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佛罗伦</a>萨,与奥桑米凯勒教堂相毗邻,坐落着一家染坊的仓库。
紧贴着房子,修建了一些大大小小的简陋棚子,倾斜的立柱支撑着的瓦盖相互挨在一起,只留下狭窄的缝隙,可以看到一线天空,马路上即使大白天也是昏暗的。店铺门口的横木上悬挂着佛罗伦萨印染的外国呢绒样品。铺着平板石的马路中央有一条排水沟,里面淌着从染缸里流出的五颜六色的污水。库房主体建筑的门顶上,可以看到卡利马拉羊毛呢绒商行会的盾形徽章:红底上画着一只落在白色呢绒包上的金鹰。
佛罗伦萨富商奇普里亚诺·鲍纳科尔济先生是卡利马拉染坊的老板,他现在坐在账房里,埋头翻阅商务文书和厚厚的流水账。
春寒料峭的三月,从装满货物的地下室里不断涌出潮气,老人感到有些冷,他裹着一件已经脱毛的灰鼠皮袍,袖子的肘部也已磨破。他把鹅毛笔夹在耳朵上,虽然由于近视眼而视力不佳,但什么都能看得见,他仿佛是心不在焉,但实际上却专心致志地查看流水账,一页一页地翻阅羊皮纸做的厚厚的账簿,账页上画着横线和竖线:右面是“支出”,左面是“现存”。用流畅匀称的笔体记录着货物的往来,没有大写字母,也不用句号和逗号,数目是用罗马字写的,绝对不使用阿拉伯数字——这种新鲜玩意儿虽然很时髦,但只有轻浮的人才使用,完全不宜于书写商务文书。账簿的封面上用很大的字母写着:
“吾主耶稣基督和贞洁的圣母玛丽亚保佑,本账始于基督诞生一千四百九十四年。”
最后的几笔账记着用毛纺品换来的长牛角椒、麦加姜和桂皮的数量,奇普里亚诺先生细心地改正了数字上的错误。查完账以后,他露出疲惫的神色,身体靠到椅背上,合上眼睛,开始构思一封业务上的信件,这是他应该寄往法兰西蒙彼利埃呢绒市场给他的代理人的。
有人走进店铺。老人睁开眼睛,看见了他的佃户格里洛,只见他双手捧着一筐鸡蛋,里面精心地垫着干草。两只活的小公鸡捆着爪子,大头朝下挂在他的腰上。格里洛租了他在蒙奥内河谷圣杰尔瓦齐奥庄园山下的耕地和葡萄园。
“啊,格里洛!”鲍纳科尔济说,表露出殷勤好客的神情,不管是对待大人还是孩子,他一贯都是这样,“日子过得如何?今年春天好像是风调雨顺?”
“奇普里亚诺先生,到了春天,我们这些老头子可就不自在了:浑身骨头疼——土埋到脖子了。”
“要过复活节了,”他沉默片刻,补充道,“拿来些鸡蛋和两只公鸡孝敬您老人家。”
格里洛故作亲昵的样子,眯缝着那双浅绿色的眼睛,眼角周围堆满细小的黝黑的皱纹——习惯于风吹日晒的人的脸往往都是这种颜色。
鲍纳科尔济向他表示感谢,然后便询问起正事来。
“呶,怎么样,在庄子</a>里雇佣工人的事可都办妥了?到时候能来得及吗?”
格里洛深深叹了一口气,两手拄着棍子,思索起来。
“全都准备好了,工人足够用。只是有一件事得向您请示,先生,再等等不好吗?”
“老家伙,你自己不久以前亲口说不能等——也许会有人提前猜到。”
“倒也是这样,可是终究害怕。罪孽!眼下正在过节,是斋戒的日子,而我们的事不大好……”
“呶,罪孽由我的灵魂承担。你用不着害怕,我不会出卖你。——只是能不能找到什么东西?”
“怎么会找不到呢!那东西是有标志的。祖祖辈辈都知道湿谷磨坊后面的那个山冈。每到夜间,在圣乔万尼都有鬼火跳动。再说,我们那里,这种破烂玩意儿到处都多得很。譬如说,不久以前,在玛林奥拉附近打井的时候,从泥里挖出一个小鬼……”
“你说什么?什么小鬼?”
