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三十日,星期三
马泽蒂来了,但是他选的日期和时间段要多糟糕有多糟糕。
星期天晚上,伊薇特搬到奥尔良码头生活以后 “您有一天会后悔的。”
“那是我的事。”
“您真残忍。您做了一个错误的举动。”
为什么他说的这些话也跟我预料的不一样?他的态度与他粗鲁的外表极不相符。整件事的高潮应该是他哭泣,或者他差点就哭了,因为我刚才看到他的嘴唇在颤。他应该正在压制怒火吧?
“一个错误的举动,而且这也是您懦弱的表现,高毕罗先生。”
听到他说我的姓,我很震惊,而且这个“先生”突然给我们的对话带来一种注重虚礼的奇怪氛围。
“我很遗憾再一次让你失望。”
“她过得怎么样?”
“很好。”
“她没有提到我吗?”
“没有。”
“她……”
他看到我出于厌烦开始拨电话了。
“您会后悔的。”
这时,时刻处于戒备状态的博尔德纳夫打开门。
“送马泽蒂先生。”
他站在办公室中央,用沉重的眼神轮流看着我们两个看了很长时间。他张开嘴,但是什么都没说,低下头,朝门口走去。我一个人一动不动地坐了很长时间,听到摩托车发动机发动的声音后,我立刻冲到窗户边,我看到他穿着皮夹克,头上没戴头盔,一头卷发暴露在十一月的寒风中,就这样冲进双桥街里消失了。
如果办公室里有酒,我会倒一杯去去嘴里的怪味,我觉得这股怪味就像生活中的怪味。
马泽蒂这次来与其说让我不安,不如说让我思想混乱。我感觉我要问自己一些问题了,但是这些问题不那么容易回答。
我的思绪被一阵电话铃声打断,是对方的辩护律师打来的,他问我同不同意将开庭时间拖延一</a>下。我直截了当地说一声可以,他很吃惊。之后我给博尔德纳夫打电话,知道没有客户要见之后,我向她交代接下来一个半小时的任务之后,就上楼吃午饭了。
一个很老的问题一直让我很苦恼,它经常让我感到担忧,而每次思考的结果是不了了之,我找不到让自己满意的解决办法。从青少年时期起,可以说从我在维斯孔蒂路度过的童年时期起,我就不相信传统的伦理道德。我们在教科书中会学到这种伦理道德,之后还会在官方演说和思想正统的报纸文章中找到。
二十多年的职业生涯中,我虽然经常跟所谓的巴黎社交界打交道,其中也包括像科里内和莫里亚这样的人,但是这并没有改变我的观点。
从安德里厄先生手里夺走维维亚娜之后,我没自认为是个不正经的人,也没有罪恶感。前段时间把伊薇特安置在圣米歇尔大街上时,我也没有一丝罪恶感。
我什么罪都没有,昨天让尼加入到我们的镜子游</a>戏时,我也没有什么罪过可言,伊薇特看着镜子里的我们两个时还很高兴。我不满意自己的是沙利运河边上的那件事,那晚我接受了约瑟夫·博卡的要求。因为这涉及原则问题,因为这跟我理想中的律师职业不相符。
之前这种令我羞耻的事经常发生,但主要是在职业领域。我也经常羡慕获得正直名誉的同行或做完弥撒后一脸平静的妇女。这两件事都很正常。
我什么都不后悔。我什么都不相信。我也没有感觉到什么良心的谴责,但是经常困扰我的是,我想要一种不同的生活,比如说受奖演讲或者画册里的那种生活。
难道从一开始我的打算就错了?父亲有没有经历过这份忧虑?他有没有因为没有像别人那样当丈夫和父亲而感到遗憾?
像哪些其他人呢?从经验来看,我可以确定别人的家庭这种东西是不存在的,揭开表面探索到深部,你会发现一样的男人,一样的女人,一样的诱惑以及一样的缺憾。不同之处只在表面,但这种表面并不可靠,有时是幻觉。所有人都在谨慎地维持这种表面现象。
所以表里不一地活着有因可寻,但我对此周期性地感觉不自在。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维维亚娜这种人会有这种困扰吗?
我看见她在楼上,穿着一件深色羊毛针织衫,上面有一枚显眼的钻石别针。
“你忘了索盖特专卖今天在德鲁奥饭店举行?”
自从我买了奥尔良码头上的公寓之后,她就陷入消费狂热中,特别喜欢给自己买东西,珠宝最多,好像是为了报复我,又好像是补偿自己。索盖特专卖是家珠宝专卖店。
“你累了?”
“不是太累。”
“你要辩护?”
