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腓尼基人我們知之甚少。我們找到了一些腓尼基人的碑文,雖然腓尼基人保護古籍的工作做得非常好,但是他們從來不寫書。他們並不稱自己為腓尼基人,而稱自己為西頓人。西頓是腓尼基人兩個最重要的城市之一,另一個叫作推羅,位於西頓之南。當希臘人最初接觸到腓尼基人的時候,他們稱腓尼基人為「phoinoi」,意思是「紫紅色的人」,很可能由腓尼基人的「推羅紫」 [1] 染料而得名。
在公元前3世紀的一位羅馬劇作家普勞圖斯 [2] 的一部作品中,我們至今仍能聽到遺留下來的一星半點的腓尼基語。正如在現代名作《阿比的愛爾蘭玫瑰》中,我們能聽到穿插在對白裡的奇奇怪怪聽不懂的語言,這位作家讓他劇裡的人物操著一口底層腓尼基方言,旨在嘲諷某個從來不受歡迎的群體以博取笑料。這個小群體就是小中間商——沿街道賣貨品的小販,這已經是很久遠的事情了。
然而,這正是腓尼基人的職業。他們是古老的海上中間商,勤勞、精明、尖刻、睿智,但是缺乏最基本的合理作價、公平交易的概念,這一點比較令人反感。我們現在使用的西方字母文字(這是一項天才發明,使得人們能夠將今天的知識與思想保存下來造福後世,這和人們貯存無花果、草莓和番茄以過冬是一個道理)是腓尼基人賜予我們的,這一點有時被拿來當成腓尼基人嚮往高層次生活的證據。如果真是這樣,我們也可以說速記法和打字機的發明源自於人們對字母的熱愛。但是事實是它們的出現僅僅是為了方便貨物交易。腓尼基人和他們最重要的殖民地上的居民迦太基人一樣,自始至終都是商人。由於他們從事的最不受歡迎的「中間商」生意,幾乎所有跟他們接觸過的人都發自內心地討厭他們。
好幾個世紀以來,腓尼基人幾乎壟斷了東地中海地區所有的奴隸交易。但這並沒有為他們贏得別人更多的好感。奴隸制從一開始就曾經存在於世界上的每一個角落。在機器時代來臨之前,奴隸勞動在生產方面的作用無可替代。就連最正派的好公民也堅信,剝削奴隸的奴隸主們同樣也是正派的好公民,雖然如今在書中讀到他們的行為時,我們的孩子們會覺得非常可怕,他們所感受到的恐怖程度不亞於當年我們讀《湯姆叔叔的小屋》所感受到的那樣。但是,就算是最頑固的南方種植園主也知道要與奴隸販賣專業戶劃清界限。他們也許會與奴隸販子做生意,但他們並不認為這些奴隸販子是文明社會的一分子,也不會與他們在平等的社會基礎上往來。希臘人、羅馬人和克里特人似乎也有同樣的情懷,每當他們與腓尼基人和迦太基人有所接觸,他們都會對其報以強烈的鄙夷和發自內心的憎恨。
但是所有這些,都不能抵消這樣一個事實:地中海 從我剛才的敘述中可以瞭解到,槳帆船上人力的使用,主要是由於生活在腓尼基時代和查理五世之間的船主的利益(查理五世是一位偉大的法蘭西國王,他的統治結束後,槳帆船漸漸地消失在海上)。這些老傢伙肯定曾經聚在一起討論過「大槳」和各種撞擊的方法,正如今天現代輪船的船主們會在一起辯論是否應該使用石油代替煤炭一樣。
如此便引出了古代歷史上最具爭議的問題之一:古代希臘人是如何佈置大槳的?一支大槳是由幾個人來操作的?坐板放置在哪裡?槳手們是一層一層摞起來坐的,還是船上其實有專門為安放上層大槳而設置的廊台?
不幸的是,由於我們沒有畫在花瓶、牆壁和紀念碑上的實物圖片,只要一碰到關鍵的細節之處,一切都無從考究。早期的藝術家們似乎都喜歡為他們的客戶繪製精巧養眼的小圖片,這點倒是與現在時髦的航海畫家頗有類似。航海畫家畫中那些全帆裝備的船舶在不諳航海的人中很有銷路,但是那些退休的老船長對此非常鄙視,覺得它們很可笑。這些老船長可是見過這種船的真實模樣,並且還清楚地知道在航海畫家所描繪的那個情景下,他們需要升起多少張帆。關於船舶,希臘繪畫能告訴我們的東西有很多,但是一到了我們最感興趣的細節之處的時候,它們就啞口無言了:在槳帆船上有兩排以上的大槳時,槳手們是怎樣坐在船上的呢?
