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早上九点四十分。高明打开地窖的地板门准备往吧台上再添几瓶酒。迪普雷夫人在接叫餐电话。
“好的,十七片肉片……不要太肥……”
她说话时瞄着,毛里松警官嘱咐她十点把他叫醒。这时楼上传来米切尔老头自娱自乐的声音,他正在浴室里做每天必做的健美操。
埃娃已经下楼了,穿着一件红色小碎花裙子。跟往常一样,她经过迪普雷夫人时没打招呼,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她在旅馆门槛处站了几分钟,然后径直地走向一个胳膊撑在海堤护栏上的身影,米切尔小姐没有穿大衣,头发随风飘散。
天气晴朗,也很凉爽。天空颜色淡淡的,碎花裙子让人想到夏天。胳膊撑在海堤护栏上的是布朗夫人,她在看大海,看上去很迟钝。听到有个声音越来越靠近自己,她浑身打颤。
“您今天上午还有鳎吗?”老板娘在电话里问。
她的目光从钟移到海堤上。布朗太太是个黑色的身影,米切尔小姐是白色的身影。褐色船帆从她们前面经过。迪普雷夫人又说道:
“另外,再给我拿两打扇贝。一共多少钱?”
订货丝毫没影响她思考:
她还要跟布朗夫人说什么?
埃娃把同伴带回旅馆的途中激烈地说着什么。
“您好!不,太贵了!只要鳎好了!”
那两个女人从外面金黄的阳光下来到大厅灰暗的灯光下,然后又走到客厅的半明半暗处,米切尔小姐依然没有停止说话。布朗太太时不时地抬起充满恐惧的眼睛,结巴着说几个字,老板娘不懂英语,但猜测对方说的是:
“但是您想让我做什么?”
埃娃依然没有停下,滔滔不绝地讲了很多。那些话听起来既像是命令又像是威胁。
“打扰了。请问毛里松警官在吗?”
迪普雷夫人并没有注意到一个陌生人出现在自己面前,手里还拿着一个廉价手提箱。
“我十分钟之后去叫醒他,”她看了一眼钟后回答,“请问您是哪位?”
“这不重要。”
马洛安并不着急。大厅里放着两种扶手椅,一种是藤条的,另一种是天鹅绒的。马洛安一贯谦卑,于是选择一张藤条椅坐下,但是不敢交叉双腿。马洛安把手提箱放在地上之后,又把帽子放在膝盖上。
有这么一段时间,马洛安没注意到客厅里发生了什么,在他面前正好摆着一扇玻璃隔板。直到埃娃找笔他才注意到。埃娃没找到笔,所以往老板娘的办公桌走去,路上碰到了马洛安的腿。
她跟亨丽埃特年纪相仿,但是她们之间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不管是动作举止,还是说话和穿衣的方式。马洛安又不高兴地想到那件蓝色丝绸雨衣。
“给我一支钢笔和墨水。”
“当然可以,米切尔小姐。”
马洛安盯着小姐看,她再回到客厅时,马洛安看到了那位不堪忍受的年轻妇女,她穿着一件黑色裙套装,和马洛安女儿穿的那件差不多。
马洛安听不懂英语。埃娃让同伴坐在一张独脚小圆桌前面,口述道:“拜托彼得·布朗……”
马洛安听到法语词,觉得很吃惊。米切尔小姐已经恼火了,他克制着自己又用英语说了一遍。有两次,布朗夫人低下头时,米切尔小姐在纸上给她指出那些词。
最后,埃娃让布朗夫人退后,然后自己坐下,边在头脑中搜索词汇,边写着什么东西。随后,她又高声读出来:“拜托布朗先生无论如何与妻子取得联系,迪耶普,纽黑文旅馆。”
马洛安看着她们很久,但没想到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因为他的思维已经变得很懒散了。等到他想明白时,注意力又集中在那个穿黑色套裙装的女士身上。
她应该昨天一晚上都在哭吧,因为她的鼻子红红的,眼皮也肿了。马洛安继续拿她跟自己的女儿作比较,比如说他注意到女人鞋子的脚后跟坏了,脖子下面上衣的缺口处有个圆雕饰品,头发也像亨丽埃特的一样不服帖。
