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戴维斯死后的许多夜晚,卡瑟尔的睡眠里都充斥着梦,碎片拼成的梦追逐着他直到天明。戴维斯并不在其中——也许是因为如今在他们这个冷清萧索的分部里,对他的思念已填满了醒着的时光。戴维斯的鬼魂还附在扎伊尔事务上,而辛西娅编译的电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错误百出。
在夜里,卡瑟尔会梦见由仇恨重建起来的南非,不过偶尔夹杂其中的也有那个他已忘记曾多么热爱的非洲。在一个梦里,他和萨拉突然邂逅于约翰内斯堡一个垃圾遍地的公园,她坐在为黑人专设的长凳上:他转身去找另外的凳子。卡森在厕所入口与他分开,进了为黑人保留的卫生间,留下他站在外面,为自己鼓不起勇气而羞愧,可到了 1
珀西瓦尔医生与约翰·哈格里维斯爵士到达位于汉诺威广场的圣·乔治教堂时,那里还门可罗雀,哈格里维斯前一天晚上刚从华盛顿回来。
一个戴黑袖章的男子独自站在前排过道里,珀西瓦尔医生猜想他大概就是从德罗伊特威奇来的牙医。他拒绝给任何人让道——仿佛他是在作为活着的最亲近的家属守卫着整个 “葬礼完了以后呢?”
“我不知道。”
“我是说——怎么处理那遗体。”
“哦,我想他们把它拉到戈尔德斯格林去火化。那由家人决定。”
“就是那个堂兄?”
“是的。”
“以前在非洲我们的葬礼可比这个好。”萨拉说。
“哦,嗯,各国风俗各有不同。”
“你们应该是个更古老的文明国家。”
“是的,但文明古国并不总以对死亡的深切感受而出名。反正不比罗马人更糟糕。”
卡瑟尔喝完了威士忌。他说:“我上去给萨姆读五分钟书——否则他会觉得有地方不对劲。”
“你发誓什么都不对他说。”萨拉说。
“你不相信我?”
“我当然相信你,只是……”这声“只是”追着他上了楼。生活中常有“只是”伴随着他——我们相信你,只是……丹特里检查他的公文包,沃特福德的那个陌生人,其职责是确认他是单独来会晤鲍里斯的。甚至鲍里斯也如此。他寻思:生活中是否会迎来如孩提时代般简单的一天,我可以终结“只是”,可以得到所有人的信任,就如同萨拉和萨姆对他的信赖一样?
萨姆正等着他,雪白干净的枕套衬着他黝黑的脸。床褥肯定也在今天换过了,使得这种对比更为强烈,就像为“黑白威士忌”做的广告。“怎么样啊?”他问,因为他想不出还能说什么,可萨姆没有回答——他也有自己的秘密。
“在学校里好吗?”
“挺好。”
“今天上了什么课?”
“算术。”
“学得怎样?”
“挺好。”
“还学了什么?”
“英语作——”
“作文。怎样?”
“挺好。”
卡瑟尔知道他很快就要永远失去这个孩子了。每一声“挺好”落在耳际,都如同远处燃爆的炸药,那炸药正在摧毁他俩之间的桥梁。假如他问萨姆:“你相信我吗?”也许他会答道:“是的,只是……”
“我给你读书吧?”
“好的,请开始读吧。”
“你想听什么?”
“那本关于花园的。”
卡瑟尔一时间不知所措。他看了看由两只很像布勒的瓷狗托着的单排书架,书大多已翻旧了,有些还是他自己幼年时看的:其他差不多都是他亲手挑选的,萨拉读书的时间不长,她的书也都是大人看的。他取下一册诗集,那是他从童年一直珍藏到现在的。萨姆和他之间没有血缘的纽带,无法保证他们能有共同的志趣,但他一直心存希望:哪怕一本书或许也能成为沟通的桥梁。他随意将书翻开,或者说他相信是随意的,然而书就像沙子铺就的小径,总留存着足印。两年以来他用这书给萨姆读过几次,但他自己童年的足迹更深地印在上面。他翻到了一首从未朗读过的诗。读了一两行后他意识到他对这首诗几乎烂熟于心。他想,儿时的一些诗句比任何经文都更能塑造人的一生。
“逾越了边界,不可饶恕的罪过,
折断了枝条在树下爬行,
钻出了花园破损的墙垛,
沿着河岸,我们走个不停。” [12]
“什么是边界?”
