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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部 同貌者_诸神的复活:列奥纳多达芬奇

作者:梅列日科夫斯基 字数:17720 更新:2025-01-10 14:02:45

“请看地图,就在此处,印度洋里的塔普罗班岛 1 以西,注明:西壬海怪。克里斯托弗·哥伦布对我讲过,他航行到这个地方没有发现西壬,感到非常奇怪……您笑什么?”

“不,没什么,奎多。请继续说下去,我听着。”

“我知道,知道……列奥纳多先生,您认为西壬是根本不存在的。可是有一种动物用脚掌当伞遮挡阳光,还有俾格米人,长着两只特大的耳朵,一只当褥子铺,另一只当被子盖。再譬如,有一种树,结的不是果实,而是蛋,能孵出鹅黄色的鸭子来——它的肉有鱼肉的味道,所以在斋戒的日子里可以食用。一艘船航行到一个岛屿,船员们登岛后生起篝火做晚饭,可是后来发现这根本不是个岛屿,而是一条巨鲸,这件事是一个老水手在里斯本对我讲的,他是个头脑清醒的人,讲的时候以上帝的名义发誓,说这完全是真事儿。您对这些可做何解释?”

这场谈话是在发现新大陆五年以后的1498年4月6日复活节期间进行的,地点是佛罗伦</a>萨离老市场不远的皮货街波姆佩奥·贝拉迪商行栈房楼上的一间屋子;波姆佩奥在塞维利亚拥有几处货栈,兼营造船业,他监造的船舶开往哥伦布发现的新大陆。奎多·贝拉迪先生是波姆佩奥的侄儿,自幼对航海就有极其浓厚的兴趣,曾经想要参加瓦斯科·达·伽马 2 的旅行,但染上当时出现的一种很可怕的疾病,意大利人把这种病叫作法兰西病,法兰西人把它叫作意大利病,波兰人把它叫作日耳曼病,莫斯科人把它叫作波兰病,而土耳其人则把它叫作基督教病。他看遍了医生,在各种灵验的圣像前供奉蜡制的阴jing,但全都无济于事。他终于全身瘫痪,终生动弹不得,可是他的头脑却保持着活力,经常听水手们讲述航海历险,彻夜阅读有关书籍和研究地图,在幻想中遨游各大洋,发现未知的土地。

各种航海仪器——铜制赤道仪、象限仪、六分仪、星盘、罗盘、星象仪等把他的房间装饰得像是船舱。晒台的门朝着佛罗伦萨的敞廊,从开着的门往外望去,只见四月黄昏时分清澈的天空已经变得暗淡了。神灯的火苗不时地被风吹得摇晃。从楼下货栈里传来各种外国调料——印度胡椒、姜粉、桂皮、肉豆蔻和丁香的气味。

“就是这样,列奥纳多先生!”奎多用手搓着两条裹得严严实实的病腿,总结说,“常言道</a>:信念能够把山移。假如哥伦布也像您一样,产生了怀疑,他就会一事无成。您得同意:为了发现人间天堂的位置,受尽折磨,三十岁熬白了头发也是值得的!”

“天堂?”列奥纳多很惊讶,“您指的是什么,奎多?”

“怎么?您还不知道?难道您没有听说过?哥伦布先生在亚速尔群岛附近对北极星进行过观察,他以此证明地球并非在此之前设想的那样,不是球形的,也不是苹果形的,而是梨形的,有一个突出部分,或者说有一处鼓起来的地方,很像女人的ru头。这个ru头就是一座山,很高,山顶触到了月球——天堂就在那里……”

“不对,奎多,这违背科学的结论……”

“科学!”交谈者轻蔑地耸了耸肩膀,打断了他的话头,“您可知道,先生,哥伦布是怎样谈论科学的?我给您从《预言书》里援引他本人的一段话:‘绝非数学、地图、理性的论据帮助我完成了我所做的事,而唯一有助于我的是先知以赛亚关于新天和新地的预言’。”

奎多沉默了,他的关节又疼痛起来。在主人的请求下,列奥纳多招呼仆人来把病人抬到卧室去了。

只剩下画家一个人,他开始用数学运算来检验哥伦布在亚速尔群岛附近对北极星进行的观察,结果发现了严重错误,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多么无知!”他感到很吃惊,“完全是在无知的情况下无意之中碰上了新大陆,而他本人却像盲人似的,并没有看到——并不了解自己的发现;还以为是中国,是所罗门的俄斐 3 ,是天堂。至死也不会知道。”

他把1493年4月29日的 “既然是敬神的,那就得派人去见教皇……”

“关教皇什么事,如今教皇不是教皇了,修士也不是修士了。先生们,我们得为老百姓想一想。假如用这种办法能够在城里恢复安定,那当然,别说是让教皇和修士们跳进火里,就应该把他们打发到水里去,让他们钻到地底下去,把他们抛到空中去!”

“跳进水里就足够了。我有个主意:准备一桶水,把两个修士放进去泡一会儿。谁从水里出来一身干,他就是正确的。这么做,至少没有生命危险。”

“可听见了,先生们?”保罗迎合着这些人,笑嘻嘻地加入进来,“我们可怜的朱利亚诺·隆迪内利教兄吓破了胆,犯了胃痛病。给他放了血,为的是不让他吓死。”

“你们可真开心,先生们,”一个很有地位的老者满脸愁容地说,“每当我听见我的人民中间有人说这种话,我真不知道是活着好还是死了好。我们的祖先当初建立这座城市时要是真的无所作为,要是能够预见到他们的后代竟然做出这种丢人的事来,那就好了!”

