧的进行核对,旧的登记账里错误百出,所有的外文图书的书名全是用俄文字母拼写的。高高的窗户上铅色的窗格里镶着小块圆形玻璃,跟古老的荷兰房子里一样,阳光透过窗户上的玻璃斜射进来,形成一道充满灰尘的光柱,落到一架架闪闪发亮的铜质机器上——有天球、星盘、罗盘、矩尺、两脚规、比例尺、水平尺、望远镜、显微镜,落到各种野生动物和鸟类标本上,落到巨大的猛玛头骨、面目狰狞的中国偶像和爱琴时代诸神美丽的假面具上,落到一排排无尽头的摆满单调的皮面图书的书架上。吉洪喜欢这项工作。在这里,在图书的王国里,舒适而宁静,犹如在森林里或者在被人遗弃的受到阳光宠爱的古老坟地。只有从马路上传来的晚祷钟声,使人想起基捷日的钟声,还可听到从隔壁房间敞开着的门里传来的格留克牧师和勃留斯谈话的声音。他们吃过晚饭以后,坐在那里一边抽烟喝茶,一边闲谈。
吉洪刚刚给一些四开本和八开本的书贴完新的编号,在旧的登记账里编号473的下面写着:“弗朗西斯·培根的哲学,英文,三卷”;编号308:“笛卡儿的哲学原理,荷兰文”;编号532:“艾萨克·牛顿的自然科学的数学原理”。他把这些书放到书架上,在书架的里边摸到一本躺倒的八开本书,便抽出来,原来是一本很古老的书,被老鼠啃过,编号461,“列奥纳多·达·芬奇论绘画,德文”。这是l582年在阿姆斯特丹 当皇太子和姑妈走进来的时候,玛尔法·马特维耶芙娜亲切地向他们问候,邀请他们听听这个游方僧的讲述。这是个小老头儿,生着一张孩子般的愉快的脸;他说话的声音也是愉快的,像唱歌一样,很受听。他讲述了自己的流浪生活以及雅典和索洛夫基岛上的隐修生活。将二者加以比较,他认为希腊的修道院比俄国的好。
“那个雅典修道院叫作‘圣母之园’,圣母在天上经常俯视它,保佑它永远平安。在圣母的神助下,它健壮成长,并且开花结果,果实有内在和外在两种,外在的——是红色的,内在的——拯救灵魂的。每个进入该园的人,都好像是走进天堂的门口,看到它的善和美,不再愿意返回了。那里空气轻柔,山高林密,气候温暖,阳光充沛,生长着各种各样的果树,距离圣地耶路撒冷很近,永远快乐。而索洛夫基岛则凄凉而阴森,冷酷而黑暗,像地狱一样寒冷。岛上有一种有害于灵魂的东西:栖息着许多白色的鸟——海鸥。整个夏季在这里繁殖,生儿育女,在地上筑窠,僧侣们去教堂的路边全是鸟窠。这些鸟给修士们造成很大的麻烦:第一,失去了宁静;第二,每当看见它们打架和戏闹,有时求偶,思想便被俘虏,产生情欲;第三,妻子、少女、女修士常到这个修道院去。而在雅典山上则没有这些诱惑:海鸥不飞来,妻子也不来。唯一的妻子,展翅飞翔的鹰——神圣的教堂——住在那个幸福的修道院里,直至实现主的意旨和他所掌握的时代到来。荣耀永远属于主。阿门。”
他结束了讲述,皇后要求所有的人,甚至包括玛丽娅在内,都离开这间屋子,只让皇太子一个人留下。
她差不多不认识他,不记得他是谁,是她的什么亲属,甚至连他的名字都忘了,只是简单地称他为孙子</a>,然而却很喜欢他,以一种奇怪的同情心怜悯他,仿佛是知道他的命运,尽管连他本人都还不知道。
她长时间地一声不响,只用明亮而又呆滞的目光看着他,那目光好像是蒙上一层薄膜,好像是夜间外出觅食的鸟的目光。然后突然悲哀地笑了,用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面颊和头发。
“你是我可怜的孤儿!没爹,也没妈。没有人能保护。残暴的豺狼要吃掉小羊羔,黑色的乌鸦要啄伤小白鸽。咳,我真可怜你,亲爱的!你是个活不长的人……”
这位末代皇后从古老莫斯科来到这彼得堡,像是个悲戚的幽灵,发出疯狂的呓语,这个温暖宁静的房间里的一切虽然豪华,但已腐烂,时间在这里仿佛停滞了,一股死亡的阴冷与早期童年那种爱抚一起向皇太子袭来。他的心疼痛起来,悲哀而又甜蜜。他吻了那只像死了一般苍白的枯瘦的手,沉甸甸的古老的沙皇戒指从那细长的手指上脱落下来。
她低下头,好像是陷入沉思,摆弄着珊瑚念珠:不洁净的灵魂见到这种珊瑚便要避而逃跑,“因为珊瑚长成十字形”。
“全都乱套了,全都乱套了,糟透了!”她又像是在说梦话,越来越惊惶不安,“你在经书中可读过,孙子:孩子们,最后的年代了。你们可听见了,即将来临的,已经在世上存在了。这说的是他,是毁灭之子。他已经来到大门前。很快,很快就进来了。不知我是否能等到,是否能看到,心头的朋友,我的红太阳,贤明的沙皇费奥多尔·阿列克塞耶维奇?哪怕是只看上一眼,看到他如何耀武扬威地回来,跟那些背信弃义的人作战,取得胜利,登上陛下的宝座,全体人民都来向他鞠躬致敬,高呼:奥莎那!主保佑,未来是幸福的!”
