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少有真正的古羅馬船舶被保存下來,尤其是出海船舶。最近花了大價錢才從內米湖
[1] 中打撈上來的卡利古拉槳帆船實際上不過是一艘遊艇,只是用來為一位瘋狂的皇帝舉辦派對尋歡作樂的,因此不能當作將古羅馬軍團從帝國一端運送至另一端所用的槳帆船樣例。而1910年在英國泰晤士河淤泥中打撈上來的羅馬戰船是另外一種類型的船舶。這艘船長18.3米,寬5.5米,船上共有24個槳位,每邊各12人。船上有一根桅桿和一張方頂帆,由位於船尾的短槳控制航向。
奇怪的是,小概率事件總是時有發生。比起羅馬槳帆船,我們倒是有很多倖存下來的獨木舟樣本。這些獨木舟其實就是挖空的樹幹,有時船體兩端會被削成平面木板狀,而有的時候就乾脆不做任何加工,循著樹幹本身的形狀。其中一艘1886年從英國林肯郡鬆軟潮濕的泥土中挖掘出來的獨木舟,長6.1米,寬1.5米,非常類似瑞士地區史前湖居人類所使用的小船。
荷蘭南部的沼澤地中也出土過類似的獨木舟。顯而易見,歐洲地區所有民族都曾經使用過這種船舶。雖然它們僅僅是我們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毀掉的中空樹幹而已,但是它們是造船史上最重要的一次進步,是我們的祖先建構船舶的想像力的起源。獨木舟,正是人類造船史的起點。
獨木舟操作起來非常困難,幾乎載不了什麼東西,還不如一艘普通印度小船。除非河湖表面像薄煎餅一樣風平浪靜,不然獨木舟裡肯定會進水,但是不會沉沒。如果船身半浸沒於結冰的河裡,這種獨木舟也沒什麼實際作用了。
為了解決這些難題,早期的造船家將一排厚木板沿著空心樹幹的邊沿與船身固定在一起。很多時候他們還會用夾具和皮革在 長「之」字形和短「之」字形的搶風行駛
最重要的差別不在於船舶本身。通常情況下,人比方式更重要。17世紀的一位以描寫航海生活而聞名的荷蘭作家尼古拉斯·維特森 [11] 在他的作品裡寫道:
不是船舶的形狀讓我們最終戰勝大海來到了荷蘭,而是我們以最少的船員駕馭船舶的能力,是船員們節制的生活方式。一旦上了船,我們民族血液裡流淌的對清潔的偏愛,延長了船舶原本短暫的壽命,使它們比世界上任何一個其他民族的船舶更為耐用。
這段話放在隨便哪本關於航海歷史的書籍開頭都非常合適。不管船舶建造得如何精巧,沒有水手也只能是死水一潭。一旦水手上船,這條船的成功與失敗就全部掌控在船長、軍官和船員的手裡。要探究北歐航海完勝南歐的原因,我們還是要從人的角度著手。
直到最近幾十年,船舶一直是像「刑訊室」一般可怕。除非是被境遇所迫,或者是年紀輕輕仍然還相信「加入海軍,遍覽世界」「海上的生活愉快美好」這樣的宣傳詞,沒有人會自願選擇海上生活。
地中海沿岸氣候潮濕,因此人們很容易在此謀生。在北方,至少從理論上講,正常健康的年輕人可以待在家中祖傳的農田里工作。但是北歐田地很少,而且一般都傳給了家中長子。家裡的其他成員就不得不轉向其他工作,轉向羅馬文明從未涉及的領域。在他們選擇的這個世界裡沒有道路,沒有城鎮,沒有工業,也沒有最簡單的農業。對於聰明年輕的男人來說,為了不淪為長兄農場裡的零工,過著半奴隸式的生活,他只有一條路可走:坐上船,向西走,做一個海盜,靠著從「謀生不像在家中那麼艱難」的地方搶來的物資,維持自己的生活。
維京人沒有像他們的遠親條頓人 [12] 一樣公開表明自己的海盜身份,驕傲地稱自己為辛布裡人 [13] 或「水路強盜」。條頓人曾經一度威脅到羅馬帝國的安全。但是,八九世紀的維京酋長只相當於一個稍微高級一點的黑社會頭目,而他的子民們則很類似於今天的匪徒。他們操縱著幾條不同的航路,他們是驍勇善戰的戰士,不是奴顏婢膝的懦夫。但是,他們很大程度上依靠別人的犧牲而生存。
1000年,白人發現美洲
