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儿,您在想什么?”
让维耶提出这个问题只是想打破长时间的沉寂,对它产生的效果感到惊讶。这句话好像没有马上进入麦格雷的大脑,好像在弄清这句话的意思之前,他听到的只是一些声音。
警长用大大的空洞的眼睛看着同伴,表情很尴尬,好像刚刚被人发现了一个秘密。
“在想那些人……”他小声说道。
很显然,他说的不是在勃艮 为什么警察要排在学校的老师,尤其是小说家的后面呢?
这让他有点不高兴。仿佛为了揭穿这篇文章的作者,他决定尽快扫除案子中的障碍。
他们先吃了一些石笋,然后吃了用黑黄油烹制的鳐鱼。街上的天空依然很蓝,女人们都穿着浅颜色的裙子。
决定去吃午饭之前,麦格雷和让维耶已经在死者的寓所里待了一个半小时,他们已经更熟悉那套寓所了。
尸体被送到停尸房,蒂代尔医生正在解剖。检察院和罪犯体征相貌档案科的人都走了。麦格雷放松地舒了一口气,打开窗帘和窗户,这时阳光照进房间,家具和物件恢复平日的样貌。
老雅格特和伯爵的外甥跟在警长后面,注意着他的手势和面部表情,这并没有妨碍到他。他时不时转过身,向他们提出问题。
或许他们看到他来来回回走了很久,又不仔细查看,好像在参观一间招租的公寓,会感到很惊讶。
每天上午,在人造灯光的笼罩下,这间办公室使人有点透不过气来,但还是强烈地吸引着他。他不停地回到那里,带着神秘的快感,因为这是他见过的最舒服的一个房间。
房间的天花板很高,一扇落地窗把房间照得亮堂堂,落地窗朝向一个三级台阶,他惊讶地看到一个真正的花园,草坪修剪得很好,石头之间屹立着一棵高大的椴树。
“这个花园是谁的?”他抬头看了看其他公寓的窗户,问道。
马泽龙回答说:
“我舅舅的。”
“不是公用的?”
“不是。这栋大楼都是他的。他在这里出生。他的爸爸那时候还有很多财产,买下了一楼和二楼。他去世之前,我舅舅已经是没有妈妈的孤儿了,所以这套小公寓和这个花园就是他的了。”
这个简单的细节很有意义。在巴黎,一个七十七岁的男人还住在出生时的地方,这不是很少见吗?
“他担任驻外大使的时候呢?”
“他把这套公寓锁起来,度假时回来住。和人们可能的想法相反,这栋大楼几乎没给他带来什么利益。大部分的租客都在这里住了很长时间,他们交着微不足道的房租,有几年,加上维修和税收,我舅舅还赔本了。”
房间不是很多。办公室权当客厅。旁边,正对着厨房有一个餐厅。然后有一间朝向街上的卧室和浴室。
“您睡在哪里?”麦格雷问雅格特。
她让他重复一遍问题,他开始觉得这个老妇人有一种怪癖。
“在厨房后面。”
实际上,他看到的是一个杂物堆放处。杂物中间放了一张铁床,一个衣橱和一个装有自来水的洗脸池。一个黑檀木做的带有耶稣像的十字架,固定在一个装饰着一段黄杨木的圣水缸里。
“圣伊莱尔伯爵笃信宗教吗?”
“他从来都没有错过礼拜日的弥撒,在俄罗斯时也没有。”
让麦格雷触动最深的是,他勉强可以称之为微妙的和谐和讲究。家具都是不同的风格,不用操心把它们整合成一套。每个房间各有各的美丽,每一间都有着相同的色泽和相同的性格。
办公室里几乎放满了装订好的书,还有一些白色或黄色封皮的书放在走廊的书架上。
“您发现尸体时窗户是关着的吗?”
“是您打开的。我连窗帘都没碰过。”
“卧室的窗户呢?”
“也是关着的。伯爵先生怕冷。”
“谁有公寓的钥匙?”
“他和我。其他人都没有。”
让维耶询问了门房。能经过马车的雄伟大门上面那个锯齿状小门一直开到午夜。午夜之前,门房从来都不会睡觉。不过有时候他在那个小屋后面的房间里,不一定能看到进出的人。
昨天晚上,他没有注意到任何不正常的地方。他坚称房间里很安静。他在这里当门房三十年了,警察从来没有来过。
现在还无法还原昨天晚上或者昨天夜里发生了什么。他必须等着法医的报告,还有莫尔斯和他手下的报告。
有一件事情很明显:圣伊莱尔没有睡觉。他那天穿着一件深灰色细条纹裤子,一件轻微上过浆的白色衬衣,还打着一个小蝴蝶结。和平常在家时一样,他换上了那件黑色羽绒棉睡袍。
“他总是熬夜到很晚吗?”
