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列奥纳多在佛罗伦</a>萨郊区菲埃索莱山冈上有一个葡萄园。邻居想要霸占这块土地,跟他打起官司来。画家身在罗马涅,便把这起诉讼委托乔万尼·贝特拉菲奥办理,1503年3月末把他召到罗马。
乔万尼顺路到奥尔韦埃托参观路加·西诺列利 1 的壁画,这幅画绘在大教堂里,不久前才完成,但已遐迩闻名。
反基督的面孔让乔万尼大为震惊。他起初觉得很凶恶,可是仔细观看了之后,发现并不凶恶,而只不过是无限痛苦罢了。炯炯有神的眼睛闪烁着充满痛苦的温顺的目光,反映出遭到上帝摈弃而产生的彻底绝望。虽然生着丑陋的山羊式的尖耳朵,弯曲的手指让人想起兽的爪子——但他却是美丽的。在乔万尼面前,这张脸跟他从前发高烧说胡话时见到的那张神圣的脸异常相像,他想要认出那张脸来,可是没有办到。
这幅画的左部画着反基督的毁灭。他借助于看不见的翅膀向天上飞去,想要向人们证明他是人子,踏着云彩降临人间,裁决活人和死人的是与非,但他是天主的敌人,被天使打败,坠入无底深渊。这次惨败的飞翔,人的翅膀,唤起了乔万尼关于列奥纳多那些熟悉而可怕的想法。
跟乔万尼一起参观壁画的还有两个人:一个五十来岁的肥胖的修士及其同伴——此人身材细高,很难说出他的年龄,面部表情很愉快,身穿游方僧的衣服,古时候把这种人叫作流浪学究或者出亡僧侣和流浪艺人。
他们二人跟乔万尼相识以后,便与他结伴同行。修士是来自纽伦堡的日耳曼人,奥古斯丁修道院的图书管理员,学识渊博,名叫托马斯·施威尼茨。他到罗马去解决教会产权纠纷问题。他的同行者也是日耳曼人,名叫汉斯·普拉特尔,萨尔茨堡人氏,不知是施威尼茨的秘书,还是他的马夫和消愁解闷者。
他们途中谈论教会的事务。
施威尼茨以科学的明确性心平气和地论证了教皇关于赎罪教条的无聊,声称过不了二十年,整个日耳曼就会揭竿而起,将要推翻罗马教廷的统治。
“这个人绝不会为信仰而献身,”乔万尼端详着纽伦堡修士保养得很好的圆脸,暗自想道,“绝不会像萨沃纳罗拉那样跳进火堆里去。不过要知道,对于教会来说,他也许更加危险。”
到达罗马以后不久的一天晚上,乔万尼在圣皮埃特罗广场上遇见汉斯·普拉特尔。这个流浪学究把他带到附近的西尼巴尔迪胡同——那条街上有许多日耳曼人为朝圣者开的旅馆——把他领进一家小酒店,这是捷克人瘸腿扬开的,字号叫“银刺猬”,店主是个胡斯派信徒,很乐意用上等佳酿款待自己的志同道合者——教皇的秘密反对者,日益增多的自由思想者,他们希望对教会进行重大改革。
小酒店的8 ——一个少年侍从在训练一条狗用两条后腿站立;在俄西里斯与伊西斯的订婚仪式上,也有一个这样的淘气鬼,浑身一丝不挂,骑在一只大雁的背上:一切都洋溢着生活的欢乐。在所有的装饰图案、花纹、手执十字架和香炉的天使、手执神杖和托着果篮跳舞的长着山羊蹄子的浮努斯中间,出现一只红色的兽,神秘的公牛——像太阳一样,光芒四射,金光灿灿,这只牛洋溢着生活的欢乐。
这是什么?乔万尼想,是亵渎神明还是孩童的天真无知?伊丽莎白腹中的胎儿在嬉戏,她的脸上流露出神圣的激情,这跟伊西斯为被切成碎块的俄西里斯而恸哭时的面部表情岂不是一样的吗?亚历山大六世跪在从棺材里走出来的基督面前,脸上露出兴奋的表情,埃及祭司们迎接被人杀死后以阿皮斯形象复生的太阳神时,脸上岂不也是露出同样的表情吗?