警官们照旧匆匆忙忙地跑出跑进,穿梭于市政厅与敞廊之间,看来谈判没完没了。

法兰西斯派断言,萨沃纳罗拉给多米尼科的袈裟施了魔法。他把袈裟脱下来,可是妖术也可能藏在内衣里。于是他走进宫殿里,脱得精光,穿上另外一个修士的衣服。禁止他走近吉罗拉莫,免得后者再给他施加魔法。还要求他放下手里的十字架,多米尼科同意了,可是提出一个条件:他往火里跳的时候必须得拿着圣餐碗。于是法兰西斯派宣布说,萨沃纳罗拉的门徒们想要烧毁主的血和肉。多米尼科和吉罗拉莫说,圣餐不可能焚毁,在火里毁灭的只是暂时的形体,而不是永恒的本质,可是他们的论证却白费力气。

人群中间响起了埋怨声。

这时,天空布满了阴云。

突然间,从故宫后面狮子街上传来狮吼声——狮子是佛罗伦萨市的标志野兽,饲养在那条街上的洞穴里,因饥饿而吼叫。可能是这天由于忙乱而忘记给狮子喂食了。

好像是铜狮因自己的子民遭受耻辱而发怒,所以吼叫起来。

饥饿的人们发出更加可怕的吼声,好像是对狮吼声的响应:

“快,快一些!点火!吉罗拉莫修士!奇迹!奇迹!奇迹!”

萨沃纳罗拉面对着圣餐碗在祈祷,这时好像是清醒过来,走到敞廊边上,举起手来,动作跟以前一样威严,让百姓保持肃静。

可是百姓们并没有肃静。

“比萨人之盖”下面后几排座位上的“狂热分子”中间,有人叫喊道:

“怯懦了!”

这个叫喊声掠过整个人群。

一队铁骑向最后几排的人驶去。这些人挤到敞廊前,想要袭击吉罗拉莫,让他在殴斗中毙命。

“打呀,打呀,打这些可恶的假圣徒!”传来了狂暴的号叫声。

在乔万尼眼前掠过一张张野兽般的面孔。他不想看见这可怕的场面,眯缝起眼睛,认为吉罗拉莫马上就会被抓到给撕成碎块。

可是就在这一瞬间,响起了雷声,闪电划破了天空,大雨瓢泼般地倾泻下来,佛罗伦萨很久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雨了。

雨下的时间不长。可是当雨停了的时候,就别想在火中决斗了:两排木柴中间的通道像是泄洪渠一样,滔滔的流水汹涌澎湃。

“这些修士可真不简单!”人群中有人笑着说,“本来想往火里跳,可是却掉进水里了。你看这奇迹!”

一队士兵保护着萨沃纳罗拉,护送他穿过愤怒的人群。

暴雨过后,仍然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

贝特拉菲奥看见吉罗拉莫驼着背,用僧帽遮着眼睛,白色的衣服溅上许多泥浆,在灰蒙蒙的细雨中,迈着踉踉跄跄的步子,急匆匆地走着——他感到心一阵收缩。

列奥纳多看了看乔万尼苍白的脸,抓住他的手,就像焚烧奢侈品那天一样,把他拉出人群。

一天只能爬行三四肘。据摩西证实,洪水持续了四十天,从亚得里亚海岸到蒙菲拉托山二百五十海里,请问加勃里埃雷先生,如果您愿意赐教,它是怎样爬过这么长的距离的?唯有那些轻视试验和观察的人才会如此武断,因为他们仅仅凭着书本,根据饶舌家的臆造来判断大自然,一次也不亲眼看看他们所议论的东西!”

开始了令人尴尬的沉默。大家都感觉到校长的反驳是软弱无力的,他无权像老师看待学生那样来看待列奥纳多,相反,列奥纳多倒是有这种权利。

最后,摩罗的宠儿——宫廷占星术士安布罗吉·达·罗扎特先生援引自然考察家普林尼的话,提出另一种解释:化石徒具海洋动物的形状,是在星辰的魔力作用下在地下形成的。

列奥纳多听到“魔力”一词,嘴角上露出温顺的颇感无聊的苦笑。

“安布罗吉先生,”他驳斥说,“在同一些星辰的影响下,在同一个地址却形成了不同种类的动物,而且其年龄也各不相同,因为我发现,根据贝壳的大小,就像根据牛羊的角一样,可以准确地判断出它们生活了多少年,甚至多少个月——您对此做何解释?其中有的是完整的,有的是破碎的,还有的带有沙子和淤泥,有的虾带着螯,有的鱼骨骼带有牙齿,有些大块的碎石跟我们在海岸上见到的石子一样,被波涛给磨圆了——您对此又做何解释?高山的悬崖峭壁上有叶子的清晰痕迹。有些贝壳化石上沾着水草,与它合成一团了。这一切都是哪里来的?是受星辰影响的结果吗?先生,您既然发表如此高论,那么我认为,在整个自然界中找不到一种现象不可以用星辰的魔力影响来解释——那么除了占星术之外,一切科学便都是毫无用处的了……”

经院哲学老博士要求发言,他得到允许之后指出,争论进行得不正常,因为二者必居其一:要么是动物化石的问题属于低级的“机械的”知识,与形而上学格格不入,那么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因为他们就没有必要集聚在这里在非哲学问题上进行角逐了;要么是属于真正的高级知识——属于辩证法,在这种情况下,就应该按照辩证法的规则进行讨论,把问题提到纯思辨的高度上来。

“我知道,”列奥纳多说,表现出更加温顺的颇感无聊的样子,“我知道您想要说什么,先生。我对这个问题也想了许多,只不过并非全都是这样!”

“不是这样?”老头冷冷一笑,仿佛浑身灌满了毒汁,“既然不是这样,先生,那就请您开导开导我们,有劳大驾,教教我们,照您看,什么才是这样?”

“不,我根本就没想……请您相信……我讲的只是贝壳……您瞧,我认为……总而言之,知识没有高低之分,只是有的来源于试验……”

“来源于试验?原来如此呀!那好,请问,亚里士多德、柏拉图、普罗提诺——所有的古代贤哲的形而上学怎么样,他们都论述过神、灵魂和本质——难道这一切也都如此?”