“这要看您怎么定义晚了。”
“他几点钟睡觉?”
“我几乎都是在他之前睡的。”
太让人气恼了。这些普通问题总是会碰到这个老佣人的不屑,她很少正面回答问题。
“您没有听到他离开办公室吗?”
“您去我房间,就会发现在那里听不到任何声音,除了隔板另一侧电梯的响声。”
“他晚上都干什么呢?”
“看书。写东西。修改书的校样。”
“他到快午夜才睡觉?”
“或许早一点,或许晚一点,要看是哪天了。”
“那个时间段,他从来都没叫过您,从来都不需要您吗?”
“叫我干什么呢?”
“可能他在睡觉前想要一杯药茶,或者……”
“他从来不喝药茶。至于其他的,他有自己的酒窖……”
“他都喝什么?”
“吃饭时会喝葡萄酒,波尔多红葡萄酒。每天晚上,喝一小杯……”
他们在办公桌上发现了空酒杯,罪犯体貌特征档案科的专家把酒杯带走了。不管怎样,在上面都会找到指纹的。
也许这个老人接见了一个来访者,但他似乎没有请这个人喝一杯,因为办公桌上没有其他杯子。
“伯爵有火器吗?”
“有几把猎枪。放在走廊尽头的橱柜里。”
“他以前打猎?”
“有人邀请他去城堡时,他偶尔会打猎。”
“他没有普通手枪或者左轮手枪吗?”
她好像又听不到了,在这种情况下,她的瞳孔放小,就像猫的眼睛一样,目光变得一动不动,毫无神色。
“您听到我的问题了吗?”
“您问我什么了?”
麦格雷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我觉得他有一把左轮手枪。”
“带弹巢吗?”
“您说的弹巢是什么?”
他尽力向她解释。不。这不是一件带弹巢的武器。这是一个淡蓝色短枪孔普通武器。
“他把这把自动手枪放在哪里了?”
“我不知道。我很久没看到了。最后一次见到是在五斗橱的一个抽屉里。”
“在卧室吗?”
她拉开抽屉,里面只有一些手帕、吊袜带和一些颜色各异的背带。另外几个抽屉里整齐地摆满衣服、衬衫、短裤、手帕,下面还放着无尾长礼服和与晚礼服配套的零星饰品。
“您最后一次见到这把手枪是什么时候?”
“几年前。”
“大概多少年前?”
“不记得了。时间过得太快了……”
“除了五斗橱,您没有在其他地方看到过吗?”
“没有。或许他把枪放在办公桌的抽屉里了。我从来没打开过那些抽屉,再说了,那些抽屉经常都是用钥匙锁上的。”
“您不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要锁上家具吗?”
“他不相信您吗?”
“当然不是。”
“那是不相信谁呢?”
“您自己不给任何家具上锁吗?”
实际上,伯爵有一把镀铜钥匙,可以打开办公桌的所有抽屉。抽屉里没有什么东西,除了公爵和每个人一样收集的没什么用的小东西,譬如几个空的旧钱包,两三个琥珀做的带金环烟嘴(已经好久没用过了),一把切雪茄烟头的刀,一些窃听器,一些回形针,几支普通铅笔,还有几支各种颜色的自动铅笔。
另外一个抽屉里放着几张信纸,信纸上面标有一个环状物。抽屉里还有几个信封和一些名片,精心团起来的线团、胶水,还有一把刀片断了的小折刀。
图书室的门上面装着铜网,门上还被包着一层绿色的布。图书室里面没有书,所有的架子上都放着捆起来的信盒,每个信盒上面还有一张标有日期的纸。
“这就是您之前影射过的吗?”麦格雷问阿兰·马泽龙。
这个外甥点了点头。
“您知道这些是谁的信吗?”
他又一次表示肯定。
“是您舅舅跟您说的吗?”
“我不记得他是不是跟我说过,但是所有人都知道。”
“您说的所有人是指谁?”
“外交圈、上流阶层的人……”
“您看过信吗?”