為了一勞永逸地解決這個問題,法國國王拿破侖三世——一名狂熱的古典學者,命人嚴格按照古代繪畫和浮雕上流傳下來的說明,重新建造了一艘古希臘三排槳帆船。這艘槳帆船於1860年下水試航,卻無法開動。如果你自己曾經在紙上畫過船舶的橫剖面就會明白,兩排槳手一層摞一層坐在一起就已經夠糟糕的了,如果還要再加上第三排槳手,就必須得發明一種長達9~12米、重量還得小於一噸的船槳。這是幾乎不可能實現的,就算是在雙排槳帆船上,還得需要五個人才能拉動大槳。
誠然,大槳十分笨重。風平浪靜的時候,大槳幾乎毫無作用。除非槳手們受過非常嚴格的訓練,要不然他們很可能互相打起來。在這種情況下,整個槳帆船的船速就會降為零,雖然對於一艘槳帆船來說最重要的就是速度。
因此,有人說史料中提到的三排槳大帆船、四排槳大帆船,甚至五排槳大帆船,指的其實是一條槳上槳手的數量(三個、四個或五個),與槳手的排數沒有任何關係。或許這才是正確答案。
中世紀的好幾百年間,航海業幾乎陷入了停滯狀態,人們無法想像這個世界上還能有重達30噸的船舶,更別說3萬噸了。因此中世紀備受歡迎的通俗小說家如果想表達什麼事物非常大,只需在正常數值後面多加幾個零就行了。
從花瓶上的圖案,我們可以設想出希臘船隻的模樣
我們不是從直接證據中得到此結論的(因為那些名人的槳帆船,例如「尼祿」號和「卡利古拉」號,其實不過是停在淺水灘裡的水上夜總會而已),反而是一些非常可靠的間接證據證明了這一推斷。古希臘和羅馬的港口就是其中之一。它們甚至無法停放下默默無聞的帆船俱樂部。我們也曾經考察過幾艘羅馬船隻的甲板,它們都不足4.5米寬。由於古代船舶的長寬之比通常戰船為8:1,商船為7:1,我們可以通過寬度來計算船舶長度,因此這些船的長度最多是32米。從甲板的寬度我們可以判斷,這些船只能算是「水面船舶」,就像古埃及的船隻一樣,吃水深度僅為0.9~1.2米。
有兩排槳手的帆船剖面圖
搖櫓船時期的海軍戰略
那些指揮著這麼小的單桅帆船的海軍將領們,是如何打敗強大的腓尼基和迦太基艦隊的呢?如果我們對古代海戰沒有更為深入的瞭解,就很可能為這個問題而感到十分困惑。畢竟,在一些著名的海戰中,船隻的大小並不是很重要。一艘現代巡洋艦(我指的不是無畏級戰艦 [13] 那樣的大型戰艦,而是小型戰艦)能打敗特拉法爾加海戰交戰雙方的所有船隻,自己卻毫髮無傷。在正常情況下,一艘配備了幾門0.9米長野戰炮的小渡船,比英美伊利湖之戰中佩裡將軍 [14] 和巴克利將軍 [15] 的所有兵力加起來都強。但是,特拉法爾加海戰卻改變了整個歐洲大陸此後200年的歷史進程,伊利湖之戰也在美國與英國的獨立戰爭中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
在評判所有的古典海戰和中世紀海戰時,我們都要牢牢記住這一點:中世紀的船上槳手和士兵眾多,船艙狹小擁擠。在這種情況下,士兵和槳手們沒有什麼吃的,也沒有體面的住艙。這就要求艦隊得靠近海岸,不然的話,船上的廚師做不了飯,士兵們也吃不飽,而幹了一天活兒累得像行屍走肉一般的奴隸們連個安穩覺都睡不上。
雖然這些稍有諂媚之嫌,讓我們現代人油然生出一種優越感,但是這僅僅是整個故事的一小部分而已。
因為按比例來講,中世紀的海戰大都相當慘烈,傷亡率也非常高。在現在的海戰中,沒有人會記得船艙裡的某個地方還有一群機械師,當最壞的事情發生時,他們連掙扎都無法掙扎就喪生了。中世紀時亦是如此。當海戰發生時,根本沒有人去管槳帆船上的奴隸們,他們不得不自己游上岸以求保命。
電影《賓虛》對於這個問題的描述非常準確。被鎖在大槳上的槳帆船奴隸僅僅是船上的機器,跟手槍鑽上的電動機是一個道理。