“铜的,长着两只角。腿上长毛,生着山羊蹄子——分成两趾。脸很滑稽——好像是在笑;用一条腿站着,好像是在跳舞,弹动着手指。由于年代久远,浑身已经变绿,好像是长满了青苔。”
“怎么处置了?”
“用它给新建的天使长米迦勒庙铸了一口钟。”
奇普里亚诺先生差一点儿没有发起脾气来:
“你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儿把这件事告诉我,格里洛?”
“您到锡耶纳办事去了。”
“呶,你可以写封信嘛。我会打发个人来。也可能亲自来,花多少钱都不可惜,我会给他们铸十口大钟。一群傻瓜!用一个跳舞的浮努斯 1 神像铸了一口钟——这尊雕像也许是古希腊雕塑家斯科帕斯 2 的作品……”
“您说得对,的确是一群傻瓜。可是,奇普里亚诺先生,请您不要生气。他们已经受到惩罚:自从新铸的钟悬挂上以后,两年来果园里不断有害虫吃苹果和樱桃,油橄榄也歉收。钟发出的声音也不好听。”
“为什么不好听?”
“怎么对您说呢?声音不正。基督教徒听起来心里不舒服。说什么都没用了。事情明摆着:能用小鬼铸什么钟!先生,您可别见怪,大概牧师是对的:这个从地里挖出来的不洁净的东西,不会给人带来任何好处。这可要谨慎小心。得画十字和祈祷以防备万一,因为魔鬼有力量而且狡猾,这个龟儿子——它能从这只耳朵钻进去,再从那只耳朵钻出来!就拿那只大理石手臂来说吧,那是扎凯洛在磨坊岭附近挖出来的——这个不洁净的东西可把我们弄得懵懵懂懂,我们有了它可就倒霉了,上帝保佑——现在一想起来就觉得害怕。”
“你讲讲,格里洛,你是怎么发现的?”
“事情发生在秋天,圣马丁节的前一天。我们坐下来吃晚饭,女主人刚把面包渣汤端到桌上来——跑进来一个工人,我亲家的侄子扎凯洛。应该对您说,那天晚上我把他留在磨坊岭的地里,让他用瓦罐往地里上橄榄油渣当肥料——我想要在那个地方种大麻。‘当家的,当家的!’扎凯洛嘟哝着说,只见他的脸不是好色,浑身不停地发抖,上牙对不上下牙。‘主保佑你,亲爱的!’他说:‘田地里发生了一件不祥的事,从瓦罐底下钻出一个死人。您要是不信,那就亲自去瞧瞧。’我们拿起灯笼就走了。
“天黑了。月亮从矮树林后面升起来。我们看见——瓦罐放在那里;旁边的地上挖了个坑,里面有个白色的东西。我弯下腰去,只见一只手从地里伸出来,白色的,手指很好看,纤细,像城里姑娘的手。‘啊,真见鬼,这算是个什么鬼东西?’我心里想道。把灯笼放到土坑里面,仔细查看查看,只见手动了起来,用手指头招呼人。我这时忍不住了,喊了起来,两条腿发软。我们的老奶奶邦达太太是个巫医和接生婆,她虽然已经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婆,但精力还很充沛,这时说:‘你们怕的是啥,全都是傻瓜,难道没有看见——这只手不是活人的,也不是死人的,而是石头的。’她一把抓住,用力一拽,像拔萝卜似的,从地里拔了出来。在腕部关节以上的地方折断了。我喊道:‘老奶奶,喂,老奶奶,放下,别动,让我们快点儿把它埋进地里去吧,不然就会招来灾难。’‘不,’她说,‘这样不合适,应该先送到教堂去给牧师,让他念念咒语。’老太婆把我骗了:她并没有把那只手拿给牧师去,而是藏在自己家墙角上一个木箱子里了,那里放着她的各种破烂东西——破布、油膏、草药和护身香囊。我叫骂起来,让她把那只手交出来,可是邦达太太坚决不肯。这个老奶奶从那时起开始用奇迹给人治病。有谁牙痛她就用神像的这只手去触摸他的腮,于是红肿就消失了。她还给人医治寒热症、肚子痛和癫痫。要是母牛分娩时受折磨,生不下牛犊,老奶奶就把那只石头手放在肚子上,母牛哞哞地叫着,你瞧——小牛犊已经在干草堆里挣扎了。
