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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_人性的因素

作者:格雷厄姆 字数:23828 更新:2025-01-10 13:52:03

1

珀西瓦尔医生邀请了约翰·哈格里维斯爵士去他的俱乐部“革新”吃午饭。他们已养成每月的一个周六轮流在“革新”和“旅行者”吃午饭的习惯,那时俱乐部的成员大多已去了乡间。铁灰色的帕尔购物街像一幅维多利亚时代的雕版画,其建筑多镶嵌着颀长的窗户。深秋初冬的宜人天气即将结束,钟表都已调过,能感觉到冬天的脚步正隐蔽在那最轻柔的风里。头一道菜是熏鳟鱼,这使约翰·哈格里维斯爵士想起来告诉珀西瓦尔医生他正认真考虑在隔开他的庄园与农田的那条小溪里放养鱼苗。“我会请教你的,以马内利。”他说。在两人独处不受打扰时,他们以名字互称。

有好一会儿工夫他们只是谈钓鳟鱼,或者说是珀西瓦尔在谈——这始终是个哈格里维斯可谈不多的话题,但他明白珀西瓦尔医生完全有本事从午饭一直说到晚饭。然而,通过一个偶然的关于其俱乐部的话题转移,他从鳟鱼换到了另一个他最喜欢的谈资。“如果我有良心的话,”珀西瓦尔医生说,“我就不会在这儿做会员了。我加入是因为这里的食物——还有熏鳟鱼,如果你原谅我的话,约翰——是伦敦最好的。”

“我同样也喜欢‘旅行者’的菜。”哈格里维斯说。

“啊,但你忘记了我们的肉排腰子布丁。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这么说,可是比起你夫人的饼,我更喜欢这儿做的。馅饼皮能盛住肉汁,布丁却能把肉汁吸收了。可以说,布丁和肉汁更合得来。”

“可就算你有良心——一个最不可能的假设——你的良心为何会受打扰呢,以马内利?”

“你要知道我想成为这儿的会员,得签署一份支持《1832革新法案》的声明。不错,这个法案不像它的后继那么糟糕,比如十八岁可赋予投票权,但它为一人一票的这种有害学说敞开了大门。连俄国人现在也为了宣传鼓动的目的赞同那种说法,只是他们聪明得很,能够确保在他们国家,人们投票表决的都是无关紧要的事。”

“你真是个反动分子,以马内利。不过我对你关于布丁和馅饼皮的高论还是有几分相信的。明年也许可以试一下布丁——如果还打得了猎的话。”

“如果你打不了,那可都是因为一人一票制。说实话,约翰,得承认吧,这个馊主意把非洲糟蹋成什么样子了。”

“我想要让真正的民主开始运转还得假以时日。”

“那种民主永远不会奏效。”

“你真希望回到一户一票制吗,以马内利?”哈格里维斯永远也无法判断珀西瓦尔医生的话在多大程度上是正经的。

“是啊,有什么不可以的?对获得投票权的个人收入要求当然也可根据通货膨胀做适当调整。在当今,年收入四千可以作为有投票权的合适标准。那样就可以照顾到矿工和码头工人了,省去了我们很多麻烦。”

喝完咖啡,他们不用商量便一齐走下格莱斯顿 [1] 时代修建的硕大台阶,步入寒意弥漫的帕尔购物街。圣詹姆斯宫的老式砖结构建筑在灰蒙蒙的天气里如同即将熄灭的火堆,而摇曳着点点红色的岗哨卫兵就像那最后一息火焰了。他们穿过广场进了公园,珀西瓦尔医生说:“再回头说会儿鳟鱼吧……”他们挑了一张能看见在池塘里游水的鸭子的长凳,这些水禽像磁性玩具一般在水面上毫不费力地游弋着。他俩都穿着厚实的斜纹软呢大衣——那些情愿居于乡村的绅士的装束。一个戴圆顶硬礼帽的男子从他们身边走过。他拿着伞,因自己的什么心事而皱了皱眉。“他姓布朗,带e的 [2] 。”珀西瓦尔医生说。

“你认识的人真多,以马内利。”

“首相的一个经济顾问。不管他挣多少我都不会把票投给他。”

“好了,稍微谈点儿正事吧,好吗?现在只有我们。我估计你在‘革新’担心会被窃听。”

“干吗不在那儿说?被一人一票制的狂热支持者围着。他们要是能够给一伙吃人的野人投票权……”

“你可不要贬低吃人的野人,”哈格里维斯说,“我最好的朋友中就有一些是吃人的野人,现在带e的布朗听不见我们了……”

“我和丹特里仔细核查了,约翰,我个人确信戴维斯就是我们要找的人。”

“丹特里也确信?”

“不。从所有的情况来看,应该没错,但丹特里的脑子就会死抠法律。我不想假装我喜欢丹特里。他缺乏幽默感,不过自然是非常尽职。我和戴维斯一起待过一个晚上,在几星期前。他不像伯吉斯和麦克莱恩那种十足的酒徒,但喝得也可以了——而且自我们核查开始后他喝得更凶,我觉得。就像那两人以及费尔比,他显然处于某种压抑之中。有点儿躁郁症——躁郁症患者都有那么点儿精神分裂,也是双重间谍的本质。他急着想出国。大概因为他知道自己受监视,也许因为他们不允许他撤逃。当然一到马普托我们就无法控制他了,而对于他们那也是一个非常有用的据点。”

“但证据呢?”

“这一点的确还有漏洞,但我们能等到铁证如山吗,约翰?反正我们没打算让他出庭受审。另一种可能是卡瑟尔(你已赞同我的看法,可以把沃森排除),我们也做了彻底调查。幸福的二次婚姻, “了解过他去哪儿了?”

“丹特里已经把他置于特别行动小组的监视之下。他去了动物园。从会员入口进去的。跟踪他的人只得在普通入口排队,结果把他丢了。干得挺漂亮。”

“知道他和谁碰头吗?”

“他很聪明。准知道自己被盯梢了。经查他已向卡瑟尔坦白过自己不是去看牙医,说是去找他的秘书(那天她休息)看大熊猫。可是还有那份你要和他讨论的报告。从没有进过保险柜——丹特里查过了。”

“不是什么重要的报告。噢,这都是些疑点,我得说,可我不能称之为确凿的证据,以马内利。他和秘书会面了吗?”

“哦,会面倒是有的。他和她一起出了动物园,可中间发生了什么?”

“有没有使用钞票记号手段?”

“我以极秘密的方式给他编造了一个波顿的研究,可现在这口风还没传出去。”

“我认为就你现在掌握的情况,我们不能采取任何行动。”

“假设他惊慌失措,企图逃跑呢?”

“那我们就得迅速行动了。你想好了我们到时该怎么办吗?”

“我正在琢磨一个很妙的点子,约翰。花生。”

“花生!”

“那种腌过的就着鸡尾酒吃的小东西。”

“我当然知道花生是什么,以马内利。别忘了我也在西非当过专员。”

“嗯,这就是答案。花生变质时会产生一种霉菌。由‘黄曲霉素’产生——不过这个名字你可以不管。不重要,我知道你的拉丁语一直不怎么样。”

“继续说,看在老天的分上。”

“为了让你更好懂,我就集中说</a>那霉菌吧。霉菌产生一系列剧毒物质,统称黄曲霉毒素。这黄曲霉毒素便是我们那小小麻烦的解决办法。”

“它是怎么起作用的?”