但是士兵們的死亡率同樣也高得驚人,因為當時的海軍指揮採用了一種非常駭人的政策,這種政策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時期又死灰復燃了。這種政策要求船長無視掉到水裡苦苦掙扎、希望被拉到船上繼續服役的人,不管是朋友還是敵人。這項政策對於羅馬人來講並不稀奇。羅馬民族是世界上幾個成就了大事業的有趣的民族之一。他們是驍勇善戰的戰士,是有能力的政治家,是卓越的組織者,還是無與倫比的外邦、外族統治者。他們在戰場上堅忍頑強,無往而不利,幾乎擁有超人的能力。也正因如此,才使得這支住在意大利城市裡、靠著一條小河的民族逐步成為整個世界的霸主。
但是欲成此偉業,他們必須先控制海上霸權。羅馬人本是陸生民族,但是在與迦太基人為爭奪地中海霸權的你死我活的戰鬥中,他們全面發展了造船業。這一做法非常能體現羅馬人的特點:只要事關切身利益,就決不手軟。
對於羅馬人來說,與迦太基人的戰鬥其實就是與腓尼基人的戰鬥,也就是與當時世界上首屈一指的航海大國的戰鬥。羅馬人因此仔細研究了當時唯一一個能躋身於世界一流航海國家——希臘的航海策略,並以希臘船隻為樣本,改良了自己的船隻。
為作戰需要他們保留了狹長的船型,並用船槳提供動力。當槳手淪為純機器,勞動力資源迅速枯竭,羅馬人因此不得不在從意大利半島到非洲海岸的長途航行中使用風力作為助力。在航海策略上,他們發明了自己的一套系統,將陸地上的步兵作戰方法應用到海上。這一方法非比尋常。羅馬人靠著他們高強度訓練出來的步兵團征服了全世界,無論何時需要突破敵方防線,羅馬步兵團都可以發揮攻城槌的強大作用。羅馬人還加固了船頭,使得艦艇本身也變成了強大的攻城槌。一開始,這種裝置並不成功,建造的時候必須小心翼翼。如果船體的前半部分不夠堅固,當戰船試圖擊沉敵方船隻的時候,就不能準確地斜刺入敵方戰船。但是,另一方面,如果船體重量太大,刺入太深,到時候就很難從敵方船體中拉回來,到時候勝利之師和失敗之師就一同沉沒於海底了。攻城槌被綁在一大塊木料之上,目的是為了增強撞擊力度。但是緊貼著這塊大木料,還綁了兩根橫桿,這樣可以保證攻城槌不會被撞出去太遠。在尖利的衝撞角上,羅馬人建造了一個寬闊的木質平台,就像個角樓一樣。在這個角樓上羅馬哨兵可以俯瞰敵方戰艦全貌,以應用羅馬人所擅長的、使用盾牌和長劍的近身肉搏作戰技巧,以期達到俘獲敵方船隻的目的,彷彿敵方船隻就是陸地上的一座碉堡。
在許多當時的繪畫中,攻城槌似乎跟餘下的船體一樣大小。但是事實並非如此。但是當改良擴大後的攻城槌首次出現,不再是希臘和羅馬戰艦上沒什麼殺傷力的小攻城槌的時候,人們對此很感興趣,當時的藝術家們也為了達到最佳(其實是最受歡迎)的畫面效果而犧牲了藝術的真實性。
然而,一旦戰爭結束,整個地中海無疑就變成了意大利的內海(這曾經是墨索里尼的夢想),羅馬人也失去了發展海軍的興趣。在陸地上他們也能同樣有效地治理整個帝國,況且大部分意大利人在海上並不覺得非常適應。距離對於不知疲倦的羅馬軍團來說根本不算什麼。儘管羅馬僱傭兵完全不擅長在最短的時間內調動軍隊,羅馬軍團長途跋涉的紀錄還是遠遠超過了拿破侖的士兵。因此,羅馬海軍就這樣被忽視了。但是這並不代表羅馬造船業就此停止了。相反,由於羅馬帝國不斷擴張,農業的重要性也越來越小,很多流離失所的農民擁入城市,田地荒蕪,狼群出沒。隨後又出現了「回歸田地」運動,以及羅馬帝國後期的幾位國王有趣的冒險和實驗。然而不幸的是,所有這些都以失敗告終。後來人們發現,只要小聲說幾次「革命」這個恐怖的字眼,他們就可以免費吃喝、免費娛樂,並且拒絕工作。古羅馬元老院因此不得不拿出大筆金錢來餵飽成千上萬擁擠喧鬧的人,以及郊區六層廉租房裡的兒童。於是整個世界第一次感受到了來自於最下層人民的威嚇。解決問題的方法只有一個,那就是用別人生產的穀物來餵飽他們的肚子。