马洛安听到楼梯上的脚步声,但来人不是警官。米切尔老先生下楼了,跟迪普雷太太打了声招呼,他习惯跟所有人打招呼。他走进饭厅,高明赶紧跑过来招呼。
老头一坐下,就看见客厅里的埃娃和布朗夫人,但是他假装漠不关心,只是吩咐高明准备早餐。
米切尔小姐经过时又一次碰到马洛安,但是并没有道歉。她把手里的那张纸递到办公桌上。
“把这个消息送到迪耶普的各大报社。账算在我头上。”
她来到父亲面前,在父亲的太阳穴处吻了一下,站着跟他说话。
“高明!去叫醒毛里松先生,告诉他有人在等他。”
马洛安并没有失去耐心,而且没有任何焦躁的反应,好像身上所有可以让他焦躁不安的器官都被摘除了。他可以就这样坐在藤条椅的边缘处一动不动地一直坐到晚上。别人即使看着马洛安,也不会想到大家千辛万苦寻找的箱子就在他脚旁,也不会想到刚才那条消息寻找的人已经被他杀死了。
一个女佣过来,手里拿着桶、抹布和刷子。
“不好意思,打扰您了,”她说,“请抬一下脚……”
跟他家一模一样,家人打扫厨房时,马洛安总是要把两只脚抬起来,这时家人就会用抹布把他脚下的那一块地板擦干净。
高明走进饭厅,手上端着一个托盘,托盘里有培根蛋,盛放在水晶杯里的黄油,几个果酱小罐子,这就是米切尔老先生的早餐。高明进门时,漫不经心地扫了马洛安一眼,除了铁路公司的帽子,别的他什么都没注意到。
布朗夫人蜷缩着坐在客厅的一张椅子上。为了活下去,她正在等埃娃的新命令。米切尔正在吃饭。他的女儿站在被玻璃窗挡住的阳光里,大概在向父亲讲述今天早上都干了些什么。这时候,警官正在房间里刮胡子。
马洛安依旧坐着,像坐在火车站的候车室里。他可以一走了之:没有人会阻拦他。他可以带上箱子,坐上火车,然后再换乘另一列火车,抵达随便一个城市,进银行,把钞票兑换。
他只需要伸出一只胳膊,提起手提箱,朝着阳光处走去就可以了。
他还可以把箱子留在原处,一两天过后会有女佣想看看里面到底装着什么。老板娘还在办公桌后面:“你好,是的!……布朗……B是Bernard的B, R是Robert的R……”
然后她一字一重复着刚才那则消息。
“今天晚上能印刷出来吗?多少钱?是一个客人的。”
突然响起另一个声音,马洛安吃了一惊。
“是的,警官先生,是坐在那里的那位……”
马洛安站起来,觉得嗓子很干,又看了看布朗夫人。
“是您想见我吗?”
他说不出来话来。马洛安看着毛里松,嘴唇颤抖着,之前决定说的这时候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就这样持续了几分钟,马洛安为了结束这种僵局,突然从地上拿起手提箱递给了警官,说:“这就是!”
毛里松皱了皱眉,把箱子打开了一半,转身朝向饭厅,镇定地说:“米切尔先生!”
马洛安注意到警官并不高兴,相反,他的目光变得更沉重了。米切尔老先生听到叫声,放下早餐,走过来,走在女儿前面。
“这是你们的钱。”英国警察局警官指着箱子说。
毛里松没有看米切尔,而是透过客厅的橱窗在看布朗夫人,她也在往这边看,但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老人为了检查一下钞票数目,把箱子放在一张藤条桌子上,然后把箱子里的钱一沓一沓地稳稳地放在桌子上,嘴里还在小声地数着。埃娃在父亲的耳边说了几句话。米切尔老先生朝马洛安抬起头,选了一张钞票,紧接着改变主意,拿出 他什么都不会明白的!
“从头开始,”专员坐在办公桌前,拧下钢笔的笔帽,“你是谁?”
“路易·马洛安,轮渡码头的扳道工。”
“你是怎么认识那个叫布朗的英国人的?”
马洛安已经后悔来这里了。他没有想过会这样。他本来想接受命运的安排,觉得进监狱是必然,因为他杀了布朗,但他想纯粹地有尊严地进监狱。
“我看到他把同伴推到水里,然后我从水里捞起手提箱。”
马洛安的目光又变得像大舅哥来访时那么犀利。
“你对那个箱子做了什么?”
