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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亲爱的,我不在乎你醉不醉。”珍妮特·帕多说。科隆火车站的大钟敲响了,一点整,一名侍者开始关闭“精益”酒吧阶前的电灯。“来,亲爱的,让我给你正正领带。”她探身越过桌子给梅布尔·沃伦整了整领带。
“咱们一起生活三年了,”沃伦小姐操着低沉阴郁的腔调开口道,“我可从来没对你说过厉害的话。”
珍妮特往耳朵后边洒了点儿香水:“老天爷,亲爱的,瞧瞧钟点吧,还有半个小时火车就要开了。我还得取提包,你还得采访。快喝掉那杯酒,走吧。”
梅布尔·沃伦端起杯子喝起来。随后她站起来,宽宽的身躯有点儿摇晃。她穿着花呢运动装,结着领带,衬着硬领。她眉毛很浓,眼睛乌黑,透着一股果断劲儿,可是却哭得红红的。
“你知道我为什么喝酒。”她说道。
“别胡说了,亲爱的。”珍妮特说,一边朝粉盒镜子里望望,看看自己的仪容是否确实完美无瑕,“你遇见我之前早就喝上酒了。多少有点儿时间长短的观念吧。我只不过要离开一星期。”
“那些男人。”沃伦小姐阴沉地说,珍妮特站起身来要穿过广场时,她以异乎寻常的力气抓住珍妮特的胳膊,“答应我,你一定要小心。要是我能和你一道去就好了。”快走到车站门口时,她在一个水坑处打了个趔趄。“哟,瞧我干了些什么!我真是笨手笨脚,把水都溅到你的漂亮新衣服上了。”她开始用粗大的手去擦珍妮特的裙子,她的小拇指上戴着一只印章戒指。
“啊,看在上帝分上,走吧,梅布尔。”珍妮特说。
沃伦小姐的情绪一下子变了,她直起身来挡住去路。“你说我醉了。我是醉了。可我还要喝,喝个烂醉。”
“噢,走吧。”
“你再陪我去喝上一杯,要不,我就不让你上站台。”
珍妮特让步了。“一杯,你记好,只喝一杯。”她引着梅布尔穿过一处灯光幽暗的宽敞的大厅,来到一间房里,几名疲惫不堪的男男女女在那里匆忙地喝咖啡。“再来一杯杜松子酒。”沃伦小姐说。珍妮特也要了一杯。
沃伦小姐在对面墙上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形象:蓬头散发,满脸通红,真糟透了;她身边坐着的是一个她更熟悉的形象:苗条、黝黑、俏丽。对于她我算个什么呢?她酒入愁肠,心里思忖着。我造就了她,我照料她,而且,心中不无恼恨,我给她付账交钱。她身上的衣服件件都是我出的钱,是我汗流浃背地挣来的,她想,此刻餐馆中寒意逼人,暖气全无效力。每天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得起床,报道这、报道那,忽而去妓院会见老鸨,忽而去采访被害孩子的母亲。她知道人家在伦敦报馆里怎么说她,她对此也有点儿洋洋自得:“想要感伤故事吗,那就派‘晃花眼’梅布尔去吧。”沿莱茵河顺流而下,一路都是她的地盘。从科隆到美因茨 [9] 之间所有城镇,不论大小,她都能找到有趣的材料,给阴沉的男人强安上戏剧性的妙语,往那些过于伤心、不愿开口的妇女嘴里塞进悲哀的言词。自杀、被害的女人,被强奸的孩子,这一切从来都不曾引起她一丝一毫的感情波动。她是个艺术家,她批判地审査,她观看,她听取;而眼泪是留给报纸用的。但是现在她却坐在这儿哭泣,难听地哼哼着,只因为珍妮特·帕多要离开她一个星期。
“你要采访谁呀?”珍妮特问道。她对此其实毫无兴趣,但她想把梅布尔·沃伦从离别的念头上引开,她哭得也太招眼了。“你该梳梳头发。”她补充说。沃伦小姐没戴帽子,一头黑发像男人似的剪得很短,乱得不成样子。
“萨沃里。”沃伦小姐说。
“他是什么人?”
