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来到一个大森林。
看来里面没有可供通行的路。
——《小公爵》
有些梦只有部分是潜意识的,醒来时,我们还能清晰地记住它们,还能重新睡着,有意识地把梦做下去,再醒再睡,持续不断地做梦,使它串上一条在潜意识的梦里所没有的逻辑链。
罗又累又怕,他在夜间空袭中奔跑,走过了半个伦敦。伦敦已是空荡荡的,难得听到声音,也没有什么动静。牛津街拐角处的一家伞店起了火,在沃德街他遇上了一片飞沙走石。一个满面灰尘的男子靠在一堵墙上傻笑,一个民防队员厉声对那人呵斥道:“够了,有什么好笑的!”他对这些事全都不在意。它们像是写在书上的事情,与他个人的生活无关。他对它们抱无所谓的态度。但他总得找张床睡觉,于是他来到泰晤士河南岸的一个地方,按照希尔夫的建议藏了起来。
他躺在帆布床上,梦见自己走在特兰平顿路附近的一条漫长又灼热的路上,正用鞋尖踢着白色的石灰。接着他梦见自己在家里的红砖墙后面的草坪上喝茶,他母亲靠在花园里的一把椅子上吃着黄瓜三明治。一个闪闪发亮的蓝色板球放在她的脚旁,她微笑着,半是认真半是随意地注意着他。父母通常是这样对待孩子的。周围是一片夏天的景色。夜幕就要降临。他说:“妈妈,我杀死了她……”母亲说:“别说傻话,孩子,吃块三明治吧,味道挺好。”
“可是,妈妈,”他说,“我真犯了事,真的。”他好像非得让她相信不可。要是她相信了,她就能为他做点什么,她会告诉他说,这没关系,不会出什么问题的。但他先得让她相信。可是,她却转过头去,用略带恼火的声音叫着一个不在场的人的名字,并对那人说:“你得记着把钢琴上的灰尘掸干净。”
“妈妈,请你听我说。”但他突然发现自己只是个孩子。怎么能使她相信呢?他还没满八岁。他看到三楼儿童室的窗户上装着栏杆,过了一会儿,那个老保姆会把脸贴在窗玻璃上,招呼他进屋。“妈妈,”他说,“我把妻子杀了,警察要抓我……”母亲笑着摇摇头说:“我的小儿子不可能去杀任何人。”
时间不多了。这片宁静的草坪的另一端是板球的球门,地上洒满了那棵昏昏欲睡的大松树的树阴。牧师的太太正从那儿走来,她提着一篮苹果。趁着她还没来到跟前,他必须把母亲说服,可是他说出的话却稚气十足:“是我干的,是我干的。”
母亲微笑着往躺椅中一躺,说:“我的小儿子连一只甲虫都不会伤害。”她说起话来老爱用些不大合适的短语。
“原因就在这儿,”他说,“不,原因在于——”母亲向牧师太太招招手说:“这是个梦,亲爱的,是个噩梦</a>。”
他在昏暗发红的地下室里醒来——有人在灯泡外面系了块红绸巾挡光。墙边睡着两排人,彼此挤得紧紧的。隆隆作响的空袭声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一个万籁俱寂的夜晚。一英里外发生的空袭就不算空袭了。一个老头在过道的另一边打鼾。防空洞的尽头有一对情人睡在床垫上,他们手脚交错,抱在一起。
罗想:对母亲来说,这是一个梦,她是不会相信的。她在 他醒过来,正好听见了解除警报的声响。防空洞里有一两个人坐起来听了一会儿,随后又重新躺下。他们都已习惯睡在地下室里,这已成了生活的一部分,就像从前每逢星期六晚上就去看电影,或者每逢星期天就上教堂做礼拜一样。这就是他们所了解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