“这个消息传遍四周的村子。老太婆那时赚了很多钱。只是没有什么好处。福斯蒂诺牧师没有放过我:我到教堂去,他布道时当着众人面责备我。把我叫作恶魔、魔鬼的奴仆,威胁要到主教那儿去上告,不准领圣餐。当我走在街上的时候,小孩子们跟在后面,用手指着我叫喊:‘看哪,格里洛来了,格里洛是个魔法师,他的奶奶是个女巫,他俩都把灵魂出卖给魔鬼了。’您信不信,就是夜间也不得安宁:总是梦见那只大理石的手,仿佛是悄悄地过来了,不声不响地抓住脖子,好像对你很亲热,细长的手指冰凉,然后突然卡住脖子,捏住喉咙,让你喘不过气来——你想要叫喊,可是叫不出来。
“哎呀,我想,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有一天,天没有亮,我就起床了,老奶奶踏着露水到草地割草去了,我趁着这个工夫把木箱上的锁头拧坏,拿出那只手要给您送来。虽然古董商洛托能给十个索利多,而我从您的手里只能得到八个,可是由于您的慈悲,别说是两个索利多,就是自己的生命我们也毫不可惜,让主处处保佑您、安日利卡夫人,还有你们的子子孙孙。”
“按照你讲的一切来判断,格里洛,我们在磨坊岭一定能找到东西。”奇普里亚诺先生若有所思地说。
“找是能找到,”老头又深深叹了一口气,然后继续说,“只是别让福斯蒂诺神父闻到气味。他要是知道了,会把我剃得一根毛也不剩,不仅我要倒霉,而且也会妨碍您:老百姓会暴乱,不让把工作做完。可是,上帝会开恩的。但求您别不管我,您是我的大恩人,在法官面前替我说句话。”
“你说的是磨坊主想要通过打官司从你手里抢过去的那块土地?”
“正是这样,先生。磨坊主是个吝啬鬼和老滑头,知道小鬼的尾巴在什么地方。您知道,我送给法官一头没有生过犊的母牛,可是他除了一头没生过犊的母牛,还送给法官一头怀孕的母牛。等到打官司的时候,它就会产犊。这个骗子把我给逗了。所以我担心法官裁决时会偏袒他,因为那头母牛产犊子是作孽。我的大恩人,帮帮忙吧!磨坊岭的事,我一定为您竭尽全力——要是换了别的任何一个人,我都不会让自己的灵魂承担这种罪孽……”
“你尽管放心吧,格里洛。法官是我的好朋友,我一定给你求情。现在你去吧,到厨房吃饭去,会招待你喝酒的。今天夜里,我们一起到圣杰瓦齐奥去。”
老人深深地鞠了躬,说了声谢谢,就走了。奇普里亚诺先生也躲进自己的工作室里去了,这是紧挨着账房的,任何人都不准进去。
这里像博物馆一样,四处摆着、挂着各种大理石和青铜制品。古代金币和奖章在包着丝绒的木板上闪闪发光。缺胳膊少腿的雕像还都没有整理,放在箱子里。他在各地设了许多商务分号,通过这些分号到处收购古董,从雅典到士麦那 3 和加利卡尔那斯,从塞浦路斯、列弗科西亚 4到埃及和小亚细亚的内地,凡是能找到古董的地方,他全都搜集遍了。
卡利马拉店主把自己的宝库察看一番,然后又陷入沉思,他考虑的是更重要的事,即毛纺品的关税。完全考虑周到之后,他开始给蒙彼利埃的代理人写信。
二
仓库里,一包包货物堆到天棚上,白天只有圣母像前的神灯闪动着微弱的光亮。这时,三个年轻人——多福、安东尼奥和乔万尼在谈话。多福是鲍纳科尔济的执事,生着火红色的头发,长着翘鼻子,憨厚而欢快,他正在把量过的呢绒的长度记在账上。安东尼奥·达·芬奇是个老成持重的青年,生着一双明亮的眼睛,像鱼眼睛一样,头上一缕缕油光发亮的黑发倔强地支棱着,他正在用佛罗伦萨所特有的尺——芦尺麻利地量着织物。乔万尼·贝特拉菲奥 5是个绘画学徒,来自米兰,是个十九岁的青年,很腼腆,一双灰色的大眼睛纯洁无瑕,但显得有些悲伤,脸上的表情优柔寡断,他正坐在一个捆好的货包上,把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聚精会神地听着谈话。
“弟兄们,我们活到什么地步了,”安东尼奥愤恨地小声说,“人们开始从地下往出挖异教的神祇!”