“他的书已经卖了十万册。《寻欢作乐》。五十万字。两百个人物。伦敦才子。只要没忘,他总是省去h音不发。”
“他上火车站来干吗?”
“到东方去收集材料。这本来不关我的事,只因为要给你送行,我就把这事揽下来了。他们让我写四分之一栏文章,但到了伦敦他们就会把它砍得只剩大约两盘 [10] 字那么长。他算是挑错时候了,要是在八九月份的新闻淡季里,他就能和人鱼海马之类平分秋色,占上半栏版面。”她再看看珍妮特,职业兴趣的火焰又暗淡下去了。今后,早晨她将看不见穿睡衣的珍妮特倒咖啡,晚上回到公寓也不会看见穿睡衣的珍妮特兑鸡尾酒了。她嘶哑地说:“亲爱的,你今晚穿哪套啊?”这个女性的问题由沃伦小姐那低沉的男人般嗓音说出,显得有点儿古怪。
“你指什么?”
“睡衣,亲爱的。今晚我想按照你实际的样子来想你。”
“我想我根本不会脱衣服睡。瞧,现在已经一点一刻了。咱们该走了。你要耽误采访了。”
这话触动了沃伦小姐的职业自豪感。她哼了一声。“你以为我还得向他提问吗?”她说,“只需瞧他一眼,我就会把该说的话安到他的嘴巴上,他也不会抱怨的。那是在给他扬名。”
“可我得找个脚夫来拿提包。”人们正纷纷离开饭馆,随着门一开一合,搬运工的喊声、汽笛的鸣叫声隐隐约约地传到她们坐的地方。珍妮特·帕多再次催促沃伦小姐:“咱们该走了,你要是还喝酒,我可不能陪你了。”但沃伦小姐一言不发,根本不理她。珍妮特发现自己正在注视着梅布尔·沃伦处理她记者生涯中的一桩例行公事,即一点儿一点儿地消除她的醉态。她先用手理理头发,然后用沾满香粉的手帕——她对女性习惯的一个妥协——抹抹通红的脸颊和眼皮。与此同时,她开始调节眼睛的焦距,把眼前的一切,杯子、侍者、玻璃器皿、远处的镜子乃至她本人的映像,都当成眼镜商的字母表。眼下这会儿,字母表中的 “我就到维也纳。”
他缓缓地说:“你凭什么认为——”他不知自己该不该问她。他对以这种形式出现的危险还不大适应:一个英国老处女,喝得有点儿醉了,就是隔着整节车厢也能闻到她的酒味。以前碰到危险时,他只需善于躲闪,手脚麻利,信口瞎编,就能应付过去。沃伦小姐也有点儿犹豫,但她的犹豫就像囚徒的一丝激动之情那样转瞬即逝了。她说:“我觉得我在贝尔格莱德见过你。”
“我没到过贝尔格莱德。”
她不再耍花枪了,直截了当地亮了底。“我到过贝尔格莱德,”她说,“为我们的报纸采访坎姆内茨审判案。”但她已经给了他足够的警告,此时他无动于衷地瞧着她。
“坎姆内茨审判案?”
“坎姆内茨将军被控犯有强奸罪时,津纳是起诉的主要证人。当然,将军被无罪开释了,陪审团是经过专门挑选的一帮人。政府是绝不会允许给将军定罪的。津纳出庭作证纯粹是愚蠢。”
“愚蠢?”他那彬彬有礼的关切态度使她勃然大怒。“你一定听说过津纳。在那之前一星期,当他坐在一家咖啡馆里的时候,他们曾企图开枪打死他。他是社会民主党的头头。他作证控告坎姆内茨反倒使自己倒了霉。审判结束前十二小时他们就已发出了拘票,准备以伪证罪逮捕他。他们只不过等候一开释便采取行动。”
“这是多久以前的事?”
“五年前。”他仔细地瞧瞧她,寻思怎样答复才更使她恼怒。“这么说是个旧闻了。津纳出狱了吗?”
“他从他们手中跑掉了。我愿意出大价钱搞清他是怎样逃脱的。这可以写出一篇呱呱叫的新闻故事。他消失得无影无踪。人们都认为他被杀害了。”
“是被杀了吗?”
