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沼地边,我们正坐在万德罗博 [1] 的猎人们用树枝搭建的狩猎处,忽然好像听见有卡车驶来。开始它距离我们很远,谁也说不清究竟是什么声音。这时它停了下来,我们都希望那仅仅是风声。然而它又响起并且慢慢靠近,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发出一连串响亮的、劈劈啪啪的爆裂声,折磨着我们的耳朵,紧挨着我们身后驶过,继续前进。两个追猎手中爱表演的那一个站了起来。
“完了。”他抱怨道。
我把手放到嘴上,示意他蹲下,不要出声。
“这下完了。”他摊开双臂又说。我一向不喜欢他,现在就更不喜欢了。
“等等看吧。”我轻声说。姆克拉摇摇头。我看着他黑黑的光头,他把脸微侧过去,我看到了他嘴角两边留着的稀疏的中国式胡须。
“没用的。”他用斯瓦西里语说。
“再等一会儿吧。”我对他说。姆克拉又低下了头,这样不会暴露在枯树枝做的掩体之外。我们坐在原地,隐藏在树枝掩盖的土坑中。后来天色暗下来,我已看不清来复枪上的准星,可仍没见到动物出现。那个爱表演的追猎手不耐烦了,坐立不安。
在白昼最后一缕光线消失前不久,他低声对姆克拉说,天太黑,没法开枪了。
“你住口,”姆克拉说,“就算你看不见猎物了,主人也能开枪。”
另一个追猎者,受过教育的那个,用一小根尖尖的树枝在腿部乌黑的皮肤上画出自己的名字,阿布杜拉,再次显示出他是受过教育的。我看着他,没有表示任何赞赏。姆克拉则毫无表情地盯着那几个字。过了一会儿,阿布杜拉将腿上的名字抹掉了。
后来,我借着余晖最后一次瞄准,发现尽管把准星调到最大也无济于事,什么也看不清。
姆克拉仍在观察。
“看不见了。”我叹息道。
“是啊,”他用斯瓦西里语应道,“回营地吗?”
“嗯。”
我们站起来,走出狩猎处,踩着沙土,在参差杂乱的树枝间摸索着穿越树林,回到大路。汽车停在一英里外的地方。我们顺着路边走到车旁,司机卡姆打开了车灯。
那辆卡车坏了我们的事儿。那天下午我们将车远远地停在大路上,小心翼翼地向盐沼地进发。尽管前一天下过点雨,但还不足以淹没盐沼地。这片盐沼地其实就是一块林间空地,泥土下陷形成一个个深深的泥塘,动物们为获得盐分到这里舔食土壤,使边缘凹陷形成了槽。除了许多小捻 [2] 刚踩出来的脚印之外,我们还看到前一天晚上四头大捻在盐沼地留下的长串的心形脚印。从脚印和含草的粪便堆来看,还有一头犀牛每晚都到这里来。狩猎处就建在距离盐沼地一箭之遥的地方。我们坐在半灰半土的坑里,身子后仰,双膝抬高,脑袋低下,透过枯树叶和细树枝向外观察。我曾看见一只较小的捻从灌木丛中出来,走到盐沼地所在的空地的边缘,站在那里。它脖子粗壮,皮毛灰色,螺旋形的双角映衬着太阳,非常漂亮。我瞄准它的胸脯,却又不忍开枪,生怕惊动傍晚肯定会出现的大捻。但是在我们听到卡车声以前,那大捻已经听到动静,逃进了树林。而其他正在向盐沼地进发的动物们,无论是在平地上的树丛里的,还是正穿过树林从小山上下来的,都在听到那爆炸似的哐嘡声后停了下来,止步不前。晚些时候,在夜色中,它们肯定还会再来,但那时就太晚了。
所以,现在我们坐在车里沿着沙石路面行驶,车灯照到了栖在路旁沙地上的夜莺的眼睛。直到车身几乎擦到它们,鸟儿们才略带惊慌地飞起来。汽车驶过旅行者们的篝火堆。这些旅行者们白天顺着大路西行,将我们前方的贫瘠之地抛到身后。我坐在车里,枪托靠在脚上,枪管倚在左臂弯里,一瓶威士忌夹在双膝间。我将酒倒进一只锡杯里,在黑暗中把锡杯递给后面的姆克拉,让他从水壶里往里兑点水。我喝着酒,今天的 “这些作家是谁啊?”