“我们不能确定它对人类的影响,但似乎没有动物能够抵挡得了,所以我们能对它免疫的可能性极小。黄曲霉毒素可以杀死肝细胞。只须使肝细胞与该物质接触约三小时。动物身上的症状是没有食欲、嗜睡。鸟类的翅膀变得虚弱。尸体解剖时可见肝部有大量出血、坏疽;肾部充血,请原谅我用了这么多医学行话。通常一周内死亡。”

“该死的,以马内利,我一直爱吃花生米。现在我再也不想碰了。”

“哦,你不用担心,约翰。你吃的腌花生是人工挑拣的——尽管我估计也可能会有意外,但照你吃完一罐的速度,它们不大可能变质。”

“看来你对自己的研究工作很是乐此不疲。有时候,以马内利,你真让我觉得毛骨悚然。”

“你得承认这是个干净利落、简单易行的解决办法。尸检只会显示肝脏坏死,我估计验尸官会向公众警告滥喝波尔图的危险。”

“我猜你已经研究出来怎么获取这个王曲——”

“黄曲霉毒素,约翰。没什么太大的困难。我有个波顿的朋友正在制备一些。你只需很少的量。每千克体重需0.0063毫克。当然我已给戴维斯称过体重。0.5毫克就能搞出名堂了,但为保险起见就说0.75吧。不过我们也许还是先试验下再小一些的剂量。当然做这些还有一个额外的好处,就是我们能得到黄曲霉毒素如何作用于人类的宝贵资料。”

“你从来就没被自己吓着吗,以马内利?”

“这没什么吓人的,约翰。想想看戴维斯所有其他可能的死法。真正的血管硬化时间要长得多。摄入一定剂量的黄曲霉毒素后他几乎不会有什么痛苦。人越来越没精神,可能腿会有点儿麻烦,在没有翅膀的情况下,当然某种程度的呕吐还是可以预期的。只花一个星期死去还是挺好的命,你想想有很多人得受多大的罪。”

“听你的口气好像他已经被判有罪了。”

“嗯,约翰,我相当肯定他就是我们要的人。我只等你开绿灯。”

“如果丹特里也对此满……”

“哦,丹特里,约翰,我们无法等到丹特里要求的那种证据。”

“给我一条确凿 的证据。”

“我还给不出,但最好别等太久了。你记得打猎之后那天晚上你说的话——乐于顺从的丈夫总是任那个情人摆布。我们这个处再不能出丑闻了,约翰。”

另一个戴圆顶硬礼帽、竖着大衣领的人经过他们身边,走入十月的黄昏中。外交部大楼里的灯一个接一个亮起来。

“我们再谈些鳟鱼溪的事吧,以马内利。”

“啊,鳟鱼。让其他人去吹什么鲑鱼吧——滑不溜秋的笨家伙,盲目地一个劲朝上游挤,太容易抓了。你只需一双大靴子、一条强壮的胳膊和一个伶俐的跟班。可是鳟鱼——哦,鳟鱼——它才是真正的鱼中之王。”

2

丹特里上校在圣詹姆斯街有一套两居室的公寓,是通过处里另一个职员介绍的。战争期间MI6曾用这屋子来约见应征者。楼里只有三套公寓,由一位上了年纪的女管家照看,她住在同一栋楼的一间不大看得见的屋里。丹特里住二楼,在一家餐馆(其欢闹声总使他久久不能入睡,直到凌晨最后一辆出租车开走)上面。头顶上住的是位退休商人,曾与他们战时的竞争单位SOE [3] 有联系,还有一位退休将军,曾在西部沙漠作战。将军年事已高,很少能在楼梯上遇见,但患有痛风病的那个生意人过去则经常穿过马路,一直走到卡尔顿俱乐部去。丹特里不会做饭,通常为凑合一顿就到伏特南酒家买些冷的小香肠盘菜。他从不喜欢俱乐部,如果感觉饿——很少会这样——楼下就是欧佛顿饭店。他的卧室和卫生间面朝一个极小又古老的院子,里面有一架日晷和一件银器。走过圣詹姆斯街的人很少有知道这个庭院的。这是个毫不张扬的公寓,对于一个孤单的人而言也挺相称。

这已是丹特里用他的“雷明顿” 1

小阳春的气候又回光返照,卡瑟尔答应去野餐——萨姆经漫长的隔离期之后已蠢蠢欲动,而萨拉的奇思妙想则是随着秋叶飘落,山毛榉树林中任何残留的病菌都将被清除干净。她准备了一暖水瓶的热洋葱汤,半只用手撕了吃的冷鸡,一些岩皮饼,给布勒的一块羊骨,另有一只暖瓶则灌了咖啡。卡瑟尔还捎上了他的威士忌酒瓶。有两条可以坐的毯子,连萨姆也同意带了件外套大衣以防起风。

“十月天里去野餐真是疯了。”卡瑟尔愉快地嘲弄着这种心血来潮。野餐省却了办公室里的种种麻烦:谨小慎微,噤若寒蝉,瞻前顾后。可接着,就在他们把袋子装上自行车时,电话理所应当地响了起来,叮叮当当吵得如警铃一般。

萨拉说:“又是那些见不得人的家伙。他们会搅了我们的野餐。我会老在想家里发生了什么事。”

卡瑟尔沮丧地去回答(他把手盖在话筒上):“不,不,别担心,只是戴维斯。”

“他想干什么?”

“他正开着车在鲍克斯摩尔。天气那么好,他想来看看我。”

“哦,这该死的戴维斯。都万事俱备了。家里没什么其他东西可吃了。除了晚饭。而且不够我们四个人。”

“如果你想去就和萨姆单独去吧。我和戴维斯到天鹅酒店吃午饭。”

“你不来,野餐就没意思了。”萨拉说。

萨姆说:“是戴维斯先生?我要戴维斯先生。我们可以玩捉迷藏。戴维斯先生不在我们人就不够。”

卡瑟尔说:“我们可以带上戴维斯,我想。”

“四个人分半只鸡……?”

“岩皮饼够一个团的人吃的。”

“他不会喜欢在十月天里去野餐的,除非他也疯了。”

可戴维斯果然跟他们一样疯了。他说即使在黄蜂苍蝇乱飞的大热天他也爱野餐,但他更喜欢秋天。他的捷豹坐不下多少人,于是他和他们约定了在公地某处会合,午饭时他手脚麻利地得到了那半只鸡的叉骨部分。然后他介绍了一种新游戏。其他人得通过提问来猜他的愿望,而只有他们猜不出来时他的愿望才能保证实现。萨拉凭直觉猜他的愿望是有朝一日能成为“流行天王”。

“哦,算了,我可不希望这梦想能成真。我连音符都不会写。”

吃完最后几个岩皮饼时,午后的太阳已沉至金雀花丛之上,风也悄然而起。铜黄色的树叶飘下来,覆盖了去年掉落并堆积于地面的坚果。“捉迷藏。”戴维斯提议道,卡瑟尔看见萨姆带着崇拜英雄的眼光盯着戴维斯。他们抓阄决定谁先躲,戴维斯赢了。他迈着大步不慌不忙地走进树林,裹着厚厚的驼毛大衣,看起来像是一头从动物园跑出来四处游荡的熊。在数过六十后其他人开始了搜捕,萨姆奔向公地的边缘,萨拉朝阿什瑞奇方向找,卡瑟尔则走进了戴维斯刚才躲入的林子。布勒跟着他,大概指望能捉到一只猫。一声低低的口哨将卡瑟尔引到了戴维斯藏身的一块被欧洲蕨围起来的凹地。

“躲在这没太阳的地方冷死了。”戴维斯说。

“是你自找的。我们都准备走了。趴下,布勒。趴下,该死的。”

“我知道,但我看得出小杂种是多么想要玩。”

“你好像比我更懂得孩子。我还是叫他们过来吧。我们会冻死的……”

“不,先别叫。我本来就希望你会来找我。我要单独跟你说几句话。挺重要。”

“不能等明天在办公室里谈吗?”

