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历史叙述的过程之中,为了弥补文献的不足而插入各种臆测,这是完全可以允许的;因为作为远因的前奏与作为影响的后果,对我们之发掘中间的环节可以提供一条相当可靠的线索,使历史的过渡得以为人理解。但是单单要凭臆测而整个建立起一部历史来,那看来就比撰写一部传奇好不了多少了。它可以说不能叫作一部臆测的历史,而只能叫作一部单纯的虚构。可是,凡属叙述人类行为的历史时所无法加以尝试的东西,我们却很可以通过臆测来探索它那——就其是大自然的产物而论——最初的起源。因为这件事并不需要虚构,而是可以根据经验来加以推论的;只要我们假定人类的行为在其最初起源时就正如我们目前所发现的一样,既不更好些也不更坏些,——这个假设是符合自然界的类比的,并且不会带来任何冒险的成分。因此,一部出自人性中原始秉赋的自由的最初发展史,就与一部自由的前进过程的历史(后者只能以文献为根据)是全然不同的另外一回事了。
然而臆测却不能过高地要求人们同意,而是至多也就只能宣称它自己无非是想象力在理性的指导之下进行着一场可以允许的心灵休憩与保健的活动罢了,而绝不是一件什么严肃的事情。所以它也就不能和那种把同样的这一事件作为是真实的消息来报道并且为人们所相信的历史——其证明有赖于与单纯的自然哲学全然不同的其他根据——相提并论。正是因此,并且也因为我在这里纯乎是在试图做一次漫游;所以我就很可以期待着人们将会惠允我在这里使用一部圣书作为导游图,同时惠允我想象仿佛我凭借着想象力的飞翼——尽管并不是没有一条理性与经验相结合的线索——所进行的这个游程,恰好是邂逅了那部圣书所早已历史性地指出了的途径。读者们可以翻阅该书(摩西 假如我们不想臆测过分,那么我们就必须以人类理性根据此前的自然原因所无法推论的东西作为开端,也就是说以人类的存在作为开端;而且又须以人类业已成熟作为开始。因为他们必须已无需母亲的扶持;他们还得有配偶,从而才可以延续自己的品种;并且还只能是单一的配偶,从而当人们互相接近而又彼此陌生的时候,才不至于立即发生战争,而且大自然也才不至于被指责为对于人类天职的最伟大的目的——亦即大自然要通过出生方面的多样性而使他们以最适当的布局走向社会性——犯了错误;毫无疑问,所有的人都将由之而出生的那个家庭的统一性,乃是达到这一目的的最好的安排。我要把这对配偶安置在一个既不受猛兽的侵袭、又具备一切使大自然可以丰富地提供食物的手段的地点,同时还有着像一座花园似的四时美好的季节。并且更有甚者,我仅只是在这对配偶已经在使用自己力量的技术性这方面做出了重大的进步之后再来考察他们,而不是从他们天性的全部粗糙性而开始;因为假如我要从事弥补这段可以想见是包含着极悠久的时期的空白的话,那就很可能对读者来说未免臆测太多而概然性却又太少了。因此之故,最初的人就是可以直立和行走的;他能说话(摩西 起初必定是只有本能这个一切动物都须听从的上帝的声音,在引导着这个新学徒。这个本能就允许他以某些东西,而又禁止他以另外的某些东西作为食物( 只要没有经验的人听从大自然的这种召唤,他就会发现自己过得很不错。可是理性却马上就来促动他,并且通过以口腹之欲来和并不与本能相结合在一起的其他某种官能相比较——例如某种视觉官能可以提供与此前的口腹之欲并不相似的事物——而力图把他的饮食知识扩大到本能的限度之外( 大自然所用以保全每一个个体的,乃是饮食的本能;其次最为重要的,便是男女的本能,大自然就靠它来顾全每一个种族。理性一旦活跃起来了之后,便毫不迟疑地也要在这方面验证自己的作用力。人类很快地就发现:性的吸引力在动物的身上仅仅是靠一种转瞬即逝的、大部分是周期性的冲动,但它对于人类却有本领通过想象力而加以延长,甚至于增加;对象离开感官越远,想象力就确实越是以更大的节制、然而同时却又更为持久地和一贯地在发挥它那作用,因此便防止了单纯的动物欲望的满足所带来的那种厌倦之感。所以比起理性初期发展阶段的表现来,无花果的叶子( 解说
