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496年末,米兰公爵夫人贝雅特里齐写信给自己的妹妹,曼图亚的统治者弗兰切斯科·贡萨戈侯爵的夫人伊萨贝拉:
尊敬的夫人,我亲爱的妹妹,我和我的丈夫洛多维科殿下祝愿您和最显赫的弗兰切斯科殿下身体健康。
按照您的要求,特寄上我儿子马克西米连诺的肖像一幅。只是请您不要以为他很小。我们本来想要给他画一幅与他本人身材尺寸相等的肖像寄给夫人,可是担心这会妨碍他成长,这是奶娘说的。他长得非常快:几天不见之后再看他,就会发现他又长高了,我对此非常满意,并且从中得到安慰。
可是我们遭受了很大的痛苦:傻瓜南尼诺死了。您认识他,并且也很喜欢他,因此您能够理解:失去任何东西,我都能找到代替它的,可是大自然却无法创造出任何东西能够取代我们的南尼诺,大自然在他身上倾注了一切力量,在一个生物身上集中了最稀有的愚蠢和最美好的丑陋,他是大自然专门给君主们创造的开心物。诗人贝林乔尼在墓前悼亡诗</a>中说</a>,如果他的灵魂到了天上,就会让整个天堂大笑不止;如果到了地狱,守卫冥界大门的恶犬刻耳柏罗斯就会“高兴得不再狂吠”。我们把他安葬在我们在圣恩玛丽亚修道院里的墓地,跟我那只可爱的猎鹰和让人难以忘怀的母狗普蒂纳并排,为的是等我们死后不跟这个令人愉快的东西分手。我哭了两夜,洛多维科殿下为了安慰我,答应在圣诞节前送给我一个金碧辉煌的银马桶,上面雕刻着马人大战拉皮泰人的场面,坐在上面有助于胃肠消化。这个容器的里面是用纯金做的,幔帐是用红丝绒做的,上面绣着公爵的徽章,跟洛伦大公夫人的一模一样。据说不仅意大利君主夫人中间任何人都没有这种马桶,而且就连教皇和土耳其苏丹都没有。它比马尔提阿利斯 1 在其铭辞里描写的巴扎德的著名马桶还漂亮。梅鲁拉写了一首六音步诗,开头是这样的:
Quis cameram hans supero dignam esse tonate Principe
这个宝座配得上天上掌管霹雳的至尊之神。
洛多维科殿下希望佛罗伦</a>萨画家列奥纳多·达·芬奇在这个马桶里安装一个类似于小管风琴的乐器,可是列奥纳多拒绝了,借口是忙于进行大型雕塑和画《最后的晚餐》。
亲爱的妹妹,您让我把这位画师派到您那里工作一个时期。我倒是很高兴履行您的请求,派他到您那里去,不是待一个时期,而是永远留在那里。可是我不知为什么,殿下过分赏识列奥纳多,无论如何不愿意离开他。况且请您不必特别为他惋惜,因为这位列奥纳多更热衷于炼金术、魔法、力学以及诸如此类的无稽妄想,而无心于绘画,不按时完成订画,拖拖拉拉,即使是天使也得失去耐心。况且,我听说,他是个异端和不信神的人。
不久前,我们曾经猎狼。不允许我骑马,因为我怀孕已经四个多月了。我只能站在马车后面高高的脚镫上观看狩猎,这个脚镫是专门为我特制的,很像教堂里的布道坛。然而,这不是娱乐,而是受罪:当狼跑进树林子里的时候,我差一点儿没有哭起来。咳,我若是骑在马上,绝不会让它跑掉——豁出命来也要追上这头野兽!
妹妹,您可记得我们是如何骑马驰骋的吗?彭特济拉娅小姐掉到沟里,摔伤了脑袋,差一点儿没有摔死。还有,在库斯纳戈庄园猎野猪,打球,钓鱼……那可真是美好的时代!
