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埃勒里有好半天了,埃勒里却一直没在意。而当他刚一开始注意到它,他便立刻不再是一只眼睛,而变成了_非常清晰的——树干上的一只节孔。哎呀,扯下她那破烂的旗吧——“够了,别胡扯了!”他断然说道,同时就坐了起来。这样猛的一动,身上盖的那床破旧却干净的被子滑落到了地上——倒是没走得太远,一下子他就意识到了,他一直还睡在羊皮毯子上,毯子下面还铺着一床用干草和玉米壳絮的褥子。这三种东西的气味闻着很清晰。不管怎么说,他没有在某个简陋的汽车旅馆里。
于是,他都想起来了。
就像以往有过、以后也还会再有的情形一样,醒来之后,他觉得完全休息好了;至于周身筋骨的酸疼,他想那是由于没睡弹簧床垫的缘故。
他下意识地四下看看在哪儿可以冲淋浴,但没找到,也没看出哪儿有抽水马桶。这幢粗陋的小屋里有三个房间,配了很少几件家具,而家具也像小屋本身一样朴素,都没有上过漆。但是所有木器都因年深日久而泛着光泽,并且散发着一种特别的香味儿。埃勒里凑近一把椅子闻了闻。是蜂蜡……
一张桌子上摆着一块自制的肥皂,一条显然是做毛巾用的很干净的布,一只上了盐釉的水罐,还有碗和茶杯。水罐里盛满了水。他的行李整齐地码放在房间一个角落里。
他洗了个擦身浴,然后气喘吁吁地穿上干净衣服,刷了牙,梳了头。刮胡子……没有热水……
外面传来木头与木头碰击的敲门声。
“进来,”埃勒里唤道。他打起了精神。
老师进来了,一只手拿着他的棍子,另一只手上提着一只篮子:“赞美世界以你的到来赐福于我们,”老人声音洪亮地说,接着便露出了微笑。埃勒里也还以微笑,多半儿是为自己正耽迷于奇思异想而发笑。他刚才在想:老人提着的,如果不是童话故事里装着美味吃食的篮子,还能是什么呢?让他感到惊奇的是,结果还就是这么回事儿——篮子里真地盖着餐巾哩。
“通常我都独自用餐,”老师说,“而你也许有时候愿意在餐厅里跟大家一起吃饭的。不过这头一顿嘛,我想咱们俩一起吃吧,就在这儿。”
有一种埃勒里不认识的果汁(后来他才知道,那是桑椹和仙人掌梨的混合汁),其味道平和,考虑到了人在早晨胃口的敏感性。有一大盘子玉米面薄煎饼,配有黄油和糖浆——可能是高粱或甜高粱糖浆。埃勒里没得到咖啡,不过作为有趣的替代,有冒着热气的奶(是羊奶,很稠的),还有一葫芦热热的加了蜂蜜的草药汤。
除了在他洗手以及吃喝的时候老人的喃喃祈祷之外,整个一顿饭在默默无语中吃完了。
“吃得还满意吗?”老师最后问道。
“是的,”埃勒里说,“非常好。”
“赞美世界,我们感谢……那么咱们可以走了。”他抹净桌上的碎屑,重新收拾好篮子,站起身来。
一条两边夹着树木的小路上,阳光撒在地上宛似一汪汪水洼,他们正朝着一幢用浅橄榄灰色的火成岩盖成的房子走过去。当走近那房子的时候,能听见小孩子们喊喊喳喳的低语声了。孩子们都集中在一间大教室里,大教室旁边还有一些小隔间,而每个小隔间里都有一张桌子和两条长凳。埃勒里毫不惊讶地想到:他是老师——这儿也一定是学校了。
最小的孩子们坐在前面最矮的一条条长凳上:女孩儿坐在一边,男孩儿坐另一边。当老师走到面前时,孩子们都站了起来。一排排露出羞涩的微笑、庄重或带着正派的好奇神色的面庞—都晒得黑黑的,干干净净的,也都没有冷漠或者轻慢的表情——一排排,直到后排的十几岁的孩子们,都是一样。埃勒里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每一张脸,而一张张脸都是清清爽爽的。
“我的孩子们,”老师说道,“让我们赞美世界吧。”
没有人点头,没有人眨眼,也没有人说一个字。一阵紧张的安静笼罩着整个教室。在穿过没有玻璃的窗子照射进来的阳光光束中飘舞着的尘埃,似乎飘动得更慢了。不远处的一只鸟的叫声也显得更响了。
“这是一件重要的大事,”老师说,“你们所有人彼此在对方的家里都是客人。现在我们这儿有一位客人,他是所有人的客人,是全奎南的客人。他的到来,是赐予我们的最重要的礼物。我现在只告诉你们:这是应了预言所说的。他要做的事情,你们都会做见证的。为了对他的差遣,我们感谢世界。这就是今天的课程。我们要把今天像节日一样度过。现在你们可以回家了,你们可以穿上节日的礼袍,可以玩耍,可以学习,可以帮父母做事,愿意做什么都可以。那么现在,去吧。赞美世界。”
他从他们中间走过,摸摸这个的头,那个的肩膀,轻轻拍拍其中一个的面颊,或另一个的胳膊。孩子们好奇地看着埃勒里,但都没跟他说话。男孩子们都穿着斯托里凯(在“世界尽头百货店”遇到的老人的那位同伴)那样的衣服——无领汗衫和“掘蛤人”的裤子;女孩子们则穿着连衫长裙。他们都光着脚。过不了多一会儿,他就会看到他们从家里跑出来,一个个像《圣经》题材的绘画中的人物,但一点儿也不会有化装舞会的感觉,有些孩子还会拿着鲜花儿。
埃勒里跟他的向导一起从村子里走过,时不时惊奇地接受着献给他的鲜花,有些甚至是上了年纪的人们献上的。
“到你们这儿来的人——客人,从外面来的,多吗?”埃勒里问道,并发现自己又加上一句,“老师?”