“从来没有。”
“您可以离开了,去准备午餐吧。”麦格雷跟雅格特说。
“您觉得我今天还可以像以前那样吃饭吗?”
“您还是走吧。您肯定会找到事情做的。”
很显然,她讨厌让麦格雷和这个外甥单独待在一起。麦格雷捕捉到她偷偷地瞥了这个外甥好几次,目光几乎带着恨意。
“您明白吗?”
“我说过这不关我事,但是……”
“什么?”
“一个人的信是神圣的……”
“即使这些信可以帮助我们找到杀人凶手?”
“它们一点忙都帮不上您。”
“我待会儿肯定会需要您的。但现在……”
他看看门口,雅格特很不情愿地走远了。如果她看到麦格雷站在办公桌后面伯爵椅子的旁边,而让维耶正在桌子上整理几捆信,她会愤怒吗?
“请坐,”他对马泽龙说,“您知道通信人是谁吗?”
“是的。您可能会看到所有信上的署名都是伊西……”
“伊西是谁?”
“伊莎贝尔·德V, V王妃,我舅舅一直叫她伊西……”
“是你舅舅的情人吗?”
为什么麦格雷觉得对方长得有点像圣器保管员,是不是所有圣器保管员奇怪的相貌都相似?马泽龙和雅格特一样,喜欢在回答问题前停顿一会儿。
“他们应该不是情人关系。”
麦格雷解开一捆发黄的一九一四年的信, “他过着上流社会的生活?”
“他每周都在瓦雷纳街上他的专属酒店里宴客,秋天就改在圣索弗尔—布尔博奈的一座城堡里。”
麦格雷抽搐了一下。一方面,他觉得一切很有可能是真的,但这些人物在他看来又像是虚构的。
“从瓦雷纳街,”他反驳道,“走路到这里只要五分钟。”
“然而,我可以断定五十年间,我舅舅和王妃从来没有见过面。”
“只是每天写信吗?”
“您看到这些信了。”
“她的丈夫还知道?”
“伊莎贝尔不会接受偷偷摸摸地写信。”
麦格雷几乎要生气了,好像有人嘲笑了他。但这些信就在他眼前,信中充满暗示性的句子。
今天上午十一点钟,我接见了戈热牧师,我们谈了很多关于您的事情。我很欣慰地知道我们之间的联系,是人类无法……
“王妃笃信天主教吗?”
“她曾在瓦雷纳街的宾馆里为一个小教堂祝圣。”
“那她丈夫呢?”
“他也是天主教徒。”
“他有情人吗?”
“应该有吧。”
在最近的一捆信里,有这样一封信:
我一辈子都会感激于贝尔的,感激他能够理解……
“我猜于贝尔就是V王子?”
“是的。他以前是索米尔的军官。每天上午他还会骑马去布洛涅森林,直到上周他坠马。”
“他多大年纪?”
“八十了。”
这个案子牵扯到的全是老年人,他们之间的关系看上去很不符合常理。
“您对您跟我讲的这一切都确定吗,马泽龙先生?”
“如果您有所怀疑的话,请随便问。”
在麦格雷看来,任何人对什么事情都只有一个宽泛的概念,绝对不准确!
“我们继续!”他厌烦地叹了口气,“就您所言,那个王子刚刚去世?”
“是的,周日上午。报纸都报道了。他是坠马身亡的,此刻正在圣克洛蒂尔德举办葬礼。”
“他和您舅舅没有一点联系吗?”
“据我所知,没有。”
“他们会不会在某个地方碰到过呢?”
“我猜他们避免进出同一个沙龙甚至同样的圈子。”
“他们相互仇视吗?”
“我不这么认为。”
“您舅舅偶尔跟您提到过王子吗?”
“没有。他从没影射过他。”
“那伊莎贝尔呢?”
