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米兰市民鞋匠科尔博洛夜间回到家中,喝得醉醺醺的,遭到妻子一顿毒打,用他本人的话来说,其厉害的程度超过了让一头懒驴从米兰走到罗马。早晨,他的妻子到收购破烂的邻居家去品尝猪血冻,科尔博洛摸摸背着妻子藏在钱袋里的几个硬币,把鞋店交给帮工照料,又喝酒去了。
他把双手插在皱皱巴巴的裤子口袋里,迈着懒洋洋的步子,走进一条昏暗的弯弯曲曲的小胡同,这里非常狭窄,一个骑马的人要是迎面遇到一个步行者,脚尖或者马刺必定得碰到他。散发着橄榄油油烟、臭鸡蛋、酸葡萄酒和地窖发霉的气味。
他打着口哨,向高高的房子中间一线深蓝色的天空望去,只见各家女主人用绳子晾晒在胡同上空的五颜六色的破布沐浴在早晨的阳光里。科尔博洛不禁想起一句谚语:“凡是女人,不管凶恶还是善良,都需要挨棍子打。”他认为说得很在理,从中得到了安慰,尽管他本人从来也没有付诸实施。
为了走近道,他从大教堂穿越过去。
这里永远都熙熙攘攘,像市场一样。许许多多的人从一个门出来又从另一个门进去,有的甚至还牵着骡子和马,尽管难免受到责怪。
神父在做祈祷,发出鼻音很重的声音。忏悔室里传出低语声。神坛上点着神灯。几个流浪儿在一旁玩着跳背游戏。几条野狗到处嗅着。一些衣不遮体的乞丐挤来挤去。
科尔博洛在看热闹的人群里待了一小会儿,和善地听着两个修士的舌战,得到了很大的乐趣。
奇波洛教兄是个法兰西斯派托钵僧,身材矮小,赤着脚,红头发,圆圆的脸盘油光光的,像是个肉蛋,露出愉快的表情,他在向自己的论敌、多米尼克派托钵僧提摩泰教兄证明,法兰西斯在四十个方面跟基督一样,占据了卢西菲尔堕落以后天上空缺的位置,并且说圣母也没有治好耶稣钉伤留下的圣痕。
提摩泰教兄身材高大,脸色苍白而阴郁,他把主的仆人谢拉菲姆的伤痕跟圣卡特琳娜的伤痕对比,说圣卡特琳娜的前额上有荆冠留下的血迹,而圣法兰西斯则没有。
科尔博洛从大教堂的阴影里来到民众广场,在阳光下眯缝着眼睛。市民集会广场是米兰最热闹的地方,摆满小商贩的摊床,有卖鱼的,有收购破烂的,有卖蔬菜水果的,堆着许许多多的箱子,货摊和遮阳棚一个挨着一个,只留下一条狭窄的通道。他们自从很久以前就集聚在大教堂前的广场上,任何法律和责难都不能把他们从这里赶走。
“瓦尔特林那的生菜、柠檬、橙子、蓟菜、芦笋,上好的芦笋!”蔬菜水果商贩招揽着顾客。收购破烂的女人讨价还价,咯咯地叫唤着,像是孵雏的母鸡。
葡萄、橘子、茄子、甜萝卜、彩色圆白菜和圆葱黄黄绿绿,堆积如山,一头小犟驴完全被遮挡住了,只能听见撕裂人心的叫声:“哦——啊,哦——啊!”赶驴人用木棒从后面敲打着脱了毛的两胯,用很重的喉音断断续续地吆喝着:“咳!咳!”
一些盲人拄着拐棍,在领路人的带领下,一个牵着一个,排成一串,唱着凄婉的Intemerata(《训诫》)。
一个江湖牙医头戴水獭皮帽,上面镶着一圈牙齿,他站在一个席地而坐的人身后,把那个人的头部夹在自己的两膝中间,用一把大钳子给他拔牙,动作敏捷而利落。
一群男孩在嬉闹,有的把两只手放在头部两侧装成猪耳朵的样子,逗弄着一个犹太人,有的把陀螺抽到行人的脚下。最淘气的莫过于皮肤黝黑的和长着翘鼻子的法尔法尼基奥,他拿来一个捕鼠器,把老鼠放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把扫帚捕捉老鼠,吹着口哨,尖声叫着:“在这里,在这里!”老鼠逃避追捕,钻到卖菜的胖女人巴尔巴恰肥大的裙子底下去了。她本来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织毛袜子,这时惊慌地跳起来,像是被开水烫了似的尖声叫着,在一片哈哈大笑声中掀起衣服,努力把老鼠抖掉。
“你等着瞧,猴崽子,我要拿块鹅卵石,敲碎你的脑壳,你这个混蛋!”她疯狂地叫喊着。
法尔法尼基奥站在老远的地方,吐出舌头,兴奋地跳了起来。
搬运工头上顶着一大块猪肉拌子,听见嘈杂声,也转过身来。加巴德奥医生坐在马车上,受惊的马飞奔起来,撞翻了铁器商贩的一摞厨具。长柄大勺子、煎锅、焖罐、研磨器和尖底锅哗啦一声撒落到地上。加巴德奥先生吓坏了,放松缰绳,号叫着:“吁,吁,老东西!”