“是的,这一切都不是科学,”列奥纳多心平气和地反驳说,“我承认古人的伟大,但不是在这些方面。他们在科学领域走了一条不正确的道路。他们想要认识不可认知的,而忽视了可以认知的。他们把自己弄糊涂了,而且让后人也糊涂了数百年。人们谈论不能得到证实的事物时不可能达到一致。没有合乎理性的论据,只能代之以叫喊。可是,凡是有知识的人都不需要叫喊。真理只有一个,真理一经说出来,所有参与争论的人就应该停止叫喊;如果他们继续叫喊,就是说还没有真理。在数学中二乘二等于四还是等于五?三角形各角的和等于还是不等于两个直角的和?对于这样的问题还要争论吗?在这里,在真理面前一切矛盾都消失了,因此真理的仆人能够从真理中得到欣慰,这是在诡辩派的伪科学中任何时候都不可能有的……”

他想要补充几句,可是看了看对手的脸,便不再说了。

“很好,列奥纳多先生,我们达成了一致!”经院哲学博士更加恶意地冷笑着说,“我本来就知道,我们会相互理解的。有一点我弄不明白——请您原谅我这个老头子。怎么会是这样呢?我们关于灵魂、上帝、死后生活的认知并不属于自然的试验,正如您所说的,是‘无法证实的’,可是它们不是由《圣经》无可辩驳地给以肯定了吗?”

“我说的不是这一点,”列奥纳多沉下脸来,不让他说下去,“我不把《圣经》置于辩论的范围之内,因为它是最高的真理……”

没有人让他把话说完,起讧了。有人叫嚷,有人哈哈大笑,有人从座位上跳起来,愤怒地朝着他伸出手指,有人轻蔑地耸着肩膀,转过身去。

“够了!够了!”“请允许我来驳斥他,先生们!”“有什么好驳斥的!”“没有意义的废话!”“我要求发言!”“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一个空蛋壳都不值!”“胆大包天!竟敢否定我们神圣教会的真理!”“异端分子,异端分子!不信神的人……”

列奥纳多沉默不语。他的脸色闷闷不乐,但很安详。他看出了自己在这些自诩的知识仆人中间是孤立的;看出了把他与他们隔开的不可逾越的鸿沟,他感到懊恼,但并非对论敌,而是对自己,因为没能及时地保持沉默,从而避开争论,因为没有从无数次的经验中汲取教训,再一次被希望所欺骗:似乎只要向人们展示出真理,人们就能接受它。

公爵、高官显宦和宫廷女士们对争论早就一窍不通了,一直关注着争论是把它当成一项娱乐。

“太好了!”公爵搓着手,兴奋地说,“一场真正的战斗!切奇利娅夫人,您瞧,他们现在是唇枪舌剑!这个老头豁出老命了,全身颤抖,用拳头进行威胁,把帽子摘下来摇晃。那个黑黑的人,他身后的那个黑黑的人——嘴里冒出白沫!这都是为了什么?就是贝壳化石引出来的。这些学者真是些怪人!他们真的遭殃了!我们的列奥纳多可真了不起!他还故作镇静……”

大家欣赏学者们的论战,好像观看斗鸡似的,都笑了起来。

“我得去救救我的列奥纳多,”公爵说,“否则他的红冠子就得给叨烂了!”

他走进那群疯狂的论敌中间,他们都沉默了,纷纷给他让路,仿佛是平息的圣油流进了汹涌澎湃的大海:摩罗只是微微一笑,就把物理学跟形而上学调和起来了。

他邀请宾客们进晚餐,又亲切地补充了几句:

“好啦,先生们,争吵过了,火气发了,这就够了!现在应该补充点儿力气。请各位赏光!我认为我的那些煮熟的亚得里亚海的动物——幸好亚得里亚海还没有干涸——可不像列奥纳多先生的动物化石,不能引起争论。”

吃晚饭的时候,路加·帕乔利挨着列奥纳多坐着,伏在他的耳朵上小声说:

“我的朋友,他们向您进攻的时候,我一直保持沉默,请您不要生气。他们理解错了;实际上您本来能够跟他们达成一致,因为彼此并非不可调和——只是在任何方面都不要走极端,一切都可以调和起来,一切都可以联合起来……”

“我完全同意您的高见,路加教兄。”列奥纳多说。

“正是这样。这就好了!和睦相处,相互谅解。得了吧,依我说,何必争吵呢?形而上学很好,数学也很好。各有各的位置,可以相容。你们容纳我们,我们容纳你们。不是这样吗,亲爱的?”

“正是这样,路加教兄。”

“那就太好了,太好了!就是说任何误会都不存在?我们和你们彼此彼此……”

“和蔼亲切的小牛犊同时吸两个奶头。”画家看着修士数学家那双狡猾的像老鼠一样贼溜溜的眼睛,心里想,怪不得他能把毕达哥拉斯跟托马斯·阿奎那 12 调和起来。

“祝您健康,老师!”另一位邻座,即炼金术士加莱奥托·萨克罗博斯科向他凑过来,表现出同伙的样子,举杯说,“真了不起,您巧妙地让他们上钩了!微妙的暗喻!”

“什么暗喻?”

“又来了!这不好,先生!跟我似乎用不着耍手段。上帝保佑——都是了解内情的人!不要彼此出卖……”

老头狡猾地挤挤眼睛。

“您问,什么暗喻,就是这样的:陆地——暗喻硫黄,太阳——暗喻盐,从前淹没了高山的海水——暗喻水银。怎么?难道不是这样吗?”

“是这样,加莱奥托先生,正是这样!”列奥纳多笑了起来,“您完全正确地理解了我的暗喻!”

“理解了,您瞧?就是说,我们也不是白痴,还能明白一些事理!而贝壳化石——这就是点金石,炼金术士的伟大秘密就在于把太阳——盐、陆地——硫黄和水银合在一起。于是金属就发生神奇的变化!”

老头拧起被炼金炉的火烤焦了的眉毛,举起食指,像孩子一样天真憨厚地放声大笑起来:

“我们那些学者虽然头戴小红帽,可是什么都没有明白!好吧,列奥纳多先生,为您的健康,为我们炼金术的繁荣干杯!”

