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谈论儒家(孔子</a>学派)各派在中国历史早期阶段的发展时,这一用语的不同含义应当仔细地予以区分。首先,“家”(学派)一词具有“家庭”、“家族”的意义,有其具体的含义。当“家”在春秋</a>时期(公元前5世纪)快要结束之际开始出现时,它由一个大师、一群亲近的弟子和为数众多的学生组成。它的起因极可能是,需要向年轻贵族教授朝政生活中所必需的技艺,使他们能为自己将来充当社会领袖的角色做好准备。
在孔子的年代(公元前6世纪末—前5世纪初),这些技艺一方面包括宗教和文官政府的成就:仪礼</a>和音乐,以及与它们有关的、多数政权中心所共有的某些成文传统——尤其是《诗》和《书》——的知识;另一方面,这些技艺包括武的方面的技能,特别是箭术和御车术。[1]这些教育中心必定附属于这个时期中国的许多较大的朝廷,并必然完全取决于那些执政者的兴趣。孔子也是如此,尽管根据传统的说法,他作为老师的声誉日益增长,但在他活跃的一生的大部分时间中也是为权臣季孙氏——他的故国鲁国的实际统治者——效力的臣属。
古代传统:倡导者和文献
尽管如此,因孔子和他的学派之故,一个新的要素进入了古代中国的朝政生活,这就是对于据说在前几个朝代——特别是西周(公元前12—前8世纪)——已经形成的古代传统的意义进行了独立的深入思考。即使儒家面对权臣掌权的衰世,也总是主张维护属于周王的古代“王室”传统,情况也是如此。应当记住,我们称之为儒家的汉语名称是“儒”,根据早期材料,它溯源于孔子之前的一批从事仪礼传统的专家。[2]因此,“家”的含义可以归结为:一个团体或学会,它在与当时政权的关系上具有某种精神上的独立性。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墨家、名家、道家和法家中逐渐发展的对传统日益增强的批判态度。某些地方朝廷由于接待的大师和顾问不断增多而助长了这种趋势,如齐国著名的稷下学宫和魏国朝廷一个相似的机构即是。
可是,在早期儒家传统中,鲁国的这种中心,在集中古代礼乐的教养及经典知识的诠释方面,看来是最突出的。不仅如此,通过具有独立精神的大师如孟子</a>和荀卿,我们可以从儒家的发展中看到,它在寻求保卫其传统,反对周围出现的志趣大异的思想时,还常常在思想上打头阵。因此,“儒家”这一用语从一开始就表示它的两重作用:保存并传下古代传统;在变动不定的世界秩序中检讨这些传统的意义。虽然这两重作用在实践中是同时完成的,但 与孔子和他的学派关系更为密切的文献是一部从公元前722年至公元前481年的鲁国编年史《春秋》。这是这个学派唯一的与古代周“王室”传统没有直接关系的文献;但是,它间接地和历史编纂学的传统相关联,而我们从儒家对此书的利用中知道,指导他们评断历史的主导思想也是从表现于孔子以前的其他资料的同一传统中派生出来的。[3]
儒家的特殊贡献在于它反省了古代礼制和人——特别是受命有权的人——在这个体制中的地位的意义。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孔子强调他称之为“君子”(理想的上流人士)的特性。他称君子的主要品质为“仁”,从仁派生出君子的所有其他品质。由于这一根本的品质,君子能够出于他自身内心的信念而顺应一个强烈地礼节化了的社会。也由于这一根本的品质,他能够深入阐释天的古代宗教性,因为他知道,在那里对他的一切言行将进行终极的裁定。
理想主义的和理性主义的态度