现在,我们进行娱乐只好尽我们之所能了,打打牌,溜溜冰。这项营生是一位来自佛兰德的年轻官员教我们的。今年冬天可真冷:不仅所有的池塘,就连河里都结冰了。列奥纳多在宫廷花园的溜冰场上搞了一组雪雕:美丽的列达和天鹅,洁白而坚硬,像大理石一样。很可惜,到春天就要融化了。
亲爱的妹妹,您过得如何?长毛猫培养成功了吗?如果有灰眼睛的褐色小猫,请送给我一只,可跟您答应的阿拉伯女人一起送来。我要送给您一只绒毛小狗。
夫人,请您不要忘记给我送来坎肩裁好的衣片,就是那种蓝缎斜领貂皮绲边的。我在上一封信里向您要过。请尽快送来,最好是明天拂晓就派人骑马送来。
还有您的那种治粉刺的洗面奶和从洋树里提炼的指甲油,也一并各送一瓶。
维吉尔的纪念碑进展如何?他可是曼图亚湖泊声音甜美的歌手。要是青铜不够用,我们可以提供两尊铸铜“崩塌”巨炮。
我们的占星术士预言将要发生刀兵之祸和出现炎热的夏天,狗将发狂,君主将发怒。你们的占星术士说些什么?不愿意相信自己人的话,而更愿意相信别人的话。
给您的丈夫弗兰切斯科殿下送上医治法兰西病 2 的药方,这是我们的御医路易吉·马利亚尼开的。据说很有效。汞膏可在每月上旬新月之后的单日早晨空腹时涂擦。我听说,这种病的原因不是别的,而是由于某些行星,特别是水星和金星有害结合的结果。
我和洛多维科殿下密切地关注着你们,亲爱的妹妹和您的丈夫弗兰切斯科侯爵殿下的健康状况。
贝雅特里齐·斯福尔扎
二
这封信表面上很纯朴,但实际上却装腔作势,很讲究政治。公爵夫人向自己的妹妹隐瞒了自己家庭的忧虑。从信上来看,可以料想夫妻之间充满和睦。她憎恨列奥纳多并非因为把他看成是异端和不信神的人,而是因为公爵曾经让他画了切奇利娅·贝加米尼的肖像,这可是她最凶恶的竞争对手,是摩罗尽人皆知的情妇。近来,她又怀疑丈夫还有另外的暧昧关系——跟她的宫廷女官卢克莱西娅小姐。
在那些日子里,米兰公爵的强大势力达到了顶峰。弗兰切斯科·斯福尔扎曾是罗马涅雇佣兵勇敢的队长,半兵半匪,而他的儿子却幻想成为统一意大利的专制独裁的统治者。
“教皇是我的忏悔神父,皇帝是我的统帅,威尼斯城是我的金库,法兰西国王是我的信使。”摩罗这样吹嘘说。
“Ludovicus Maria Sfortia,Anglus dux Medini——米兰公爵洛多维科·马利亚·斯福尔扎·安格勒。”他通常都这样签名,把自己的身世追溯到特洛亚英雄伊尼亚斯的随从安格勒。列奥纳多为他父亲雕塑的巨型纪念碑底座上刻的铭文是:Esse Deus!这是神!这也足以证明对斯福尔扎的神化。
然而,与表面的顺心如意相反,暗地里的担忧和恐惧却折磨着公爵。他知道,人民不喜欢他,认为他是篡位者。有一天在市民集会广场上,群众从远处看见已故公爵吉安-加莱亚佐的遗孀带着她的长子弗兰切斯科,竟然高呼:“合法的公爵弗兰切斯科万岁!”
他只有八岁,相貌英俊,聪明异常。用威尼斯大使马里诺·萨乌托的说法,“人民把他当成神,希望他给他们当君主”。
贝雅特里齐和摩罗看到,吉安-加莱亚佐之死欺骗了他们——并没有使他们成为合法的君主。死去的公爵的阴魂从棺材里钻出来,附到这个孩子身上了。
米兰城里,人们纷纷议论各种神秘的预兆。说夜间在城堡塔楼的上空出现火光,照得天上一片通红;说宫廷的房间里发出可怕的呻吟声。人们还回想起吉安-加莱亚佐躺在棺材里的时候,左眼没有合上,这预示着他的某个亲人很快就要死亡。阿尔贝雷夫人的眼皮跳。蒂岑城门外一个老太婆的母牛生下一条长着两个头的牛犊。公爵夫人在城堡空闲的大厅里看见一个鬼魂,吓得昏了过去,后来对任何人,甚至对丈夫都不愿意谈及此事。
近来,她几乎完全失去了欢快的顽皮——公爵本来特别喜欢她的这种性格——怀着某种不祥的预感等待着分娩。
三