“没有,”梅布尔·沃伦说,“他逃掉了。”
“这人挺机灵。”
“我可不这样认为,”她气冲冲地说,“机灵人根本不会去作那个证。坎姆内茨或那个小孩关他屁事?他是个堂吉诃德式的傻瓜。”一股冷气从敞开的门口冲进来,医生打起寒噤来。“今晚可真够冷的。”他说。沃伦小姐挥了一下又短又粗、疲乏无力的手,毫不理会这句话。“想想看,”她不无敬畏地说,“他根本没死。当陪审团退庭时,他就从警察眼皮底下走出了法庭。警察只能干坐在那儿,在陪审团回来之前,他们不能采取行动。我敢发誓,我亲眼看见逮捕证从哈提普的衣服上兜里露了出来。可是津纳却失踪了,仿佛这个人从来不曾存在过。事情一切又都恢复了老样子,连坎姆内茨也不例外。”
他再也掩饰不住自己那种痛苦的关心。“是吗?连坎姆内茨也不例外?”她抓住这个有利时机,哑着嗓子说开了,想象力丰富得出人意料。“是的。如果他此刻重归故里,就会发现万事如旧,有如时钟发生了倒转。哈提普照样收受贿赂,坎姆内茨依旧在打小姑娘的主意,贫民窟依然如故,那些咖啡馆也依然如故,还是在六点钟和十一点钟演奏老一套的乐曲。卡尔离开了莫斯科咖啡馆,新来的跑堂的是个法国人,仅此而已。还有,靠近公园的地方新开了一家电影院。嗯,是的,还有一个变化。他们在克鲁格的啤酒园那儿盖了房子作为政府职员公寓。”他沉默着,几乎完全无力应付对方采取的新进攻。这么说,克鲁格啤酒园已不复存在,它那美丽动人的灯火、五彩缤纷的阳伞以及黄昏时分沿着一张张桌子轻歌曼舞的吉卜赛人也随之消失了。卡尔也走了。他真想拿自己以及朋友们的安全来和这个女人做一笔交易,换取有关卡尔的消息。卡尔是不是打点起全部的小费,退休去了公园那边的新公寓里,过上了为自己的桌子叠餐巾、为自己的酒瓶起瓶盖的生活?他知道自己应该打断这危险的醉女人的话头,可是当她讲起贝尔格莱德的消息,他的朋友们每周寄来的密码信中从来没有的那些消息时,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还有好多别的事儿,他也想问问这个女人。她说贫民区还是老样子。这使他觉得脚下仿佛就是通向那些低洼狭窄的小巷的陡峭的台阶,他仿佛正屈身穿过当路横挂的花花绿绿的破衣服,用手绢捂住嘴,抵挡狗、孩子、臭肉、粪便等发出的气味。他想知道那里的人们是否还记得津纳医生。他熟悉那儿的每一位居民,如果他们不是这样地绝对信任他,如果他并非生来就是他们中的一员,他们就会把这种亲密关系看成一种危险。事实上,他曾遭到过抢劫,也听过推心置腹的知心话,他受人欢迎,受人攻击,也受人爱戴。五年可不算短,也许他已经被人遗忘了。
梅布尔·沃伦猛地抽了一口气。“言归正传吧。我想为我们的报纸进行一次独家采访。‘我是怎样逃脱的?’或者‘我为何重返家园?’”