“不,你已经让我对办公室起疑心了。卡瑟尔,我真的觉得有人在盯梢我。”

“我跟你说过我认为你的电话被窃听了。”

“我那会儿没信你。可自从那晚上后……星期四我带辛西娅去司各特酒店。下电梯时里面有个男的。后来他又在司各特喝黑香槟。接着就在今天,当我开往伯克翰斯德时,我在马布尔阿齐注意到有辆车跟在后面——很偶然,因为我一时间觉得我认识这个人——我并不认识,可当我开到鲍克斯摩尔时我又在后面看见了他。一辆黑色奔驰。

“跟在司各特酒店看到的是同一人?”

“当然不是。他们不会笨到这种地步。我提了捷豹的挡速,再加上星期天路上的车多,在到达伯克翰斯德之前甩掉了他。”

“他们不信任我们,戴维斯,谁都不信任,不过如果心中无愧也不在乎。”

“哦,是的,这我都明白。像一首老的主题歌里唱的,是吧?谁在乎?‘我没做亏心事/谁在乎?/要是冷不防被他们抓了,我说/我去买了些金黄的苹果还有梨……’我也许能做流行天王的。”

“你真的到伯克翰斯德之前把他甩了吗?”

“是的。据我的判断是这样。可这都是怎么回事,卡瑟尔?只是例行检查吗,就像丹特里上回那样?你在这个要命的行当里干得比我们都长。你应该知道。”

“和珀西瓦尔喝酒的那天晚上我告诉过你,我认为准是有什么情报泄露了,他们怀疑存在一个双重间谍。于是他们正在实施安全检查,而如果你注意到了,他们也不是太在乎。他们认为如果你心里有鬼,就会失魂落魄的。”

“我是双重间谍?你不会相信的,卡瑟尔?”

“不,当然不信。你不必担心。耐心点就是。让他们检查完,他们自己也不会信的。我料想他们也在查我——还有沃森。”

萨拉在远处叫道:“我们认输。我们认输了。”一个细小的声音从更远处传来:“噢不,我们不认输。继续藏好,戴维斯先生。求你了,戴维斯先生……”

布勒叫起来,戴维斯打了个喷嚏。“小孩子都是冷酷无情的。”他说。

他们藏身的欧洲蕨里传来沙沙声,萨姆出现了。“抓到啦,”他说,然后他看见了卡瑟尔,“哦,你骗我们。”

“没有,”卡瑟尔说,“我没法喊。他用枪逼着我呢。”

“枪呢?”

“看他胸口的衣袋。”

“只有一支钢笔。”萨姆说。

“那是支毒气枪,”戴维斯说,“伪装成了钢笔。你瞧见这个捏手了。它喷出的像是墨水——只不过不是真的墨水,是神经毒气。詹姆斯·邦德都拿不到这个——太机密了。举手投降吧。”

萨姆举起了手。“你真是个间谍?”他问。

“我是为俄国工作的双重间谍,”戴维斯说,“你要是想活命的话就离我五十码。”他冲出欧洲蕨丛,裹着厚重的大衣笨拙地在山毛榉林间跑着。萨姆追着他上了坡又奔下去。戴维斯跑上了阿什瑞奇路的路肩,旁边停着他那辆鲜红的捷豹。他用钢笔指着萨姆,喊了一句像辛西娅的电报那样错误百出的话:“野餐……爱……萨拉。”然后随着尾气管里的轰鸣,他一溜烟跑了。

“下次再叫他来,”萨姆说,“求你下次再叫他来。”

“当然。干吗不叫他呢?等春天来了。”

“春天还早着呢,”萨姆说,“那时我要上学了。”

“总会有周末的。”可是卡瑟尔的答话似乎信心不足。他很清楚地记得童年里时间是如何蹒跚而行的。一辆车经过他们向伦敦驶去,黑色的——也许是奔驰,但卡瑟尔对车几乎一无所知。

“我喜欢戴维斯先生。”萨姆说。

“是啊,我也喜欢。”

“捉迷藏谁都没有他玩得好。连你也不行。”

2

“我发现《战争与和平》读起来真慢,霍利迪先生。”

“哦,真的,哦,真的吗。它是本了不起的书,如果您有耐心的话。您读到莫斯科撤退了吗?”

“没有。”

“那真是个可怕的故事。”

“对于我们今天的人来说已没那么可怕了,不是吗?毕竟那些法国人是士兵——而且雪没有凝固汽油弹那么吓人。你只是安眠了,他们这么说——你不会给活活烧死。”

“是啊,当我想到越南的那些可怜的孩子……我那时很想参加这儿常有的游行,但我儿子不让。他对于警察光顾他那家小小的门面很是紧张,虽然我没觉得那几本淘气的书有多大害处。就像我常说的——那些买书的人——嗯,你没法子再去毒害他们了,对吗?”

“是这样,他们可不会像清白、尽忠职守的美国小伙子那样去扔凝固汽油弹。”卡瑟尔说。有时候他发觉,要完全掩盖生活里那座隐没的冰山是不可能的。

“而我们却束手无策,”霍利迪说,“政府大谈民主,可是政府什么时候曾过问我们举的旗帜和喊的口号?除非在选举期间,有助于他们挑一个有希望帮自己拉选票的,就这么回事。到了 “给我看看。”

“不。等发表了才行。”

“你准备投到哪儿?”

“《新政治家》……《会面》……谁知道?”

“你好久没写东西了。我很高兴你又重整旗鼓了。”

“是这样。看来我注定了总是要重整旗鼓。”

1

卡瑟尔又给自己倒了杯威士忌。萨拉早已带着萨姆上楼了,他独自等着钟敲响整点,就这样等着……他的思绪飘到了另一场合,那是在科尼利厄斯·穆勒的办公室,他等了至少四十五分钟。他们给了他一份《兰特每日邮报》——一个奇怪的选择,因为该报所抨击的,大多是穆勒的主子BOSS所支持的。他在早餐时已把当天的这份看过了,可他还是逐页重读了一遍,只为打发时间。每当他抬头看钟时都会遇见那两个下级军官其中一个的目光,他们僵硬地坐在桌旁,估计是轮流监视他。他们认为他会拿出个刀片划开血管吗?不过拷问,他告诉自己,一直是秘密警察专享的——抑或他相信是如此。而且对于他的案子,毕竟还绝不用担心任何人会对他严刑逼供——他受外交豁免权保护,他是排除在刑具之外的一个。然而任何外交豁免权都不能够延伸至萨拉,过去在南非的一年已使他学到了古老的一课:恐惧与爱是无法分割的。

卡瑟尔喝完了威士忌,又给自己倒了一小杯。他得小心。

萨拉在楼上叫他:“你在干什么,亲爱的?”

“就是等穆勒先生了,”他答道,“还有在喝另一杯威士忌。”

“别喝太多,亲爱的。”他们已打算好,由他先单独接待穆勒。穆勒无疑将乘使馆的车从伦敦过来。是黑色奔驰吗,就像所有南非高官用的那种?“克服掉最初的尴尬场面,”专员交代过,“正事肯定还是留到办公室里谈。在家里比较恰当的是提一两句有用的暗示……我的意思是我们掌握的和他们没有的。不过看在上帝的分上,卡瑟尔,可要保持冷静。”于是现在,在 “说什么?”卡瑟尔问。

“你和大多数到我们共和国来的英国人一样,”穆勒说,“你们对黑种非洲人怀着一种无意识的同情。我们能理解你的感受。这也更是由于我们自己是非洲人。我们在这儿生活了三百年。班图人跟你们一样是新来的。不过我没必要给你上历史课。正如我说过的,我们理解你的观点,即使是很无知的观点。但如果它致使一个人情绪激动,就会很危险,而当你快要触犯法律时……”

“什么法律?”