“他把箱子还给了米切尔。”毛里松插嘴说,他已经感受到马洛安的不耐烦。
“为什么?”
“因为我杀了布朗,妈的!”他大声喊道。
“等会儿!我觉得这是两件不同的事情。你杀死布朗是出于什么目的?”
“我不想杀他的。我给他带去了火腿和沙丁鱼,我还跟他说了一刻钟的话。他假装不在那儿,或是装死。当我听见他出声时……”
“你打了他多少下?”
“我没有数。”
“尸体检查报告会告诉我们的。布朗死了之后,你对箱子做了什么?”
“我先回了趟家。”
“为了清除血迹吗?”
“不是!我就是为了回家而回家。我吃了饭,然后就出门了。”
“你承认你吃饭了?”
“吃的就是给布朗准备的那块火腿,”马洛安挑衅地说,“现在你高兴了吧?”
“所以,你杀人是为了钱?”
扳道工看着地面,什么都不说了。他目光严酷,下巴紧收。特派专员眯着眼观察了他一会儿,然后拿起电话。
“女士,请帮我接法院。您好!我找共和国检察官……您好!是您吗,检察官先生?我是雅内!我办公室里有一个持有米切尔先生被盗钞票的人。是的,我前天跟您说过这件事。不,是个法国人,铁路部门的工人。今天早上,他杀了布朗……”
为什么他在讲话时总是眨眼?
“当然!我会在那里!午饭过后我们可以立刻进行作案现场模拟。”
壁炉上有一块大理石壁钟,上面显示已经十一点半了。埃内斯特已经离开学校往悬崖斜坡走去了,他跟隔壁家的小贝尔纳一起。
“您好!请帮我接警察局……警察局?我是雅内!你们能给我派两个人过来看管刚给我押送过来的一个家伙吗?”
“至于你,伙计……”特派专员一边站起来一边开始说话。
专员看到马洛安的眼神,感到很吃惊,这是一种他没想到会遇到的眼神,既深邃,又带着鄙视,马洛安用目光估量着眼前这个穿漆皮鞋的小个子男人。
“法律,”专员说得更快了一些,“要求你在今天下午法院去进行现场案件模拟时找个律师。你有没有律师?”
还有什么?马洛安耸了耸肩,他在想刚才去的那一趟,想他们三个人,想那个小木屋。那多简单多有尊严啊!
“你通知家人了吗?”
“我也许会通知他们参加你说刚才的那个什么事!”马洛安反驳道,他对自己表现出来的胆量也很诧异。
“你不会永远都这么嚣张的!”
马洛安笑了,这个笑容好像是对内心世界加的一副枷锁。
他明白了。他再也不会试图解释什么了。马洛安乖乖地回答专员的每个问题,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这天下午,木屋周围聚集了很多看热闹的人。马洛安从他们中间经过时,并没有低下头。为什么要在巴蒂斯特面前低头?还有那些西装革履、提着公文包的人和在外围跳起来看热闹的人。
“你承认……”
他们都是一副不怀好意的嘴脸。是马洛安自己决定进监狱的,他主动把自己知道的交代清楚,并没有等警察找上门来。
马洛安听到悬崖上传来一阵哭声。他抬起头,看见戴着围裙的妻子在哭,离贝尔纳家的人就只有几步。她应该是把埃内斯特托付给别人了。马洛安用目光找亨丽埃特找了很长时间,最后终于在人群后面发现了她。
“你愿意把今天早上的动作再重复一遍吗?”
马洛安蔑视地盯着他们,蔑视他们所有人,检察官,长着山羊胡的法官,以及其他他不知道官阶的人。他们给马洛安找了个律师,律师不停地对他做着手势,好像在说:
“注意!”
注意什么?既然他们坚持,他重现这个场景又有什么关系?只是马洛安再也想不起他说出的那些话,而没有那些话,他所做的动作没有任何意义。
我向你道歉,我可怜的布朗,马洛安自己在心里想,他们肯定是想看我重新拿钩子插你。
马洛安真的很镇定地那样做时,就像拿钩子对着一只螃蟹下手那样,人群开始小声议论,并害怕地直往后退。
“这东西是从哪来的?”