狗叫了起来。一些好奇的人从窗户里探出头来。
笑声、谩骂声、尖叫声、口哨声,人喊驴叫,响彻广场。
鞋匠欣赏着这个热闹场面,面带温和的笑容,暗自想道:
“假如不是当丈夫的被自己的妻子啃食,就像铁遭到锈的腐蚀似的,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倒也很有趣!”
他用手遮着太阳,往上面瞧着一个尚未完工的大型建筑。这个周围搭着脚手架的建筑物是百姓们为供奉圣母而修建的大教堂。
不管是小人物还是大人物,都参加了教堂的修建。塞浦路斯女王派人送来了贵重的绣金羽纱;靠收购破烂为生的穷老太婆卡特琳娜把自己唯一的价值二十个索利多的旧皮袍子奉献到主祭坛上,当作给圣母的献祭,完全没有考虑将要来临的冬季的严寒。
科尔博洛从童年开始便习惯于观看建设,这天早晨发现新建成一座塔楼,非常高兴。
石匠们敲着锤子。从拉盖托卸货码头用马车运来拉戈马乔采石场的闪闪发亮的大块白大理石,运石头的船就停泊在那里。绞盘吱吱嘎嘎,铁链子哗啦哗啦。人们用铁锯把大理石锯开。工人们在脚手架上爬上爬下,好像是蚂蚁。
建筑物不断地增高,无数个钟乳石状的尖塔,用纯净洁白的大理石砌成的钟楼和尖塔高耸蓝天——这是百姓们对圣母永恒的赞颂。
二
科尔博洛走下陡峭的台阶,进入日耳曼人蒂巴尔多开的小酒馆,顿觉凉爽起来,这是一个半地下室的建筑物,带有拱形顶棚,里面堆满葡萄酒桶。
他很有礼貌地向客人们问安,然后坐到他所熟悉的包锡工斯卡拉布洛身边,要了一杯葡萄酒和配有兰芹的米兰热肉饼,不慌不忙地一边喝着一边吃,说道:
“斯卡拉布洛,你如果想当个聪明人,就永远别结婚!”
“为什么?”
“你瞧哇,朋友,”鞋匠若有所思地继续说,“结婚就等于把手伸进装着毒蛇的口袋里去捉鳗鲡。有痛风症也比有老婆好,斯卡拉布洛!”
桌子旁边坐着金线绣工马斯卡雷洛,这是一个饶舌家和爱逗乐的人,他对饥寒交迫的人讲述黄金福地贝林佐内的奇迹,说这个神秘的国度叫作“美味佳肴国”,那里葡萄架上结着小灌肠,大鹅一文钱一只,还白送一只小鹅。那里有一座由碎奶酪堆成的山,人们住在那里什么事情都无须做,只是用鸡汤煮通心粉和面丸子,然后往下面扔。懂得多的人,财宝也多。附近有一条河,河里流的全是谁都没有喝过的佳酿葡萄酒,河里一滴水都没有。
一个身材矮小的人跑进小酒馆,只见他面容憔悴,两只眼睛瞎眯眯的,像是刚刚生下来的小狗崽——此人名叫高尔高利奥,是个玻璃器皿匠,专门散布流言蜚语,喜欢搜集各种新闻。
“先生们,”他摘下满是灰尘和破洞的帽子,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庄严地宣布说,“先生们,我刚刚从法兰西人那里来!”
“你说什么,高尔高利奥?法兰西人难道到这里来了?”
“怎么——在帕维亚……呸,让我喘口气,喘不过气来了。不要命地跑。我想,要是别人抢先一步,可如何是好……”
“给你酒杯,一边喝一边讲:法兰西人算是什么人?”