“釆访?”他的重复使她不快。她头痛得要命,“邪火”又上来了。“邪火”是她自己的专用词,指对男人的仇恨,她恨他们的躲闪和欺瞒,他们使这些变成了世上必不可少的事物,恨他们糟践了漂亮的姑娘,还横行海外,张扬他们的丑恶。他们吹嘘他们玩过的女人,就连眼前这张憔悴的中年面孔也肯定见过裸体的美女,他那抱着膝盖的双手也肯定曾在女人身上抠抠摸摸过。到了维也纳,她就将失去珍妮特·帕多了,珍妮特就要独自进入男人统治的世界。他们会吹捧她,送她一点儿不值钱的花哨东西,好像她是一个可以让伍尔沃斯 [11] 的镜子和玻璃珠子哄住的土著人。但是,她最怕的不是男人寻欢作乐,而是珍妮特也会那样。男人们根本不爱她,或者只爱她一个小时、一天、一年,可他们却能用享乐使她软弱,使她快活得失声叫喊。而她,梅布尔·沃伦,她把珍妮特从家庭教师的灰暗生活中解救出来,供她吃,供她穿,带着至死不渝、永不厌倦的深情爱她,可是除了一张嘴以外却没有其他办法表达她的爱;而且,她总得面对这样的事实,即她不能给她以快乐,她所能博得的至多也就是某种不痛快的不满足之感。现在,她头痛难忍,酒气冲鼻,深知自己满面通红,样子难看,于是带着更强烈的恶意仇视男人,恨他们那假里假气的翩翩风度。
“你就是津纳医生。”她更恼火地看到,他甚至不屑于否认这个身份,只是不在意地声明他旅行时所用的名字。“我叫约翰。”
“津纳医生。”她冲他吼起来,用大板牙紧紧咬住下唇,试图控制自己。
“理査德·约翰。学校教师。正在放假。”
“上贝尔格莱德去。”
“不,”他略微迟疑了一下,“我在维也纳下车。”她不信这个男人,不过她尽力恢复了温和的口吻。“我也在维也纳下车。也许你不反对我领你参观参观吧。”一个男人来到门口,她站起身来。“对不起,这是你的座位。”她在隔间里冲着那人咧嘴笑笑,火车哐当一声通过一个道岔,她一下子歪倒到一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嗝,隔间里顿时充满了杜松子酒的气味和纷纷扬扬的廉价香粉。“到维也纳之前我再来找你。”她说着,沿过道走开了,一时间因自己又醉又邋遢的丑态感到痛苦万分,她把通红的脸颊贴在熏黑的冰冷的玻璃上。“我还要抓住他。”她想,像个参加宴会的年轻姑娘一样为打了个嗝而羞红了脸。“我要想方设法把他抓到手。让他的灵魂见鬼去吧!”
隔间里流溢着柔和的光。在这一瞬间,人们真可能相信,太阳代表着某种热爱人并为人而受难的事物。人们像鱼儿在金色的水里浮游着,飞翔着,在玻璃鱼缸里,不受重力的拖累,没有翅膀,澄净透明。如果说丑陋的面孔和畸形的躯体还未能化为美貌,那起码也变成了只能唤起嘲弄的怜爱之情的奇形怪状。他们在金色的浪潮中时起时伏,喃喃低语,如梦如痴。他们无拘无束,因为这是在清晨,人们尚未意识到自己被囚禁的处境。
科洛尔·马斯克 沃伦小姐刺了他一句:“你又能有什么更大的作为呢?”
“人民会跟随我的。”
“他们早就忘掉你了。五年时间可是够长的。现在的年轻人在你出走时还是些孩子。”
五年时间啊,她想着,仿佛看见在未来的日子里,五年时间有如潮湿冬天的绵绵寒雨那样不可阻止地打在自己身上。她想象着珍妮特·帕多的脸孔,仿佛看见她为第一条皱纹,第一缕白发,或者美容手术后那紧绷、光滑的皮肤和每过三周后根部就发白的染色头发而愁云满面。