儒家既然在发展,由于环绕它的思想在不断变化,它就不得不在君子哲学上作出某些推论。这是这个学派最令人注目的方面,西方学者对此极为注意。孟子(公元前4世纪)所代表的“理想主义”一派和荀卿(公元前3世纪)学派在其著作中所表明的“理性主义”一派是值得注意的,因为它们在不同时期为它们所源出的初期学派的原有论点分别进行辩护。孟子强调人对仁义理想所负的神圣义务这种自发的和先天的方面,因而激烈地驳斥他那个时代提出的功利主义和自然主义的观点。荀卿相信自然的礼仪体系,当他强调以这一认识为基础的人对社会仪礼体系的义务时,他的观点已经是很功利主义的了。两种倾向对中国思想和社会体制的发展都将有深远的影响。
但是,这些并不是孔子最初创立这个学派的仅有的结果。韩非</a>提到儒分为八,[4]它们大多数都很关心把最终在孔子的准则中具体化了的经典学识流传下去,也都很关心在错综复杂的礼节化了的社会中对身居高位的人的教育工作。由于这些重要的作用,儒家这一类人,即传统的学者们,其人数可能远比其他非儒家学派的代表人物为多。[5]
驺衍
此外,这里还必须特别提到与儒家发展相关的另一个文化思潮。这个思潮因其主要学者驺衍而知名。司马迁</a>把这个学者的传记材料写入以孟子、荀卿为标题的列传内。甚至更为奇怪的是,我们看到这位历史学家给予驺衍及其学说的篇幅相对来说多于孟、荀两位学者。除了其他要点,驺衍还提出了关于宇宙中“阴”“阳”两种对立力量的相互作用的学说,据我们所知,驺衍是以下这种观念的最早的杰出的倡导者:人类历史的推移是由所谓的五行的按顺序的支配所决定的,五行即木、火、金、水、土,由阴和阳的内在活力产生。尽管司马迁认为驺衍的学说是空想,他也说:
然要其归,必止乎仁义节俭,君臣上下六亲之施……[6]
驺衍是被认为属于“方士”一类的人物。可是下面我们将会看到,方士类别和儒家类别之间的不同之点不总是能够很清楚地区分的。
秦帝国的知识分子政策
随着对其他国家的征服和秦帝国的建立(公元前221年),儒家和其他各家陷入了严重的困境。在对秩序和稳定的构想主要受法家学说的启示的一个集权主义的国家里,这是可以预料的。法家完全讲求治国之术的功效和专制君主权力的增强,猛烈地抨击任何以其他权力来源为基础的政治学说。秦政权通过贯彻臭名昭彰的公元前213年的焚书</a>命令,图谋消灭古代传统的主要资料。尽管这项措施的有害结果无疑被后世夸大了,它仍然是集权主义搞思想控制的一个典型事例。[7]
焚书命令不是在全部范围内有效,从某些存留下来的典籍便可予以证实。被禁的著作中如《诗》、《书》、“百家之语”及除秦国以外的各国历史记</a>载(很可能主要是《春秋》) 的文本,不但在皇家档案中,而且在属于皇帝侍从的72个博士的藏书中仍然是未被触动的。
博士的名称和制度早在战国时代(公元前5—前3世纪)即已存在,但有关它们的详情一无所知。我们只能推测,它们是与上面提到的各种学术团体一起出现的。据悉,秦代选拔博士的标准是他们必须“掌通古今”。[8]在秦始皇</a>治下,这些博士必须充当皇帝的博学多识的顾问,必须是延续以前时代学术传统的代表人物。他们可能包括大批方士。总之,我们知道,皇帝本人既对其政策获得神的认可,又对他个人长寿的追求深感兴趣。卜筮和医药著作不在臭名昭彰的焚书之内,许多方士在帝国朝廷中交上了好运。
针对对其统治进行批评的人,秦始皇的 关于《诗经》,已经有了并行的齐、鲁、韩三派,它们与早期的地域性学习中心相当。[20]这些传统已经于武帝之前得到朝廷的认可,朝廷也已经任命博士对它们进行阐释。三者之间的差异不过是细微的经文变易和不同的注疏。[21]其他经书还没有不同的学派传统,但是这种情况很快改变了。宣帝(公元前74—前49年在位)时有8个另外的学派得到官方的认可;平帝(公元前1年—公元6年在位)时,学派及其在太学的正式代表的总数增加到了21个。