“我很高兴,加莱奥托先生!我现在看出来了,的确是逃不脱您的慧眼,我保证,今后永远不再耍花招了。”

晚饭后,客人散了。公爵只挑选少数人,把他们请到一个凉爽舒适的房间,仆人端来葡萄酒和水果。

“啊,妙极了,妙不可言!”埃梅利娜惊叹道,“我甚至永远都不会相信能够如此开心。得承认,我原以为会是很枯燥乏味的。可是比任何舞会都有趣!我要是每天都参加这种学术辩论,那才高兴呢。他们对列奥纳多大为恼火,大吵大叫!很遗憾,没有让他讲完。我非常希望听他讲讲魔法和招魂术一类的事……”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也许只不过是闲聊,”一个年老的显要官员说,“列奥纳多在头脑里编造了那么多离经叛道的见解,连上帝都不信仰了。他迷恋自然科学,认为当个哲学家胜过基督教徒……”

“胡说八道!”公爵说,“我了解他,他有一颗金子般的心。只是在言谈上太狂妄,而在行动上连一只跳蚤都不伤害。大家都说他是个危险的人物。哪能呢,根本用不着怕他!宗教裁判官尽可随心所欲地大喊大叫,我却不准任何人伤害我的列奥纳多!”

到米兰来做客的乌尔比诺宫廷文官巴尔达萨雷·卡斯蒂利奥内 13 毕恭毕敬地鞠了躬,说道:

“后人将会感激殿下,因为您保护了这位非凡的画家,他也可能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令人遗憾的是不重视艺术,头脑里塞满了奇怪的幻想,想要创造奇迹……”

“您说得很对,巴尔达萨雷先生,”摩罗同意他的意见,“我对他说过多少次:扔掉你那套哲学吧!可是您知道,画家都是些什么样的人。毫无办法。也不能苛求他们。都是一些怪人!”

“殿下,您说得完全正确!”盐税总监接过来说,他早就想要讲讲列奥纳多了,“正是一些怪人!他们有时想的让人感到惊诧不已。前几天我到他的画室去——需要一幅寓意画好贴在婚礼的箱子上。我说,画师在家吗?——不在,出去了,他非常忙,不接受订画。——我问:他正在忙什么?——测量空气的重量。——我当时想:他们是在嘲弄我。后来我遇到列奥纳多。——怎么,先生,听说您在测量空气的重量,可是真的?——真的,他说。——像是对待傻子似的看了看我。空气的重量!你们喜欢吗,女士们?春风有多少磅,多少克冷!……”

“这算得了什么!”一个年轻的宫廷侍从表现出得意扬扬的神情,说道,“我听说他发明了一种船,逆水航行时不用划桨!”

“不用划桨?自行?”

“是的,用轮子,靠着蒸汽的力量。”

“船上有轮子!这是您刚刚杜撰出来的……”

“我用自己的名誉担保,切奇利娅伯爵夫人,我是听路加·帕乔利教兄说的,他看见了机器的图纸。列奥纳多认为蒸汽有一种力量,可以用它推动船航行,不仅仅能推动小艇,而且能推动大船。”

“你们瞧,我说过了——这也就是魔法,是招魂术!”埃梅利娜小姐叫道。

“怪人,怪人,没有必要掩盖罪孽,”公爵最后说,露出天真的微笑,“可是我仍然喜欢他:跟他在一起很开心,永远不会感到寂寞!”

列奥纳多回家时在韦切利城门外寂静的街道上走着。街道两旁有几只山羊在啃食青草。一个晒得黝黑的男孩衣衫褴褛,用细树条赶着一群鹅。黄昏时分的天空很晴朗。只有北方,在看不见的阿尔卑斯山的上空,堆着一朵朵镶着金边的乌云,好像石头一样沉重,在蓝天上,透过云缝,一颗孤零零的星星闪闪发光。

他想起了亲眼见到的两次较量——在佛罗伦萨进行的奇迹决斗和在米兰进行的知识决斗——列奥纳多觉得这两次较量各不相同,同时又很相似——好像是两个同貌人。

一栋破旧的房子的石头楼梯设在外面,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坐在楼梯上吃着葱头馅的黑麦饼。

他停下来,召唤她。她恐惧地看了看他;后来看样子由于他的微笑而信任了他,她自己也笑了,并且走下来,在楼梯磴上轻轻地迈着两只裸露着的褐色的小脚,楼梯上泼了厨房的泔水,还有一些鸡蛋壳和贝壳。他从衣袋里掏出一个精心用纸包着的金黄色的糖渍橙子,这是在宫里供应的甜食之一。他常常从餐桌上拿一些揣进衣袋里,留着散步时分给街上的孩子们。

“金子的!”小姑娘小声说,“金子球!”

“这不是球,是果子。尝尝看,里面是甜的。”

她不想尝,端详着这种没有见过的甜食,没有说话,却暗自惊叹不已。

“你叫什么名字呀?”列奥纳多问道。

“玛娅。”

“你知道吗,玛娅,公鸡、山羊和驴子是怎样捉鱼的吗?”

“不知道。”

“我给你讲讲,好吗?”

他抚摸着她那乱蓬蓬的柔软的头发,他的手细长而绵软,像是年轻姑娘的手。

“来,我们去坐一会儿。等一等,我这里还有茴香饼。不然,玛娅,我看你是不会吃这金果的。”

他开始在衣袋里翻腾起来。

房子门前的台阶上出现一个年轻的妇女。她看了看列奥纳多和玛娅,很有礼貌地点了点头,然后坐下纺起线来。

随后从屋里走出一个驼背的老太婆,两只眼睛像玛娅的一样明亮——可能是她的奶奶。

她也看了看列奥纳多,好像是突然认出了他,两手轻轻一拍,向纺线的女人俯下身来,向她耳语一阵;那个纺线女人跳了起来,叫喊起来:

“玛娅,玛娅!快回来!”