“可是胆大包天呀,弟兄们,不是好惹的。这些人凶残好斗,野蛮愚昧,不信神,跟野兽一样—— 一句话,是野蛮人!火绳枪有8肘长,臼炮是铸铁的,用石球当炮弹,马匹跟海怪一样——勇猛异常,尾巴都剪掉半截。”
“他们人数多吗?”熟皮匠玛佐问道。
“无其数!像是蝗虫,整个平原铺天盖地,看不到头。主因为我们的罪孽而给我们降了灾难,派来了北方的魔鬼!”
“你骂他们干什么,高尔高利奥,”马斯卡雷洛说,“他们不是我们的朋友和同盟者吗?”
“同盟者!别妄想了!这样的朋友比敌人还坏——自己把牛吃了,只给你留下两只角。”
“呶,别说废话了,讲点儿正经的吧:法兰西人怎么是我们的敌人呢?”玛佐追问道。
“践踏我们的田地,砍伐我们的树木,赶走我们的牲口,抢劫我们的农民,奸淫我们的妇女,所以就是我们的敌人。法兰西国王让人讨厌——身体虚弱得只剩下一口气了,可是见到女人就没命。他有一本画册,上面画的全是裸体的意大利美女像。他们说,假如上帝保佑我们从米兰到达那不勒斯,一个贞洁的姑娘也不给留下。”
“混蛋!”斯卡拉布洛叫道,一抡拳头,敲到桌子上,把酒瓶子和酒杯震得哐啷哐啷地响。
“我们的摩罗踩着法兰西人的鼓点儿跳舞,”高尔高利奥继续说,“他们不把我们当成人。他们说——你们全都是窃贼和杀人犯。把自己合法的公爵毒死了,送掉了一个无辜少年的性命。上帝为此而惩罚你们,把你们的土地转交给我们。弟兄们,我们心地善良,用好酒好菜款待他们,可是他们却把我们的菜肴拿去让马先尝尝,说要看看食物里面是否有把公爵毒死了的那种毒素。”
“你胡说,高尔高利奥!”
“让我眼睛瞎了,舌头长疔!听我说,先生们,他们现在还夸口说:先征服意大利的全体人民,占领所有的海洋和土地,把土耳其的大王俘获,攻下君士坦丁堡,在耶路撒冷的橄榄山上竖起十字架,然后再回到你们这里来。到那时,对你们进行神圣的审判。假如你们不服从我们,就把你们消灭干净。”
“不好,弟兄们,”金线绣工马斯卡雷洛说,“不好哇!还从来不曾有过……”
大家都静下来。
提摩泰——就是在大教堂里跟奇波洛进行争论的那个修士——向天空伸出双手,庄严地喊道:
“伟大的神的预言家吉罗拉莫·萨沃纳罗拉说过:将要来一个汉子,他不用把剑从鞘里抽出来,就能占领意大利。噢,佛罗伦</a>萨!噢,罗马!噢,米兰!唱歌和过节的时代过去了。忏悔吧!忏悔吧!吉安-加莱亚佐公爵的血,被该隐杀死的亚伯的血,将哀求主给报仇 1 !”
三
“法兰西人!法兰西人!你们看!”高尔高利奥指着走进小酒馆的两个法兰西人。
一个是加斯科涅人,身材匀称秀丽的年轻人,生着红色的小胡子,很漂亮的脸显得很傲慢,这是法兰西骑兵中士,名叫博尼瓦。他的同伴是皮卡尔蒂人,炮兵格罗-吉尔奥什,是个肥胖敦实的老头,公牛般的脖颈,充血的脸,鼓出来的蛤蟆眼,耳朵上戴着一只铜耳坠。这两个人都喝得醉醺醺的。
“我们在这个糟糕透顶的城市里到底能不能找到一杯好葡萄酒?”中士拍着格罗-吉尔奥什的肩膀说,“伦巴des abeilles n’a pas d’aiguillon.”——于是经过帕维亚城堡一间间空荡荡的阴森的房间,向着濒死者的房间进军。
经过小礼拜堂时,卡尔看见了伊萨贝拉公爵夫人。他恭恭敬敬地摘下圆形软帽,想要走过去,按照法兰西老派的习俗,亲吻女士时要亲她的嘴唇,称呼她为“亲爱的姊妹”。
可是公爵夫人自己向他走来,投到他的脚下。
“君王,”她开始了事先准备好的讲话,“可怜可怜我们吧!上帝会奖赏你。宽宏大量的骑士,保卫无辜者吧!摩罗抢走了我们的一切,攫取了爵位,想要毒死我的丈夫吉安-加莱亚佐,他是米兰合法的公爵。我们住在自己的家里,却被一群杀手所包围……”
卡尔没有完全弄明白,几乎是没有听她说了些什么。
“啊?啊?怎么回事儿?”他好像是半睡半醒,痉挛地抽搐着肩膀,结结巴巴地说,“呶,呶,别这样,别这样……我请求您……别这样,小妹妹……站起来,站起来!”