“他们的名字对你没有任何意义。而且现在他们也许已经写了东西,也许变得惶恐不安,没有能力了。”
“但是美国作家究竟是怎么了?明确说说。”
“我没有生活在那个时期,无法对你谈论他们。不过现在什么事儿都有。在一定的年纪,男作家们都变成了哈伯德老大妈 [31] ,女作家们都变成了没打过仗的圣女贞德 [32] 。他们变成领袖。至于领导谁是无所谓的。如果没有追随者,他们就创造追随者。那些被选作追随者的人要反抗是没用的。他们会被斥为背叛。哦,见鬼!他们出了太多的事情。这是其中一点。有些人试图用自己的作品来拯救自己的灵魂。这是一条方便的出路。有些人因 “你相信吗?”
“我知道这个道理。”
“如果一个作家能做到呢?”
“那么其他一切都无关紧要了。这比他能做的任何事情都重要。当然,他也可能失败,但是他有成功的机会。”
“但是你谈论的是诗歌。”
“不。这比诗歌更难写。这是一种从来没人写过的文字。但它是可以被完成的,不用弄虚作假,也不用欺骗,不用任何会使结果变得糟糕的东西。”
“那为什么还没有写成?”
“因为需要太多因素。首先,作者必须有才华,很高的才华,像吉卜林 [34] 那样的才华。还要有福楼拜那样的自律。其次,对于这种文字会是什么样一定要心中有数。并且要有巴黎标准米尺那样不变的绝对良知,杜绝造假。再次,作者还必须有灵性,无私,最重要的是他必须活着。设法把这些因素全部集中在一个人身上,让他摆脱强加在作家身上的所有影响。因为时间有限,所以最困难的事情是活着,设法把作品写完。我真希望我们有这样一位作家,能读到他的作品。你说呢?我们是不是该谈点别的话题呢?”
“你说得很有意思。当然我不是完全同意。”
“当然。”
“来杯鸡尾酒怎样?”老爹说,“你不觉得来点鸡尾酒会有帮助吗?”
“你得先告诉我哪些事情对作家有害,具体的事情。”
这次交谈正在变成采访,让我厌倦。所以我索性将把它变成采访,尽快结束它。在饭前,要把这么多无形的东西放进一个句子里说,真是费劲。
“政治、女人、美酒、金钱、抱负。还有缺少政治、女人、美酒、金钱、抱负。”我深刻地说。
“他现在说得轻松多了。”老爹说。
“但说到美酒。我不理解。饮酒对我来说是一种愚蠢的行为。我认为是一种缺点。”
“饮酒是结束一天的一种方法。好处大得很呢。你从不想改变你的看法吗?”
“让我们来一杯吧,”老爹说,“姆温迪! [35] ”
老爹从不在午餐前喝酒,除非弄错了时间,所以我知道他是想给我解围。
“我们都来一杯鸡尾酒吧。”我说。
“我从不喝酒的。”康迪斯基说,“我要到卡车上拿点新鲜的黄油午餐时吃。是从坎多拉带来的新鲜的黄油。无盐的,非常好。今晚我们来一道特别的维也纳甜食吧。我的厨子学会了,做得很好。”
他走开了。我妻子说:“你变得真是深刻啊。那些女人是怎么回事?”
“什么女人?”
“就是你刚才谈到的女人。”
“让她们见鬼去。”我说,“她们是那些你喝醉时纠缠你的人。”
“所以那就是你做的事情。”
“不!”
“我喝醉时不和别人纠缠。”
“行了,行了。”老爹说,“我们没人喝醉过。天啊,那个人真能说。”
“等姆孔巴 [36] 老板一开口,他就没机会说了。”
“我刚才犯了话痨了。”我说。
“他的卡车怎么样了?能在不损毁我们车子的前提下把它拖来吗?”