“我认为你很清楚是什么法律。”

“的确我在计划一个有关种族隔离的研究,使馆没有表示异议,可那是一项严肃的社会学课题——相当客观——而且仍在我的头脑里。你们很难说有什么权利审查这个。无论如何,我可以想见,在这个国家里,我的研究也不可能出版。”

“要是你想嫖一个黑人婊子,”范·丹克不耐烦地打断说,“你干吗不去 莱索托或斯威士兰逛窑子?它们还算在你们那所谓的英联邦里哪。”

这时卡瑟尔 1

卡瑟尔每个月习惯上要拿出一个休息日,带萨拉和萨姆去萨塞克斯郡内那松树与沙地遍布的乡村看望母亲。没有人质疑过这种拜访的必要性,但卡瑟尔很怀疑母亲是否喜欢,尽管他得承认她总是尽心尽力地满足他们——根据她认定的他们的乐趣所在。总会有固定分量、冻得硬邦邦的香草冰淇淋等着萨姆——他更爱吃巧克力的——而且虽然她的住处离车站只有半英里,她总要叫出租车接他们。卡瑟尔自回英国后一直不想要车,他感到母亲将他视作一个不成器的穷儿子,而萨拉曾告诉他她 的感受——像一个黑人应邀参加一场反种族隔离花园聚会一样受宠若惊。

此外还有一个制造紧张因素的是布勒。卡瑟尔已经不再争辩他们应该把布勒留在家里。萨拉坚信失去了他们的保护它会被蒙面客杀害的,尽管卡瑟尔指出当初买它是为了保护他们而非受保护。时间长了卡瑟尔觉得让点儿步也没什么了,只是他母亲对狗有着深深的厌恶,她还养了只缅甸种的猫,而干掉这只猫是布勒坚定不移的夙愿。卡瑟尔夫人在他们到达之前将猫锁在卧室,在这漫长的一天中,她会不断向他们暗示那猫无人照顾的悲惨命运。有一次,他们发现布勒大鹏展翅般守在卧室外伺机而发,呼吸粗重,就像莎士比亚剧本里的杀人凶手。之后,卡瑟尔夫人为此给萨拉写了封长信以示责备。显然那猫过了一星期都惊魂未定,拒吃“喜跃”牌猫粮,只靠牛奶维系——显然是在绝食抗议。

当出租车驶进种植了月桂的阴暗的林荫车道时,沉闷的气氛很容易地在他们中间弥漫开来。这条路通往那座爱德华七世时代风格的、建有高大山墙的房子,那是他父亲退休后购置的,看中它是因与一家高尔夫球场相邻。(不久他就中风了,连俱乐部的会所都走不到。)

卡瑟尔夫人一如</a>既往地在门廊迎候,她身形高挑挺直,穿着件过时的裙子,展露出其纤细优雅的脚踝;衣领则是如亚历山德拉皇后的那种高耸式样,以遮盖老年人的皱纹。为掩饰自己的沮丧,卡瑟尔不自然地装出兴高采烈的样子,以一个夸张的拥抱问候母亲,后者则几乎没有回应。她相信任何外露的情感都是虚假的情感。她本配得上一位大使或是殖民地总督,而非一个乡村医生。“你气色好极了,妈妈。”卡瑟尔说。“在这岁数上我感觉还好。”她八十五岁了。她转过一面白净、散发着薰衣草香味的脸颊让萨拉亲吻。“我希望萨姆已经康复了。”

“哦,是的,他感到好极了。”

“过隔离期了?”

“当然。”

卡瑟尔夫人这才放心地准予他简短地吻一下。

“你很快要上预备学校了,我想,是吗?”

萨姆点点头。

“你会喜欢跟别的男孩子玩的。布勒呢?”

“它已经到楼上去找‘叮当小仙女’ [13] 了。”萨姆得意地说。

午饭后,萨拉带萨姆和布勒去花园,让卡瑟尔跟他母亲单独待一会儿。这是每月的惯例。萨拉是好意,可卡瑟尔感觉到当这私下会面结束时母亲总会很高兴。卡瑟尔夫人又倒了两杯他们谁也不想喝的咖啡,而此间总有长长的沉默;接着她会提一个可供谈论的话题,而卡瑟尔明白这是花了不少时间准备的,以打发这段尴尬的时间。

“上周那场空难真可怕。”卡瑟尔夫人说,同时放着方糖,一块给自己,两块给他。

“是啊。的确如此。太可怕了。”他试图回忆出事的航空公司及事发地点……环球航空公司?加尔各答?

“当时我禁不住想,要是你和萨拉在机上,萨姆会怎么样。”

此时他正好想起来了:“可那是发生在孟加拉国,妈妈。我们怎么会……”

“你可是在外交部。他们可以派你去任何地方。”

“哦不,他们不会的。我被拴在伦敦的办公室了。而且不管怎样你很清楚的,如果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们已指定你为监护人。”

“一个年近九旬的老太婆。”

“八十五,妈妈,准确地说。”

“每周我都能读到老太太在公共汽车事故中丧身。”

“你从不上公共汽车。”

“我看不出为什么我非得以不上公共汽车为原则 。”

“如果你真会有意外,我们会另外指定可靠的人。”

“那恐怕太迟了。应该有祸不单行的准备。而且对于萨姆而言,还有特殊的问题。”

“我想你的意思是他的肤色。”

“你不能在大法官那儿给他找个监护。那些法官——你父亲总这样说——很多都是种族主义者。如果那样的话——你想过吗,亲爱的,如果我们都不在了,有没有人——在海外——会要求领养他?”

“萨拉没有父母。”

“你留下的——无论是不是很少,也许在某人看来——我是说海外的,那可是一笔财富。如果同时死了,年龄最长者被判定为先去世,我听人说的。那我的钱就加在了你那里。萨拉肯定有某些 亲戚,而他们会宣称……”

“妈妈,你自己是不是也有点种族偏见?”

“不,亲爱的。我完全不是种族主义者,不过也许比较老派,比较爱国。不管谁说三道四,萨姆生来就是英国人。”

“我会考虑的,妈妈。”他们的讨论大多以此结束,但换个话题也未尝不是好事。“我一直在想,妈妈,我该不该退休。”

“他们给你的养老金不算优厚,是吗?”

“我有些积蓄。我们生活得很节俭。”

“你积攒得越多,就越有理由额外指定一个监护人——以防万一。我但愿能跟你爸爸一样开明,可我很不喜欢看到萨姆被拖回非洲……”

“可你看不到的,妈妈,如果你不在人世的话。”

“我总有点怀疑,亲爱的,仅此而已。我不是无神论者 。”

这是他们最难熬的拜访之一了,救他的只有布勒,它一从花园回来便踌躇满志、乒乒乓乓地冲上楼梯去寻找被禁闭的“叮当小仙女”。

“至少,”卡瑟尔夫人说,“我希望我永远不会做布勒的监护人。”

“这我可以保证,妈妈。在孟加拉国的致命事故与萨塞克斯祖母协会的巴士撞毁正巧同时发生的情况下,我肯定已留下了嘱托,严格指定布勒被妥善处理——以尽可能无痛苦的方式。”

“那可不是我个人会给孙子</a>挑选的狗种。像布勒这样的看家狗总对颜色有很强的意识。而萨姆是个容易紧张的孩子。他使我想到了你那么大的时候——当然肤色除外。”

“我小时候容易紧张吗?”