“现在你打算干什么?”她问。“我已经同你说过了。我在维也纳下车。”他的回答迅速又明确,她不禁对此满腹狐疑。“那很好,”她说,“咱们同路。咱们可以聊聊。现在你不会拒绝采访了吧。你要是缺钱的话,我们的维也纳分社可以预付你一些钱。”她注意到医生认真地看着她,他以前可从不这样。“是的,”他慢吞吞地说,“也许咱们能谈谈。”这一次她敢肯定他在说谎。他想耍两面三刀的把戏,她想,但很难看出他的动机所在。他别无选择,只有在维也纳或布达佩斯下车了,再继续向前走是不安全的。但这时她回想起在审判坎姆内茨时,虽然他已清楚看出陪审团不会判处被告有罪,但他还是冒着危险去作那个毫无用处的证,听任哈提普带着逮捕证恭候他。他是个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大傻瓜,她想。她暗自揣测,这家伙看上去挺平静的,说不定他已经打定主意和同伴们一起站到被告席上,为自己陈词辩护,以图多少影响旁听席上熙熙攘攘的听众了。如果他继续往前走,她想,我也往前走,我绝不撒手,我要把他的事情搞清楚。但是由于已无法要挟医生,她不由得感到十分软弱无力,犹豫不决。他败了,衰老、绝望,靠在那个角落里,报纸扔在两人中间的地板上,任凭上面积落灰尘;然而他又是胜利者,他看着沃伦小姐离开了这节车厢,连那本旅行指南也丢在座位上。他以无言的沉默回答了她的声明。“到维也纳我再来看你。”
沃伦小姐走掉以后,津纳医生俯身去拾报纸。他的袖子挂住了一只空杯子,杯子落到地上打碎了。他把手放在报纸上,茫然看着玻璃杯,他无法凝神思考,不能决定究竟怎么办,是捡起报纸还是收拾那些危险的玻璃碴儿。随后,他把报纸小心折好,放在膝盖上,闭上了眼睛。他独处于一片黑暗之中,沃伦小姐读过的那篇报道的细节仍不断骚扰着他;他知道邮局楼梯的每一个拐角,对建起街垒的准确地点了如指掌。这些胡闹的傻瓜,他心里想,真想让自己痛恨这些毁了他希望的人。他们毁了他们自己,也毁了他。他们把他留在一栋因为幽灵作祟而找不到房客的空荡荡的住所里,而他本人,津纳医生,又还没有加入幽灵之列。
如果有一张面孔在窗口窥望,如果楼上有人说话,或者地毯窸窣作响,那也许就是津纳医生在入土五年之后又拼命想回到有血有肉的生活中来。他在课桌堆里绕来绕去,在黑板和不听话的学生前面露出透明的躯体,他伏在教堂里做礼拜——活人是根本不信这玩意儿的——和一群七嘴八舌的芸芸大众一道恳求上帝开恩饶了自己。
有时幽灵似乎也能起死回生,因为他体验到自己作为鬼魂也能感受到痛苦。鬼魂还会回忆,它还记得津纳医生曾多么受人爱戴,以致有人想雇个杀手用手枪朝他的脑袋开火。这是他最令人自豪的回忆,他记得津纳医生如何坐在公园荒僻角落的一家啤酒店里,听见一声枪响,身后的镜子被打得粉碎,他知道这是穷人多么热爱他的最终证明。但是津纳的幽灵却蜷缩在他藏身的海滨学校里,东风吹拂着他的脸孔,灰色的海水搬弄着鹅卵石。他学会了为往事而神伤泣下,此后,他又得回到红砖房中,去吃茶点,去和惯于巧妙地捉弄人的孩子们打交道。但在那次最后的礼拜之后,在照例的赞美诗和握手之后,幽灵觉得自己又重新触到了津纳的躯体,但它所能得到的满足也就是这么短暂的一触了,现在别无办法,他只能在维也纳下车,然后返回。十天之内,那唱诗声又会响起来:“吾侪重聚于此,上帝降恩收容。”
津纳医生翻开一页报纸,又读了一会儿。对于这伙败事有余的同伴,他所产生的最接近仇恨的情感是嫉妒;当他想到报社记者认为不值得一提的那些细节时,他无论如何也恨不起来:那个打光了最后一颗子弹,在邮局分拣室外让人用刺刀挑死的汉子是个左撇子,他喜欢戴留斯 [19] 的音乐,一个除了死亡别无信仰的人谱</a>出的阴郁的理想主义音乐。而另一个人,那个从电话交换台三楼窗口跳下去的人,他的妻子由于一次工厂事故而双目失明,周身伤疤,他爱自己的妻子,但又伤心和违心地对她不忠。