憑借這樣的船,羅馬摧毀了迦太基的海軍
從古希臘時代開始,俄羅斯南部地區就因首屈一指的穀物生產能力而久負盛名。但是意大利和克里米亞半島之間的距離非常遙遠,船要在海上航行好幾個月才能到達。西地中海因此被羅馬人選作食物儲藏室,幾千隻小型貨船在這裡往來穿梭,將撒丁島的穀物和西西里的橄欖油運往奧斯蒂亞。
從遠古時期起,奧斯蒂亞就是古羅馬的港口。奧斯蒂亞位於台伯河河口,距離羅馬城22.5千米。作為鹽運貿易的中心,奧斯蒂亞自羅馬建國之初就佔據了相當重要的地位,並發展成為古代最為富庶的大都市。然而,這些運送穀物的商船體積非常小,通常不足23立方米。這也是不得已而為之。羅馬人常說誰入主了奧斯蒂亞就等於入主了整個羅馬,奧斯蒂亞的重要性可見一斑。然而2000多年前,這個重要的都城每天消耗的麵包和橄欖油完全依賴於港口運輸,而港口卻時刻面臨著西南風暴的威脅。僅僅在一年間,就有兩百多艘停泊在防波堤之後的船隻被海浪吞沒。
更嚴重的是,台伯河每年都向海中運送大量泥沙,造成入海口地區泥沙迅速淤積。羅馬人最終無計可施,在愷撒大帝統治時期,奧斯蒂亞北部新建了一個全新的港口、防波堤和燈塔。但是就算這樣,這個新港口仍然不是很安全,只能停泊吃水深度很小的船隻。
但是,沒有良好的停機坪再好的飛機也毫無價值,同樣,沒有安全的港口,再好的船舶也只是徒然。古羅馬的商船注定只能這麼小,除非統治者們願意給他們提供一流的港口。
有關古代船隻我能告訴你們的就只有這麼多了。在當今世界,誰控制了海洋誰就同時佔領了陸地。但是2000年前卻正好反過來了,誰掌控了陸地誰就能統治海洋。以農業為生的羅馬人和以航海為業的腓尼基人之間最後一場戰役就是在陸上打響的(迦太基人如是說)。在西西里島南部的埃加迪群島發生的海戰,當然也有它的重要性,但實際上並沒有太大意義。而扎馬戰役,一場羅馬人與迦太基人之間的決定性戰鬥,正是在陸上進行的。
一位羅馬將軍在他的歐洲大陸遊記中提到,他已到陸地之邊界,如果不跨越海洋就無法繼續旅行。羅馬人與北歐航海者的第一次接觸就是在這樣的情景下發生的。這批北歐航海家,最終傾覆了整個羅馬帝國,將舉世聞名的地中海變成了一個三流內湖,而把大西洋變成了另一個新興文明的中心。
一艘沒有良港的船,就如同一架找不到停機坪的飛機,再好也是浪費
這一著名歷史事件發生於公元前55年。這一年,愷撒大帝站在加來 [16] 北部海岸的懸崖之上,在重重海霧中極目遠眺,第一次在不經意間捕捉到了英格蘭朦朧的輪廓。
[1] 一種紫紅色染料,由骨螺提取物製成,用於染布,專供王族享用,因此又稱帝王紫。
[2] 約前254—前184,古羅馬劇作家,也是音樂劇先驅之一,代表作有《吹牛軍人》《撒謊者》《俘虜》等。
[3] 西班牙南部海港。
[4] 古代松柏樹脂的化石,可做裝飾品,也可入藥。
[5] 抹香鯨腸胃的病態分泌物,類似結石,可做香料。
[6] 公元前5世紀古希臘作家,所作《歷史》一書是西方文學史上第一部完整流傳下來的散文作品。
[7] 非洲大陸南端海灣。
[8] 非洲西北部民族,屬閃—含語系,說柏柏爾語,主要集中在摩洛哥和阿爾及利亞。
[9] 腓尼基城,位於地中海邊緣,具體位置不詳。
[10] 推羅國王,公元前969年至公元前936年在位。
[11] 南非原住民的一支。
[12] 非洲南部的部落集團,自稱「科伊科伊人」。
[13] 20世紀初各海軍強國建造的一類主力戰艦的統稱,起源於英國海軍1906年建造的「無畏」號戰列艦。
[14] 美軍東印度艦隊司令官馬修·佩裡。
[15] 英方指揮官。
[16] 法國北部港口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