她的眼睛几乎是放射出光芒,可是立刻又蒙上从前那种模糊的薄膜,像是火炭覆盖上灰烬。
“不,我等不到了,看不见了!我有罪,激怒了主……咳,心里感觉到不妙。我气闷,孙子,有些气闷。如今总是做一些不吉祥的梦,有预兆的……”
她担心地环视一下,把嘴凑到他的耳朵上,悄悄地说:
“你知道,孙子,前几天我梦见什么了?是在梦中还是在预兆中,我不清楚,但确实他亲自来找我,正是他,而不是别的任何人!”
“谁,皇后?”
“你不明白?听着,我是怎么做的那个梦?也许这样你就能明白。我躺着,仿佛就是在这个床上,好像是在等待着什么。突然间门开了,他走了进来。身材魁梧,粗壮结实,长袍截短了,德国式的;嘴里叼着烟斗,抽着烟;脸上刮得光光的,留着猫胡子。走到我跟前,看着我,不说话。我也不吱声,心想,会怎么的。我开始烦闷起来,无聊,这样无聊——我的死亡……想要画个十字——手抬不起来,念一段祈祷词——舌头动不得。躺着像是死了一样。他抓住我的手,抚摸着。我的脊背上冷一阵热一阵。我看了看圣像,我觉得圣像一会儿变个样儿:好像不是救世主的模样,而是个可恶的德国人,脸又肿又青,跟淹死鬼一样……可是他还在朝着我。你生病了,他说,玛尔法·马特维耶芙娜,病得很厉害。我打发我的御医过来,你愿意吗?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不认识啦?——我说,我怎能不认识你呢?认识。像你这样的人我们见过不少!既然认识,那你说说看,我是什么人?我说,谁都知道你是什么人。你是个德国人,德国人的儿子,士兵,鼓手。他龇牙咧嘴地笑起来,眼珠子朝着我乱转,像一只乖戾的猫。‘看来你是发疯了,老太婆,完全疯了!我不是德国人,不是鼓手,我是正式加冕的俄国沙皇,你已故丈夫的同父异母弟弟。’这时我愤恨极了。真想朝他脸上吐口唾沫,向他大叫:你是条狗,是个狗崽子,冒牌皇帝,是格里什卡·奥特列庇耶夫,遭天杀的,这就是你!我想,让他见鬼去吧。我跟他骂什么呢?连吐他都不值得。我这只是在做梦,上帝降灾让我做这种闹鬼的白日梦。吹口气,就消散了,破灭了。我说:‘既然你是沙皇,那么你的名字怎么称呼?’他说:‘彼得,这是我的名字。’他刚一说了‘彼得’,我马上就画了个十字。唉,我想,原来就是你呀!等着瞧吧。但愿我不是个傻子,即使不能用嘴,那么在心里,我也要进行神圣的诅咒:‘撒旦是敌人!离开我,到荒野去,到密林中去,到地洞中去,到无底的大海里去,到荒山野岭中去,该死的嘴脸!离开我,到地狱去,到阴森的冥界去,到阴间的火海里去。阿门!阿门!阿门!破灭吧!我向你吹气,吐唾沫。’我刚一念完咒语,他就消散了,好像是钻到地底下去了——他没有留下丝毫的踪影,只有一股难闻的烟味。我惊醒了,大叫一声,瓦赫拉梅耶芙娜跑过来,给我身上洒了圣水,熏了乳香。我起来,到祈祷室里去,跪在弗拉赫林的圣母像前,回忆起这一切,仔细思考一阵,也就明白了这是谁。”
皇太子早就明白了,父亲到她这里来过,这不是做梦,而是真事儿。同时也感觉到,这个疯女人的梦呓也感染了他,传给了他。
“这究竟是谁,皇后?”他怀着贪婪而又令人恐怖的好奇心重复道。
“你不明白?还是忘了叶甫列姆在书里说的:‘将以西门-彼得的名义出现在世上的高傲之王——反基督。’他的名字——就是彼得。正是他!”
她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目光盯着他,呼吸困难地向他耳语道:
“正是他。彼得——就是反基督……反基督!”
注解:
1据《圣经·旧约》,耶和华在幔利橡树那里向亚伯拉罕显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