从以上对于人类最初历史的叙述里,就可以得出结论说:人类之脱离这座被理性所描绘成是他那物种的最初居留的天堂,并非是什么别的,只不过是从单纯动物的野蛮状态过渡到人道状态,从本能的摇篮过渡到理性的指导而已;——总之一句话,就是从大自然的保护制过渡到自由状态。究竟人类在这场变化中是得是失,可以说是不再成为一个问题,只要我们肯看一下他们整个物种的命运:那就不外是一场走向完美状态的进步而已——尽管为了贯彻这个目标,它的成员在最初的、甚至于是一系列漫长的前仆后继的尝试之中,可能犯下那么多的错误。
这一历程对于整个物种来说,乃是一场由坏到好的进步;可是对于个人来说,却并非也同样是如此。在理性觉醒以前,还不存在什么戒律或者禁令,因而也就不存在任何一种违法犯禁。但是当理性开始它的作用的时候,并且——尽管它是那么地软弱——与动物性及其全部的顽强性发生了冲突的时候;于是就必定会产生为无知状态、因而也就是为无辜状态所完全陌生的灾难以及(更其令人困惑的是)随着理性的开化而来的罪行。因此,脱离这种状态的 当谋生之道有赖于对一块土地进行耕作和种植(尤其是树木)的时候,这块土地就需要有人定后;保卫这块土地不受一切侵犯就需要有一个彼此相助的人群。于是人们在这种生活方式之下,就不能再采取家庭的方式分散开来,而是必须聚集到一起并建立乡村(或者很不确切地称之为城市),以便抵抗野蛮的猎人以及飘忽而至的游牧部落,保护自己的财产。由于不同的生活方式而要求人们置备的最初的生活必需品,这时就可能进行互相交易了( 结论
有思想的人都感到一种忧伤,这种忧伤很有可能变成为道德的沦丧,而它又是不肯思想的人所全然不理解的:那就是对统治着世界行程的整体的天意心怀不满,——当他考虑到灾难是如此沉重地压迫着人类而又(看来好像是)毫无好转的希望的时候。然而,最重要之点却在于:我们应该满足于天意(尽管天意已经就我们地上的世界为我们规划好了一条如此之艰辛的道路);部分地为的是要在艰难困苦之中不断地鼓舞勇气,部分地为的是当我们把它归咎于命运而不归咎于我们自身的时候,——我们自身也许是这一切灾难的唯一原因,—使我们能着眼于自己本身,而不放过自我改进以求克服它们。
我们必须承认:文明民族所承担的最大灾难就是被卷入战争,并且的确与其说是由于现实的或已有的战争,倒不如说是由于对未来战争的永不松懈的、甚而是不断增长着的准备。国家的全部力量、它那文化的全部成果,本来是可以用之于促进一个更高的文化的,却都被转移到这上面去了;自由在那么多的地方都遭到了重大的损害,国家对于每一个成员那种慈母般的关怀竟变成了残酷暴虐的诛求,而这种诛求却由于有外来危险的威胁,竟被认为是正当的。然而,假如不是这种经常恐惧着的战争其本身就胁迫着国家首长不得不尊重人道的话;那么究竟会不会出现这种文化,会不会出现这种共同体中各行各界为了他们福利的互相需要而形成的紧密联系,会不会出现这种人民,乃至于出现尽管在异常束缚人的法律之下却仍然残留着的那种程度的自由呢?我们只消看一看中国;中国由于它的位置大概是只须害怕某种无从预见的突袭而无须害怕什么强大的敌人,因此在它那里自由就连一点影子都看不见了。