“是一个国家的终点和另一个国家的起点。”这个概念一说出来就显得很是费解,不过萨姆接受了。
“什么是不可饶恕的罪过?他们是间谍吗?”
“不,不,不是间谍。故事里的孩子被告知不准出花园,而……”
“谁告诉他的?”
“他爸爸,我估计,或者是他妈妈。”
“那就是罪过吗?”
“这首诗是很久以前写的了。那时候人们比现在严厉,但无论怎样也不会当真惩罚孩子的。”
“我原来以为杀人才是罪过。”
“是的,嗯,杀人是错误的。”
“那像溜出花园呢?”
卡瑟尔开始后悔随便挑了这首诗,他踩上了自己曾留下的一长串足印。“你要我继续读吗?”他预先浏览了接下来的几行——似乎不会再有什么问题了。
“不要那个了。那个我不懂。”
“噢,那要哪个?”
“有一首是讲一个人……”
“是点街灯的人吗?”
“不,不是那首。”
“那人是干什么的?”
“我不知道。他待在黑暗中。”
“这很难找呀。”卡瑟尔翻着书页,寻找那个待在黑暗中的人。
“他骑了一匹马。”
“是这首吗?”
卡瑟尔读道:
“每当月亮和星辰当空,
每当狂风呼啸,
长夜昏黑雨朦胧……”
“对,对,就是这首。”
“一个人骑马而过。
在篝火已熄的深更半夜,
为何还嘚儿嘚儿跑个不歇?”
“继续呀。干吗停下?”
“每当树林在大声呜咽,
船儿在海里颠来荡去,
过来了,在大道上,轻柔的和狂野的,
过来了,他嘚儿嘚儿地跨着爱驹。
过来了,他嘚儿嘚儿地骑走了,接着
过来了,他嘚儿嘚儿地又骑了回来。”
“就是这个。我最喜欢的。”
“有点儿让人害怕呢。”卡瑟尔说。
“所以我才喜欢。他有没有蒙上长筒袜面具?”
“没说他是强盗呀,萨姆。”
“那他为什么在房子周围转来转去?他长着像你和穆勒先生一样的白面孔吗?”
“诗里没说。”
“我觉得他是黑的,跟我的帽子一样黑,跟我的猫一样黑。”
“为什么?”
“我想所有的白人都吓坏了,锁上了门,怕他闯进来用雕刻刀割了他们的喉咙。”他又意味深长地补充说,“慢慢地割。”
萨姆从没显得这么黑,卡瑟尔想。他用胳膊以一个保护的姿势搂住他,可他没有办法保护这个孩子不受他心灵中开始滋生的暴力与复仇的侵扰。
他进了书房,用钥匙打开抽屉,取出穆勒的便条。上面有个题头:“最终解决方案。”穆勒在向德国人做此游说时分明没有丝毫犹豫,而这个解决方案显然也没有遭到拒斥——还是可以讨论的。那个意象如同魔咒一般不断地展现出来——濒死的孩子和秃鹫。
他坐下来仔细地誊写穆勒的便条。他甚至不想费心将其打出来。打字机的匿名作用非常有限,希斯的案子 [13] 已表明了这一点,而且他毫不在乎这些细枝末节的预防措施。至于书码,随着他最后的那句留言“再见”已弃之不用。现在当他写下“最终解决方案”并开始一字不漏地抄写时,他第一次那么真切地把自己看得和卡森一样了。在如此关头,卡森也会铤而走险。正如萨拉所言,他“走得太远了”。
5
凌晨两点时卡瑟尔仍醒着,萨拉的一声哭叫使他吃了一惊。“不!”她哭叫道,“不!”