十二月的一天傍晚,鹅毛大雪覆盖了城里的马路,加重了黄昏时的寂静,摩罗坐在一座小巧的宫殿里,这是他赠送给自己新的情妇卢克莱西娅·克里韦利小姐的。
炉灶里生着火,照亮了贴着马赛克的炉门,只见上面拼成古罗马建筑物的远景。雕花天棚上的格子用黄金装饰,墙壁贴着科尔多瓦烫金花纹皮革壁纸,高背安乐椅和长凳用乌木制成,圆桌铺着深绿色的丝绒,上面摆着一本打开书页的博雅尔多 3 的传奇、几卷乐谱、一把螺钿曼陀铃琴和巴尔涅·阿波尼坦的多棱玻璃瓶——里面盛着成为名门闺秀时髦的医疗药水。墙上挂着卢克莱西娅的肖像,是列奥纳多的手笔。壁炉上摆着卡拉多索 4 的陶塑:几只扇动着翅膀的小鸟在啄着葡萄,几个长着翅膀的裸体儿童——说不上是基督教的天使,也说不上是多神教的小爱神阿摩耳——在跳舞,耍弄着神圣情欲的工具;这些雕塑栩栩如生,在玫瑰色的火光照耀下像是活了一般。
大雪纷飞,狂风怒吼,炉灶的烟囱里呼呼作响。室内装修精美,陈设华丽,散发着舒适安逸的气氛。
卢克莱西娅小姐在摩罗脚下坐在丝绒坐垫上。她的脸色闷闷不乐。公爵以亲切的口吻责怪她很久没有去看望贝雅特里齐夫人了。
“殿下,”姑娘垂下目光,说道,“我求求您不要逼迫我:我不善于撒谎……”
“得了吧,难道这也算是撒谎?”公爵表示惊奇,“我们只是掩盖。掌握着雷电霹雳的大神宙斯不也是背着嫉妒成性的夫人偷偷地恋爱吗?还有忒修斯,还有费德拉和美狄亚 5 ——古代所有的英雄,所有的神祇皆如此。而我们都是软弱无力的凡人,能够反抗爱神的意旨吗?况且,我们隐瞒罪恶,可以免除亲人的过失,这正是基督教的仁慈所要求的。既然没有过失,而有仁慈,那么也就没有,或者说几乎没有罪恶了……”
他像平时一样,狡黠地笑了。卢克莱西娅摇了摇头,略皱眉头,盯着他的眼睛——目光严厉,而又像孩子一样单纯。
“殿下,您知道,我因为您的爱情而无限幸福。可是我有时想,宁肯死也不愿意欺骗贝雅特里齐夫人,她像亲姊妹一样爱我……”
“够了,够了,我的孩子!”公爵说道,把她抱到自己的膝上,一只手搂着她的腰身,另一只手抚摸着她那油光的黑发和直到耳边的刘海,刘海额花上的钻石在前额中央闪闪发光。她低垂着毛茸茸的长睫毛——并没有表现出喜悦和兴奋,而是冷淡和单纯地——接受他的爱抚。
“噢,你知道我是多么爱你,我的温顺的人儿——我只爱你一个人!”他说道,贪婪地吸着所熟悉的紫罗兰和麝香香水的芳香。
门开了,公爵还没来得及把姑娘从怀里松开,一个侍女慌慌张张地跑进来。
“小姐,小姐,”她气喘吁吁地说,“下面,大门前……噢,天主呀,可怜可怜我们这些罪人吧……”
“怎么回事,好好说,”公爵说道,“是谁在大门前?”
“贝雅特里齐夫人!”
摩罗脸色煞白。
“钥匙!别的门上的钥匙!我从院子的后门走。钥匙在哪儿?快!”
“公爵夫人的卫队把后门也守住了!”侍女绝望地把两手摊开,“整座房子都给包围了……”
“圈套!”公爵抓着脑袋说,“她从哪儿知道的?是谁告诉她的?”
“除了西多尼娅太太,还能有谁!”侍女接过来说,“这个可恶的老妖精到我们这儿来兜售美容药膏和美肤粉是另有目的的。我对您说过,小姐,要小心……”
“怎么办,我的天哪,怎么办呀!”公爵脸色苍白,嘟哝着。
从外面传来很响的敲门声。侍女向楼梯跑去。
“把我藏起来,把我藏起来,卢克莱西娅!”
“殿下,”姑娘表示不赞成,“贝雅特里齐夫人既然产生了怀疑,就会让人把整座房子搜查遍。您莫如直接地迎上她去,岂不更好一些吗?”
“不,不,上帝保佑,卢克莱西娅,你说些什么呀!迎上她去!你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噢,天主呀,这会产生什么结果,想一想就觉得害怕……她已经有了身孕!还是把我藏起来吧,藏起来!”
“我简直不知道往哪儿藏……”
“随便什么地方都可以,只是快一些!”