“他很早之前跟我说过,说我是他的唯一继承人,他很遗憾我不是和他一个姓。我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女儿也让他很伤心。如果我有儿子,他补充说,他就会提出请求准许我的儿子姓圣伊莱尔。”
“这么说您是您舅舅的唯一继承人。”
“是的。故事还没有讲完。那一次,他间接地跟我谈起王妃,但没有提到名字。他是这么跟我说的:
“‘我还是希望有一天能够结婚,只有上帝才知道是什么时候,那时太晚了,我们不能要孩子了……’”
“如果我理解正确的话,事情是这样的。一九一二年左右,您舅舅遇到一位年轻女孩子,两个人彼此相爱,但是他们没有结婚,因为圣伊莱尔伯爵并不富有。”
“正确。”
“两年后,当您舅舅在波兰或者其他什么地方的大使馆工作时,这位年轻的伊莎贝尔顺理成章地结婚,成为V王妃。她有一个儿子,所以这不是一场有名无实的婚姻。至少在那个时期,这对夫妻饰演的就是丈夫和妻子的角色。”
“是的。”
“但在此期间,伊莎贝尔和您舅舅又见过面,并且顺从了他们的激情。”
“不对。”
“您为什么这么肯定呢?您相信在那个年代……”
“我说不对,是因为整个一九一四年战争期间,我舅舅都不在法国,后来,等他回来时,那个孩子菲利普已经两三岁了。”
“我们承认吧。这对爱人又相见了……”
“不对。”
“他们从来没有再见过面吗?”
“我已经告诉过您了。”
“这么说来,五十年间,他们几乎每天都写信,然后有一天,您舅舅跟您提起在多少有些遥远的未来会举行的一场婚礼。我猜,这意味着,伊莎贝尔和他等着王子去世以后再结婚。”
“我认为是这样的。”
麦格雷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透过落地窗,看了看那棵椴树,好像他需要重新和真实世界取得联系。
“我们已经说到结尾部分了。十天或者十二天前,时间不重要,八十岁的王子在布洛涅森林坠马。星期天上午,由于伤口恶化,他去世了。昨天,星期二,也就是两天以后,您的舅舅于晚上在办公室里被杀。现在的结果是,这对等了五十年渴望最终能在一起的恋人,不可能在一起了。是这样吗?谢谢您,马泽龙先生。您能不能告诉我您夫人的地址呢?”
“帕西区,彭普街,二十三号。”
“您认识您舅舅的公证人或者诉讼代理人吗?”
“他的公证人是奥博内先生,住在威尔塞克赛尔街。”
又是离这里几百米远。这些人,除了马泽龙夫人以外,几乎都住得很近,都住在巴黎这个麦格雷最不熟悉的区。
“您可以走了。我想我总能在您家里找到您吧?”
“今天下午我可能不在那里,因为我得处理丧事,写讣告,首先我打算和奥博内先生联系一下。”
马泽龙无奈地离开了,雅格特从厨房里冲出来,等他走后,把门锁上。
“您现在需要我了吗?”
“没这么快。到吃午饭的时间了。我们下午再回来。”
“我必须待在这里吗?”
“您要去哪儿?”
她看看他,好像没听明白。
“我是问您想去哪儿。”
“我吗?不去哪儿。我要去哪儿吗?”
由于她的态度,麦格雷和让维耶没有马上离开。麦格雷打电话给巴黎警察总署。
“是卢卡吗?你手底下有人可以来圣多米尼克街盯一两个小时吗?托伦斯?好的!让他开车过来……”
这两个男人去吃午饭时,托伦斯在圣伊莱尔的椅子上睡着了。
他们可以断定,寓所里没有东西被偷。没有撬锁的痕迹。凶手是从门进来的,鉴于雅格特发誓说没有放任何人进来,那就很有可能是伯爵自己开门让来访者进来的。
伯爵是不是在等这个人?他没有请此人喝酒。办公桌上那瓶白兰地旁边,只有一个酒杯。
圣伊莱尔会穿着睡袍见一个女人吗?肯定不会,如果伯爵正如麦格雷想象的话。
所以来见他的是一个男人。伯爵并不重视此人,因为他见这个人之前正坐在办公桌后面忙着修改校样。
“烟灰缸里有没有烟头?”
“我好像没看到。”
“烟呢?”
“也没有。”
“我敢打赌,今天晚上之前,我们会接到那个叫克罗米埃的年轻人的电话。”
又是一个会让麦格雷发火的人。
“王子的葬礼应该结束了。”
“很有可能。”
“那么伊莎贝尔应该在瓦雷纳街的家里了,儿孙绕膝。”
谁也不说话。麦格雷皱皱眉头,就像一个优柔寡断的男人。
“您想去看看他们吗?”让维耶担心地问道。
“不……不去看那些人……你要咖啡吗?服务员!两杯黑咖啡……”
他可以发誓,今天他恨所有人,包括那些坐在旁边的桌子上吃饭的级别或高或低的官员,他们嘲讽般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