“两个案子,不太重要。第三个难度比较大,但对方申请推迟开庭。”
她观察我,从我脸上寻找什么秘密,她要是能戒掉这个习惯该多好啊!但是这已经是她的一个癖好。或许她一直都有这个癖好,只是一开始我没有发现而已。
是阿尔贝在准备饭菜,他看上去很忙,但是一切都很安静。
“你看了关于莫里亚的新闻报道了吗?”
“我没有看报纸。”
“他正在组建内阁。”
“是科里内昨天告诉我们的那些人吗?”
“只是做了一点不太重要的改动。在新的一届领导人中,你的一个同事将会掌管部长的大印。”
“谁?”
“德维纳。”
我对这个人没有一点印象,而且我对此不感兴趣。
“里布莱。”
我想起来了,这是个有雄心壮志的正直男人,但他也是一个利用自己正直的名誉来达到目的的男人。人们之所以选择利用正直而不是其他荣誉,是因为有时这是最容易走的一条路。他有五个孩子,都是在最严厉的教育中长大的,人们都说他属于献身修会的第三类俗人。这种说法是有根据的,因为他几乎负责所有关于教会的诉讼案,那些想在罗马取消婚姻的富人也都找他帮忙。
“你见过佩马尔了吗?”
“今天早上没有。我有个会议。”
“他还在给你打针吗?”
维维亚娜这是为了让我承认佩马尔每天早上在奥尔良码头公寓给我打针。此刻我很难受很痛苦。我们还不是敌人,但是已经无话可说,一块吃饭时越来越不开心。
她只想重新控制我,换句话说就是想要我跟伊薇特关系破裂,不管关系破裂的原因是我对伊薇特厌倦了还是什么,她都不在乎。然而,我关心的事是怎么让伊薇特取代她的位置。
这样的状况下我们两个怎么能够面对面地看着对方?我确定——坐在桌前我突然冒出这样一个想法——维维亚娜如果知道今天早上马泽蒂的来意,并且知道他的地址,会毫不犹豫地告诉他伊薇特在哪里,不管用什么方法。
我越想越害怕。我从马泽蒂的角度思考,想我怎么就不能给维维亚娜打电话问问她今天早上我重复了那么多遍的那个问题。维维亚娜会帮助他的。
到我找回平衡的时候了。我大多数的烦恼都来源于疲劳,我只要想一个新主意就可以驱逐开其他的烦恼。既然总是有人不停地建议我要休个假,那为什么我不能利用圣诞节跟伊薇特去别的地方呢?去山区或者蓝色海岸。这将会是我们的第一次旅行,也是她第一次看到里昂和巴黎之外的地方。
维维亚娜会怎么反击呢?我随便想了一种可能性:她会从职业的角度跟我谈这样做会给我带来的负面影响,她会利用这种方式进行抵抗。
我一想到这次度假就兴奋。我前面说过新阶段。我试着想象这个新阶段将会是什么样子。然而事实就是这样:一次旅行,我们两个人,就像一对真正的夫妻!
没有比“夫妻”这个词更让我感到美妙的词了。伊薇特和我从来都没有成为夫妻过。我和伊薇特至少可以做几天夫妻,宾馆服务员会叫她夫人。
我的情绪怎么会在几分钟之内变化如此之大?
“你怎么了?”
“我?”
“是的。你刚才在想什么?”
“我的健康。”
“还有呢?”
“没什么。我想圣诞节快到了,也许我可以给自己放个假。”
“终于!”
她没有怀疑事情真相,否则她也不会松了一口气似的说道:
“终于!”
我要在去法院的路上去一趟伊薇特家,把这个天大的消息告诉她。虽然我还不知道要怎样实现这个计划,但是我知道它一定会实现。
“你准备去哪里?”
“我还一点想法都没有呢。”
“去沙利?”
“肯定不行。”
当年我们在靠近沙利的地方买了一套农宅,我不知道我们那时候是哪根筋搭错了。从第一年起,我就觉得奥尔良森林很阴森很压抑,而且我害怕那里的人,他们只谈论野猪、猎枪和猎狗。
“博卡很久之前就让你去他在蒙通的家住几天,即使他不在家也没关系。这好像是个很难得的机会啊。”
“我再看看吧。”
维维亚娜开始着急了,因为我说的是“我”,并没有征询她的意见。我是不是变得残忍了?我怨恨自己,但就是忍不住。我实在是太高兴了。我身上再也没有问题了。伊薇特和我要一起离开巴黎去度假,并且顶着先生和夫人的头衔。这个词一定会让她很感动。之前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个。在巴黎,我们一起出去时,人们总是称她小姐。但是到了山区或是里维埃拉的宾馆,情况就不一样了。
“你很急吗?”