“苏格兰长毛呢绒,灰色的——32肘6拃8寸 6 ,”他转向多福,补充说,多福记到货物进出账上。然后,安东尼奥把量过的呢绒卷起来,气冲冲地扔过去,扔得很巧妙,不左不右,恰好落到应该放置的地方。他举起食指,带着先知者的神情,模仿吉罗拉莫·萨沃纳罗拉修士 7 的语气,惊叫道:
“dius Dei super terram cito et velociter!(上帝的利剑在大地上迅速行动!)圣约翰在拔摩看见:一位天使捉住一头龙,就是古蛇,又叫魔鬼,也叫撒旦,把他捆绑一千年,扔到无底坑里关禁闭,用印封上,使他不得再迷惑列国,等到一千年完了,以后必须释放他,过不上一年半载。如今撒旦从牢狱里获释了。一千年完结了。8 假神、假先知和反基督的奴仆都从地里钻出来,揭掉天使的印封,以便迷惑百姓。生活在陆地上和海洋上的人遭到灾难了!”
“黄色的布拉班特平纹呢绒,17肘4拃9寸。”
“安东尼奥,您如何理解,”乔万尼胆怯地,但又怀着强烈的好奇心问道,“所有这些预兆都能应验吗?”
“是的,是的。必定会的。你们要警醒,世界末日就要到了。 9 现在不仅挖掘古代神祇,而且模仿古代创造新的神祇。当代的雕塑家和画家敬奉摩洛 10 ,也就是魔鬼。把主的教堂变成了撒旦的庙宇。圣像上画的不是受难者和圣徒,而是不洁净的神祇,对他们顶礼膜拜:用巴克科斯 11 取代先知约翰,用淫荡的维纳斯取代圣母。应该焚毁这些绘画,让风把灰烬吹散!”
虔诚的执事暗淡的眼睛里闪烁着凶恶的火光。
乔万尼没有作声,不敢反驳他,不管在思想上如何努力,都感到没有力量,因此紧锁着眉头,露出孩子般的稚气。
“安东尼奥,”他终于说道,“我听说,您的堂兄列奥纳多·达·芬奇先生好像是有时招收徒弟进入自己的画室。我早就想要……”
“既然你愿意,”安东尼奥打断他的话头,不高兴地说,“乔万尼,既然你愿意,毁掉自己的灵魂——那你就找列奥纳多去吧。”
“怎么?为什么?”
“虽然他是我的哥哥,比我年长二十岁,可是《使徒书》里写道:分门结党的人,警诫过一两次,就要弃绝他。 12 列奥纳多先生就是个分门结党的人和不信神的人。他的思想被撒旦的骄傲给弄得失去了光辉。他想要用数学和妖术洞悉大自然的奥妙……”
他朝着天上仰起脸来,引用了萨沃纳罗拉最近一次布道时说的话:
“时代的智慧——在主看来是愚蠢。13 我们了解这些学者:他们都将要住进撒旦的房子里去!”
“您听说了吗,安东尼奥,”乔万尼更加胆怯地继续说,“列奥纳多先生目前正在这里,就住在佛罗伦萨,刚刚从米兰来。”
“干什么来了?”