“你对一丁点儿的善意总报以过分的感激。这是缺乏安全感的表现,不过为什么有我和你父亲在你会感到不安全呢?……有一次,你把一支很好的钢笔给了一个同学,因为他送了你一块夹巧克力的小圆面包。”

“哦,嗯,妈妈。现在我一直精打细算的。”

“我怀疑。”

“而且我差不多不会感激了。”可他这么说的时候,想起了死在监狱里的卡森,也想起了萨拉的话。他补充道:“不管怎说,我没有做得太过。我现在的要求比一个便士的面包高了。”

“我一直觉得你有件事情比较奇怪。自从遇到萨拉后,你再也不提玛丽了。我那时很喜欢玛丽。我真希望你能和她有个孩子。”

“我在努力忘掉死者。”他说,但那不是真的。在婚姻的早期他便知道自己不能生育,所以一直没有孩子,但他们过得很快活。妻子在牛津街被呼啸而来的炸弹爆炸中粉身碎骨,这种痛苦绝不亚于失去了独生子。当时他正安然无恙地在里斯本与人会谈。他没能保护她,也就没有和她一同葬身火海。因此他从不与人谈她,甚至对萨拉也如此。

2

当他们在床上回顾白天在乡下的经历时,萨拉说:“让我对你妈妈总感到惊讶的是,她那么容易就接受了萨姆是你的孩子这一事实。她就从没想过,若父亲是个白人,他怎么会那么黑的?”

“她好像不大注意肤色的细微变化。”

“穆勒先生就能。我敢肯定。”

楼下的电话响了。已近午夜。

“哦,见鬼,”卡瑟尔说,“谁会在这个钟点给我们打电话?又是你的蒙面大盗?”

“你不准备去接?”

铃声停了。

“如果是你的蒙面大盗,”卡瑟尔说,“我们会有机会捉住他们。”

电话再次响起。卡瑟尔看了看表。

“看在上帝的分上,去接吧。”

“肯定打错了。”

“你不接的话我就去。”

“穿上晨衣。会着凉的。”可就在她下床时,电话又不响了。

“肯定还会打来,”萨拉说,“你不记得上个月了——凌晨一点响了三次?”可这回电话保持着沉默。

过道里传来一阵哭声。萨拉说:“他们真该死,把萨姆吵醒了。不管他们是谁。”

“我去看看他。你在发抖。快回到床上来。”

萨姆问:“是有盗贼吗?为什么布勒不叫?”

“布勒明白得很。没有盗贼,萨姆。就是我的一个朋友,电话打得太迟了。”

“是穆勒先生吗?”

“不是。他不是朋友。睡吧。电话不会响了。”

“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的。”

“它响了不止一次。”

“是的。”

“可你总不接。那么你怎么知道是朋友打来的?”

“你问题太多了,萨姆。”

“是秘密暗号吗?”

“你有秘密吗,萨姆?”

“有的。很多呢。”

“告诉我一个吧。”

“我不干。告诉你就不是秘密了。”

“嗯,那我也有秘密呀。”

萨拉仍然醒着。“他现在没事了,”卡瑟尔说,“他以为是盗贼打来的。”

“说不定是的。你跟他怎么说?”

“哦,我说那是暗号。”

“你总有办法让他平静下来。你爱他,是吗?”

“是的。”

“真怪。我一直理解不了。我但愿他真是你的孩子。”

“我不希望这样。你知道的。”

“我总不明白为什么。”

“我和你说了很多次了。每天刮胡子时,我看自己就看够了。”

“你看到的只是一个善良的人,亲爱的。”

“我没这样看自己。”

“对于我而言,当你不在了,你的亲生骨肉将是我的生活</a>寄托。你不会长生不老的。”

“是啊,感谢上帝。”他不假思索地说出来,并立即后悔了。每次都是她的同情心使他倾诉得太多。无论他如何试图让自己心肠硬些,他总禁不住想对她和盘托出。有时他玩世不恭地把她和一个机智的、善于利用同情心并能适时递根烟的讯问者相比。

萨拉说:“我知道你忧心忡忡。我希望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但我知道你不能说。也许有一天……等你自由了……”她又忧伤地补充道,“如果你还能有自由的话,莫瑞斯。”

1

卡瑟尔在伯克翰斯德车站把自行车留给检票员,然后登上去伦敦的月台。这些上班的人都很眼熟——他甚至跟其中几个点头示意。十月的寒雾栖于城堡前的草绿色池塘上,并顺着垂柳滴入铁路那头的运河。他在月台上来回踱步。他觉得他能认得所有面孔,只除了一个穿着破旧的兔毛大衣的女人——女人在火车上并不多见。他看着她上了一节车厢,于是也选了同一车厢以便更近地观察她。男人们看起了报纸,这个女人则打开一本丹尼斯·罗宾斯的平装本小说。卡瑟尔开始读《战争与和平》的 1

卡瑟尔的火车在伯克翰斯德耽搁了四十分钟。特林附近某处的线路需要抢修,当他到达办公室时屋子显得空落得不同寻常。戴维斯不在,但这并不能解释那空洞的感觉。卡瑟尔独守办公室的场合并不算少——戴维斯去吃午饭,戴维斯在洗手间,戴维斯上动物园看辛西娅。过了半小时他才在文件盘子里看见辛西娅的条子:“阿瑟不舒服。丹特里上校想见你。”一时间卡瑟尔在纳闷这个阿瑟是何人:他只习惯把戴维斯想成戴维斯。他想是不是辛西娅在久攻之下终于抵挡不住了?是不是因此她现在用教名称呼他了?他打电话问她:“戴维斯怎么了?”

“我不知道。他的一个环境部的同屋代他打的电话。他说是什么腹部绞痛。”

“又宿醉了?”

“要只是那样的话他会自己打电话的。你不在我不知该怎么做,所以就给珀西瓦尔医生打了电话。”

“他怎么说?”

“和你说的一样——宿醉。显然他们昨天晚上是在一块儿的——喝了太多的波尔图和威士忌。他准备午饭时间去看他。他要那时才能忙完。”

“你觉得不严重吧,是吗?”

“我觉得不严重,但我觉得那也不是宿醉。如果严重的话珀西瓦尔医生会立刻去的,对吗?”

“专员在华盛顿的情况下,我怀疑他不会有多少时间给人看病了,”卡瑟尔说,“我去找丹特里。在哪个屋?”

他推开了72号房门。丹特里在那儿,还有珀西瓦尔医生——他感觉到自己打断了一场争论。

“哦,对了,卡瑟尔,”丹特里说,“我是说要见你的。”

“我这就走。”珀西瓦尔医生说。

“我们过后再谈,珀西瓦尔。我不同意你的说法。我很抱歉,但情况就是这样。我不能同意。”

“你记得我说过的箱子——还有本·尼科尔森。”

“我不是画家,”丹特里说,“我也不懂抽象艺术。不管怎样,我过后来找你。”

门关上后,丹特里沉默了片刻。然后他说:“我不喜欢有人在仓促间下结论。我受的训练要我相信证据——铁证。”

“有什么事让你烦心吗?”

“如果是身体不适,就该验血,做X光检查……而不是猜测 诊断结果。”

“珀西瓦尔医生?”

丹特里说:“我不知道从何说起。我不该和你说这些。”

“说什么?”

丹特里桌上有一个美丽女孩的照片。丹特里的目光总要落在上面。他说:“有时待在这该死的单位里,你不觉得孤单吗?”

卡瑟尔踌躇着说:“哦,嗯,我和戴维斯处得不错。在那种情况就很不一样了。”

“戴维斯?没错。我正想和你谈戴维斯。”

丹特里起身走向窗口。他给人的印象似乎是困在牢房里的囚犯。他忧愁地凝望那难以企及的天空,得不到丝毫安慰。他说:“天色灰暗得很。秋天真的快结束了。”

“‘举目四望,斗转星移皆萧条’。”卡瑟尔引用道。

“在说什么?”

“我以前在学校唱的赞美诗。”

丹特里又回到桌旁看照片。“我女儿。”他说,仿佛他觉得有必要介绍一下她。

“有福气。她是个美丽的姑娘。”

“她周末要结婚了,但我觉得我不该去——”

“你不喜欢那个小伙子?”

“哦,我敢说他是不错的。我从没见过他。可我跟他谈什么呢?詹生婴儿爽声粉?”