“是的。”
令人遗憾的是还要再等三个星期。这对我来说太长了,而且据我对自己的了解,我马上就会开始担心所有会妨碍我们出行计划的事。最保险的做法是今天就出发。突然我不再想马泽蒂的来访,也不再想我跟维维亚娜令我厌恶的局面。我差点置工作于不顾,不告诉维维亚娜就走。
我在想维维亚娜突然收到来自沙莫尼蒙或是戛纳的电报或电话时,会是一副什么样的嘴脸!
“今天早上确实什么都没有发生吗?”她又这样问我,好像刚才没有问过一样。
又来了!她又开始猜了,这次可把我激怒了。
“那还会发生什么?”
“我不知道。你跟平常不太一样。”
“我怎么了?”
“你好像想不惜一切代价阻止一件烦心事。”
我在犹豫要不要发火,因为她的话让我有所触动。或许,正像维维亚娜说的,正是想对她发脾气的冲动,让我暂时忘记马泽蒂这件烦心事,但是我还是能够冷静地预料到如果自己生气,那就很难轻易消火。
我要把事情推到哪一步?我心里确实很怨恨她,但是我并不打算今天跟她闹翻。我还是不希望战争爆发。而且,法院里还有人等我,还是在两个不同分庭里。
“你太灵敏了,不是吗?”
“我开始认识你了。”
“你这么确定?”
她脸上有压抑的笑容,那是从来没怀疑过自己的人的笑容。
“比你认为的还要确定。”她向我抛过来这么一句。
没有等她用完甜点我就站了起来。
“不好意思。”
“没关系。”
我走到门口处,又犹豫了。我就这样走了会让自己付出代价。
“一会儿见。”
“我认为我们会在加比家的鸡尾酒会上见面,是吧?”
“我希望可以去。”
“你已经跟她丈夫保证过了。”
“我尽可能去。”
走出屋子的那一刻,我脑子里冒出一个想法:确定马泽蒂不在附近。是的!不在!我什么都没看见。生活太美好了。我沿着堤岸走。天上飘下白色的细屑,但不是雪。桥下的流浪汉夫妻,正忙着挑选旧报纸。
眼前的楼梯很熟悉。跟安茹码头公寓的一样,或者基本一样,上面一根铁铸的栏杆,握在手下永远都那么凉,还有一直通到公寓二楼的石头台阶。
伊薇特的公寓在四楼。我有钥匙。使用它对我来说是一种乐趣,但是我每一次都会很担心,因为我不知道等待我的将会是什么。
我打开门,走进门厅,张开嘴准备欢欣鼓舞地宣布:
“猜猜圣诞节我们两个要去哪里?”
但是出来的是让尼,她穿着黑色的裙子,带着白色的围裙,头上戴着一顶绣花无边软帽,活像戏剧里面的侍女。她把一只手指放在嘴唇上。
“嘘!”
尽管让尼笑嘻嘻的,我还是带着已经很焦虑的眼神质问她:
“怎么了?”
“没什么,”她弯下身子小声说,“她正睡得香呢。”
她带着一种亲昵的合谋感,拉着我的手一直走到半敞开的卧室门前。我在房间的半明半暗处,看到伊薇特在枕头上的头发,被子里身体的形状,还有一只伸出被子外的脚。
让尼又蹑手蹑脚地用被子给她盖住脚,然后走到我身边,把门关上。
“您想给她留个口信吗?”
“不用了。我晚上再来。”
她的眼睛闪着光芒。她应该在想昨天发生的事情,并且以此为乐。让尼站在我旁边,比平常离得都近,用胸部轻轻蹭着我。
我走的时候,问道:“没有人来过吧?”
“没有。谁要来吗?”
她应该都知道。伊薇特肯定把她的事都告诉让尼了,所以我不应该提这个问题。
“您休息过了吗?”她问道。
“是的,休息了一会。谢谢。”
我还有时间冲进换衣室换上我的律师袍。法官是个专横的人,不喜欢我,抚摸山羊胡是他的癖好。就在他用目光在法庭中搜寻我时,我一阵风似的冲进审判庭。
“纪尧姆·当德对亚历山德里娜·布勒托诺的案子,”执达员宣布道,“纪尧姆·当德?念到你的名字时请起立喊到。”
“到。”
“亚历山德里娜·布勒托诺?”
主席仔细观察着在座的每一个人的脸,好像要在这些不知名的人群中找到她。最后,这个女人终于托着一身肥肉气喘吁吁地赶到,原来她被人引到其他庭去了。
她在法庭后面喊道:“到了,法官先生!很抱歉……”
法庭里既充斥着建筑物装潢的气味,又充斥着人的身体不洗澡散发出来的怪味,后面这味儿像是我们家仆人身上的气味。
我这是在家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