公爵浑身发抖,在这个时刻更像是一个被捉住的小偷,而不像臆造出来的特洛亚英雄伊尼亚斯随从安格勒的后代。
卢克莱西娅穿过卧室,把他带到化妆室,藏在一个壁橱里,这些白色的壁橱雕刻着古代风格的精细的金色花纹,是名媛淑女的衣柜。
他在衣服中间躲在一个角落里。
“多么愚蠢!”他想道,“我的天哪,多么愚蠢!恰如弗兰科·萨凯蒂 6 或者薄伽丘那些可笑的故事里所写的一样。”
可是他顾不得笑了。他从怀里掏出两个护身香囊,其中一个装着圣徒克里斯托弗的圣骨,另一个装着当时广泛流行的避邪物——埃及木乃伊的碎块。两个香囊十分相像,在黑暗中由于慌忙不可能彼此分清,于是为了防止失误,便对两个香囊一起吻了起来,画着十字,暗中进行祷告。
他突然听到妻子和情妇说着话走进化妆室,吓得不禁打起冷战。她俩谈得很友好,仿佛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似的。他猜测,卢克莱西娅坚持让公爵夫人看看她的新居。也许是贝雅特里齐没有掌握明显的罪证,并不想暴露自己的怀疑。
这是两个女人进行的一场狡猾的较量。
“这里也是服装吗?”贝雅特里齐走到摩罗藏身的那个壁橱跟前问道,语气表示出并无兴趣的样子,可是摩罗在壁橱里面却吓得半死半活。
“都是一些家居的衣服,全是旧的。殿下想要瞧瞧吗?”卢克莱西娅说。
壁橱的门开了。
“请问,您可记得,宝贝儿,”公爵夫人继续说,“我特别喜欢的那件在哪儿?就是夏天您到帕拉维齐尼家去参加舞会时穿的那件。深蓝色的底,金花,闪闪发光,好像夜间的萤火虫一样。”
“不记得了,”卢克莱西娅平静地回答,“啊,想起来了,在这里,”她若有所悟,说道,“可能是在这个柜子里。”她没有把摩罗藏身的那个壁橱的门关上,便带着公爵夫人到紧挨着的另一个衣柜那里去了。
“还说不会撒谎呢!”摩罗赞赏地想道,“多么镇静自如!女人——我们当君主的正是应该向她们学习政治!”
贝雅特里齐和卢克莱西娅离开了化妆室。
摩罗自由地喘了一口气,尽管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两个护身香囊——里面装着圣骨和木乃伊。
“如果一切都平安无事,得向圣恩玛丽亚修道院捐赠二百帝国杜卡特金币——用来给贞洁的圣母购买橄榄油和蜡烛!”他怀着热烈的信仰小声说。
侍女跑来了,打开柜橱的门,带着尊敬而又狡黠的样子把公爵放出来,宣布说,危险已经过去——公爵夫人殿下走了,跟卢克莱西娅小姐分手时表现得很和善。
他虔诚地画了十字,回到客厅里,为了提提精神喝了一杯巴尔涅·阿波尼坦医疗药水,看着卢克莱西娅,只见她跟先前一样,坐在壁炉旁,低垂着头,双手捂着脸——公爵笑了。然后像只狐狸似的,静悄悄地,蹑手蹑脚地从后面向她走过去,弯下腰把她抱住。
姑娘浑身一哆嗦。
“放开我,放开,请您走吧!噢,刚刚发生了这种事,您怎能这样!”
可是公爵没有听,什么都没有说,贪婪地亲吻着她的脸、脖颈和头发。他觉得她从来都没像现在这样美丽:好像是他刚刚在她身上看见的谎言给她增添了新的魅力。
她抗争着,可是逐渐失去了力气,最后终于合上眼睛,面带孤立无助的微笑,慢慢地把自己的嘴唇交给了他。
十二月的暴风雪越来越猛烈,炉灶的烟囱里呼呼作响,但是在火焰玫瑰色的光辉照耀下,一群笑眯眯的裸体儿童在葡萄树的绿荫下跳舞,耍弄着神圣情欲的工具。
四
1497年元旦,在城堡里举行舞会。
准备工作持续了三个月,布拉曼特、卡拉多索、列奥纳多·达·芬奇都参加了。
这天下午5时,客人纷纷来到宫殿。邀请的贵宾达两千多人。
大雪覆盖了所有的道路和市街。天空阴沉,城墙上的雉堞、炮眼、石头炮座全都覆盖着皑皑的积雪。院子里燃起一堆堆篝火,车夫、随从仆人、马童、骑马跟班和轿夫一边烤火取暖,一边欢乐地聊天。一辆一辆镶金饰银的笨重马车、轿式马车和纵列驾马的双轮马车停在公爵宫殿的入口处以及前面进入小巧的罗凯塔城堡的升降铁门前,从车上走下来文官武将,身上裹着贵重的莫斯科裘皮。上了霜的窗户闪烁着节日的灯火。