“婴儿爽身粉?”

“詹生正努力要击败强生——她是这么告诉我的。”他坐下来,陷入了闷闷不乐的沉默中。

卡瑟尔说:“戴维斯显然是病了。我今早迟到了。他真会找日子生病。我得把扎伊尔的事情揽过来了。”

“很抱歉。我最好还是别留你了。我不知道戴维斯病了。没什么要紧吧?”

“我觉得没事。珀西瓦尔医生准备午饭时去看他。”

“珀西瓦尔?”丹特里说,“他难道没有自己的医生?”

“噢,如果珀西瓦尔医生给他看病,那费用算处里的,不是吗?”

“是的。只是——他跟我们时间长了——也许看病时会有点儿生疏,我的意思是。”

“哦,嗯,大概是个很简单的诊断吧。”他听到了另一次谈话的回音。

“卡瑟尔,我找你只是想问——你是否 对戴维斯很满意?”

“你说的‘满意’是指什么?我们在一起共事。”

“有时我不得不问一些相当愚蠢的问题——过于简单的——可安全保密工作是我的职责。提问题并不能说明什么。戴维斯好赌博,是吧?”

“有点儿。他喜欢谈赛马。我怀疑他是否赢了很多,或输了很多。”

“喝酒呢?”

“我觉得他喝得也不比我多多少。”

“那么你对他完全 信任?”

“完全。当然,我们都有可能会犯错误。是不是有一些对他的抱怨?我不大愿意看到戴维斯被调走,除非是去马普托。”

“我记不得有没有问过你了,”丹特里说,“对每一个人,我都会问同样的问题。甚至对你。你知道一个叫尼科尔森的画家吗?”

“不知道。他是我们的人?”

“不,不。”丹特里说,“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和人挺隔阂。我不知道——不过我估计你晚上总是回去和家人在一起的?”

“嗯,是的……是这样。”

“如果,出于某种原因,你得晚上待在城里……我们可以一起吃晚饭。”

“很少会这样。”卡瑟尔说。

“是啊,我想也是。”

“你瞧,我妻子要是独自在家会感到很不安。”

“当然。我懂。我只是随便想想。”他又盯着照片,“我们以前不时地一起吃顿晚饭。上帝保佑她会快乐。没有什么事是可以一直做下去的,对吗?”

沉默像过去城里的那种浑浊的烟雾,把他们彼此隔开。他们谁也看不见人行道:他们得伸出手去摸索。

卡瑟尔说:“我儿子还没到谈婚论嫁的年龄。我很高兴我不用操心这个。”

“你星期六会到城里来,是吗?我估计你不大可能只待一两小时……在婚礼上我谁也不认识,除了我女儿——当然还有她母亲。她说——我的意思是我女儿——要是我愿意的话,可以带个同事来。作为陪伴。”

卡瑟尔说:“当然我很乐意奉陪……如果你真觉得……”他很少能够抵制伤感的求援,不管那有多么含蓄。

2

卡瑟尔终于也有了这么一次不吃午饭的场合。让他不舒服的并非饥饿——而是这种破例。他心里不踏实。他想搞清戴维斯是不是没什么大问题。

在一点钟,当他把所有文件,甚至包括沃森的一张毫无幽默感的便条锁进保险柜,准备离开这幢庞大又毫无特色的办公楼时,他在门口看见了辛西娅。他告诉她:“我去看戴维斯。你去吗?”

“不。我为什么要去?我要买很多东西。你 为什么要去?没什么要紧的,对吗?”

“是的,但我觉得还是要去看看。寓所里除了环境部的几个人,他挺孤单的。而且那些人也要等晚上才回家。”

“珀西瓦尔医生答应去看他。”

“对,我知道,但现在他大概已经走了。我原以为你会愿意同我……只是看望一下……”

“哦,嗯,如果我们不用待太久的话。我们没必要带花吧,是吗?像去医院似的。”这是个嘴巴尖刻的姑娘。

戴维斯穿着睡衣为他们开了门。卡瑟尔注意到他的脸色随着辛西娅的到来泛出了片刻光彩,但接着他意识到她不是独自来的。

他无精打采地说:“哦,是你们 。”

“怎么了,戴维斯?”

“我不知道。没什么大问题。肝部在搅和呢。”

“我以为你朋友在电话里是说胃绞痛的。”辛西娅说。

“嗯,肝是靠着胃部的,不是吗?要不是肾?我对自己身体的地理分布懂得很少。”

“我给你整理一下床铺,阿瑟,”辛西娅说,“你俩谈着。”

“不,不,请别。就是皱了点儿。坐下来歇一会儿。喝点什么吧。”

“你和卡瑟尔喝,我还是给你收拾床。”

“她的意志真坚决。”戴维斯说,“你喝什么,卡瑟尔?威士忌?”

“就一点儿,谢谢。”

戴维斯拿出了两个杯子。

“你最好别喝,既然肝疼。珀西瓦尔医生到底怎么说的?”

“哦,他想吓唬我。医生总是这样,是吗?”

“我一个人喝挺好。”

“他说如果我还不少喝点儿,就会有肝硬化的危险。我明天得去拍张X光片。我告诉他我不比其他人喝得多,可他说有些人的肝脏比别人弱。医生总是有理。”

“如果我是你,就不喝那杯了。”

“他说‘减量’,我这威士忌已减半了。我还告诉他波尔图我也不喝了。戒一两周吧。够让他满意了。我很高兴你过来,卡瑟尔。你知道吗,珀西瓦尔医生真让我有些害怕。我的印象是他没有把所知道的全告诉我。这不是很糟吗,要是他们决定了派我去马普托,接着他 又站出来说不同意我走。我还有一样担心——他们有没有和你谈起过我?”

“没有。仅仅是丹特里早上问我和你共事是不是满意,我说是的——完全满意。”

“你够朋友,卡瑟尔。”

“不过是愚蠢的安全检查而已。你记得和辛西娅到动物园约会的那天……我告诉他们你去看牙医了,可仍然……”

“是的。我就是那种总能给抓住的人。可我基本上一直是遵守规章的。这是我所体现的忠诚的形式,我想。你可不一样。如果我就这么一次把报告拿出去吃午饭,便被逮住了。但我看你不止一次地带出去。你担着风险——就像他们说牧师就得这样。如果我真泄露了什么——当然是无意的——我就到你这儿坦白。”

“指望得到赦免?”

“不。指望能得到些公正。”

“那你就错了,戴维斯。我一点儿都不明白‘公正’一词的意思。”

“这么说你就判我黎明时分拉出去枪决?”

“哦不。我永远都赦免我喜欢的人。”

“是吗,那你才是真正的安全隐患,”戴维斯说,“你估计这该死的检查会持续多久?”

“我估计要到他们查出泄露源头或认定根本就没有泄露。也许MI5的某位老兄错误理解了证据。”

“或说是某个女人,卡瑟尔。为什么不能是女人?说不定是我们秘书中的一个,如果不是你我,也不是沃森的话。这想法让我起鸡皮疙瘩。辛西娅有天晚上答应和我吃饭的。我在斯通餐厅等她,邻座有个挺漂亮的姑娘也在等人。我们还朝对方略微笑了笑,因为我们等的人都爽约了。难兄难弟。我本想和她聊聊——毕竟辛西娅令我很失望——接着一个想法冒了出来——也许她是被安插在这儿逮我的,也许他们从办公电话里听见了我订餐,也许辛西娅接到了命令要避开。接下来谁会来找这个女孩——猜是谁——丹特里。”

“那大概是他女儿。”

“在我们这个单位,女儿也会被利用的,不是吗?我们这个该死的无聊行当。你不能相信任何人。现在我连辛西娅都不信。她在给我整理床铺,上帝知道她希望能发现什么。可她能找到的只有前一天的面包屑。也许他们会拿去化验。一粒面包屑或许藏着微缩胶卷呢。”

“我不能待很久了。还要处理扎伊尔方面的事。”

戴维斯放下杯子。“自从珀西瓦尔使我有了那么多想法,该死的威士忌味道都变了。你真 觉得我得了肝硬化?”