因而,在人类目前所处的文化阶段里,战争乃是带动文化继续前进的一种不可或缺的手段。唯有到达一个完美化了的文化之后—上帝知道是在什么时候——永恒的和平才对我们是有益的,并且也唯有通过它永恒的和平才是可能的。就这一点而论,则我们曾为之发出过那么多悲叹的种种灾难,都是要由我们自己来负责的。所以圣书是完全正确的,它指出了:各民族之融合为一个社会并且当他们的文化几乎刚刚开始之际就完全摆脱了外来的危险,这对于一切文化的继续进步都是一种障碍并且会陷入无可救药的腐化的。
人类对于自然秩序的第二点不满,就在于生命的短促。的确,一个人对于生命的评价必定会理解得很差,假如这个人还要希望生命可以比它实际上所持续的再延长一些的话;因为这就只不过是延长一场纯粹是永远在与艰难困苦相角逐的游戏罢了。但我们却绝不可责难这是判断力的幼稚:他们既怕死而又不爱生,他们要能差强人意地度过自己每一天的生活都是非常为难的事,可是他们却永远都嫌重复着这种苦恼的日子过得还不够。然而只要我们肯想一想,为了有办法度过如此之短暂的一生,我们忍受了多少烦忧;而在希望着未来的、尽管是如此之不持久的享乐时,我们又曾做出了多少不义;那么我们就必然很有理由地要相信:假使人类可以期待着有800岁或者更长的寿命的话,那么父亲对儿子、弟兄对弟兄以及朋友对朋友就都会很难再感到自己生命的安全了。人类活得那么悠久,其罪行就必定会上升到一种高度,以至于除了一场普遍的洪水把他们从大地之上消灭干净而外,他们就再也不配享有更好的命运(第12—13节)。
第三个希望,或者不如说是空洞的渴望,——因为我们自己就意识到,那种被希望的东西是我们永远也不可能有份的,——便是诗人们所那么赞颂着的黄金时代的景象:那时候就将摆脱骄奢淫逸所加之于我们的那一切想入非非的需要,就将只是纯粹天然需要的满足、人类彻底的平等、人类之间永恒的和平;总而言之,是一种无忧无虑地只在闲情逸致之中优游或是在天真无邪的嬉戏里面卒岁的纯粹的享乐。这种渴望虽被鲁滨逊和南洋群岛的各种旅行记说得那么美妙动人,但一般说来——当一个有思想的人单单在享受之中追求人生的价值,并且当理性多少也在提醒他要通过行动来赋予生命以价值而他所考虑的却只是闲逸这一反作用力的时候,—这却证明了他对于文明生活所感到的厌倦。如果我们从上述有关人类原始状态的概念里得到启发的话,那么想返回到那种淳朴无辜的时代这一希望的虚幻无益就足以表明:正是由于人类不满足于原始状态,所以他们就不会使自己停留在这种状态,更不会倾向于再返回到这种状态;从而他们就得把目前的这种艰难困苦的状态终究要归之于他们自身以及他们自己的选择。
人类历史的这样一番阐述,对于他们的学习和改善是有益的而且是有用的。这就向他们指明了:他们决不可以把压在自己身上的灾难归咎于天意;他们也没有理由把自己的邪恶诿过于他们祖先的原罪,从而把后代子孙某种犯类似过错的倾向说成是由继承而来的(因为自愿的行为绝不会形成任何遗传)。并且当他们自己能很好地意识到,他们在同样的情况之下也会恰好是那样地行动,并且在第一次使用理性时就要(尽管是违反大自然的指示)误用理性;他们就完全有理由要把以往所发生的这些事情认为就是他们自己亲身所做的事情,并且把由于误用自己的理性而产生的灾难全部都归咎于他们自身。当以上这种有关道德方面的观点得到纠正之后,于是真正肉体上的灾难在功过簿上就很难算作是对我们有利的一种盈余了。
哲学所探讨的一部人类最古老的历史的结论便是这样:应该满足于天意,应该满足于人间事务全体的总进程,这个进程并不是由善开始而走向恶,而是从坏逐步地发展到好;对于这一进步,每一个人都受到大自然本身的召唤来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做出自己的一份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