人们为之顶礼膜拜、唱赞歌和在祭坛上焚烧神香的那位神祇,变成金牛犊的博尔吉亚家族徽章上的那头公牛,跟罗马教皇本人一样,被诗人们给神化了:
Caesare magna fuit,nunc Roma est maxima:Sextus
Regnat Alexander,ille vir,iste deus.
罗马在恺撒时代是伟大的,如今更加伟大:
这里主宰一切的是亚历山大:他是人,他是神。
乔万尼觉得比任何矛盾都让人可怕的是如此明目张胆地把神与兽调和起来。
大厅里坐满高官显宦和主教们,他们在等候着教皇,乔万尼一边观看壁画一边听着他们谈话。
“贝特兰多,您从何处来?”阿博雷亚枢机主教向费拉拉使臣问道。
“从大教堂来,大人。”
“怎么样?圣上如何?没有劳累吧?”
“毫无倦意。他唱日祈赞美诗,唱得不能再好了。庄严、神圣、华美,跟天使无异!我觉得我不是处在人间,而是在天堂里,置身于上帝的侍者中间。当教皇举起圣餐碗的时候,不只是我一个人,许多人都哭了……”
“米凯雷枢机主教是生什么病死的?”不久前刚刚来到罗马的法兰西使臣表现出好奇心。
“由于吃了或者喝了有害胃肠的食物。”教廷财务总管唐·璜·洛佩斯小声回答道,他像亚历山大的大多数近臣一样,是西班牙人。
“听说,”贝特兰多说,“星期五,就是米凯雷死后 亚历山大六世走进大厅,跟犹太人金匠所罗门·达·塞索谈话,正是这个金匠在瓦伦蒂涅公爵的宝剑上雕刻了尤利乌斯·恺撒的光辉形象。他在一大块翡翠上模仿古代石像雕刻了裸体的维纳斯,得到教皇特殊的恩宠。教皇特别喜欢维纳斯,竟然下令把这块宝石镶嵌在十字架上,每逢在圣彼得大教堂举行宗教仪式时都用这个十字架为百姓祝福,他亲吻耶稣受难十字架时,实际上亲吻的是美的女神。
然而,他毕竟不是不信神的人:不仅履行教会的一切仪式,而且在心里也暗暗地信神;他特别崇敬贞洁的圣母玛丽亚,把她当成自己的保佑者,认为她一向热情地在上帝面前为他祈求。现在,他让犹太人所罗门给制造一盏神灯,这是卢克莱西娅小姐生病时他向民众玛丽亚教堂许的愿。
教皇坐在窗前,观看各种宝石。他喜爱宝石达到了狂热的程度。他用漂亮的细长的手指轻轻地触动和摆弄宝石,噘起厚厚的嘴唇,脸上露出甜蜜的和淫荡的表情。
他特别喜欢一块很大的绿玉髓,只见其色彩比翡翠更深,闪烁着紫红色的光芒,里面又透露出神秘的金黄。
他下令从他自己的宝库里把装珍珠的小箱子拿来。
每逢他打开这个小箱子,他都情不自禁地想起他那可爱的女儿卢克莱西娅,因为她就很像是一颗璀璨而洁白的珍珠。他用目光在高官群里搜寻费拉拉公爵阿芳索·德斯特的使臣,把他叫过来——费拉拉公爵是他的女婿。
“你得注意,贝特兰多,不要忘了给卢克莱西娅公爵夫人准备一件小礼品。从叔叔这里回去两手空空地见她,你可不好交代。”
他自称“叔叔”,因为在正式文件中,卢克莱西娅小姐不是被称作圣上的女儿,而是称作他的侄女:罗马教皇不可能有合法的子女。