小姑娘拖延不动。

“快走,坏东西!你等着,我剥你的皮!”

玛娅吓坏了,急忙跑上楼梯。奶奶一把夺过金果,扔到墙那边邻居的院子里去了,从那边传来猪的叫声。小姑娘哭泣起来。可是老太婆指着列奥纳多,向她耳语了一阵。玛娅立刻停止了哭泣,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充满了恐惧。

列奥纳多转过身去,低下头,一声不响地很快走开了。

他明白了,老太婆认出了他,听说他是魔法师,认为他会让玛娅着邪。

他离开了她们,好像是逃走,在慌乱之中继续在衣袋里寻找已经不再需要的茴香饼,不知所措地微笑着,好像他有罪似的。

在孩子那双受惊的天真的眼睛前,他感到自己比起在那些把他当成不信神的人而想要杀死他的百姓面前更加孤独,比起在那些把真理当成疯子的呓语加以嘲笑的学者们面前更加孤独;他感到自己离开人们太遥远,好像明朗的天空上那颗孤零零的黄昏时分的星星。

回到家里以后,他走进工作室。这里摆着蒙上一层灰尘的书籍和科学仪器,他觉得如同监狱一样阴森。他坐到桌子前,点上蜡烛,拿起一个笔记本,埋头于不久前开始的对物体斜面运动规律的研究。

数学跟音乐一样,能给他以安慰。这天晚上,数学也给他的心灵带来了所熟悉的喜悦。

结束运算以后,他从桌子的秘密抽屉里拿出日记本,用左手写着反写字母——只能在镜子里阅读,记录下参加学术辩论产生的一些想法:

“书呆子和空谈家,亚里士多德的门徒,插着孔雀羽毛的乌鸦,学舌者和专门模仿他人者瞧不起我这个发明家。我本来可以像马略 14 回答罗马贵族那样,对他们说:你们用他人的成果装饰自己,却不想把我本人的劳动成果留给我。

“在自然的试验家和古人的模仿者之间存在着本质的区别,犹如在物体和它在镜子里的映象之间一样。

“他们认为我不像他们那样善于言辞便无权用书面和口头的形式谈论科学,因为我不能很清楚地表达自己的思想。他们不知道,我的力量不在言辞上,而在于经验,凡是写得好的人都以经验为师。

“我不会而且也不愿意像他们那样援引古人的著作,我依据的则是经验——它比书本更可靠,是所有老师的老师。”

烛光暗淡了。在这漫长的无眠之夜,他唯一的朋友就是那只猫,它这时跳到桌子上来,打着呼噜,懒洋洋地撒娇。透过积满灰尘的窗户玻璃向外看去,那颗孤零零的星星现在显得更加遥远,让人更加失望。他看着这颗星星,不禁想起了玛娅无限惊恐地盯着他的那双眼睛,可是他并没有悲伤,他在孤独中又开朗和坚强起来。

本人了解殿下有重任在身,同时又担心本人如果沉默会使我的伟大保护人生气,因此斗胆地提出我的一些微小困难和那些被迫暂停的技艺工作……

本人已经有两年没有领到薪俸了……

为殿下效力的其他人员另有生财之道,所以可以等待,可是本人只从事技艺,别无收入,本想放弃技艺,另寻出路……

……本人一生皆效忠于殿下,并且随时随地准备听从……

……关于纪念碑的事,我无须多说,因为知道时光如流水……

……本人感到惋惜的是由于必须挣钱糊口,本人不得不放下手头的重要工作,做些微不足道的琐事。本人在五十六个月的过程中必须养活六口人,可是本人只有五十杜卡特的收入……

……本人犹豫不决的是应该把自己的力量用在何处……

……想要得到荣耀还是挣钱糊口?……

十一

11月的一天,列奥纳多向慷慨大方的显贵加斯帕雷·维斯康蒂求助,以便偿还阿尔诺多钱庄的借贷和支付行刑吏的欠款,因为他索要两具怀孕女尸的钱,威胁说如不支付,就要告到宗教裁判所去——他奔波了一整天,晚上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回到家里,首先到厨房烘干衣服,后来从亚斯特罗手里拿了钥匙,向工作室走去;可是还没有进屋,在门外听见了里面有人谈话。

“门上了锁,”他想。“怎么回事?难道有小偷?”

他仔细一听,听出了自己学生乔万尼和塞萨尔的声音,于是猜到他们是在偷看他的秘密文稿,那是他从来没有拿给任何人看过的。他伸手去开门,可是突然觉得他们因为没有防备他突然到来,看到他必定会惊慌失措,于是他本人倒是替他们感到不好意思起来。他像个犯了罪过的人似的,踮着脚,红着脸,东张西望地离开了房门,走到工作室的另一端,为了让他们听见,他故意大声叫喊道:

“亚斯特罗!亚斯特罗!拿蜡烛来!你们都躲到哪儿去了?安得雷亚、马可、乔万尼、塞萨尔!”

工作室里说话的声音静下来。有一个东西发出咔嚓的声响,好像是一块玻璃掉到地上摔碎了。窗户框发出响声。他仍然仔细听着,没有走进屋里去。他的心里感到很不是滋味:不是气愤,不是痛苦,而是难过和厌恶。

他没有猜错:原来是乔万尼和塞萨尔从院子里经过窗户钻进屋里来,从他的桌子抽屉里翻出一些秘密文稿、绘画和日记在偷看。

贝特拉菲奥脸色煞白,手里拿着一面镜子。塞萨尔根据镜子的映象读着列奥纳多反写的文稿:

“Laude del Sole——《太阳颂》。”

“我不能不责怪伊壁鸠鲁,他断言太阳的大小实际上跟我们看见的一样;我敬佩苏格拉底,他贬低伟大的明灯,说它只不过是熔化的石头。有些人把人的神化看得高于太阳的神化,我倒是想要找到有足够分量的话来驳斥他们……”

“跳过去吗?”塞萨尔问道。

“不,我求你,”乔万尼说,“一直读完。”

“用人的形象对神进行膜拜的人,”塞萨尔继续往下读,“大大地迷误了,因为人即使能有地球那么大,比起宇宙中勉强可见的一颗最小的行星来,也是渺小的。况且人人都不免一死,最终化成灰烬……”

“奇怪!”塞萨尔很惊讶,“怎能是这样?崇拜太阳,可是好像是不曾有过能以死亡战胜死亡的神!”