維京人劫掠村莊、城市,以及西歐整個沿海地區的修道院。他們甚至當起了英國和愛爾蘭的「保護人」,說是保護他們不受其他強盜集團的掠奪。漸漸地,維京人發現日漸衰微的羅馬帝國外強中乾,於是就越來越大膽,將他們的搶劫活動延伸到了地中海地區。在那裡,他們封自己為好幾個城邦的封建領主。最終,他們以諾曼底和黑斯廷斯 [14] 為跳板,控制了大不列顛諸島。就這樣,這些昔日的強盜成了英國名正言順的統治者。
如果維京人在自己的家鄉能生活得很富足,他們永遠也不會去做這些事情。但是舊式家庭農場的殘破貧窮(一小塊6米長、3米寬的土地,種著少得可憐的穀物,而且沒有蔬菜,冬天只能待在小木屋裡靠牛糞取暖)使他們不得不過上海盜生活。
船,就是北歐海盜的謀生手段。他們很清楚船能幹什麼,不能幹什麼。他們曾在北方的狂風暴雨中激流勇進,也曾在非洲的烈日炎炎下堅持航行,在颶風和大霧中他們仍然能駕船找到正確的航向。他們清楚地知道,他們的身家性命就完全仰仗這艘船化險為夷的能力了。因此,他們悉心照料著船舶,一有空閒就擦拭它們,並把船頭和船尾的弧線雕刻得完美精緻,還在船頭安上面目猙獰的龍頭,高高地挺立在海面之上。
每一個精雕細琢的細節都是出於他們對自己「漂浮的家園」的無限愛意。這艘船是他們及其妻子兒女生命的起點,也是終點。雖然對於維京人來說,妻子只是次等人、半奴隸以及傳宗接代的工具,但是她們的重要性非同一般。沒有她們,整個民族就無法延續。將近500年的時間,這群海上流浪者一直令北海和法國沿岸的居民聞風喪膽,每次做禮拜時,他們都要跪在上帝面前,祈求仁慈的主讓他們「遠離斯堪的納維亞人的魔爪」。
大多數發掘出來的維京船都沒有甲板,這就意味著船體內部完全暴露在惡劣的天氣中。船尾有一個小木艙,通常只在船上有婦女兒童的時候才立起來,這是為他們前往北冰洋沿岸和地中海沿岸的殖民地所準備的。
然而,普通的水手完全是在露天的環境下生活、睡覺、工作、吃喝和賭博。天氣非常寒冷的時候,或者船舶進港以後,他們會採用羅馬人在天氣熱得有點難受時所用的方法。他們在船中央支起一片帆,這樣吃飯和睡覺的時候多少也有點保護。不過,如果你曾在北海的大風中、在一條露天船舶的篷帆布下過一晚,你就知道這點保護是多麼的微不足道了。但是我們必須知道,來自嚴酷生活環境的維京人,當不了安逸的水手。如果他們要為一場冗長但重要的陸戰做準備,他們可能會等到天晴的時候再牽出馬匹,要不然馬會死的,在那個時候,一匹馬比一個人值錢多了。但是《薩迦》中的記述告訴我們,維京人大多數的重要航行,都是在隆冬時節完成的。
晚上,維京人總會將船拖上岸
從奧斯蒂亞前往墨西拿 [15] 或者其他地中海城市的船長總是會這樣說:「今天晚上天氣很差,我還是先進港吧,等到天氣好點再出來。」但是一艘在夏末時節從格陵蘭出港的船隻卻沒有這樣的選擇。不管浪頭多高、逆風多大,也不管每半小時就會有一次雹暴,這艘船都必須繼續航行。每當水手們抱怨連天,船長都會安慰他們說:「這艘船是純木製的,不可能沉沒。」但與此同時,船員們就不能坐在90厘米高的底艙裡無聊地蕩著腳了,他們必須不停地從船裡往外舀水。那時候,所謂的「舀水」不是用泵往外抽水,真的是用一個小小的木桶一桶一桶往外舀。
這還不算完。天氣晴朗的時候,在露天的船舶上做飯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即使在今天,人們還是常常驚異於小小錫盤上的木炭在經驗豐富的廚師手裡能創造出多麼完美的奇跡。但是在船舶顛簸搖擺的時候,做飯幾乎不可能,入睡也非常困難。船上沒有一塊地方沒被水淹過。更糟糕的是,這個時候不能用方向舵,只能用大槳控制航向。這樣,相對來說比較脆弱的船體才能安全地在浪頭上行駛。但是即使在這種最不可能的條件下,人們還是可以抓住機會睡一會兒。在這方面,都鐸時代的出海船舶與維京時代並無多少不同,莎士比亞的《亨利四世》中寫到「文雅的睡眠」:
他趴在高高的桅桿上,
在這個起伏顛簸的搖籃裡,
緊閉著雙眼,腦袋輕晃……
在這個最平靜的夜晚,
你怎能忍心,
不給這個渾身濕透的水手,
片刻的休息?