他在小箱子里翻来翻去,挑出一颗巨大的粉色印度珍珠,只见它是椭圆形的,有山核桃那么大,是无价之宝,价值连城。他把这颗珍珠拿到光亮处,欣赏起来:他想象这颗珍珠佩戴在卢克莱西娅黑衣的深胸口里,在她那粉白的胸脯衬托下该是多么光彩夺目,他觉得犹疑不决起来:把这颗珍珠送给费拉拉公爵夫人还是送给贞女玛丽亚?可是他思索片刻,马上认定从天后手里夺走所许诺的礼品是有罪的,于是把这颗珍珠交给了犹太人,让他把珍珠镶在神灯最醒目的地方,镶嵌在绿玉髓和苏丹赠送的红榴石之间。
“贝特兰多,”他又对使臣说,“你见到公爵夫人时,代我告诉她,让她衷心向天后祈祷,以便保佑她身体健康。你看,我们感谢天主和贞女玛丽亚的一贯保佑,身体无病无灾,完全健康,我们给她带去教廷的祝福。至于小礼品,今天晚上打发人送到府上去。”
西班牙使臣走到小箱子前,不失尊敬地发出惊叹:
“我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么多珍珠!起码有七升吧?”
“八升半!”教皇骄傲地纠正道,“引以为荣的是:这都是上品。我花了二十年的时间才积累了这些珍珠……”
他眯缝起左眼,以一种奇怪的声音笑起来。
“这个小滑头知道对她很相宜。我希望,”教皇郑重地补充道,“等我死后,卢克莱西娅能拥有全意大利最好的珍珠!”
他把两只手都伸进珍珠里面,捧起一捧,珍珠从手指的缝隙里洒落出去,他欣赏着一颗颗晶莹的珍珠闪着粉红色的光,唰唰地落下。
“一切,一切都是给她,给我亲爱的女儿准备的!”他重复着,高兴得喘不过气来。
突然在他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里掠过一种令人恐怖的神情,一股寒气侵入乔万尼的心头——他不禁想起关于老博尔吉亚对自己亲生女儿兽性的情欲的传闻。
四
下人向教皇禀报塞萨尔驾到。
圣上有要事找他:公爵对佛罗伦萨共和国怀有敌对的企图,而佛罗伦萨受法兰西的最高保护,因此法兰西国王通</a>过自己在梵蒂冈的使臣对此表示不满,指责亚历山大六世怂恿自己的儿子实施这种阴谋。
教皇得知儿子到来以后,偷偷地向法兰西使臣扫了一眼,走到他跟前,抓起他的手,伏在他的耳朵上说着话,仿佛是无意之中把他领到通向另一个房间的门前,塞萨尔就在那个房间里等候他。然后他走进那个房间,又仿佛是无意之中没有随手把门关上,于是站在门口的人,包括法兰西使臣在内,都能听见那个房间里说话的声音。
很快就从那个房间里传出教皇愤怒的叫喊声。
塞萨尔平静而有礼貌地反驳他。可是老头子向他跺起脚来,狂暴地叫起来:
“你给我滚!我再也不想见到你这个狗崽子,你这个婊子养的!”
“噢,我的上帝呀!您听见了吗?”法兰西使臣向威尼斯特使安东尼奥·朱斯蒂尼雅尼耳语道,“父子二人打起来了,他要揍塞萨尔!”