“我想可以吧。”老爹说,“等我们的车从汉德尼回来吧。”
午餐是在用餐帐篷的绿色门帘下吃的。刚好在一棵大树的树荫下,风儿吹着。新鲜的黄油大受称赞,还有格兰特瞪羚排、土豆泥、嫩玉米和当甜点的什锦水果沙拉也受到好评。席间,康迪斯基告诉我们为什么东印度人要接管这个地区。
“你们知道,大战期间他们派印度军队到这里打仗。因为害怕再出现叛乱,所以让他们离开了印度。他们跟阿迦汗 [37] 约定,说是因为印度人在非洲打过仗,以后可以在这里自由往来,定居,做生意。他们不能食言。现在印度人已经把这个地区从欧洲人那里接管过来了。他们省吃俭用,把所有的钱都捎回印度。当他们赚到足以回家的钱时</a>就会离开。然后再让他们的穷亲戚来接班,继续剥削这个地区。”
老爹什么也没说。他不愿在用餐时和客人争论。
“那是阿迦汗,”康迪斯基说,“你是美国人,对这事的前因后果一无所知。”
“你跟过冯·莱托 [38] 吗?”老爹问。
“从一战开始,”康迪斯基说,“一直到结束。”
“他是个了不起的战士,”老爹说,“我非常敬仰他。”
“你打过仗?”
“打过。”
“我不喜欢莱托。”康迪斯基说,“是的,他能打仗。没人比他更能打了。当我们需要奎宁时,他会下令去缴获一批。所有供给都是这样得来的。但事后他一点儿不关心他的部下。战后我在德国。我去询问我的财产补偿问题。‘你是奥地利人,’他们说,‘必须通过奥地利方面的渠道。’因此我回了奥地利。‘可是你为什么要参战呢?’他们问我,‘你不能让我们负责。假如你去中国打仗呢?那是你自己的事情。我们爱莫能助。’
“‘可我是以爱国者的身份去的啊。’我傻乎乎地说,‘因为我是奥地利人,我知道自己的职责,所以我在哪里都能战斗。’‘是啊。’他们说,‘非常好。但是你不能让我们为你的高尚情操负责啊。’结果他们把我踢来踢去,没有结果。我仍然热爱这个地方。我在这里失去了一切,但是我在欧洲比任何人拥有的都多。对我来说这一直都很有意思。这里的土著人和语言。我花了许多笔记本来记录他们。再说,事实上我是这里的国王。这令人非常愉快。早上醒来,我伸出一只脚,那个土著小伙子就替我穿上袜子。穿好后我把另一只脚伸出去,他又给我穿上另一只。我在蚊帐下把腿伸进为我撑开的底裤。你不觉得这非常美妙吗?”
“的确美妙。”
“等你下次再来,我们一定要组织个考察队来专门研究土著人。不猎杀任何动物,或只猎杀可食用的。瞧,我来为你们跳段舞、唱支歌吧。”
他低头,屈膝,双肘上下摆动,围着桌子唱啊跳啊。确实非常精彩。
“这只是上千种之一。”他说,“现在我得离开一会儿,你们要睡觉了。”
“别着急。再待会儿吧。”
“不了。你们肯定要睡觉了。我也是。我要把这黄油带到阴凉的地方放着。”
“那就晚饭时见。”老爹说。
“现在你们得睡觉了,再见。”
他离开后,老爹说:“你知道的,关于阿迦汗的事我不会全信。”
“听起来相当不错。”
“他当然感到难过,”老爹说,“谁不会呢?冯·莱托是个很棒的人。”
“他聪明极了。”我妻子说,“他关于土著人的谈话多精彩啊。但是他对美国妇女却很尖刻。”
“我也这样看。”老爹说,“他是个好人。你最好闭会儿眼睛。三点半就要出发了。”
“让他们叫我。”
莫罗 [39] 拎起帐篷的后部,用棍子撑起来,让风吹进帐篷。我进去躺下看书,准备睡觉。风吹进这闷热的帐篷,让人觉得凉爽舒适。
醒来时,已到了动身的时候。天气很热,天空乌云密布。他们已经把一些罐头水果、一块五磅的烤肉、面包、茶叶、茶壶、几罐牛奶和四瓶啤酒,一起装进了一个放威士忌的箱子。还有一只帆布水袋和一块作帐篷用的地布。姆克拉正把那支大枪扛出来往车上放。
“不必急着回来。”老爹说,“我们看见你时会来找你的。”
“好吧。”
“我们会用卡车把那个爱冒险的人送到汉德尼去的。他正打发他的手下先去呢。”
“你肯定这卡车能送到?可别因为他是我朋友就这样做。”
“总得把他送走。卡车今晚能回来。”
“夫人还在睡觉。”我说,“也许她可以出去散散步,打几只珍珠鸡什么的。”
“我在呢。”她说,“别为我们担心。哦,希望你们能打到猎物。”
“在后天之前,别派人顺着大路来找我们。”我说,“机会好的话,我们会守在那里。”
“祝你好运!”