“没有。”老师说。
“没有?在过去,真的——”
“过去,从来没有。你是 奎南。
这名字究竟意味着什么?又源自何种语言呢?
在这大房子里凝滞的空气和昏晦的幽暗中,那个一九四四年的埃勒里又疲倦了,而另一个埃勒里——那位埃尔罗伊——两手支着下巴,缓缓地说道:“请接着说吧,老师。”
“下一位是你已经见过的。”
保管员:埃勒里借给他手表的那位,是公社财产的看守人。他成天被本地人手工制成的东西包围着,外乡人制造的产品使他感到了孩子般的快乐。
记史人:他保存公社的历史资料,各种档案,历书,家谱和书籍。这些书籍大部分是祈祷用的,由记史人加以维护和修补。
木铁匠:他负责所有房屋、家具、车辆和工具的建造、维护和修理。
织工:眼下织工是一位妇女,尽管这项公职同样也可以由男人担任。听到妇女有资格担任所有的公职,埃勒里有些吃惊,他本来一直想象奎南是那种古代族长制社会哩。
长者:这个职位由两人担任,一男一女,他们的年纪必须至少在七十五岁以上。他们代表着公社里老年人们的特殊利益。
公社所有有关福利和政策的事务都由这十二人至高会掌握。遇到需要审判的诉讼和案件时,他们就是陪审团。
“只有这十二人,加上另外三人——作为老师的我,继承人,还有监督人——此外再没有别人,”老人说,“有进入这座神圣大会堂的权利。”他和继承人就住在这儿,而那位监督人——其职责,埃勒里猜想着,大概类似于管家或司事——充当着老师和至高会之间的联络人的角色。
“但只有两个人有权默不做声地进来,”老师说,“这两个人就是你的仆人和他的继承人。”
“你的仆人……”梦意倍加浓重了。埃勒里感觉自己像是正拼力想把头脑从彻底被挫败的状态中拖出来。说到底,已经让他进来了。究竟把他当成谁了呢?“埃尔罗伊·奎南”是谁呀?为了掩饰自己的混乱,埃勒里重复道:“默不做声地进来?”
那只老手——瘦骨嶙峋,青筋暴凸的手——打着手势。“进入这圣堂的门只有一个,”他说,“就是咱们从那儿进来的那个。这个门从来不锁,门上也没有锁。因为这间屋子是大会的心脏。”他的嗓音没有拔高,倒因为信念的狂热而变得更深沉了。
用现代人类学的语言来说,这座房子具有玛那【注】的神力,因此它也是公社的禁忌。严格限定了仅有的例外:也就是至高会的成员和那位监督人。而且就连他们也得遵守某种仪式上的规矩。他们任何人想进来,都必须先敲响门外那个钟。只有老师本人答应了,那位公职人员才可以进来。假如老师不在,或者他正在祈祷,或冥想,或研究间题,而没有应答,那么,敲钟的人就得等在那里,或另找时间再进来。
“只有你的仆人——”(又来了!那仆人是一条狗吗,他竟会做出这样的事悄?比如像蓄奴这样的事情?他是否感到了轻微的斥责呢?)“——你的仆人或继承人才可以单独待在这圣堂里,”老人解释着,“我们遵从我们神圣的制度,而作为这种遵从的一个外在象征,我们也严格地遵守这个规定:当我不在的时候,任何人不得进入这座房子,只有继承人除外。”
他想道:为什么呢?却因疲倦而没有问出口。或许老人自己也说不出个理由来。这就是规定,是律法,其中所有仪式规则都是长期形成而且凝固不变的。
埃勒里的目光游移着,最后落到这长长的大厅尽里头那堵墙上,那儿有那扇关着的门,门上方悬着那盏煤油灯,门后是那位面庞似天使的年轻人称做“sanquetum”的房间。
随着埃勒里目光所及,老师平和地说道:“还有那间sanquetum.是啊,那间禁室,继承人和公社里的人们通常这样叫它……”
至于这间禁室,老人接着讲道,有关它的规定就更严格了。全公社只有一个人,就是老师,可以进入这个房间,连继承人也不能进去。门总是锁着的,惟一一把钥匙由老师掌管。(这便与抄写室,也就是继承人那间正式工作室,形成了对比:那抄写室也可以锁上,但不是必须得锁,而开门的惟一一把钥匙通常是继承人拿着的。)
“那么,现在你明白了,”老师总结道,“我们的治理,是由这十五位当选人掌握的:十二人的至高会,监督人,继承人,还有这位——其人民的领袖、引路人和医治者——你的仆人、被称做老师的人。”
霎时,埃勒里的梦境里,仿如太阳穿云而出,照得四下通明晃亮,他蓦地想到:这会儿听到的可不是一段古老而被人遗忘的传奇故事,却是对一九四四年美利坚合众国的土地上实际存在的一个公社的描述,而显然,县、州和联邦的官员们,以及大约一亿三千五百万的美国人,对于它的存在都一无所知。
他在记忆中搜寻着类似的例子,却只找到一个:那个阿帕拉契亚山顶上的小公社——其通往外界的惟一一条路被一次山崩所毁断,于是从此被隔绝——被遗弃了差不多有一代人之久,直至后来恢复了交通。
但那是大自然的运动所造成的,而且,在各种复杂因素的促成之下,也仅仅只维持了很短一段时间。然而,没有什么大自然的运动可以解释奎南,而以埃勒里的所见所闻来判断,奎南存在于此——人为选择的与世隔绝——已经过了漫长的岁月。斯托里凯,那位保管员,见到汽车而大惊失色;他显然也从没见过,甚至没听说过手表。
有多久了?埃勒里疑惑着。
然后,自然而然地,脑子里的疑问变成了:有多久了,啊,上帝?