“公爵派他来了解一下,能否买到已故‘豪华者’美 “要么是现在说,要么是永远都不说!”乔万尼又暗自对自己说,突然想起安东尼奥·达·芬奇那一番尖刻的话:
“如果你愿意把自己的灵魂毁掉,你就去找他:他是个异端分子和不信神的人。”
列奥纳多面带微笑地指着一棵小树让他看:只见一棵羸弱的扁桃树孤零零地长在小丘顶上,几乎是光秃秃的,冻得僵硬,显得很轻率,喜气洋洋,满树绽开粉红色的花朵,上面洒满阳光,在蓝天下悠然自在。
可是贝特拉菲奥却没有闲心欣赏。他的心情很沉重,疑虑重重。
列奥纳多仿佛是猜到了他的苦恼,用善良的目光看着他,轻轻地说了一番话,乔万尼后来时常回忆起这番话:
“如果你想要当个画家,那么除了艺术,你就抛掉一切苦恼和操劳。让你的灵魂像镜子一样,能反映出一切物体、一切运动和色彩,而它自己却很坦诚和光明磊落。”
他们走进佛罗伦萨的城门。
九
贝特拉菲奥到大教堂去了,吉罗拉莫·萨沃纳罗拉修士这天早晨在那里布道。
管风琴停止了弹奏,但余音仍然在鲜花玛丽亚大教堂回声很响的穹隆底下缭绕。教堂里由于人多而闷热,低沉的谈话声响成一片。孩子、女人和男人相互间用帘子隔开。一扇扇拱形尖顶门的尖端伸向昏暗而神秘莫测的高处,让人觉得像是置身于茂密的森林里一样。下面有些地方,阳光透过或明或暗的玻璃变成五颜六色的光线,稀疏地洒落在人海的波浪上和灰色的石柱上。神坛的上方,七枝烛台上燃着红色的火苗。
做完了弥撒。人们等待着布道者。目光汇集到位于中堂里的高高的木制布道坛上,螺旋形楼梯紧贴着一根圆柱盘旋而上,通到讲坛。
乔万尼站在人群里,倾听着身边的人小声谈话:
“快了吗?”一个矮个子的人用不耐烦的声音问道,只见他在拥挤的人群里呼吸困难,苍白的脸上汗水淋漓,头发沾到前额上,腰间扎着一条薄皮带——看样子是个木匠。
“上帝才晓得,”一个锅匠回答道,此人身材魁梧,脸膛通红,气喘吁吁,“在圣马可修道院有一个叫玛鲁菲的修士,这个人口齿不清,是个游方僧。只要他说一声时间到了——他就动身。前几天人们等了四个小时,以为不会有布道了,可是就在这工夫却来了。”
“噢,天主哇,天主!”木匠叹息道,“我从打半夜就等。已经筋疲力尽了,两眼发黑。一滴水也没有喝。两条腿能弯曲一下也好。”
“我跟你说了,达米亚诺,应该提早来。可是现在离讲坛有多远。什么都听不见。”
“呶,老弟,别担心,听得见,只要他一喊起来——在这里不仅聋子,就连死人都能听得见!”
“听说这回他要发表预言?”
“不——挪亚的方舟还没有造好……”
“还没有听说过?完工了。并且做了神秘的解释:方舟的长度,是信仰;宽度,是爱;高度,是希望。对人们说,快,快到方舟上去,现在门还开着。不久门就要关上;许多人将因为没有忏悔,没有登上方舟而痛哭……”
“今天,弟兄们,讲洪水——《创世记》 “听说是讲新的,讲饥饿、大海和战争。”
“从瓦隆勃罗扎来了一个兽医说——夜间那个村子的天上有数不清的军队打仗,听见了剑和青铜兵器的响声……”
“据说奴仆使者教堂的圣母脸上冒出血色的汗水,这可是真的,善良的人们?”
“怎么!就连鲁巴孔特桥上的圣母像每天夜间都从眼睛里流出泪珠。卢齐娅姑妈亲眼看见了。”
“这可不是好预兆,不是好预兆!天主哇,可怜可怜我们这些罪人吧……”
女人那边发生了骚乱:一个老太太被人群挤得晕过去了。大家想要把她扶起来,让她苏醒过来。
“快来了吗?我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孱弱的木匠差点儿哭出来,擦掉脸上的汗水。
在无尽无休的等待中,整个人群都疲惫不堪了。
突然间,人头的海洋波动起来。人们压低了嗓音相互耳语。
“来了,来了,来了!”