“也祝你好运,亲爱的。再见啦,杰·菲先生 [40] 。”
* * *
[1] 万德罗博(Wanderobo),是肯尼亚北部的狩猎部落,没有耕地,靠狩猎、采蜜,摘可食用的野果、种子、根茎为生。
[2] 捻:非洲的一种大羚羊。
[3] 蒂罗尔帽:奥地利西南的蒂罗尔州地区人们戴的一种窄边帽。
[4] 林格尔纳茨(1883—1934),德国作家,代表作是《体操诗》。
[5] 亨利希·曼(1871—1950),德国小说家,是著名作家托马斯·曼之兄,代表作有《帝国三部曲》、《亨利四世》。
[6] 赖内·马利亚·里尔克(Rainer Maria Rilke,1875—1926),德裔奥地利诗人,象征主义诗歌代表。代表作有《杜伊诺哀歌》(1923)、《献给俄尔甫斯的十四行诗》(1923)。
[7] 保罗·瓦莱里(Paul Valéry,1871—1945),法国诗人、散文作家、评论家,印象派大师。代表作有长诗《年轻的命运女神》(1917)、《海滨墓园》(1926)。
[8] 指象牙的重量。
[9] 詹姆斯·乔伊斯(James Joyce,1882—1941),爱尔兰小说家,20世纪最重要的作家之一,其作品及“意识流”思想对全世界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代表作有《青年艺术家的画像》(1916)、《尤利西斯》(1922)、《芬尼根的守灵夜》(1939)。
[10] 辛克莱·刘易斯(Sinir Lewis,1885—1951),美国小说家。1930年成为美国 [31] 哈伯德老大妈(Old Mother Hubbard)是一首英国童谣中的主人公,她发现自家食品柜里喂狗的肉骨头没有了,就一次次地到邻居家去要。
[32] 圣女贞德(Saint Joan of Arc,1412—1431),法国民族英雄,天主教会的“圣女”。英法百年战争时支持法国查理七世加冕,率领法国军民对抗英军入侵,解除对奥尔良城的围困。后为勃艮第公国所俘,宗教裁判所以“异端”和“女巫罪”判处她火刑。后人视其为精神领袖。
[33] 普拉多博物馆(Prado)建于18世纪,位于西班牙马德里,被认为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博物馆之一,也是收藏西班牙绘画作品最全面、最权威的美术馆。
[34] 约瑟夫·鲁德亚德·吉卜林(Rudyard Kipling,1865—1936),英国小说家、诗人。主要作品有诗集《营房谣》、《七海》,小说集《生命的阻力》和动物故事《丛林之书》等。1907年作品《老虎!老虎!》获诺贝尔文学奖。
[35] 随行的土著人名。
[36] 土著人对海明威的称呼。
[37] 阿迦汗(Agha Khan)是近代伊斯兰教伊斯玛仪派尼扎尔支派宗教领袖的世袭称号。至今共传四代,在该派信徒中影响较大。文中应该指阿迦汗三世(1877—1957),曾代表印度出席日内瓦世界裁军会议。
[38] 冯·莱托(Von Lettow,1870—1964),德国将军,曾担任德国驻东非殖民军司令。
[39] 莫罗(Molo),海明威在当地雇用的土著人。
[40] Mr.J.F指老爹,是其名字杰克逊·菲利普首字母的缩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