“不是哪里来的,因为是布朗拿着的。”
“你是怎么拿着它进行攻击的?”
“我拿它往他身上插了很多下。”
人群又开始小声议论。马洛安不在乎。看到人们这么愚蠢,对马洛安来说几乎是一种乐趣。
“看!这正是那块馅饼。”
“别动!”法官喊道。
场景重现进行了两个小时,旁边还有法院的书记员做笔记,记的都是法官和律师之间针锋相对的对话。马洛安拿钩子示范前,手上的手铐被解开了。结束之后,警察又把他重新铐上。
“您还有其他要问的吗?”检察官问律师。
“没有了。当然,请对我的辩护人做一次详细的精神检测。”
此刻的围观者前一天晚上从马洛安旁边经过时还跟他打招呼:
“你好,马洛安!”
然而现在他们带着恐惧看着他,好像他再也不是马洛安了,甚至都不能称他为人了。至于他的女儿,在人群远远的后面。
开着车到不了木屋那边,来看热闹的人群步行穿过了大半个城市。孩子们跑着过来,不想错过看这个犯人一眼的机会。摄影师也在路上等着。
最后,马洛安被关进了监狱,他满意地看着白色的墙壁,紧靠着隔板的狭窄小床,还有活动搁板。他不记得生命中有哪一个时刻像现在这么困过,正要准备穿着衣服睡一觉时,律师进来了。
“请允许我对您说一句,您刚才把所有的蠢事都做了。”
马洛安的家人应该都在家里刚刚打开灯的厨房里哭,厨房的桌子上还放着那个蓝色水壶,这个水壶是在亨丽埃特出生之前的一个星期六下午买的,里面还有六丝酒的味道。
“我来是为了给您几个建议。”
马洛安看着律师,好像在看一件稀奇但是却没有任何用处的东西。
“对于您令人反感的恬不知耻,所有人都有同感,这也让我的工作变得很困难。您要……”
马洛安打断了他。
“顺便问一下,什么时候举行丧礼?”
“谁的丧礼?”
“布朗的。”
“我们还不知道。法院那边先要进行尸检。”
“但是为什么还要尸检,既然我都已经交代清楚了?”
“知道是什么导致他的死以及他怎么死的,这一点是很必要的。”
“他的妻子还没有离开吗?”
“她一直在旅馆里。”
“您认为他们会把布朗葬在迪耶普吗?”
“除非她买好了回英国的票。”
“要米切尔家里付!”
马洛安皱着眉头看着律师,最后叹了一口气:“让我自己静一静。”
“我们要达成协议……”
“好,明天!改天吧!”
算了!马洛安参加不了葬礼,因为布朗夫人要用别人给她的那一百英镑把丈夫的尸体运回去。至于马洛安,再也见不到布朗,也见不到布朗夫人了。
很愚蠢,但就是这样!更让人愤慨的是,事情本来可以不这样发展的。这只是偶然。
比如说,布朗那天晚上差点爬上玻璃值班室,停在第二个楼梯台阶时!他们两个要是见到面了,会在上面说些什么呢?
布朗一路跟随着马洛安到他家附近,却没有跟他说一句话时,马洛安已经准备好归还手提箱了!
还有那天早晨,马洛安拿着香肠、沙丁鱼和馅饼去看布朗的时候?
他们两个会说些什么?他们会做什么样的决定?然后他们又会变成什么样,纽黑文的一个家庭和迪耶普的一个家庭,这两个家庭会变成什么样子,还有他们的妻子和孩子?
“这不可能!”马洛安小声地总结道。
“什么不可能?”
马洛安意识到律师还在,叹了一口气:“没什么!我在想事情。”
“这很好。但是我觉得你想得太多了。”
他觉得还是直接提出要求:“现在我想睡了。”
但他没有说实话。律师出去之后,在走廊里跟一个宪兵小声说话,这时马洛安蜷缩在自己的小床上还在想布朗,想布朗的妻子,想在大海另一边属于他们的房子,晚上窗户里还亮着光的房子。
马洛安被判入狱五年之后,妻子和女儿扑倒在他的怀里哭泣,亲吻过她们之后,马洛安环顾四周,好像在找某个人。
然后,他顺从地跟着宪兵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