增加的 这种“章句”方法的最早迹象可见之于《书经》的博士和专家夏侯建的传记中,他“从五经诸儒问与《尚书</a>》相出入者,牵引以次章句,具文饰说”。他为此而受其师夏侯胜的非议,夏侯胜说:“建所谓章句小儒,破碎大道”。[25]按照这种方法有的人写出了篇幅巨大的解说,据传有人对《书经》的 真伪问题和经文的传授
各个学派不得不争论的另一个问题是经文本身的真伪,其时还没有“正统”版本的议题。汉初,儒家学者还难以从秦始皇统治时期给予的打击中恢复过来。秦博士伏生的经历对学者的困境来说可能是有代表性的:
秦时禁《书》,伏生壁藏之,其后大兵起,流亡。汉定,伏生求其《书》,亡数十篇,独得二十九篇……[36]
当汉文帝(公元前180—前157年在位)寻求《诗》和《尚书》的专家时,他听说伏生已年逾九十,就派高级官员晁错</a>向他学习。[37]这个故事既谈到口头传授,又谈到一种经书的失而复得。由于书写的经书那时必然很少,口头传授在经文的留传中很可能起着远为重要的作用。
但是,寻找已佚经书的兴趣必定在逐渐增加。班固记载了生活于武帝(公元前141—前87年在位)时代的河间献王和淮南王安两人从民间收集古代经书的情况。[38]其后有鲁共王的故事,他在武帝死后的某个时候,为扩大他的宫室着手拆毁孔子住宅。当工匠们拆除住宅的一堵墙时,他们突然发现了显然是藏匿在那里的大批古代经书;而当共王亲自去看时,他听到了鼓、琴瑟和钟磐的声音。共王惊恐,下令停止拆毁。[39]
这类故事有些可能是后来编造的,因为对于自称其经文比那些汉初大师传授的经文更可信的某些学者来说,它们是不可缺少的。因此据称在孔子住宅中发现“古文《尚书》”一事,在经书研究的历史中成了著名的公案。据说孔子后裔《尚书》博士孔安国</a>(公元前约156—前约74年)与其他古代经书一起得到了这部经书。[40]据他所说,古本包括另外16篇。他把《尚书》的古文本献给皇帝,但是由于政治情况,它没有被认可立于学官。
前汉王朝快结束时,刘歆</a>(死于公元23年)再次提请朝廷注意这种文本,他和其父刘向</a>(公元前79—公元8年)一起负责为秘府编制藏书目录。可是,早在12世纪中国学者就已指出,这种据称由孔安国拿出的文本不可能源出于他,而是在公元3或4世纪伪造的。
不过,有关发现古代经书的记载还必须在围绕太学和十分令人羡慕的博士职务进行的“学官之争”的背景中来考查。在平帝(公元前1年—公元6年在位)统治下,《尚书》的古文经被定为官方课程,但在光武帝(公元25—57年在位)统治下,又作为针对王莽统治的反措施而被取消。我们在此没有必要注意经文的变动,它的最后形态可能的确包括始于更晚时代(3世纪)的伪造部分,这里只要说明再度爆发于18世纪而于19世纪末达到高潮的有关它的真伪的争论,[41]也就够了。
对我们的论题来说,更为重要的是,刘歆宣扬这部和其他古文经书的活动这一事件是经学研究各学派间的论战,即名为古文经和今文经之间的论战的开端。《尚书》的古文经不是唯一的非一争高低不可的争论点,刘歆特别插手的经书是《左传</a>》(《春秋》编年史的左氏传注)。
这部著名的编年史是他在皇家档案馆中发现的,他“引传文以解经,转相发明,由是章句义理备焉”。[42]换句话说,刘歆似乎是把他发现的这部经书整理成他陈述</a>的形式,它已不是原来的古文经,而成了一部神圣经书的一种注释。为了能够成功地做到这一点,他甚至可能夹入他自己杜撰的东西。即使是这样,刘歆在提请把他的古文经列入学官时仍陷入了困境,这一次,他的怒气冲冲的奏疏对思想极为保守的学者充满了讥刺;这些人宁可依从并不完善的口头传授,也不信奉有根据的古文经。[43]