“这么说这儿没有人拥有财产喽?”埃勒里问道。他已经忘记了时间;这神圣大会堂的大厅里,昏黄的灯光摇曳闪动着;从外面,时不时传来某种声音——母牛温柔的啤叫,驴子双音的嘶鸣—没有任何的迫促和喧嚷。
“是的,”老师说,“一切归公社所有。”
埃勒里脑海深处一个遥远的声音说话了:可那是共产主义呀。但不是斯大林主义俄国那种共产主义,而是早期基督教的某种完全自觉自愿的形式,那种……他努力回忆着那种社会形态的名称,那是一种前基督教的社会组织,若干年前他在约瑟夫斯【注】的著作中曾经读到过的,但他想不起来了。
其实,他想道,也无须时间上追溯到如此古远,或空间上去那么遥远的地方寻觅。就在美洲大陆,这类实验也有漫长的历史:十八世纪宾夕法尼亚的埃弗拉塔公社——那“旷野中的女子”;俄亥俄中西部那个维持了四十五年的佐阿公社;那阿马纳殖民地——“真实灵感公社”——一八四三年在布法罗附近创立,至今其艾奥瓦州的七个联合村庄仍繁荣兴盛着;那些展颇派公社制社团,其绪余经一个半世纪之后仍绵延不绝;还有那“尽善派”的奥奈达公社。这些社团组织有至少两个共同特点:一是它们几乎都以某种宗教信仰为基础而建立,二是它们都奉行一切财产归全体成员所有。
奎南显然也是如此。它以宗教信仰为基础,这一点是显而易见的,尽管对其信仰的来源和性质,埃勒里还弄不太清楚;而且一如</a>老师所说:“一切归公社所有。”个人不拥有任何东西,无论他们种植或制造了什么产品,或做出了什么服务,都要贡献出来,为全体所拥有,并服务于全体的利益。反过来,每个奎南人,年轻的或年老的,强壮的或体弱的,都会得到他需要的那一份。
然而什么是“需要”呢?又如何划定需要和愿望之间的界线呢?埃勒里脑子里出现了一个模糊的想法:要维持住这条界线,就必须保持与外部世界隔绝的状态。人不可能对他根本不知道世</a>上有此一物的东西起贪念。而为了防范人类心灵游荡不羁的天性(这种天性可不懂什么叫界限),公社的生活方式得以维持的基础,就是要有一套灌输教化机制。
在顺着这个话题跟老师继续探讨的过程中,埃勒里了解到,这儿的人们都是随着人在公社的降生而自然具有了公社成员资格的。奎南没有那种可能会传播文明之腐朽毒素的改变信仰而前来板依的人,同样也没有对阪依的新成员的考察期,因为,假如对他的考察失败了,怎么办呢?——不会允许他离开奎南的,即使他发哲保持沉默也不行,要是他违背了哲言,招引外面的世界跟奎南作对怎么办?因此最好的办法是,让造成日后排外的可能性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奎南的小孩子一到了可以上学的年龄,老师就会在一个最庄严的仪式上要他发誓绝对赞同公社的教义和法律,以及公社原始朴素的生活,与世隔绝的状态,习俗,艰苦的劳动和平等的机会—所有人共同分享所有东西。
不过这只是保证实际践行的仪式而已。
“把一个孩子交给我们八年时间,”列宁曾对莫斯科的教育人民委员说,“他就会成为终生的布尔什维克。”
希特勒也在他那些由父母监察的青年组织里证明着同样的道理。教养孩童,使他走当行的道——《圣经·旧约》中《簌言》的作者两千三百年前已如此写道——就是到老他也不偏离。一个在公社里被严格培养和灌输教育出来的奎南人,不会对公社的性质发生怀疑,正像一条鱼不可能对它游动于其中的大海的本性产生疑间。
于是,作为随之产生的结果而饶有趣味的是:那议会里有织工,牧人,木铁匠,等等,却没有战争或防务部长,也没有警察……
“请原谅,”埃勒里说,“恐怕我没太听清楚。你说你们这儿有多少人来着?”