可是她并没有站起来,而是抓住他的手,亲吻起来,想要拥抱他的双腿,终于失声痛哭起来,怀着真诚的绝望,号叫道:
“假如您也抛弃我,君王,我就得自杀了!”
国王完全窘迫了,他的脸病态地堆满皱纹,好像他本人也准备哭泣似的。
“呶,这怎么行……我的上帝呀……我不能……布里索内……请您……我不知道……告诉她……”
他想要逃跑;她没有唤起他任何同情,因为她虽然做出这种卑贱和绝望的举动,但她本身却是太美了,太高傲了,像是悲剧里悲壮的女主角。
“光辉的殿下,请放心。为了您和您的丈夫让-加莱亚斯公爵,陛下将尽一切之可能。”枢机大臣彬彬有礼地说,但他很冷淡,表现出保护人的架势,按照法语的读音说出公爵的名字。
公爵夫人看看布里索内,仔细地打量一下国王的脸色,仿佛只是现在才明白自己是在跟什么人谈话,于是突然沉默了。
他相貌丑陋,可笑而又可怜,像小孩子似的,张着厚厚的嘴唇,脸上露出无意义的紧张和不知所措的笑容,瞪着两只发白的眼睛,站在她的面前自惭形秽。
“我是阿拉贡国王的堂堂孙女,竟然跪在这个渺小和智力欠缺的人脚下!”
她站了起来,苍白的两颊涨得通红。国王感到必须说点儿什么,设法摆脱沉默的状态。他拼命地努力,耸耸肩膀,眨巴眨巴眼睛,可是最终只是结结巴巴地说出了常说的那句话:“啊?啊?怎么回事儿?”他绝望地把手一挥,沉默了。
公爵夫人用眼睛打量着他,露出无法掩饰的鄙夷神情。卡尔被击溃了,把头低下。
“布里索内,走吧,走吧……怎么样……啊?”
少年侍从把门开开。卡尔走进公爵的房间。
打开了窗户的护板。秋季黄昏时宁静的光辉透过花园里高大的金黄树冠,洒进窗户里。
国王走到病人的床前,把他叫作表兄弟,并且询问他的健康状况。
吉安-加莱亚佐回答时和蔼可亲地微微一笑,卡尔立刻感到轻松了,窘迫感消失了,他逐渐地平静下来。
“主保佑陛下取得胜利!”公爵说,“当您到达耶路撒冷站在主的圣陵前的时候,请您为我的可怜的灵魂祈祷,因为那时我……”
“咳,不,不,兄弟,这怎么能呢?为什么?”国王打断他的话头,“上帝是仁慈的。您会康复的……我还得跟您一起去远征,与罪恶的土耳其人作战,您记住我的话吧!啊?怎么样?”
吉安-加莱亚佐摇了摇头:
“不,哪还有我的份儿!”
他用深邃的审视的目光盯着国王的眼睛,补充道:
“等我死后,君王,请您不要抛弃我的孩子弗兰切斯科,还有伊萨贝拉:她是个可怜的女人——她在人世上没有任何亲人……”
“咳,天主哇,主哇!”卡尔慨叹道,突然感到极度的激动;厚厚的嘴唇颤抖着,两个嘴角耷拉下来,脸上突然现出异常善良的表情,仿佛是被一种内在光辉所照亮。
他急促地向病人弯下身去,满怀柔情,冲动地拥抱了他,嘴里嘟哝着:
“我的小兄弟,亲爱的!……我可怜的人儿,真可怜!……”
二人彼此微笑着,像是两个可怜的病儿——他们的嘴唇在兄弟般的亲吻中接触在一起了。
国王从公爵的房间里走出来,召唤枢机大臣:
“布里索内,布里索内……你知道,得想个办法……别……啊?保护……不能这样,不能……我是个骑士……应该保护……你听见了吗?”
“陛下,”枢机大臣支支吾吾地回答,“他反正得死。我们能用什么办法帮助他呢?只能给自己造成危害:摩罗公爵可是我们的盟友……”
“摩罗公爵是个恶人,就是这样,是个杀人凶手!”国王慨叹道,他的眼睛闪烁着怒火。
“有什么办法呢?”布里索内说,耸耸肩,故作宽厚地微微一笑,“摩罗公爵不比别人好,也不比别人坏。陛下,这是政治!我们都是人,都是凡夫俗子……”
御膳官给国王奉上一杯法兰西葡萄酒。卡尔贪婪地一饮而尽。葡萄酒让他振奋起来,驱散了阴郁的念头。
公爵派来的一个官员跟随着御膳官走进来,邀请国王赴晚宴。国王谢绝了。奉派前来的官员一再请求;可是看到请求无济于事,便走到蒂波跟前,向他耳语了一阵。蒂波点头表示赞同,并且亲自向国王小声说道:
“陛下,卢克莱西娅小姐……”
“啊?啊?怎么回事儿?……哪个卢克莱西娅?”