他翻过一页。

“还有——你听着。”

“在欧洲各个角落都为那个死在亚洲的人的死亡而痛哭。”

“你明白吗?”

“不懂。”乔万尼小声说。

“基督受难。”塞萨尔解释道。

“噢,数学家们,”他往下读,“把你们的光辉洒到这种愚昧上来吧。灵魂不可能离开肉体,没有血肉、骨骼、舌头和肌肉,就不可能发出声音和进行动作。——下面划掉了,分辨不清。这是结尾:至于对灵魂其他的各种说明,我认为都胜过神父们的说法,他们自诩为人民的导师,由于天启而了解自然的奥秘。”

“哼,这些文稿若是落到宗教裁判所的神父手里,列奥纳多先生可就吃不消了……又是一项预言。”他读了起来:

“将来人们什么都不干,轻视贫困和工作,却能过得很奢华,住在像宫殿一般的房子里,付出看不见的代价,却能获得看得见的珍宝,并且让人相信,这是敬神的最佳方法。”

“赎罪符!”塞萨尔猜中了,“这很像萨沃纳罗拉!是在往教皇的菜园里抛石头……”

“死于一千年以前的人能够养活活着的人。”

“这里不明白。有点玄妙……不过——也对,的确是这样!‘死于一千年以前的人’——这是受难者和圣徒,修士们用他们的名义敛钱。”

“跟那些有耳朵却听不见的人说话,在那些有眼睛却看不见的人面前点上神灯。”塞萨尔解释说,“这指的是圣像。”

“妇女将向男人承认自己的一切罪过,承认自己见不得人的丑事。”

塞萨尔又解释说:“这指的是忏悔。乔万尼,怎么样,你喜欢吗?啊?真是个怪人!你想想看,这些谜语是为什么人想出来的?其实这里面并没有真正的恶意。有的只是——打诨逗趣,渎神的游戏!”

他又翻过去几页,读道:

“许多人贩卖假的奇迹,欺骗无知的百姓,有谁揭穿他们的欺骗——就得被处死。”塞萨尔说,“这可能是指吉罗拉莫教兄搞的火中决斗和揭露奇迹的科学。”

他放下笔记本,看着乔万尼。

“是这样吗?还有什么证据?看来很明确,是吗?”

贝特拉菲奥摇了摇头。

“不对,塞萨尔,根本不是这样……噢,要是能够找到他讲得直截了当的地方就好了!”

“直截了当?不,老弟,你可别指望!本性就是如此:什么事情——都模棱两可,总是闪烁其词和拐弯抹角,像女人似的。难怪他喜欢谜语。你就是捉摸不透他!况且他本人也不了解自己。他对于自己来说也是个很大的谜!”

塞萨尔是对的——乔万尼想,直截了当地渎神,比这种暗喻的讥笑要好,这是不虔诚的多马用手指捅着耶稣的伤口时露出的微笑……

塞萨尔指着一小张用橙黄色铅笔画在蓝纸上的图画让他看——这是夹在机器图纸和数学运算里面的,画着贞女玛丽亚在荒原里抱着圣婴,她坐在石头上,在沙地上用手指画着三角形、圆和其他一些几何图形:圣母在教圣子几何——这是一切知识的源泉。

乔万尼长时间地看着这幅奇怪的图画。他想要读读下面的题词。他把镜子拿过来。塞萨尔看了镜子里的映象,勉强认出前面的几个字:“必然——是永恒的老师。”——这时从工作室传来列奥纳多的声音:

“亚斯特罗!亚斯特罗!拿蜡烛来!你们都躲到哪儿去了?安得雷亚、马可、乔万尼、塞萨尔!”

乔万尼浑身一抖,脸色煞白,把镜子掉到地上。镜子摔碎了。

“不好的兆头!”塞萨尔冷冷地一笑。

他俩像是被发现的小偷,匆匆忙忙地把文稿塞进抽屉,收拾起玻璃碎片,打开窗户,跳到窗台上,抓着排水管和爬在墙壁上的浓密的葡萄藤溜到院子里。塞萨尔失去控制,跌倒了,险些把腿摔脱臼。

十二

那天晚上,列奥纳多在数学中没有得到平时那种乐趣。忽而站起来,在室内走来走去,忽而坐下,画起画来,可是刚一动笔又放下;他的心里产生一种朦胧的惶惑不安,好像他应该决定一件事,但犹疑不决。头脑里不停地萦绕着一个想法。

他想到了乔万尼·贝特拉菲奥如何跑到萨沃纳罗拉那里去,后来又回来了,并且好像暂时安下心来,全力以赴地献身于艺术。可是从打那次夭折的火中决斗以后,特别是自从米兰传来那个预言家死亡的消息那天起——他变得更加可怜和茫然若失了。

老师看出了他很痛苦,想要离开他而又不能,猜到了这个学生内心进行的斗争——这种斗争如此激烈,不能不让人感觉到,他的心又是如此脆弱,他没有力量克服自己的矛盾。列奥纳多有时觉得应该把乔万尼支使开,把他打发走,这样才能挽救他,可是他又没有勇气这么做。

“我若是知道怎样才能帮助他就好了。”画家想。

他苦笑着。

“我让他着了邪祟,糟蹋了他!也许人们说得对:我的眼睛有邪气……”

他登上黑暗的螺旋形楼梯,敲了门,可是没有人答应,于是他把门推开。

小小的斗室里一片昏黑。可以听到雨滴打在房盖上和瑟瑟秋风的声音。墙角上圣母像前的神灯半明半暗。白墙上挂着一个黑色的基督受难十字架。贝特拉菲奥穿着衣服趴在床上,笨拙地转过脸来,像是患病的孩子,弯曲着双膝,把脸埋在枕头下面。

“乔万尼,你睡着了吗?”老师说。

贝特拉菲奥跳了起来,瞪着痴呆的眼睛,看着他,向前伸出双手,露出无限惊惧的表情,如玛娅的眼睛里表露出来的一样。

“你怎么了,乔万尼?是我……”

贝特拉菲奥好像是刚刚清醒过来,用手慢慢地揉着眼睛:

“啊,是您,列奥纳多先生……我觉得……我做了个可怕的梦……”

“原来是您。”他不眨眼地盯着他,好像是还不相信似的。

老师坐到床沿上,把手放到他的前额上。

“你发烧了。你生病了。你为什么没有告诉我?”