王莽和刘歆
当王莽掌权(作为新朝的皇帝,公元9—23年在位)时,刘歆的地位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他们两人曾一起在宫廷供职,所以在公元前7年和公元9年之间,刘歆在王莽的提议下被提拔到高级品位并担任高级官职。[44]刘歆这时看到了他的时机,就在太学教授的课程中设立古文经。[45]王莽如此沉溺于经典学识,以致采取每一措施时,他都要促成这种或那种神圣的经书得到认可。同时,他对经书的利用表明,他和所有其他官方认可的经典学者一样是神秘朕兆的信徒。在后世他历来被诋毁为篡位者,直到现代他才得到比较同情的对待。[46]
据历史记载,王莽本人也发现了一部已遗佚的经书。这就是《周礼</a>》,也叫《周官》。后来也成为神圣经典的这部经书,是一个精心设想的乌托邦,它记述了一种很可能从未以这种形式存在过的行政制度。它可能是汉代以前的作品,[47]但它无疑完全适合王莽的总目标,即重建理想化了的古代制度。
后汉时期的官学
随着王莽倒台,被抑制的反对他的力量率先废除他当权时期所承认的所有古文经。但这并不是今文经拥护者和古文经拥护者之间的争论的终结。这也不是竞争建立学官的终结。新开国的光武帝(公元25—57年在位)本人极其相信朕兆及与之有关的谶语文籍。这意味着秘教式的注释取得了比以前更大的势力。对这种倾向提出异议的学者陷入了更大的危险,如在桓谭</a>事件中,他上书反对谶纬的神秘主义,当遭到激怒的皇帝驳斥时,不得不公开认错。[48]
有人指出,桓谭和其他人物的这种怀疑态度,是遵循古文经学者的特色,而传播今文经的那些人则完全迷恋于对经书的谶纬学解释。这个论点站不住脚,因为古文经的提倡者刘歆和王莽本人都是秘教式注释的信奉者。我们倒不如考虑这些学者之间有这样一种区别:有些学者常常在追求比较低下的目的中,以没完没了的注释使这种秘教式的伪科学言过其实;有些学者反对这类过分的做法,认为这在经学研究中是一种有害的倾向。[49]他们无疑全都遵循风靡一时的关于人和万物的整体论观念,即使就具有独立精神的学者如扬雄</a>(公元前53—公元18年)和王充</a>(公元27—约100年)来说,也是如此,虽然他们两人对他们时代的官学都持极端批判的态度。
后汉时期经学研究的情况似乎表明,今文经的拥护者胜过了古文经的拥护者。太学讲席为今文经学者占有,而古文经的拥护者却不能使他们的学派得到国家承认。可是,透过外表情况来看,必定造成了不少紧张情况,对官学过于得势提出的异议增多了,这可能是讨论经书真正意义的 [8]《汉书》卷十九上, [10]《汉书》卷一下, [12]例如,见《汉书》卷六, [20]关于“韩”,见本书 [21]《汉书》卷八八, [47]关于《周礼》和《左传》的可靠性的证明,见高本汉:《〈周礼〉和〈左传〉文本的早期历史》,载《远东古文物博物馆通报》,3(1931),第1—59页。
[48]《后汉书</a>》卷二八,第595页以下;张朝孙(音):《白虎通》第1卷,第151—152页。关于其他例子,见张朝孙同上著作;钱穆:《两汉经学今古文平议》,第221页以下。
[49]见张朝孙(音)对这个问题的分析,《白虎通》第1卷,第141—143页。
[50]见张朝孙(音)的《白虎通》英译文和研究。
[51]见冯友兰</a>:《中国哲学史》,卜德英译(伦敦和普林斯顿,1952),第3卷,第137页以下、150页以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