“有二百零三人,”老师答道,“一个星期以前,陶工的父亲寂灭了,但是继承人的一个姐姐三天前刚刚把生命之光给了一个小女孩,所以总数没变。”
太阳会沉落,而太阳还会升起。
在奎南,生命的太阳会从公共食堂升起,还会从分别以不同时间对男人和女人们开放的公共澡堂升起。在这里,洗澡似乎有着不止于清洁卫生的重要意义,尽管对于身体的清洁也的确有严</a>格的规定。同历史上所有原始社会一样,在奎南,洗浴也是一种仪式性的行为,因为所洗浴的乃是显现为人的神的形象。当奎南人洗浴的时候,他们一边要祈祷;而祈祷的时候,也同时要洗浴。洗浴身体是一种崇拜行为;而祟拜,也是一种清洁行为。
“你也祈祷,我注意到了,在咱们吃饭的时候,”埃勒里说。
“我们这儿所有人都祈祷,因为从面包和酒里,我们汲取了遵行世界意志的力量,那么,在我们进食的时候赞美世界是合适的。此外,我们还为了其他许多事情而赞美世界呐,为了圣日和斋日,节日和工作日,为了日出和日落,各个月相和季节,雨天和早天,为了庄稼的播种和收获——为了所有事情的开始和结束。赞美世界。”
奎南每个男子都应该在二十岁之前结婚。如果到时候他还没结婚,至高会便要征得所有有关人们的同意,为他选一位妻子。这里,似乎是制度在发挥作用了。埃勒里由此联想到:要是知道了这样的事情,约翰逊博士可高兴了。那位“大可汗”【注】曾有言道:在他想来,假如婚姻由大法官来决定,其结果兴许还不错哩。
奎南现实生活中存在的一个实际情况,老师说,使得对二十岁结婚这一原则不得不有所背离。因为公社里的女子在数量上略占优势,所以便给予女子四年的宽限。如果她们到了二十四岁还没能结婚,那她们将成为老师的妻子。老师平心静气地解释着。
“男人们也许有时候会因为别的男人比他们拥有更多的女人而感到不满,”老师说,“不过在奎南,老师跟别的男人们不一样。这一点所有人都相信,因此所有人也就都不会有什么不满了。”
埃勒里点了点头。他想象着,老师首先是一位精神权威,其神圣的职责远远超越于男人之上。至于那些成了他妻子的女人们,她们也许会受到公社里人们特殊的尊敬,说不定她们还觉得自己很幸运呢——不是萧伯纳说过:任何一个聪明的女人都宁愿做一个优秀男人的一部分,而不愿成为一个劣等男人的全部吗?
埃勒里不禁感到怀疑:以老师这么大的年纪,不知他是否还能像亚伯拉罕【注】那样具有生育能力。或许如同大卫王【注】老年时的情形,年轻的妻子们只是做了抵御夜寒的暖床炉?同样就这方面而言,如此兴旺的一个公社,何以人口又是这么少呢?是因为节欲?控制?还是避孕?他本来想问问,但又没问。
“你是教书的,”他转而说道,“你们用什么课本呢?”
“有——”老人停顿了一下,然后又接着说,“我们这儿只有一部常用的书。它是我们学校里用的课本,也是每户人家的祈祷书。有人称它是明理指南,也有人管它叫知识手册,或者还有人说它是光明之书,纯洁——或团结——或智慧之书。名字有许多,书就是这一部。这部书由继承人在他的抄写室里誊写出来,由记史人在他的图书室里加以维护和修补。这也是我永远随身带着的书。”
他伸手到袍子里去拿了。
“啊,是卷轴!”埃勒里惊叫着。
“这就是那部书。”老师小心地将它展开了一段。
埃勒里认出了继承人的笔迹。那是一种很古怪的手写体——其古怪的程度,正与此地方言的口音之古怪相仿佛。它与埃勒里见过的任何一种标准美国书法——姑且假定有这么一类标准书法——都不相像。是不是跟以往曾经在某些英格兰法律文件中使用过,而今已废弃不用的那种“高等法院体”有点相似呢?他不能肯定。而且,他还感觉到,这字体中似乎带着受到某种非西方语言的字母系统影响的痕迹。像奎南如此之多的其他事情一样,这一桩又是半隐半现,扑朔迷离。
为了牧场,为了照临牧场的阳光,我们赞奖世界。愿我们的双手做得好,双脚行得称,在牧场上,在来路上,在去路上。让我们不要因怒气拉离嗓音,无论我们在做工,还是行路,也无论对兄弟,对牲畜,还是对鸟儿,都不要。念想世界吧,它让我们的嗓音远避怒气。
“我明白,”埃勒里喃喃道,“我明白……”
祈祷文写在一片片不大的纸上,每一片纸都与下一片用丝线缝起来,直到连级成了很大的一卷,再整个卷起来,用一根软线系住。那手写的祈祷文里没有大写字母——这一点立刻就引起了他的注意——除了“Wor‘d”一词中的“W”……没错儿,肯定是个“W”。这是否意味着他原先以为“Wor’d”是由“Lord”一词讹误而来的想法错了呢?或者只不过是一个单纯的发音上的变异在拼写中反映了出来而已?要么,这个词里的那处中断——书写时用一个撇号“‘”表示,口语时便加了一下可以感觉出来的停顿——是否源于丢掉或漏掉的一个字母呢?倘若如此,“Wor’d”就表示“World”喽?