但是,还剩下什么我可以做的事呢?津纳医生放下报纸,在隔间里走起来,向前三步走到门口,向后三步走到窗口,来回踱步。稀疏的雪花开始飘落,但风把车头的烟气向后吹过车窗,雪花即使落在玻璃上,也脏得像碎纸片似的。不过,在诺伊马克特 [20] 车站旁耸起的六百英尺高的小山上,雪花已开始在山顶上堆出洁白的花床。他们要是等等我就好了,他们要是等一等就好了,津纳医生想,他的思想从死者转到就要受审的生者身上,这时,他感到自己万万不能溜之大吉,这股情绪是如此强烈,使他不禁低声喊了出来:“我必须和他们站在一起!”但这样做又有什么用处呢?他重新坐了下来,开始向自己陈述理由,证明这一举动有实际价值。如果我去投案并和我的同伴们一起受审,人们就会注意到我的辩护;我要是安安全全地待在英国,那么谁也不会把我的话当一回事。他的决心增强了,心情也振奋起来,不那么绝望了;他想,人民会起来救我的,虽说他们不会为别的人这么干。津纳的幽灵再一次感到自己快要复生了,它那冰冷透明的躯体感到了一股暖意。
但是还有很多事情有待考虑。首先,他要躲开那个记者。他必须在维也纳甩掉她,这不会太困难,火车到达维也纳的时间是将近九点,到晚上那个钟点,他想,她肯定已喝得酩酊大醉了。天气很冷,他想到自己可能还要同那个声音嘶哑的危险的女记者打交道,不禁打起冷战来。他把报纸随手丢在地上,又捡起了那本旅行指南,他想,她的毒刺总算是拔掉了。她好像恨我,不知为什么,他想,也许是出于某种古怪的职业骄傲吧!我也该回我的隔间去了。可是当他走到自己的隔间时,他却背着手,夹着那本旅行指南继续向前走去,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幽灵的岁月结束了。我又活过来了,他想,这是因为我自觉地把死亡当作一种未来的可能,甚至当作自己的定数,因为即使我用天使的声音替自己和其他人辩护,他们也不会容我再次逃脱的。当他走过时,认识他的人都仰起脸看着他,但他们没能打断他的沉思。我害怕了,他心满意足地对自己说,我感到害怕了。
2
“你不是那个奎因·萨沃里吧?”珍妮特·帕多问。
“嗯,”萨沃里先生说,“我不知道还有别的萨沃里。”
“《寻欢取乐》?”
“‘作乐’,”萨沃里厉声纠正她,“《寻欢作乐》。”他伸手按住她的臂肘,把她推到过道上。“该喝杯雪利酒了,我猜你同刚才采访我的女人有点儿关系,是女儿还是侄女?”
“嗯,说不上是什么关系。”珍妮特·帕多说,“我是她的女伴。”
“最好别干那个。”萨沃里先生的手抓得更紧了,“另找个工作吧。你太年轻了。那样可不大健康。”
“你说得对。”珍妮特·帕多说,她在过道中停了片刻,转过脸用闪闪发亮的眼睛钦佩地望着他。
沃伦小姐正在写信,但她仍看见了他们俩走过去。她把书写板放在膝上,挥笔疾书,她的笔在这儿漏点儿墨水,在那儿戳个窟窿。
亲爱的康表姐(她写道),因为没别的事好做,我就给你写信。我在东方快车上,但我不打算去君士坦丁堡。我将在维也纳下车。但我要谈的不是这个。你能帮我买五码 [21] 天鹅绒窗帘布吗?要粉红色的。我想在珍妮特外出时把寓所重新装饰一下。她也在车上,但我在维也纳就要和她分手了。我有件正经差事要干,跟踪一个可恶的老家伙横越半个欧洲。那位“寻欢作乐”者也在车上,不过你一向不读书,还有个相当迷人的小舞蹈演员,叫科洛尔,我想留她做我的女伴。我现在还没拿定主意是否重新布置寓所。珍妮特说她只走一个星期。无论如何你出的价钱不要超过每码八先令十一便士。我想蓝色就挺合适,但绝不要海军蓝。(沃伦小姐目送着珍妮特·帕多的背影,钢笔一下子戳进纸里)我先前对你讲过的那个男人自以为比我聪明,但你和我一样清楚,我能狠狠收拾那些这么想的人,不是吗,康?珍妮特是个婊子。我正考虑另找个新女伴。这趟车上有个很合我意的小演员。你会见到她的,身材棒极了,康。你会和我一样喜欢她。她不算太漂亮,但那双腿真可爱。我想还是得把寓所装饰一遍。说到这儿,我想起来了,你买绒布的价钱可提高到十先令十一便士。我也许要去贝尔格莱德,你等我下封信再说吧。珍妮特似乎和那个萨沃里搞上了。但只要我乐意,也能收拾他一顿。再见。多保重。代我向埃尔西致意,愿她对你的照料胜过珍妮特对我。你一向运气比我好,不过等你见到科洛尔时再论高低吧!千万别忘了天鹅绒窗帘布。致以爱忱。梅布尔。
又及:你听说那天约翰叔叔暴死在我门前台阶边上了吗?