“就是昨天在舞会上跟陛下跳舞的那个。”
“啊,对了,怎么,怎么……记得……卢克莱西娅小姐……很漂亮!……你说她也参加晚宴吗?”
“一定参加,并且请求陛下参加……”
“她请求……是这样!怎么,蒂波?啊?你认为如何?我恐怕……反正……不管如何!……明天要进军……最后一次……感谢公爵,先生,”他对奉派前来的官员说,“请转告说我……啊?……也许……”
国王把蒂波拉到一旁:
“听我说,这个卢克莱西娅小姐是个什么人?”
“摩罗的情妇,陛下。”
“摩罗的情妇,原来如此!遗憾……”
“陛下,只要一句话——顷刻间就能安排就绪。如果需要,就在今天。”
“不,不!这怎么能行?……我是客人……”
“摩罗求之不得,陛下。您不了解这里的人……”
“好吧,反正如此,反正如此。随你的便。你的事……”
“您尽管放心,陛下。只要一句话。”
“你别问了……我不喜欢……已经说了——是你的事……我一无所知……随你的便……”
蒂波不再说了,深深地鞠了一躬。
国王走下楼梯,又愁眉不展起来,感到不知如何是好,擦了一下前额:
“布里索内,布里索内……你是怎么想的?……我到底想要说什么了?……咳,对了,对了……保护……无辜的人……懊丧……不能这样。我是个骑士!……”
“陛下,别操心了:我们如今顾不上他。最好是等以后再说,我们远征归来以后,那时战胜了土耳其人,攻克了耶路撒冷。”
“对,对,耶路撒冷!”国王嘀咕着,他的眼睛睁大了,他陷入模糊的幻想之中,嘴角上露出笑容。
“主指引着陛下走向胜利,”布里索内继续说,“上帝的手将为十字军指引道路。”
“上帝的手!上帝的手!”卡尔八世庄严地重复着,仰起目光向天空望去。
八
八天以后,年轻的公爵逝世了。
他临死之前请求妻子让他见见列奥纳多。她拒绝了他:德鲁达太太让伊萨贝拉相信,中了邪的人总是渴望看见给他施了邪术的人,尽管这是对他非常有害的。老太婆热心地给患者涂抹蝎子软膏,医生直到最后还用放血来折磨他。
他死得很安详。
“听凭上帝的意旨!”这是他最后的一句话。
摩罗下令把死者的遗体从帕维亚移到米兰,停放在大教堂里。
高官显宦们集聚在大教堂。洛多维科说,侄儿的夭折给他带来难以置信的悲痛,他建议宣布吉安-加莱亚佐的儿子小弗兰切斯科为公爵,因为他是合法的继承人。大家一致反对,认为不应该把政权交给一个未成年的人,并且以人民的名义劝说摩罗接受公爵的权杖。
他虚情假意地推辞,最后似乎是迫不得已才对苦苦哀求让步。
华丽的绣金锦缎朝服被拿来,新的公爵穿上以后骑马到圣安布罗乔教堂去,一大群拥护者簇拥着他,他们高呼:“摩罗万岁,公爵万岁!”号角、礼炮和钟声齐鸣,响彻云霄,唯有百姓们沉默不语。
教皇的使臣在四周围着敞廊的商业广场上,在市政厅大厦的南端,在长老、地方长官、显贵市民和市政长官面前宣读了神圣罗马帝国至尊的皇帝马克西米连给摩罗公爵的委任状:
“Maximilianus divina favente clementia Romanorum Rex semper Augustus——所有的州、地区、城市、乡村、城堡要塞、山岭、牧场、平原、森林、草地、荒野、河流、湖泊、猎场、渔场、盐碱滩、矿山、诸侯采邑、侯爵伯爵男爵的领地、修道院、教堂、教区——这一切都赠给你,洛多维科·斯福尔扎,以及你的继承者,任命你和你的子子孙孙独自掌管伦巴 2普罗塔西和格尔瓦西,基督教的圣徒,被认为是米兰城的守护神。
3《圣经·使徒行传》 4《圣经·马太福音》 5《圣经·诗篇》第六十八篇第一、二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