最終,當維京人終於看到一個能提供些保護的小島時,他們往往得冒著遇見那些充滿敵意的土著居民的危險。因為,維京人的大方帆和龍船頭很容易給別人一些不好的暗示。
描寫古維京人引人入勝的畫卷式的浪漫傳奇鋪天蓋地,但是我一個字都不信。單單從物質角度來講,船上的生活就已經夠糟糕的了。況且,船上還總是有一些無休止的、延續到好幾代人身上的愚蠢的世仇。條頓人對待自己鄰居們的態度相當自私,也很遭人忌恨。因此,這支日耳曼人在處理積怨方面的能力無人匹敵。他們能一直默默積攢著個人仇恨,直到有一天毫無徵兆地突然爆發,整個團體都陷入混戰。維京人在世界各國殖民地的歷史,無一例外都是一段關於謀殺和復仇的傳奇,以及足以毀掉整個殖民地的不可思議的爭吵。例如格陵蘭這段長達500多年的殖民歷史,最終不是由於與愛斯基摩人的戰爭而結束,而是毀在了家族世仇的手裡。
1410年,最後一艘維京船從格陵蘭回到了挪威。在此之後一段時間之內,有一些冰島的漁船會造訪這片富庶的地區,來參觀這裡的教堂、修道院以及成百上千的農場。然後,這個地方從此陷入了絕對的寂靜。當戴維斯在1585年來到格陵蘭時,這裡根本就沒有任何白人的痕跡。龍頭船上的舊式大方帆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種船舶。 [16]
這就是愛斯基摩人的皮划艇,世界上最完美最安全的單人獨木舟。這種皮划艇由質地很輕的木材構成,外面包裹著一層海豹皮。船體上部有個洞,愛斯基摩人的下半身坐在洞裡,上半身立在洞外,人與船融為一體,可以安全地在任何天氣中航行。如果他需要把家人全部從海灣的一邊運送到另一邊,他就需要用到另一種船——木架蒙皮船。這種船與皮划艇結構類似,只不過船體頂部是全開放的,船身也大了許多。
愛斯基摩人用皮划艇征服了北冰洋
愛斯基摩家庭在木架蒙皮船中前行
[1] 意大利羅馬東南部火山口湖。
[2] 西班牙西南部港口,哥倫布第一次遠航的出發地。
[3] 法國最長河流,源於塞文山脈,經中央高原,西流注入大西洋比斯開灣。
[4] 古塞爾特民族的一支。
[5] 在英語中,威尼斯人與維內締人均為Vian。
[6] 挪威東南部峽灣,首都奧斯陸即位於該峽灣灣頂。
[7] 目前兩艘船都存放在挪威奧斯陸的海盜船博物館。
[8] 瓦爾哈拉殿堂是北歐神話中的主神兼死亡之神奧丁接待死者英靈的殿堂。
[9] 13世紀前後冰島人和挪威人記載神話和歷史傳奇的短篇故事集,主要包括北歐家庭傳說和英雄傳說。
[10] 格陵蘭南部港口。
[11] 1641—1717,曾訪問莫斯科。
[12] 古代日耳曼人的一支,公元前4世紀時主要居住在易北河下游沿海地帶,後與日耳曼其他部落融合。
[13] 屬日耳曼族,條頓人後加入該分支。曾入侵高盧,公元前101年被羅馬人所滅。
[14] 英國英格蘭東南部港口城市。
[15] 意大利西西里島東北端港口城市。
[16] 約1550—1605,英國探險家,曾三次探尋西北航道。於1585年發現了位於巴芬島和格陵蘭之間的海峽,該海峽後命名為戴維斯海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