语言,口音,姿势,形式……奎南(加上这名字本身!)有这么多东西与已知的事物似乎相像却又几近不同,令人琢磨不定地着急。这……是啊,真像一个梦,梦者在其中根本无法确实领会(同时全面把握)所体验到的梦幻般的现实。
埃勒里从卷轴上抬起头来。他和老师刚坐下来的时候,这神圣大会堂里的阳光还是由东面的窗子射进来的,而这会儿,却已是透过西边的窗子斜照着了。
“我已经没有吃午饭的习惯了,”老师说道,“大家这会儿也都吃完了,不过多一个人的饭总是有的。那么吃饭去吧,好吗?我会陪着你的。”
“很遗憾没能跟大家一起吃。”埃勒里站了起来,他觉得饿了。跟这些日子以来一样,他仍感到十分疲惫。
“会有机会的。”老师也站起来,微笑着。在埃勒里看来,那笑显得有些哀伤。
他们出了门便停下来。埃勒里眨眨眼睛,打了个喷嚏,这是个明媚的下午。
“这就是那口钟吗?”他问道,“进圣堂之前必须敲响并且等待回答的钟?”
老师点了点头。这钟约有一英尺高,因年代久远而褪尽了颜色,内外表面都疤痕累累;钟口处被钟舌击打的部位已经磨得很薄了。它挂在了齐胸高的地方。凑近去仔细看了看,埃勒里看到沿着钟的唇缘伸展着两条铭文。一条是:
17 铸造厂 钟铃巷 怀特教堂 12
另一条是:
从大地粗糙的矿石中我的喉舌得解放
到大海上去把报时的钟声鸣响
按照铭文上标注的时间,这是在安妮女王【注】治下的英国制造的一口船钟!当这口钟被铸造出来的时候,那本由詹姆斯国王钦定的英译《圣经》问世才一个世纪;莎士比亚的戏剧已在伦敦蜿蜒曲折的街巷之间流行着,而以其绵延至今的古老生命观之,这种艺术在当时只能说还处于童年阶段;乔治·华盛顿【注】还要等到二十年以后才降生呢。经历了什么样的令人绝望的惊涛骇浪,这钟的鸣响竟穿越了好几个世纪?又如何(最不可思议的)它竟会到了这儿,这美洲荒漠中的奎南?
埃勒里问老师,但这位老师摇摇头。因为是这样,所以就是这样。他不知道。
然后,很及时地,埃勒里怀着满腹的惊异去填肚子了。公共食堂像个有许多窗户的大仓库,充满了光亮,空气和浓厚的饭菜味儿。饭食简单而实在——有蔬菜汤,辣椒斑豆,黄油煮甜玉米,炖水果,还有又一种药草茶。一对年轻夫妇支应着他们。显然这是个轮流值班的活儿。他俩大睁着眼睛,含蓄地默不作声,同时又怯生生地观望着,对老师规规矩矩地表现出恭敬,而大部分的注意力却落在这位客人、外人的身上。这是他们见过的惟一一位外人。
埃勒里吃饭的时候,老师一直在默默地祈祷。
埃勒里吃完了,老师带他来到外面。在下午余下的时间里—直到夜色将大地全然淹没,家家户户的窗子亮起了烛光——老人领着他在山谷里转了一圈,一边回答着他提出的问题。他们沿着克鲁希伯山的内坡上上下下地走着,眺望着耕种的田地,跟辛苦劳作着的人们打着招呼。埃勒里被迷住了。他从来没见过处于自然状态的这么多种深浅不同的绿色,而且处处散发着生长的庄稼和燃烧的艾篙的芳香——人们到荒漠中的山丘上把艾篙砍回来,老师告诉他,都是当柴火烧火用的……
梦的气氛更其浓重了,一天之间,外面的世界宛似隐入了浓雾,变得模糊不清,而就连那浓雾本身也几乎要被遗忘了。仿佛奎南及其中的一切,包括他自己在内,就是整个世界了。(亚当和夏娃被放逐之前,可曾识得那乐园的意味?)
这会儿,好奇心处于较低水平的老埃勒里,正深深地沉溺在冥想中。在奎南这个置身于漠漠时空而自成一统的封闭小舱里,哪儿有艺术、音乐、文学和科学呢?这儿没有这些东西。不过同时这儿——就他所见而言——也没有不满、怨恨、罪恶、贪婪和战争。事实上,在他看来,这个被遗忘的山谷里,在这位极富智慧的老师的领导下,存在着一个尘世的伊甸园,其朴素的行为指南就是邻人之爱、服从法律、谦卑、怜悯和仁慈。
还有,首要的,是对“世界”的信仰。
夜已深了,埃勒里终于把那个打一开始就一直困扰着他的疑惑问了出来。
他们站在神圣大会堂敞开的大门口,耳边萦绕着夜晚温柔的喧声。潮湿的土地散发着一股清香的气息,那是白天遗存下来的。他们身后,静谧的大堂里,禁室门的上方,那盏油灯闪烁着微弱的光焰。
“你好像有点不安哪,埃尔罗伊?”老师说。
“是啊,”埃勒里答道,“是这样……我们相遇之后好像已经过了很长时间了,但实际上那才只是昨天的事情啊,当太阳要落山的时候,在那山顶上。”
老师点了点头。他那超凡的目光刺破了黑暗,仿佛黑暗根本就不存在。
“当时听你说的话,感觉好像你一直在等我似的,老师。”
“是这样的。”
“可是你怎么知道我会来呢?我自己都不知道啊。我根本想不到会转错一个弯儿——”
老师说:“这是书上写过的。”
当年托尔特克人【注】的祭司恐怕也是像这样回答科尔特斯【注】吧,埃勒里想道,而随即又奇怪自己怎什么会想到这儿了。那位科尔特斯,全身披挂着闪闪发光的盔甲,好似太阳神,他的归来,也是书上预言过的。然而,科尔特斯给魁扎尔科亚特尔【注】的信徒们带来的只是死亡和毁灭。埃勒里禁不住身子一颤。
“你当时说,老师,”他小心翼翼地说道(这是否出于某种从祖先遗传而来的恐惧心理,生怕邪恶一经言及,便可能将它释放出来?),“你说一场大动荡将会降临到你们的山谷和人民的头上。还说我是被派来预备——”
“预备那道路的。是的。还是来为世界加添荣耀的。”
“可是,是什么样的动荡呢,老师?另外,什么书里写过这样的预言呢?”