朱斯蒂尼雅尼只是耸了耸肩膀:他知道,如果说有人要挨打,那么将要挨打的与其说是儿子,倒不如说是父亲。自从塞萨尔杀死他的哥哥甘迪亚公爵以来,教皇在塞萨尔面前一直战战兢兢,尽管作为父亲爱他更深了,这种爱掺和着迷信的恐惧和骄傲。大家都记得,年轻的侍从官佩莱托为了逃避大发雷霆的公爵而藏到教皇的衣服里,塞萨尔拔刀刺进他的胸部,血溅到教皇的脸上。
朱斯蒂尼雅尼也猜到了,现在父子二人的争吵不过是一场骗局:他们要哄骗法兰西使臣,向他证明,公爵即使对佛罗伦萨共和国怀有敌对的企图,可是教皇并没有参与其事。朱斯蒂尼雅尼常说,这父子二人总是相互帮助,相辅相成:父亲从来不履行说过的话,儿子从来不说要做的事。
公爵走了,教皇仍然怒气未消,威胁要对他进行父亲的诅咒和革除他的教籍。等到教皇回到接待室的时候,只见他气得浑身发抖,呼吸困难,脸涨得通红,擦着脸上的汗水,只是眼睛的深处闪烁着喜悦的火花。
他走到法兰西使臣面前,又把他领到一旁,这一次是把他领到通往贝尔韦德雷庭院的大门里。
“圣上,”法兰西人彬彬有礼地开始表示歉意,“我不希望成为您愤怒的原因……”
“难道您听见了?”教皇天真地表示惊异,没有等他醒悟过来,便带着慈父般的柔情用两个手指端起他的下颏——这标志着特殊的关怀——怀着难以遏制的激情,流畅自如地谈起自己对法兰西国王如何忠诚和公爵的企图绝无恶意。
使臣尽管几乎掌握了确凿的证据足以证明这是一场骗局,可是听着教皇的话,感动至深,迷迷糊糊,如腾云驾雾一般,不知应该相信自己的眼睛还是应该相信教皇的面部表情和说话的声音。
老博尔吉亚撒起谎来十分自然,他从来不需要事先想好谎言,每当需要的时候谎言都脱口而出,如此流畅自如,就像他跟女人做爱一样。他一生中不断地训练自己的这种本领,终于达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虽然人人都知道他在说谎,用马基雅弗利的说法,“教皇越是不愿意做某件事情,他越是信誓旦旦地表示要做”——但是仍然相信他,因为这种谎言的奥秘就在于他本人也相信自己,犹如一个艺术家沉醉于虚构一样。
五
亚历山大六世结束了与使臣谈话,跟自己的总秘书官,佩鲁贾枢机主教弗兰切斯科·雷莫利诺——此人当年曾参</a>与过对吉罗拉莫·萨沃纳罗拉修士的审判和处决——谈了起来。总秘书官手里拿着一份准备好的关于对图书建立宗教审查制度的训谕等候教皇签字。教皇本人亲自构想和拟定了这份训谕。
训谕中说:“兹认为印刷机为有益的,此项发明可以使真理永世长存,让人人皆有可能接受它,然而必须防止出现有损于教会的鼓吹自由思想和蛊惑人心的邪恶著作,特此宣布:非经教会首长——教区主教或副主教允许,严禁印刷任何书籍。”
教皇听罢训谕,扫视了各位枢机主教,像通常一样,问道:
“Quod videtur?诸君以为如何?”
“除了印刷的书籍之外,”阿博雷亚发表不同意见,“是否还应该采取措施禁止手写的著作,诸如致保罗·萨维利那样的匿名信?”
“我知道,”教皇打断了他的话,“伊雷达拿给我看了。”
“既然圣上已经获悉……”
教皇直盯着枢机主教。枢机主教窘迫得不知所措。
“你想说:我为什么没有开始侦查,没有揭露肇事者?噢,我的孩子,既然我的指控者所说的话全是真的,别无其他,那么我为什么要缉捕他呢?”