“不对,不是他。”
“是多米尼科·达·佩什亚。”
“是他,正是他!”
“他来了。”
乔万尼看见一个人缓缓地登上布道坛,只见他穿着黑白两色的多米尼克派袈裟,脱下僧帽,腰上系着绳子,瘦削的脸蜡黄,生着厚嘴唇、鹰钩鼻子和很低的前额。
他把左手疲惫地放在布道坛上,抬起右手,向前举着基督受难十字架。他沉默不语,用灼灼的目光慢慢扫视着人群。
寂静无声。每个人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修士一动不动的眼睛像是两颗燃烧着的火炭,射出越来越强的灼热目光。他沉默不语——等待是难以忍受的。仿佛再过一瞬间,人群就会按捺不住,惊恐地喊叫起来。
可是越来越静,越来越令人恐怖。
突然间,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响起了萨沃纳罗拉震耳欲聋的撕裂人心的非人的叫喊声:
“e ego adduco aquas super terram!(我要使大地上洪水泛滥,毁灭天下!)”
恐怖笼罩着人群,人人都毛骨悚然。
乔万尼脸色苍白:他觉得地在颤抖,大教堂的穹隆马上就要坍塌,让他粉身碎骨。他身旁那个肥胖的锅匠像片叶子似的瑟瑟发抖,上牙磕着下牙。木匠全身缩成一团,缩着脖子,好像要挨打似的——皱着眉头,眯缝着眼睛。
这不是在布道,而是在说呓语,突然间把这成千上万的人牢牢地抓住,推动着他们奔跑,好像风暴席卷枯叶一样。
乔万尼听着,并没有完全明白。他仅仅听清一些只言片语:
“你们看哪,看哪,天变黑了。太阳变红了,像是血。快跑吧!将要降落火和硫黄的雨,石头和整座山岩将要烧红,像冰雹一样倾落下来!Fuge,o,Sion,quae habitas apud filiam Babylonis!Misericordia!(快跑吧,哦,锡安,住在巴比伦的儿女!)”
“噢,意大利,死亡将一个跟着一个接踵而来!饥馑之后——战争的死亡,战争之后——瘟疫的死亡。这里和那里是死亡——处处都是死亡!”
“为了埋葬死人,我们连活人都不够用了!死人在各家里如此之多,掘墓者来到大街上高喊:‘谁家有死人?’他们的车装得满满登登,堆得像是小山,拉出去焚化。然后又来到大街上高喊:‘谁家有死人?谁家有死人?’您走过去说:‘有,我的儿子,我的兄弟,我的丈夫。’他们又继续往前走,高声喊:‘还有没有死人了?’”
“噢,佛罗伦萨,噢,罗马,噢,意大利!唱歌和过节的时代已经成为过去。你们有病了,病得要死——天主哇,你目睹了,我想要用我的话语支撑这个废墟。可是我再也办不到了,因为我没有力量!我再也不愿意这么做了,因为我不知道我还能说些什么。我只能哭泣,把泪水耗尽。发发慈悲,发发慈悲吧,主啊!噢,我可怜的人民,噢,佛罗伦萨!”
他张开双臂,最后的几句话声音小得勉强可以听见。这些话从人们的头上掠过,犹如风吹得树叶哗啦哗啦地响,犹如发出无限怜悯的叹息。
他把那双死人般的嘴唇贴在基督受难十字架上,有气无力地跪下,恸哭起来。
管风琴奏出缓慢低沉的声音,这声音扩散开来,越来越宽阔、庄严和隆重,像是海洋夜间发出的轰鸣。
女人当中有人惊叫起来,声音尖厉刺耳:
“Misericordia!(慈悲!)”
千百个声音与之相呼应。好像田地里在风吹拂下的麦穗,麦浪起伏,后浪推前浪;好像暴风雨中惊恐的羊群,相互拥挤,他们全都跪下来。百姓们忏悔地号叫,行将毁灭的人们向上帝发出呼叫:
Misericordia!Misericordia!