老师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在那部《姆卡书》【注】里。”
“对不起,”埃勒里说,“什么《书》?”
“《姆卡书》,”老师说。“那部丢过的《书》。”
在埃勒里脑子里的某个地方,一只小小的抽屉打开了,这个事实被记录下来并且存档了:那部书是丢过,而不是丢了。“姆卡……”他说,“可以告诉我那个词怎么拼吗,老师?”
老人拼了一遍,在解释词中那个停顿符号时稍微有点麻烦。“姆卡,”他又念一遍,强调了那处停顿。
“姆卡,”埃勒里重复道,“这是什么意思,老师?”
主教直率地答道:“不知道。”
“明白了。”老人怎么可能不知道呢?“是用哪种语言写的呢?”
老人说:“这个我也不知道。”
这可是个棘手的难题了。埃勒里全神贯注地琢磨着其中的奥妙。“姆卡”……他忽然想到,会不会是“弥迦”这个名字早期的或后来被弃置不用的形式呢?那部《弥迦书》!也就是《圣经》的《旧约全书》中诸小先知书的第六部【注】……正是弥迦,这位先知曾经预言道:将来必有一位从你那里出来,在以色列中为我作掌权的;他的根源从亘古,从太初就有……这位必作我们的平安……!不过……“那部丢过的《书》”?《弥迦书》曾经“丢”过吗?埃勒里不记得。好像是没有这回事,肯定没有过……
“是《弥迦书》吧,”埃勒里对老师说。
夜色中,在这圣堂的门口,老人朝埃勒里转过脸来,尽里头墙上那盏灯的光焰照得他的双目闪闪放光,但那只是反射的灯光而已,因为老师不解地说道:“‘弥迦’?不。是‘姆卡’。”
埃勒里把这个想法儿抛开了(暂时地,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只是暂时地)。然后他说:“就说这场大动荡把,老师。书上写了是什么样的乱子吗?”他咽了口唾沫,感觉自己像个孩子似的,“或许,是一桩犯罪?”
老人如同被他用通红的烙铁烙了一下,那张很老的脸上掠过一阵激动的抽搐,好似石子丢进了池塘:“犯罪?”他叫道,“在奎南?我们这里,埃尔罗伊,已经半个世纪没有任何犯罪了!”
对于某种教义或预言,或许还能有所怀疑,但是,对于这位主教在牵涉到他自己的山谷的一件简单明白的事情上所作的证言,埃勒里找不出任何反驳的理由。然而,怎么可能,一个有男人、女人和孩子们生存其中的公社,竟会在差不多两代人的时间里没有过任何犯罪呢?难道真是这样吗,从那个时候起?——当时的总统是谁来着?——是哈里森【注】吗,那位在内战中当过将军,严厉而且蓄着大胡子的长老会斗士?还是留着海象似的胡须,其副总统名叫阿德莱·E·斯蒂文森的克利夫兰【注】?不过没关系,反正那是另一个世界,是美国时代,其生活方式之迥异,如同帕利奥略王朝的拜占廷帝国——而在奎南这地方,那时的生活一定跟今天毫无二致……在那漫长的时间里—没有犯罪?
“既然说奎南半个世纪没有过犯罪了,老师,”埃勒里谨慎地说道,“那么,我当然可以推想:半个世纪之前有过一次犯罪喽?”
“是的。”
“能给我讲讲是怎么回事吗?”
高高的老人拄着比他更高的那根棍子站在那儿,目光越过埃勒里,望向一棵美洲杨树的夜影,但又似乎没在看那棵树。
“那时侯贝尔亚是织工,他刚织好了要交到保管员仓库的十匹布。不过贝尔亚先从每匹布上剪下来手臂那么长的一截,把这十块布藏在自己家里,还用这些布给自己做了几身新衣裳。保管员觉察到了,就检查了那十匹布,发现它们跟平时的长度不一样,他就去问贝尔亚。
“贝尔亚不说。保管员就把这事儿向我报告了,然后我——当织工还是不肯说的时候——我就向至高会报告了。那时候真难哪。要考虑到许多方面的问题。不过最终还是决定进行搜查。监督人当着证人的面搜查了织工的住处,发现了藏在床上的新布的布头儿,那愚蠢的家伙连那些布头儿还没来得及扔掉呢。然后贝尔亚受到了至高会的审讯,并且被宣布有罪。贝尔亚的胡子是棕色的,但是,因为他大部分时间在晒不到阳光的织棚里干活儿,他的皮肤非常地苍白。”
这冷不丁插进来的一点描述,让埃勒里一惊。他凑近去看了老人一眼,心里明白了。那极具穿透力的目光正在凝视着的,原来是那些重又体验到的,并且此刻正历历在目的往事。
“后来他坦白了。‘洗衣服很费工夫,’贝尔亚说,‘而且我讨厌穿又旧又脏的衣裳。照理说,我只不过是拿了属于我的东西呀。因为这都是我用自己的双手做出来的。”
这个持异端者。五十年里就这么一位啊!