“圣父!”阿博雷亚大吃一惊。
“是的,”亚历山大六世严肃认真而又感人肺腑地继续说,“我的指控者是正确的!最后一个罪人就是鄙人——鄙人既是窃贼,又是盘剥者,同时还是杀人者!我胆战心惊,不知在人类的法庭上把我的脸藏到何处——而在基督的可怕的法庭上即使是恪守训诫的人都难以得到辩护,那又将如何呢?然而天主是有生命的,我的灵魂是有生命的!为了我这个罪大恶极的人,我的上帝头戴荆冠,脸上挨打,被钉死在十字架上!只消用他的一滴血就足以把我这样的人洗刷得比雪还洁白。指控者们呀,你们都是我的弟兄,你们中间有谁体验过上帝博大的仁慈,谈到罪人时能够说:他受到了惩罚?虽然恪守训诫者得到法庭的宽恕,但我们毕竟是罪人,只能恭顺和悔罪,因为我们深知,没有罪孽就没有悔罪,不悔罪就不能得救。我造孽,然后悔罪,再造孽,然后再赎罪,像是收税人 9 和荡妇一样。天主呀,我像是一个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强盗一样,颂扬你的名字!既然不仅人们,也许是跟我一样的罪人,而且就连天使,天上一级、二级和三级天使都谴责我,摈弃我——那么我就不能沉默,绝不停止向我的保佑者圣洁的贞女哭诉——我知道,她定会宽恕我,宽恕我!”
他抽泣起来,肥胖的身躯不停地颤抖,双手伸向大厅门顶上平土利鸠壁画里的圣母。许多人认为画家根据教皇本人的愿望在这幅壁画里让圣母与美丽的罗马女人朱莉娅·法涅泽 10——亚历山大六世的情妇,塞萨尔和卢克莱西娅的母亲十分相像。
乔万尼看着和听着,却不能理解:这是什么——是滑稽表演还是信仰?也许是二者兼而有之吧?
“我还要说一点,我的朋友们,”教皇继续说,“辩护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颂扬天主。写信给保罗·萨维利的那个人把我叫作异端。我以上帝的名义证明——我是无辜的!你们自己……不,你们当着我的面不说真话,可是,伊雷达,我知道,你是爱我的,你看到了我的心,你不是谄媚者——弗兰切斯科,你告诉我,我在上帝面前是异端吗?”
“圣父,”枢机主教怀着深厚的感情说道,“我怎能责备你呢?就连你的最凶恶的敌人如果读过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的著作《神圣罗马教会之盾》,都应该承认你绝对不是异端。”
“你们可都听见了,听见了吗?”教皇指着伊雷达,像个孩子似的,认真地说道,“既然他把我解脱了,那么就是说,上帝也会宣布我无罪。我有罪过,可是我的罪过并不在于当今的自由思想、大逆不道的智慧,而在于别的方面!我不曾产生过一个反叛上帝的念头,不曾产生过丝毫的怀疑,借以玷污自己的灵魂。我的信仰是纯洁的,坚定不移的。就让这项关于书刊审查的训谕成为上帝教会新的金刚石的精神之盾吧!”
他拿起笔来,在羊皮纸上写下一行幼稚难看的大字:
“Fiat.照此办理。Alexander Sextus episcopus servus servorum Dei.亚历山大六世,大主教,天主的奴仆的奴仆。”
教廷印刷物委员会的两名西多会 11 派修士在羊皮纸上打一个洞眼,穿上一条丝带,绑上一个铅球,用钳子夹扁,上面压出教皇的名字和一个十字架。
“如今我们把你的奴仆放出去!”伊雷达小声说道,向天上抬起那双凹陷的眼睛,燃烧着疯狂的嫉妒之火。
他的确相信,如果把博尔吉亚的一切罪恶放在天平的一端,而另一端放上这道关于宗教审查的训谕——那么天平这一端的分量会更重。
六