千百个号叫声与管风琴的轰鸣汇合在一起,响彻整个教堂,震撼着石柱和穹隆。
乔万尼号啕着倒在地上。他感觉到肥胖的锅匠沉重的身躯压到他的脊背上,感觉到了他喘出的热气冲到他的脖子上来,知道他也在号啕大哭。身边孱弱的木匠奇怪地孤立无助地呜咽着,好像小孩子在哽咽,并且发出尖厉的喊叫:
慈悲!慈悲!
贝特拉菲奥想起了自己的傲慢和世俗哲学,想要离开贝内德托和献身于列奥纳多危险的反上帝的科学的愿望,也想起了在磨坊岭度过的那个可怕之夜、复活了的维纳斯、自己对白色魔鬼的美的赞叹——他把双手伸向空中,像大家一样,吼叫起来,那是一种绝望的号叫:
“宽恕吧,天主哇!我在你面前犯了罪,原谅我吧,宽恕我吧!”
就在这一瞬间,他抬起满是泪水的脸,在不远的地方看见了列奥纳多·达·芬奇。画家背靠着圆柱站在那里,右手拿着他那本永不离身的笔记本,左手在画着,有时向布道坛上投去一瞥,可能是想要再一次看看布道者的头。
列奥纳多虽然站在由于惊恐而失去了理智的人群中间,但跟所有的人都格格不入,只有他一个人保持着完全的平静。他是一个习惯于专心致志和精确的人,他那双冷漠的浅灰色的眼睛、两片紧闭着的薄嘴唇流露出来的不是讥笑,而是一种好奇,跟他用数学器具测量阿佛罗狄忒的躯体时表现出来的一样。
乔万尼眼睛里的泪水干涸了;祈祷词凝固在嘴唇上。
他从教堂里出来,走到列奥纳多面前,请求准许看看他的画。画家起初没有同意;可是乔万尼一再要求,露出祈求的表情,最后,列奥纳多把他带到一旁,把笔记本递给了他。
乔万尼看到一幅可怕的漫画。
这不是萨沃纳罗拉的脸,而是一个身穿僧侣袈裟的丑陋的老魔鬼的脸,很像萨沃纳罗拉,由于自我折磨而疲惫不堪,但没有战胜傲慢和淫欲。下颏向前突起,两腮和脖颈上布满皱纹,脖颈上黝黑的皮肤往下耷拉着,好像是干尸上的皮肤,两道眉毛向上翘起,非人的目光充满倔强的几乎是凶恶的祈求,注视着天空。这幅画没有愤怒,没有怜悯,但却以不动声色的真知灼见暴露出吉罗拉莫修士的黑暗、恐怖和愚蠢,正是这些素质才使不善言辞但能洞悉一切的游方僧玛鲁菲对他控制自如。
乔万尼想起了列奥纳多说的话:
“画家的灵魂应该像镜子一样,能反映出一切物体、一切运动和色彩,而它自己却很坦诚和光明磊落。”
贝内德托的徒弟抬起眼睛看着列奥纳多,感到尽管他乔万尼永远受到毁灭的威胁,尽管他确信列奥纳多的确是反基督的奴仆,可是——他不能离开他,一种不可遏制的力量把他吸引到这个人的身边:他应该彻底了解他。
十
鲍纳科尔济先生正在忙于生意上一件偶然发生的事情,因此没有来得及把维纳斯运到城里来。两天以后,格里洛跑到佛罗伦萨奇普里亚诺·鲍纳科尔济先生的家里,带来一个令人痛苦的消息:教区牧师福斯蒂诺神父离开圣杰尔瓦济,到附近的山村圣毛里奇奥去了,用天惩吓唬百姓,夜间召集一队村民,把鲍纳科尔济的庄园包围起来,砸碎了大门,把园艺匠斯特罗科毒打一顿,把守护维纳斯的更夫们的手脚捆绑上,在女神面前念诵了一段古代编写的祈祷词——oratio super offigies vasaque in loco antiquo reperta;这段祈祷词是念给从古墓中挖掘出来的雕像和器皿的,教堂的执事请求上帝清除从地下挖掘出来的异教物品的邪恶,把它变成对基督教灵魂有用之物,用来颂扬圣父、圣子和圣灵——ut omni immunditia depulsa sint fidelibus tius utenda per Cristum Dominum nostrum(一切不洁净的东西得到净化之后,将变得忠诚于吾主基督的名字,为其所用)。然后把大理石雕像砸碎,把碎片扔进炉子里焚烧,做成石灰,用这石灰粉刷不久前建成的乡村墓地的墙壁。