迎宾大厅里,公爵的禁卫军——土耳其马木留克兵、希腊斯特拉季奥特兵、苏格兰弓弩手和瑞士步兵,身披铠甲,手执斧钺,排成长长的两列。来宾们从这两列禁卫军的中间走过去。前面,一批英俊的少年侍从挺胸垂手而立,他们的相貌非常可爱,一个个像少女一般,穿着款式相同的天鹅绒镶边的两色宫廷内侍制服:右侧的一半是玫瑰色的丝绒,左侧的一半是蓝色的缎子,胸前都用银线绣着斯福尔扎·维斯康蒂家族的徽章;衣服紧紧地绷在身上,躯体的线条分明地显露出来,唯有腰带的下面向前突起一个短小的管状皱褶。他们手里握着点燃的红黄两色长蜡烛——很像教堂里使用的那种蜡烛。
来宾们进入接待大厅,宣承官用两个小喇叭高声喊着,一一通报他们的姓名。
一些大厅的门敞开了,里面灯火通明,辉煌耀眼——“红地白鸽大厅”、绘有公爵狩猎图的“金厅”“深红色大厅”——从上到下挂着缎子,上面用金线绣着阴燃的木柴和水桶,象征着米兰公爵的权势,他们能够按照自己的意愿随时煽起战争之火和用和平之水熄灭它。小巧玲珑的“黑厅”充当女士们的化妆室,这是布拉曼特建造的,十分优美,拱顶和墙壁上可以看到列奥纳多未完成的壁画。
衣着华丽的人群像蜂群一样,发出嗡嗡声。服装五色缤纷,突出的特点是色彩鲜艳和过分豪华,但有的并不美观。这五光十色的衣服暴露出对祖先的传统的不尊重,把各国的时髦款式混杂在一起,有时显得可笑和丑陋,一个老人从这里看出了“外国人入侵——意大利遭受奴役的预兆”。
女装都打着直褶,不能弯曲,上面镶着大量金饰和宝石,让人想起教堂的袈裟,做得非常结实,可以由曾祖母传给曾孙女。领口很深,袒胸露肩。按照伦巴 “闭嘴,尼基塔,闭上嘴!你还年轻,不能教训我这个老头。我知道该怎么办。不能总是一成不变!我不能坐在威尼斯大使的下首。这是对我们使团的荣誉巨大的损害。常言道</a>:任何一个使臣都代表其君主说话。而我们的君主是全俄罗斯的君主,是专制的,东正教的君主……”
“达尼洛先生,达尼洛先生!”翻译官博卡利诺感到坐立不安。
“住嘴!你不要多嘴,看你那张猴脸,简直是个异教徒!我说不坐——就是不坐!”
玛梅罗夫拧着眉毛,一双狗熊般的小眼睛闪烁着愤怒、骄傲和不可战胜的倔强。紧紧攥在手里的权杖瑟瑟抖动,权杖的头上镶嵌满翡翠。看样子什么力量都无法使他让步。
摩罗把威尼斯大使叫过来,以他所擅长的殷勤,表示歉意,向他保证对他的尊重,请他看在他个人的面子上,坐到另一个位置上去,以避免争执,并且让他相信任何人都不会看重这些野蛮人荒唐的自尊心。实际上公爵非常希望获得“俄罗斯大公”——“gran duca di Rosia”的好感,指望靠着他的帮助跟土耳其苏丹签订一个有利的条约。
威尼斯人看了看玛梅罗夫,露出一丝讥笑,轻蔑地耸耸肩,说殿下是正确的——受到“人性”——humanita——之光陶冶的人不应该在席位问题上发生争执,于是便坐到指给他的位置上去了。
达尼洛·库兹米奇没有明白对手说的话。假如明白,也不会感到不安,而继续认为自己是正确的,因为他知道,十年以前,即1487年,在英诺森八世教皇的庆典上,莫斯科使臣季米特里和曼奴伊尔·拉列夫在教廷里占据的位置比罗马元老们更荣耀,而他们可是古代主宰世界的城市的代表。难怪在前基辅都主教萨瓦·斯皮里东的信函中,莫斯科大公已经被宣布为拜占庭双头鹰唯一的继承者,这只双头鹰应该在自己翅膀的保护下把东方和西方联合起来,因为万能的主——信函中说——由于其异端邪说而把新旧两个罗马推翻,创建了 10希波克瑞涅圣泉(Hippocrene,意为马泉),相传为神马佩伽索在赫利孔山上用蹄子踢出来的,能给诗人以灵感。
11萨福(公元前7世纪—前6世纪),古希腊女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