“至高会裁决他有罪,但不能给他判刑。这个沉重的任务由老师来承担。于是,织工贝尔亚听到的对于他触犯公社的法律而受到的惩罚,是从我嘴里说出来的。我宣布说:给他一块银币,加上够支持两天的食物和水,把他赶进沙漠,永远不得回返,违则处死。”
一块银币?这是埃勒里在奎南第一次听人提到钱。
“永远不得回返,违则处死,是这样吧,老师?”他说,“但是这个判决——让贝尔亚带上只够两天的食物和水,把他赶进沙漠——不等于就是死刑吗?”
“那可不一定。”老人的脸凝固得像块石头,过了一会儿才松弛下来,“我有权力直接判处贝尔亚死刑。不过,由于我的软弱,我觉得自己做不到。我一生当中从没遇到过这样的事情。”
他接着说,正是对法律的严格遵守,才使得公社得以维持,而那织工一旦触犯了法律,就不能让他再待在奎南了,这里容不得这样一个人,他如果继续待下去,会让人们想起他偷窃兄弟们的东西的可怕行为。也不能把他送到外面的世界去,因为恐怕他会招引那个世界来对付这儿的人们。于是就把他赶入沙漠,这样他几乎也是必死无疑了。
“他没有回来过,或者曾经想办法要回来吗?一直也没发现他的尸体吗?”
老人叹息着:“再也没人见过或者听说过他了。而且自从他被放逐以后,奎南就再也没有过任何犯罪了。”说完,他便陷入了沉默。
那个皮肤苍白的小偷儿后来怎么样了?他是不是在沙漠中摇摇晃晃地游荡,最后倒下了,饥饿而焦渴地死去,被流沙掩埋了?还是某个印第安人,或者沙漠居民,为了那块银币把他给杀了?还有可能,他被某个牧场工人及时发现了,或者,凭着好运气和强壮的身体,他居然到达了某个平原或沿海城市。然后在那儿,他的生活又开始了—那是个“牛肉托拉斯”、“糖业托拉斯”和“强盗资本家”的时代;那时侯,“那个脏兮兮的胆小鬼枪杀了霍华德先生”的消息,附带着罗伯特·福特如何将一粒改进型科尔特点四五手枪的子弹干脆利索地射穿了“霍华德先生”(就是杰西·詹姆斯【注】)的脑袋的故事,正被福特在莱德维尔开的赌窟里的顾客们所津津乐道着;那时侯,每座西部城镇的边缘地带都开着许多低级酒吧,提供粗俗的色情服务和劣质威士忌……在这样的文明世界里,贝尔亚和他那块银币能支撑多久呢?以往那伊甸园的生活又为他应付眼下的处境准备了些什么呢?
直接死刑,埃勒里思忖着,或许还仁慈得多呢。不过这位老人是不会想到这一点的。
况且……从那以后“奎南就再也没有过任何犯罪了”。
这才是要考虑的事情呐!
“那么书上写的大动荡又是什么呢?”埃勒里问道。
“我不知道,”老师说,“没写是什么动荡,只写到它将降临。”他又发出了叹息,沉重的叹息。“在你到来之前,埃尔罗伊,我曾经想过,那可能是一场大火,或洪水,地震,干旱,蝗灾,或是一场大疾病。但是现在,你提到了犯罪……这可能吗?我开始想到,可能是那书上也曾写到的人祸吗?
“我心里很难过,”老人继续说下去,双眼向黑暗中凝视着,“因为,照我的愿望,我绝对不可能想象会发生像书上写的动荡那么严重的犯罪。什么罪恶可能在奎南发生呢?”他大声叫道,“这里没有嫉妒和贪婪的根源。如今,就连像织工贝尔亚那样的小偷小摸也不可能发生了,因为仓库里充满了我们辛勤劳动的丰盛果实,所以,如果谁想在分配的东西之外再多要一些,他只要提出来,就可以给他,毫无问题。可能是仇恨吗?奎南没有仇恨,如果有的话,老师肯定会知道。会是通奸吗?我们这儿从来没有哪个男人或女人被指控犯了这种事。可能是诽谤?妄自尊大?作假见证?我可以肯定地说,奎南不可能有这些事情。
“因为我们不是被动地待在那儿服从法律,我们是心甘情愿地主动去按法律的规定而行动。可能有腐败吗?我,或者继承人,监督人,至高会的任何人,或者一般的人,我们用什么手段,并且为什么目的而腐败呢?一个人有的东西,别的所有人也都有,因此不可能有行贿受贿,同样也不可能有敲诈勒索。在奎南这里,职权没有被滥用,人们之间的信任没有被破坏,不干净的东西用不了多一会儿就会被清除掉,而且我们很不容易轻易发怒,所以,往往没等愤怒发作起来,导致愤怒的原因就已经削弱了。
“我心里感到很不安,埃尔罗伊,你居然怀疑我们可能会犯罪。”
那庄严的声音停歇了,而夜晚轻柔的喧嚷声重又萦回于耳际。夜色中,埃勒里摇了摇头。听上去太好了,也就显得不真实了。他很想信以为真,却不可能。老师怎么没有提到所有罪恶中最大的那一宗【注】呢?他正琢磨着,老人便从他身旁伸过手去把神圣大会堂的门关上了,然后扶住他的手臂,轻轻催促着他走上了路面泥土夯得很硬实的村庄街道。
是罪恶这个概念本身,对他和他的公社说来完全是外来而陌生的,所以他才根本无法想象吗?就像,例如战争这个概念对爱斯基摩人的文化而言完全是外来而陌生的,以至于这些北极居民的语言里根本没有一个表示战争的词语?