“不会。暂且放宽心吧。”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我是借酒浇愁啊。你有萨拉可真走运。萨姆怎样?”

“他问了很多关于你的事。他说谁玩儿捉迷藏也玩不过你。”

“真是个友好的小杂种。我希望也能有个小杂种——但只要和辛西娅生的。多么渺茫的希望!”

“马普托的气候不是非常好……”

“哦,据说孩子在六岁前都没问题。”

“嗯,可能辛西娅已经心软了。她毕竟正在 给你收拾床呢。”

“是的,她会把我照顾得很好,我敢说,不过她是那种总要寻找崇拜对象的女孩。她会喜欢比较严肃的人——就像你。麻烦在于当我严肃的时候却无法表现 得严肃。去表现严肃反而让我不自在。你能想到一个崇拜我的人吗?”

“噢,萨姆崇拜你。”

“我怀疑辛西娅是不是喜欢玩捉迷藏。”

辛西娅回来了。她说:“你的床真是一团糟。上次什么时候收拾的?”

“我们的日杂工每周一、五来,今天星期四。”

“你自己为什么不整理整理?”

“噢,我上床时就把被子一拉。”

“那几个搞环境的呢?他们怎么做的?”

“哦,他们所受的训练是直到污染引起官方注意了才去注意。”

戴维斯送他俩到门口。辛西娅说了声“明天见”便往楼下走去。她扭过头来大声说要去买很多东西。

“若是她不愿我爱她,

她就不该看着我。”

戴维斯引用道。卡瑟尔很惊讶。他想象不出戴维斯还读勃朗宁的诗——当然除了在学校。

“好了,”他说,“回去干活了。”

“对不起,卡瑟尔,我知道那摊子事让你心烦意乱。我可不是在装病,真没有。也不是宿醉。是我的腿、我的胳膊——像果冻一样没气力。”

“回床上吧。”

“我会的。萨姆现在肯定觉得我捉迷藏不行。”戴维斯补充道,同时身子探出楼梯扶手,目送着卡瑟尔。当卡瑟尔走到台阶顶端时他叫道:“卡瑟尔!”

“嗯?”卡瑟尔向上看。

“你觉得这不会绊住我吧,是吗?”

“绊住你?”

“如果让我去马普托的话,我会焕然一新的。”

“我已经尽力了。我跟专员说过了。”

“你是好哥们儿,卡瑟尔。谢谢你,不管结果怎样。”

“上床休息。”

“我想我会的。”可卡瑟尔转过弯时,他仍站在那里往下瞧着。

1

卡瑟尔和丹特里是最后到登记处的,他们在这暗褐色屋子的后面找了位子坐下,与其他来宾隔了四排空椅子,那些人有十来个,也像教堂婚礼那样拉帮结派,每个派别都怀着批判的兴趣和某种轻蔑打量着对方。大概只有之后的香槟能消除他们的敌意了。

“我猜那是科林。”丹特里上校边说边指着正刚刚来到登记桌旁和他女儿站在一块儿的小伙子。他又说:“我连他的姓氏都不知道。”

“拿手帕的女人是谁?好像在为什么事苦着脸呢。”

“那是我妻子,”丹特里上校说,“我希望能在她注意到之前溜掉。”

“你不能这样。不然你女儿连你来过了都不知道。”

登记员开始发话了。有人在说“嘘——”,似乎他们在剧院里,而幕布已经升起。

“你女婿姓克拉特斯。”卡瑟尔耳语道。

“你肯定?”

“不,不过听起来像。”

登记员说了些简短的与上帝无关的祝福,这有时被形容为世俗布道,有几个人一路看着手表作为借口离去了。“你不觉得我们也可以走了吗?”丹特里问。

“不好。”

尽管如此,当他们站在维多利亚街上时,似乎没有人注意到他们。出租车像掠食的鸟儿一样围拢过来,丹特里又蠢蠢欲动。

“这对你女儿不公平。”卡瑟尔劝他。

“我甚至不知道他们要去哪儿,”丹特里说,“去一家酒店,我估计。”

“我们可以跟着去。”

于是他们就跟着其余的出租车向前驶去,在稀薄的秋雾中穿行,一直跟到了哈洛德百货公司。

“我想不出有什么酒店……”丹特里说,“我觉得我们跟丢了。”他倾身向前察看前面的车。“没这么好运气。我看见我妻子后脑勺了。”

“顺便去打个招呼也没什么。”

“这倒是有把握的。我们结婚十五年,”他又沮丧地补充道,“有七年没说话了。”

“香槟会把气氛活跃起来的。”卡瑟尔说。

“可我不喜欢香槟。卡瑟尔,你来陪我可真好。我没法一个人面对这排场。”

“我们喝上一杯就走。”

“我真弄不懂我们在朝哪儿走。这条路有几年没来了。看来新开了这么多饭店。”

他们停停走走地沿布朗普顿路向前开去。

“一般的做法是去新娘的家,”卡瑟尔说,“如果不是去酒店的话。”

“她没有家。她对我说是跟女性朋友合住,但显然她已经和这个叫克拉特斯的小子一起住了不少日子。克拉特斯!什么名字嘛!”

“名字也许不叫克拉特斯。登记员说得挺含糊。”

出租车排成月牙形停在一幢花里胡哨的小房子前,将其他客人像包裹好的礼品一样放下来。幸好人不算太多——这一带的房子不是为搞大型聚会修建的。甚至在只容纳了二十几个人时大家也感到墙似乎弯曲了,地板也好像吃不住了。

“我想我知道咱们到哪儿了——我妻子的寓所,”丹特里说,“听她讲过她在肯辛顿买了房。”

他们慢慢挪上超载的楼梯,进了一间客厅。每张桌子上,每架书橱里,以及钢琴、壁炉架上,都有瓷制的猫头鹰警惕地瞪着来访的客人,似要用那弯曲凶残的喙扑将过来。“没错,就是 她的房子,”丹特里说,“她一直喜好猫头鹰——而且看来从我走后这种热情有增无减。”

他们没能从聚在餐柜前的人群里找到他女儿。开香槟酒的砰砰声此起彼伏。席间有一个结婚蛋糕,就连那上面都有一只石膏做的猫头鹰,端坐在用粉红的糖制成的托架上。一个唇须修剪得像极丹特里的高个子男人走上前来说:“我不知道各位尊姓大名,但这香伯 [16] 请随便喝。”从他讲的俚语看,他准是在一战前出生的人,有着旧时的主人那种心不在焉的神气。“我们省掉了请服务生的麻烦。”他解释道。

“我是丹特里。”

“丹特里?”

“这是我女儿的婚礼。”丹特里的声音干涩得像块饼干。

“哦,那你准是西尔维亚的丈夫了?”

“是的。我还不知你 贵姓?”

那男子过去喊道:“西尔维亚!西尔维亚!”

“咱们走吧。”丹特里绝望地说。

“你得跟女儿打个招呼。”

一个女人风风火火地从餐柜旁的宾客间穿过来。卡瑟尔认出她就是在登记处哭哭啼啼的那位,但现在她根本不像哭过的样子。她说:“亲爱的,爱德华告诉我你在这儿。你能来真是太好了。我知道你整天忙得不可开交。”

“是的,我们真的得走了。这是卡瑟尔先生。我们单位的。”

“那该死的单位。你好吗,卡瑟尔先生?我得把伊丽莎白找来——还有科林。”

“别打扰他们了。我们真要走了。”

“我自己也就待这么一天。从布赖顿来。爱德华开车送我的。”

“爱德华是谁?”