乔万尼想要转过身去,可是突然又看了列奥纳多一眼——他的嘴角耷拉下来,哆嗦着,把两只手合在胸前,祈求地小声说:

“老师,您把我赶走吧!我自己不会主动走的,可是我又不能留在您这里,因为……对了,对了……我在您面前是个卑鄙的人……是个叛徒!”

列奥纳多一把抱住他,把他紧紧地贴在自己身上。

“你怎么了,我的孩子?愿上帝保佑你!难道我没有看到你很痛苦吗?假如你认为自己在我面前有什么过错,那么我宽恕了你的一切:也许有朝一日你也能宽恕我……”

乔万尼惊惧地向他抬起那双大眼睛,突然难以抑制地紧紧地贴着他,把脸埋在他的怀里,感到他那胡子像绸子一样柔软。

“假如有一天,”他一边哭一边嘟哝说,浑身不停地颤抖,“假如我离开您,老师,请您不要以为我不爱您……我有一些很可怕的想法,好像是发疯了……上帝抛弃了我……噢,但愿您别认为——不,我爱您胜过世上的一切,胜过我的蒙师贝内德托!任何人都不能像我这样爱您!”

列奥纳多面带安详的笑容,抚摸着他的头和挂着泪水的面颊,像对待小孩子似的安慰他说:

“好了,够啦,够啦,别哭!难道我不知道你爱我,我可怜的傻孩子……这可能又是塞萨尔给你灌输的吧?”他补充说,“你为什么要听他的?他很聪明,同时也很可怜——他爱我,尽管自以为恨我。他有许多事都不明白……”

乔万尼突然静下来,不再哭了,用奇怪的考验的目光盯着老师的眼睛,摇着头。

“不是,”他慢慢地说,好像是艰难地说出每一个词,“不,不是塞萨尔。是我自己……也不是我自己,而是他……”

“他是谁?”老师问道。

乔万尼紧紧地贴在他身上;他的眼睛又惊惧地睁大了。

“不要说了,”他说,声音很低,勉强听得见,“我请求您……别谈他了……”

列奥纳多感觉到乔万尼在他的怀里浑身发抖。

“听我说,孩子,”他说,声音和蔼亲切,但又故作严厉,好像医生对待患者一样,“我看得出,你的心里另有所想。你应该把一切都告诉我。我想知道一切,乔万尼,你听见了吗?那样你就会轻松了。”

思索片刻,又补充道:

“告诉我,你方才说的是什么人?”

乔万尼战战兢兢地环视一下周围,把嘴凑到列奥纳多的耳边,气喘吁吁地小声说:

“您的同貌人。”

“我的同貌人?这是什么意思?你是做梦吧?”

“不,完全清醒……”

列奥纳多聚精会神地看着他,一瞬间觉得乔万尼是在说呓语。

“列奥纳多先生,您在两天前星期二的晚上没有到我这里来过吧?”

“没有来过。难道你自己不记得吗?”

“不,我记得……是这样,老师,您瞧——这说明,来的就是他!”

“你这是从何说起,我怎么会有同貌人?这是怎么回事?”

列奥纳多感到乔万尼想要讲出来,并且指望这会让他轻松下来。

“怎么回事?是这样的。他到我这里来了,就像您今天这样,也是在这个时间,也是坐到床沿上,像您现在这样,所说的和所做的都跟您一模一样,他的脸也跟您的脸一样,只不过是在镜子里。他不是左撇子。我刚刚想,这也许不是您;他马上知道了我在想什么,可是外表上并没有表现出来——他故意装作我们俩都一无所知。只是临走的时候,他转过身来对我说:‘乔万尼,你从来也没有见到过我的同貌人吗?假如将来看到,你可别害怕。’这时我全都明白了……”

“你直到现在还相信,乔万尼?”

“怎么能不相信呢?我看见了他,就像现在看见您一样……他跟我谈话了……”

“谈了什么?”

乔万尼用双手把脸捂住。

“最好是说出来,”列奥纳多说,“否则你就要想,就要痛苦。”

“他说的,”贝特拉菲奥说,以绝望的祈求的目光看着老师,“都是不好的,可怕的事!仿佛世界上只有一部大机器,一切都像那个挥动着爪子的可怕的大蜘蛛一样——那是他……不对,不是他,是您——发明的……”

“哪个大蜘蛛?啊,是的,是的,我记得。你在我那里看见了那个武器的图纸吧?”