沃伦小姐结束此信时钢笔漏出了一大摊墨水。她用粗笔道把墨迹圈住,再写上“对不起”。随后,她在裙子上擦了擦钢笔,按铃叫茶房。她口干得快要冒火了。
科洛尔·马斯克在过道上站了一会儿,她观察着迈亚特,很想弄清梅布尔·沃伦含沙射影说的那些话是不是真的。他坐在那儿,头伏在一堆纸上,拿着铅笔沿着一行数字画来画去,但总是又回到原来的数字上。随后,他丢开铅笔,双手捧住脑袋。她心中顿时生出了怜悯与感激之情。要不是看见他那老于世故的眼神,他真像个学生在绞尽脑汁地做家庭作业,却怎么也做不对。她看到他为了更好地握笔,脱掉了手套,手指都冻青了;她甚至觉得连那件华而不实的皮衣也显得挺可悲,因为它一点儿也不实用。它既不能为他算数,也不能温暖他的手指。
科洛尔推开门走了进去。他抬起脸微微一笑,但仍满脑子想着工作。她愿意把工作从他手中接过来,告诉他答案,叮嘱他别让老师知道有人帮了他。是谁帮了他?那可说不准了。母亲?姐妹?反正不是像表亲那么疏远的关系,她想着,毫不局促地默默坐了下来,这种沉默是他们关系亲密的标记。
她透过窗户,凝视着越下越大的雪,渐渐感到厌倦了,于是对他开口说:“你说过,只要我想来就可以来。”
“当然。”
“我觉得很惭愧,”她说,“就那么突然地跑掉了,也没好好谢谢你,你昨晚待我那么好。”
“你生着病,还得和那样一个男人待在同一个隔间里,我实在看不过去。”他敲着铅笔不耐烦地说,“你需要好好睡一觉。”
“但你干吗这么关心我呢?”她得到的仍是那个命中注定逃不脱的回答:“我觉得似乎跟你很熟。”如果不是因为她的沉默含有某种不快,他就会继续搞他的计算去了。她能看出他有点儿不安、吃惊,甚至有点儿烦恼。他以为我希望他向我求欢,她想着并暗暗自问,我真有这个念头吗?如果他揉乱她的头发,撩开衣襟去亲她的乳房,那他就和别的犹太人一模一样了。可我欠了他一笔债,她想,其他女人积累的经验再一次告诉她,她欠下的东西比这还多得多。但是如果他并不催着还,我又该怎么样还他呢?她自问道。她猜想有些女人那样干是因为喝醉了,或是一时动情,而她并非如此,她只是出于感激之情就要去干那种事,这想法比纷飞的大雪还厉害,使她冷得钻心。她甚至不大清楚该怎么办,是否一定要陪他过一整夜,在冰冷的车厢里脱光衣服。但她又开始安慰自己,他和她所认识的其他犹太人是一样的,很容易知足,唯一的区别就是他更大方一点儿。
“昨天夜里,”他一边说,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他那专注的神态以及对她沉默的误解,使她领悟到他们彼此毕竟并不完全了解,“昨天夜里我梦见了你。”他神经质地笑了笑,“我梦见我让你搭乘我的汽车,带你去兜风,然后你就要……”他停住嘴,回避了下文,“你使我激动起来。”
她害怕了,仿佛放债人正从桌子那边探过身来,轻柔而又毫不留情地靠近了欠债者。“在你的梦里。”她说。但他根本没理会她。“后来列车员走过来,把我吵醒了。这个梦真是活灵活现。我太激动了,就给你买了那张车票。”
“你是说你认为——你想要——”