“然而,”老师以他低沉的嗓音的最低一个音区说道,“然而你来了,埃尔罗伊,而且是为了一个目的来的。书上写到的将来会发生的事,我也许不知道那到底是些什么事情,但有一点我知道——它们会发生的,会的。为你的到来赞美世界。我还是心存感激的。”
夜晚的黑暗中,有条小溪的哗哗流水声忽然止息了,而后又在远一些的地方重新响起。那是一条灌溉渠被关断,而另一条又被打开了。他感觉到,老师正带他朝头天晚上他被安顿的那幢房子走去。
“老师,奎南在这儿有多少年了?”他问。
“有三代人了。”
“你年纪已经很大了。你还记得公社是什么时候建立的吗?”
老师默然不答。当他再度开口的时候,声音显得很是虚弱:“明天就是新的一天啦,埃尔罗伊。这是你的屋子。世界支持你。”
埃勒里半是想象地感觉到,老人跟他有力地握手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后来,躺在那张简陋的小床上,埃勒里听见一条水渠中有只青蛙叫得越来越响了。“呱呱,呱呱。”然后又有一只,又有一只,又有一只。“呱呱,呱呱,呱呱……”半睡半醒之间,埃勒里脑海中浮现出了团团的蛙卵,静静地浸在水中,然后变成了蝌蚪,仍静止不动,再后来,倏地涌上了岸,密密麻麻,蠕蠕爬动,呱呱鸣叫着……最后,一个声音,人的声音,执拗地说话了。
然而,那声音说道,并随着埃勒里愈来愈深地睡去而渐渐消失着,这世界依然生机勃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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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包豪斯(Bauhaus),1919——1933年由建筑师格罗皮乌斯在德国创建的一所奢称于世的设计学校,其日用品和建筑设计的作品及风格,产生了世界性的影响。
【注】勒·科比西埃(Le Corbuaier,1887——1965),国际式建筑学派的第一代建筑师、城市规划师、画家。“住宅是居住的机器”是他的名言之一。
【注】“Nay”,为古英语的“不”,与现代英语的“不”“No”也有发音上的相近处。
【注】至圣所(sanctum),一般指宗教建筑物中最神圣的地方,供存放圣物或举行特殊仪式之用。
【注】马丁·路德(Martin Luther,1483—1546),16世纪欧洲宗教改革运动的发起者,基督教新教的创始人。菲利普·梅兰希顿Pholipp Mnchton,1497—1560,德意志基督教新教神学家、教育家,曾在宗教改革运动中与马丁·路德积极相互响应。
【注】指林肯总统1863年1月1日(正当南北战争中)发布的解放美国奴隶。
【注】1865年12月获批准,从法律上废除了美国的奴隶制。
【注】玛那(mana),集中于物体或人体上的某种超自然力。
【注】约瑟夫斯(vius Jpsephus,37/38——约100),犹太历史学家,著有《犹太战争史》和《上古犹太史》。
【注】约翰逊(Samuel Johnson,1709—1784),英国著名诗人、评论家、散文家和辞典编写者,被人们惯称为约翰逊博士,并被誉为“英国文坛的大可汗”。
【注】亚伯拉罕Abraham,希伯来人,今犹太人他的始祖。他与其妻子撒拉的使女夏甲、妻子及妻子死后再娶的基士拉生子多人,一百七十五岁寿终。参见《圣经·旧约》。
【注】大卫王(King David),以色列国王,妻妾众多,儿女成群。参见《圣经·旧约》。
【注】安妮女王(Queen Anne, 1665—1714),英国女王,1702至1714年在位。
【注】乔治·华盛顿Ceorge Washingion,1732—1799,美国第一任总统1789—1797.【注】托尔特克人Toltec,,古代居住于墨西哥,受马雅文化形响的一个民族。
【注】科尔特斯(Hernán Cortés,1485—1547),16世纪征服秘普和墨酉哥的西班牙殖民者。
【注】魁扎尔科亚特尔Quetzalcóatl,古代墨西哥居民所崇奉的重要神柢,意译为“羽蛇神”。
【注】《姆卡书》the Book of Mk‘h,“Mk’h”姑译为“姆卡”。
【注】小先知书(the books of the Monor Prophets),指从何西阿到玛拉基的诸先知所写的《圣经》中的书卷。《弥迦书》为其中六部。
【注】哈里森Benjamin Harrison,1833—1901,美国第23任总统1889—1893【注】克利夫兰(Grover Clevnd,1837—1908),美国第22任和第24任总统。
【注】杰西·詹姆斯Jease,James,1847—1882,19世纪从事银行抢劫和火车拦劫的美国西部著名歹徒“詹姆斯兄弟”的弟弟,被密苏里州州长悬赏1万美元捉拿,遂化名为“托马斯·霍华德”,后被想获得赏金的匪徒罗伯特·福特开枪击中后脑。
【注】按基督教教义,人类最大的罪恶莫过于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