“他还说,”乔万尼继续说道,“人们称作神的,是一种永恒的力量,它是那个可怕的大蜘蛛的动力,让它挥舞那些血淋淋的钢铁巨爪;真理和谬误,善与恶,生与死,对于他来说都是一回事。恳求他放弃这一切,是不可能的,因为他跟数学一样:二乘二不可能等于五……”

“好啦,好啦。你别折磨我啦。够了。我已经知道了……”

“不,列奥纳多先生,等一等,您还没有全都知道。您再听听,老师!他说,基督降临是徒劳的——他死了之后并没有复活,没有用死亡战胜死亡——在棺材里腐烂了。他这么说的时候,我哭了。他可怜我,安慰我说:不要哭,我可怜的傻孩子——本来就没有基督,但有爱;伟大的爱——是伟大认知的女儿;凡是知道一切的人,就爱一切。您看,用的全都是您说过的话!他说,从前,爱来源于软弱无能、奇迹和无知愚昧,而现在——来源于力量、真理和知识,因为蛇没有说错:你们吃了知识树的果子,你们就会跟神一样了。听了他的这番话以后,我明白了,他——是魔鬼派来的,于是我诅咒他,他走了,可是说还要回来……”

列奥纳多饶有兴味地听着,学生说的好像已经不是病人的呓语了。他感觉到乔万尼的目光现在几乎是很平和,但很锐利,刺进了他心灵最隐秘的深处。

“最可怕的是,”学生小声说,慢慢地把老师推开,用呆滞的目光盯着他,“最让人厌恶的是:他向我说这一切的时候,竟然微笑着,是的,是的,跟您现在一模一样!”

乔万尼的脸突然变得煞白,抽搐起来,他把列奥纳多推开,野蛮和疯狂地叫喊起来:

“你……又是你!……装腔作势……以上帝的名义……滚开,该死的!”

老师站起来,用威严的目光看了看他,说道:

“但愿上帝保佑你,乔万尼!我看出来了,的确,你还是离开我为好。你可记得《圣经》里所说的:‘惧怕的人在爱中不能完全彻底。’15 ——假如你完全彻底地爱我,你就不会惧怕——就会懂得,这一切都是胡言乱语,我并不像人们所认为的那样,我没有什么同貌人,人们把我叫作反基督的奴仆,可是我信仰基督和救世主也许比他们更强烈。请原谅,乔万尼!但愿上帝保佑你。别害怕——列奥纳多的同貌人永远不会再来找你……”

他并没有发怒,而是无限悲哀,说话的声音颤抖。他站起来要走。

“是这样吗?我对他说的是真话吗?”他想道,就在这同一瞬间,他又感到,假如为了拯救他,必须说谎——那么他准备说谎。

贝特拉菲奥双腿跪下,亲吻老师的手。“不,不,我不再这样了!我知道,这是发疯……我相信您……您瞧着吧,我一定丢掉这些可怕的想法……请您原谅我吧,原谅我吧,老师,不要抛弃我!”

列奥纳多怀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怜悯看着他,弯下腰,吻了他的头部。

“那好,乔万尼,你可要记着——你向我做了保证。”

“现在,”他以平时那种心平气和的声音补充说,“我们快点儿到楼下去吧。这里很冷。在你完全康复之前,我决不让你离开我。顺便说一下,我有一件紧急的工作:你得帮助我。”

十三

他把乔万尼领到紧挨着工作室的卧室里,在火膛里生起了火,火焰发出噼啪的声音,照亮了整个屋子,给人一种舒适的感觉。列奥纳多说,他需要准备绘画用的木板。

他指望工作能使病人得到安慰。

果然也是这样。乔万尼渐渐地沉醉于工作之中了。他帮助老师用毒液——二硫化砷和氯化汞溶液浸泡木板——防止虫蛀,他专心致志地工作,这好像是最有趣的和最重要的事情。然后,他们用雪花石膏、柏漆、胶粘剂把缝隙抹平,用平板铁刷蹭光,再贴上一层织物。工作进展顺利,像平时一样,热气腾腾,在列奥纳多手里就跟游戏一样。同时,他还不断提出建议,教他如何扎制各种画笔:开始是把猪鬃用铅套捆绑起来,最后做最细和最软的笔,用的松鼠毛,把它塞进鹅毛翎里;还有,如何让媒染剂干得快,为此应该添加威尼斯碱和代赭石。

室内挥发着松节油和胶粘剂好闻的气味,一闻到这种气味,就知道在工作。乔万尼使出一切力量用麂皮蘸热亚麻油搓拭木板。他浑身发热。寒热症完全好了。

为了歇口气,他停了一会儿,满脸通红,看着老师。

“呶,快点儿干,别待着!”列奥纳多催促着,“油一凉,就渗不进去了。”

乔万尼叉开双腿,弓着背,紧紧闭着嘴,重新又努力干了起来。

“怎么样,你感觉如何?”列奥纳多问道。

“很好。”乔万尼回答说,露出愉快的笑容。

别的一些学生也集聚到这个温暖明亮的角落,这里有一个伦巴 4多马,耶稣的十二个门徒之一,不相信基督死后能复活,说:“我非看见他手上的钉痕,用指头探入那钉痕,又用手探入他的肋旁,我总不信。”见《圣经·约翰福音》 5《圣经·申命记》 6《圣经·马太福音》 7《圣经·马太福音》 8《圣经·诗篇》 10伯里克利(公元前500或499—前429)、伊巴密浓达(约公元前420—前362)、西庇阿(公元前235—前183)、卡托(公元前95—前46)、奥古斯都(公元前63—公元14)、米岑纳特(公元前74或64—前8)、图拉真(53—117)、狄度(39—81),皆为古希腊或罗马的统治者,以文化艺术的保护者而闻名。

11据《圣经·次经多比传》所载,“圣德”之人多比恪守律法,多行善事,但却双目失明。他虽在困苦之中,笃信上帝之心不减,于是在天使拉弗尔点化下,其子多比司用鱼胆使父亲复明。

12托马斯·阿奎那(1225或1226—1274),多米尼克会修士,神学家,曾使经院哲学系统化。

13巴尔达萨雷·卡斯蒂利奥内(1478—1529),意大利作家,在对话录《侍臣论》中塑造了文艺复兴时代的理想人物。

14马略(约公元前157—前86),古罗马统帅和执政官。

15《圣经·约翰福音》 16《圣经·马太福音》 17《圣经·约翰福音》 18《圣经·约翰福音》 19《圣经·约翰福音》 20博贡奥内,即福萨诺(约15世纪中期—1535),伦巴第画家,以壁画闻名于世。

21曼坦那(1431—1506),意大利文艺复兴初期巴杜亚画派著名画家和版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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