“他真是帮了大忙了。订了香槟和其他东西。碰到这些场合一个女人是需要男人的。你一点儿都没变,亲爱的。多长时间了?”

“六七年?”

“时间过得好快啊。”

“你又收集了那么多猫头鹰。”

“猫头鹰?”她走开去叫道,“科林,伊丽莎白,过来。”他们手牵手走过来。丹特里觉得他女儿不是那种会像小孩子撒娇的类型,可她大概认为在婚礼上牵手是一种义务。

伊丽莎白说:“你还是来了,爸爸,这真是太好了。我知道你很不喜欢这种事情。”

“我以前还从没经历过。”他看了看她的伴侣,后者戴了一朵康乃馨,别在簇新的条纹西服上。他的头发乌黑,耳边的鬓角梳得一丝不苟。

“您好,先生。伊丽莎白说了你很多事情。”

“她可没怎么和我谈起过你,”丹特里说,“那么你就是科林·克拉特斯?”

“不是克拉特斯,爸爸。你怎么会想到那个的?他姓克拉夫。我的意思是我们 姓克拉夫。”

一拨没去登记处、刚到这里的客人将卡瑟尔和丹特里上校分开来。一个穿双排纽扣马甲的男子对他说:“这儿的人我一个不认识——当然除科林外。”

这时传来瓷器轰然碎裂的声音。丹特里夫人的嗓音从喧闹中透出来:“看在基督的分上,爱德华,是只猫头鹰吗?”

“不,不,别担心,亲爱的。只是个烟灰缸。”

“一个都不认识,”穿马甲的男子重复道,“顺便讲一下我叫乔因纳。”

“我叫卡瑟尔。”

“你认识科林?”

“不,我是和丹特里上校一起来的。”

“他是谁。”

“新娘的父亲。”

电话铃声从什么地方传出来。没有人理会。

“你得跟科林这个年轻人说说话。他是个聪明的小伙子。”

“他的姓氏挺奇怪,是吗?”

“奇怪?”

“嗯……克拉特斯……”

“他姓克拉夫。”

“哦,那我听错了。”

又有什么打碎了。爱德华令人宽心的声音钻出那片吵闹。“别担心,西尔维亚。没什么严重的。所有的猫头鹰都很安全。”

“他给我们的宣传来了场革命。”

“你们一起共事?”

“你可以说我就是 詹生婴儿爽身粉。”

那个叫爱德华的抓住了卡瑟尔的胳膊。他说:“你叫卡瑟尔?”

“是的。”

“有电话找你。”

“可谁也不知道我在这儿。”

“是个姑娘。慌里慌张的。说很紧急。”

卡瑟尔想到了萨拉。她知道他在参加婚礼,但刚才就算是丹特里也没弄明白是去哪儿。萨姆又病了吗?他说:“电话在哪儿?”

“跟我来。”可当他们走到了电话机旁——白色双人床边的白色电话机,由一只白色猫头鹰守卫着——话筒却已挂好了。“抱歉,”爱德华说,“我估计她会再打来。”

“她报名字了吗?”

“那么吵吵嚷嚷的,没听见。感觉她好像在哭。过来再喝点儿香伯。”

“要是你不介意,我就守在这旁边。”

“嗯,请原谅我不陪你了。我得照管好那些个猫头鹰,你知道。要是有一只遭了殃,西尔维亚心会碎的。我本来建议全收起来,但她有不止一百只呢。没了它们这地方就显得有些萧条了。你是丹特里上校的朋友?”

“我们是同事。”

“那种要整天保密的工作,是吧?我这么见他有点儿难堪。西尔维亚觉得他不会来的。也许我本该回避的,那样比较得体。可谁去照料那些猫头鹰呢?”

卡瑟尔在白色大床的边沿坐下,那只白色猫头鹰站在白色的电话机旁瞪着他,好像他是个非法移民,刚刚来到这白色大陆的边沿安家——甚至墙也是雪白的,他脚下还铺着块白地毯。他很担心——为萨姆担心,为萨拉担心,为他自己担心——恐惧如同一股无形的气体从那沉默的话筒里倾泻出来。他以及他所有爱的人都受着这神秘电话的威胁。客厅的喧嚣现在听来不过是这雪原之外遥远部落里的传言。接着电话响了。他把猫头鹰推到一边,拿起了话筒。

让他松了口气的是他听见了辛西娅的声音。“是M.C.吗?”

“是的,你怎么知道在哪儿可以找到我?”

“我试着打了登记处的电话,但你已经走了。我就在电话簿里找到了丹特里夫人的号码。”

“怎么了,辛西娅?你的声音有些古怪。”

“M.C.,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情。阿瑟死了。”

和上次一样,他愣了一会儿,想这阿瑟是谁。

“戴维斯?死了?可他下周还要回来上班呢。”

“我知道。日杂工去……给他整理床时发现的。”她的声音哽住了。

“我马上回办公室,辛西娅。你见到珀西瓦尔医生了吗?”

“是他打电话告诉我的。”

“我得立刻去告诉丹特里上校。”

“哦,M.C.,我但愿当初能对他再好一点。我为他做过的事只有——收拾床铺。”他听见她在大口呼吸以忍住哭泣。

“我会尽快回来。”他挂了电话。

客厅如先前一样拥挤,一样吵闹。蛋糕切了开来,人们在找不碍事的地方去吃自己的那一份。丹特里用手指夹了一块,孤独地站在一张堆满猫头鹰的桌子后面。他说:“看在上帝的分上,我们走吧,卡瑟尔。我不懂这些事情。”

“丹特里,我接到办公室的电话。戴维斯死了。”

“戴维斯?”

“他死了。珀西瓦尔医生……”

“珀西瓦尔!”丹特里惊呼道,“我的上帝,那人……”他拿蛋糕的手在猫头鹰中间挥着,一只大个儿灰色猫头鹰被打落在地跌得粉碎。

“爱德华,”传来女人的尖叫声,“约翰打掉了那只灰猫头鹰。”

爱德华向他们挤过来。“我没法同时照顾到所有地方,西尔维亚。”

丹特里夫人出现在他后面。她说:“约翰,你这个该死的讨厌的老笨蛋,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永远。你到底在我 家干什么啊?”

丹特里说:“快走,卡瑟尔。我会再给你买只猫头鹰,西尔维亚。”

“再也找不到 1

卡瑟尔坐在那里写报告,他希望这是最后一次。显然,戴维斯的死使得非洲部的情报传递必须要终止。如果继续有泄露,那么谁负其咎便不言自明,可如果泄露停止了,其罪责肯定就归于死者了。戴维斯的痛苦已经结束,他的个人材料将封存至某中央档案库,谁都不会再操心去检查了。如果其中有叛变的记录呢?就像内阁机密一样,要严管三十年后才会解密。从一种悲哀的意义上说,这也是幸运的死。

卡瑟尔听见萨拉正为萨姆朗读着睡前读物。现在比平时上床晚了半小时,不过今晚他格外需要娇惯一会儿,在学校过的 [15]  卡斯特罗博士,即菲德尔·卡斯特罗(Fidel Castro, 1926—2016),曾获法学博士学位;巴蒂斯塔中士,即富尔亨西奥·巴蒂斯塔(Fulgencio Batista, 1901—1973), 1933年发动“中士兵变”成为古巴领导人,1959年被卡斯特罗推翻。

[16]  原文为Champer,为Champagne(香槟)的俚语名。

[17]  法语,意为“好运”。

[18]  译文引自飞白译罗伯特·勃朗宁《失去的恋人》。

[19]  辛西娅的原文为Cynthia。

[20]  位于伦敦市中心的一家著名酒店。

[21]  语出《马太福音》第11章2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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