“怎么了?”
没有回答,可当他拧开灯时,他看见她睁大着眼睛,满脸恐惧。
“你又做噩梦</a>了。仅仅是噩梦而已。”
她说:“真可怕。”
“和我说说。如果你在忘掉之前赶快说出来,就再也不会做那个梦了。”
他能感到她依偎在他身边颤抖着。他开始体会到她的恐惧了。“只是个梦,萨拉,只管告诉我,就没事了。”
她说:“我在车站的火车里。火车开动了。你还在月台上。我只身一人。票在你那儿。萨姆跟着你。他好像不大在乎。我甚至不知道我们该上哪儿。我听见检票员就在隔壁车厢。我知道我走错车厢了,是给白人留的。”
“你现在把梦说出来了,就不会再做了。”
“我知道他会说‘滚出来。这儿跟你没关系。这是白人包厢’。”
“只是个梦,萨拉。”
“是的。我知道。对不起把你吵醒了。你很需要睡眠。”
“有点儿像萨姆做过的。记得吗?”
“萨姆和我对肤色很敏感,是吧?这在我俩的梦里都阴魂不散。有时候我纳闷你爱我是不是正因为我的肤色。如果你是黑人的话,你不会仅仅因为一个白种女人是白的就喜欢她,对吗?”
“不会。我不是到斯威士兰度周末的那种南非人。我在爱上你之前已认识你差不多一年了。是循序渐进的。我们一起秘密工作了那么多个月。我是所谓的外交部官员,背靠这棵大树是很安全的。你担当了所有的风险。我没有做噩梦,但我以前常常睡不着,总在想下次你是否还会来赴约,或者是否会从此消失,让我永世都对你的下落不得而知。也许只能从其他人嘴里打听到这条线就这么断了。”
“那么你担心的是这条线。”
“不。我担心你会怎么了。我已爱上你好几个月了。我明白若是你失踪了,我真无法继续活下去。现在我们安全了。”
“你能肯定吗?”
“我当然能肯定。难道七年来我不是一直在证明这一点吗?”
“我不是说你爱我。我是说你肯定我们很安全?”
要回答这个问题可不轻松。最后一份以“再见”结尾的书码报告为时太早了,他选的那段“我已抬起了手,让它掉落”在“瑞摩斯大叔”的世界里并不意味着自由。
[1] 即奥兰治自由邦(Orange Free State),曾为独立国家,1910年加入南非联邦。
[2] 17世纪信仰新教的法国人,为逃避路易十四的迫害大批流亡海外。
[3] 克里斯蒂安·德·韦特(Christiaan de Wet, 1854—1922),布尔战争时期的重要将领。
[4] 荷兰、南非等的地积单位,合2.116英亩。
[5] 出自《哥林多前书》。《哈姆雷特》中的哈姆雷特做了部分引用:Oh death, where is thy sting Oh grave, where is thy victory。
[6] “证讫”(quod erat demonstrandum)的缩略形式。
[7] 萨拉丁(Sdin, 1137—1193),埃及阿尤布王朝第一任苏丹,伊斯兰世界抗击十字军东征的英雄。
[8] 勃艮第与下文圣埃美隆、梅多克均为法国地名,也指该地出产的葡萄酒名。
[9] Chateau Talbot,位于梅多克地区的葡萄酒品牌名。
[10] 指007系列小说的作者伊恩·弗莱明(Ian Fleming, 1908—1964)。
[11] 雀巢公司生产的糖果品牌。
[12] 出自英国小说家、诗人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Robert Louis Stevenson, 1850—1894)的诗集《一个孩子的诗之花园及草丛》(A Child’s Garden of Verses and Underwoods)。
[13] 当代著名的间谍案,前美国高级政府官员阿尔杰·希斯(Alger Hiss,1904—1996)于1948年被指控为苏联间谍,1950年被判入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