格里洛老头很可惜神像,差一点儿没有哭。乔万尼听着格里洛讲述,暗自下了决心。他当天去找列奥纳多,请求画家接收他在自己的画室里当学徒。
列奥纳多接收了。
过了不久,佛罗伦萨传来消息说,法兰西国王基督教的卡尔八世率领无数大军开始远征,要攻占那不勒斯和西西里,也许还要攻占罗马和佛罗伦萨。
市民们一片惊惶,因为看到吉罗拉莫·萨沃纳罗拉教兄的预言就要应验了——死亡将要降临,上帝之剑将要降临意大利。
注解:
1浮努斯,罗马神话中的森林和田野之神,牧群和牧人的保护者,相当于希腊神话中的潘。
2斯科帕斯(公元前4世纪),希腊古典时代末期雕塑家和建筑师,与普剌克西忒勒斯和利西波斯并列为公元4世纪三大艺术家。
3土耳其伊兹密尔的古称。
4现在塞浦路斯的首都尼科西亚。
5即乔万尼·博特拉菲奥(1467—1516),达·芬奇的学生。
6肘,古代的长度单位,自肘到中指尖的长度,约合半米;拃,古代长度单位,拇指和中指伸开的长度;寸(uncia),意大利长度单位,合十二分之一尺。
7吉罗拉莫·萨沃纳罗拉(1452—1498),佛罗伦萨圣马可修道院的院长,曾揭露教会的腐败,1497年被教皇亚历山大六世革除教籍,翌年5月22日被法庭判处绞刑,尸体被焚烧。
8《圣经·启示录》 9《圣经·马太福音》 10摩洛,腓尼基神话中的火神,以活人为他献祭。
11巴克科斯,本名狄俄倪索斯,希腊神话中的植物神和酒神。
12《圣经·提多书》 13《圣经·哥林多前书》 14“豪华者”美 20马提雅尔(约38或41—约104),罗马著名铭辞作家。
21蒂布尔季诺大门位于罗马通往蒂布尔季诺(今名蒂沃利)的大路起点,故而得名,废墟上的铭文至今没有完全破读。
22贺拉西(公元前65—前8),罗马诗人。
23即洛多维科·斯福尔扎(1452—1508),文艺复兴时期最杰出的君主之一,因其肤发皆黑而获得“摩罗(摩尔人)”的诨名,极力庇护艺术家和科学家,其宫廷成为文人荟萃之地,其中包括列奥纳多·达·芬奇。
24提图斯·李维(公元前59—公元17),罗马历史学家,著有《罗马建成以来的历史》。
25庞培(公元前106—前48),罗马统帅,曾与恺撒结盟,后又与他作战,终于被其击败。尤利乌斯·恺撒(公元前102或100—前44),罗马独裁者,靠军队取得统治权,成为国家元首,实际上的君主。后被共和派所杀。
26希腊神话中海神波塞冬与安菲特里忒之子,生着人手,但没有足,只有海豚式的尾巴。
27《圣经·约翰福音》 28即采齐利乌斯·梅特卢斯·卢西乌斯(?—公元前221),古罗马的大将。
29即古罗马的皇帝克劳狄一世(公元前10—公元54),其女尤莉娅被继母杀害。
30菲利波·布鲁内列斯基(1377—1446),意大利建筑学家,文艺复兴风格的创造者。
31墨耳枯里乌斯,罗马神话中的贸易神和使者神,等于希腊神话中的赫耳墨斯。
32西方人称金星为维纳斯。
33安塞姆(1033或34—1109),基督教修士,经院哲学学派的建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