放债人耸起肩膀,放债人回到书桌后坐下,放债人按铃叫仆人来送她回到大街上去,回到陌生人中去,回到作为陌路人的自由中去。“我告诉你这些,”他说,“是让你不必觉得欠我什么情。这只是一场梦的影响罢了。不过,我既然已经买了票,我想你还是用它为好。”他拾起铅笔,又重新搞起他的账目来。他不假思索又一本正经地加了一句:“要是我为了十镑钱就想那个,那也太没分寸了——”
开始她并没有听懂这些话。她感到解脱,也因为别人只是在梦中想要她而感到羞愧,所有这些情感,尤其是她的感激之情,把她搅得昏头昏脑。在此后的沉默中,她一直回味着最后那句意含谦卑的话,这种语调是她所不熟悉的。她终于鼓起勇气来直面那可怕的交易,她只是心怀感</a>激,却拿出自己没体验到的爱情姿态伸出手去摸迈亚特的脸。“你要那么说,”她说,“我就会觉得你讨厌我了。我今晚来好吗?”她的手小巧玲珑,指节窝里扑着厚厚的一层粉,指甲染得红红的,搭在迈亚特的膝上,盖住了纸上的一行行数字,盖住了埃克曼先生的计算、托词以及他的狡狯的隐瞒手段,她就这样迷人而又可怜地犹犹豫豫地把自己奉献出来了。迈亚特缓缓地开了口,有一半心思仍在追踪着躲躲藏藏的埃克曼先生。“我觉得你不喜欢我。”他把她的手从纸上抬起来,心不在焉地说,“也许因为我是犹太人。”
“你太累了。”
“我还有些账目总弄不对。”
“丢开它吧,”她说,“明天再搞。”
“我没时间了,我必须完成这些事。咱们又不是待着不动。”但事实上,大雪已使他们丧失了一切运动之感。雪纷纷扬扬地下着,连电线杆都看不见了。她抽开手,恼恨地问:“那么,你不想让我来了?”他对她的提议的态度是那么冷静、随便,使她的满腔感激顿时凉了下来。
“好的,”他说,“来吧,今晚来吧。”他先是轻轻碰了碰她的手,随后又用力握住。“别认为我是冷冰冰的。这是因为你我似乎彼此久已熟悉。”他请求谅解地说,“虽然这有点儿奇怪。”
但她不等自己用心琢磨出应对之词,就随口应道:“是的,我也这样觉得。”于是,他们再也无话可说了,像老朋友似的默默坐着,毫无激情地想着即将来临的这个夜晚。她那一时热烈的感激之情也消退了,因为她现在似乎既不需要也不希望产生这种感情。你无须感激一个多年的老朋友,你只管去受惠施</a>恩,再多少谈谈天</a>气,你受到抚爱无须气恼,遭到冷遇也不必伤心;如果你跳舞时在前排观众中看见了他,可以向他递一两个微笑,因为你那貌不出众的面孔上总得挂点儿表情,而男人都喜欢台上的演员能认出自己。
“雪下得更大了。”
“是的,今晚会很冷。”你怕这是一句玩笑话,就微微一笑,尽量妩媚地向这样一位老朋友说。“我们不会冷的。”你总也忘不掉即将来临的夜晚,脑子中回响着朋友们说过的一切话语、劝诫和警告,想到一个男人竟能同时充满欲念而又冷漠无情,你感到惶恐和厌恶。整个上午和吃午饭的时间里,雪一直下着,帕绍 [22] 海关的屋顶上堆着厚厚的雪,铁路线上的积雪被车头喷出的蒸气融化,变成一条结了冰的灰色小河,奥地利的海关人员穿着胶鞋吃力地走来,嘴里咒骂着,敷衍了事地检查着行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