教廷寝宫秘密总管走到教皇身边,伏在他耳朵上说了几句。博尔吉亚表现出很担心的样子,穿过隔壁的房间继续往前走,经过一个用壁毯掩饰着的小门,来到一条狭窄的拱形走廊,这里被火炬照得通明,给蒙雷亚勒枢机主教下毒药的那个厨师等候着他。毒药分量不足,病人在康复,这个消息已经传到亚历山大六世的耳朵里。教皇详细地询问了厨师一切细节,最后终于相信,虽然枢机主教的健康状况暂时有所好转,但他过两三个月之后必定死亡。这样更有好处,因为能够排除各种怀疑。
“可是毕竟,”他心想,“很可怜这个老头!他为人欢快,随和,是教会的好儿子。”
他伤心地叹了口气,低下头,纯朴地噘起那双绵软的厚嘴唇。
教皇并没有说谎:他的确很可怜枢机主教,假如不伤害他而能够夺取他的钱财——他会很幸福的。
返回接待室的时候,他来到自由艺术大厅,这里有时充作举行小型友好午餐会的餐厅。他看见餐桌已经铺上桌布,感到饿了。瓜分地球的事推到午餐之后。教皇邀请来宾们到餐厅去入席。
餐桌上摆着水晶瓶,里面插着白色的鲜花,这是百合花,是圣母报喜之花,教皇特别喜欢,因为这种花的贞洁之美让他想起卢克莱西娅。
菜肴并不奢侈:亚历山大六世在饮食方面是很有节制的。
乔万尼站在教廷侍从堆里,听着餐桌上的谈话。
教廷财务总管唐·璜·洛佩斯提起今天圣上与塞萨尔争吵的事,仿佛根本没怀疑这是装出来的,尽力为公爵辩护。
大家都附和他,纷纷称赞塞萨尔的德行善举。
“咳,不,不,别说了!”教皇故作不满的样子摇着头,“我的朋友们,诸位都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每天都提心吊胆,生怕他惹出什么祸来。请记住我的话,他得让我们大家都跟着遭殃,而他自己得捅出大娄子……”
可是他的眼睛里却闪烁着当父亲的骄傲。
“他究竟像谁?诸位都了解我:我可是为人纯朴,实实在在。头脑里想什么,嘴里就说什么。可是塞萨尔,上帝才了解他——他一直保持沉默,总是掩掩藏藏。先生们,诸位可相信,我有时向他叫喊,骂他,可是自己也害怕,是的,是的,害怕自己的儿子,因为他很有礼貌,甚至过于有礼貌了,他突然看着你,你觉得心像刀割的一样……”
来宾们更加起劲地维护公爵。
“好了,我知道,知道,”教皇狡猾地微笑着说道,“诸位爱他,把他当成亲生的儿子,可是也别伤害我……”
“诸位一直说他如何如何,”老头子继续说,眼睛已经流露出不可遏制的喜悦之情,“但我可以直截了当地告诉诸位:你们任何人就连做梦都想不到塞萨尔是个什么东西!噢,我的孩子们,请听我说——我要向诸位敞开我心中的秘密。我在他身上看到的并不是我的荣耀,而是某种最高的天意。——曾经有过两个罗马。 4约翰,四世纪拜占庭著名的传教士,因其口才卓越而得名。
5叶甫列姆·西林(约306—378),基督教早期的神学家,著作甚多,其中包括《圣经》注释等
6古代以色列人把亚述人称作玛各国的歌革人,见《圣经·以西结书》 7平土利鸠,即贝尔纳迪诺·迪·贝托(约1455—1513),意大利画家,1492至1495年间应亚历山大六世之约在梵蒂冈绘制壁画。
8《圣经·路加福音》 9古罗马的收税人利用征税的权力作恶多端,见《圣经·路加福音》 10朱莉娅·法涅泽,弗兰切斯科·奥西尼的妻子,后成为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的情妇。
11西多会,天主教隐修院修会之一,1098年创立于法国 13各各他,传说中古犹太人的刑场,位于耶路撒冷城西北一座骷髅形的小山丘上,据《圣经·马太福音》说,耶稣在此被钉在十字架上。
14玛丽亚仆人会,天主教修士团体,1240年创建于佛罗伦萨。
15此画名为《圣安娜》,画于1501—1507年,现藏于巴黎卢浮宫。
16坎比多里奥山,罗马的七小山之一,古代建有朱庇特神庙。
17彼列,撒旦的别名。
18《圣经·马太福音》第六章第二十六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