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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恩节来客_圣诞忆旧集

作者:卡波特 字数:10886 更新:2025-01-10 13:30:37

说到卑鄙,奥德·汉得森是我遇到过的最卑鄙的人。

我说的是一个十二岁的男孩,而不是某个有时间将天生的邪恶性情演化成熟的大人。至少,1932年奥德有十二岁,那时我们都在亚拉巴马乡下的一个小镇学校上二年级。

他长了一副高出实际年龄的个头,瘦瘦的,土红色的头发,细眯的黄眼睛,在所有同班同学中鹤立鸡群—本来就是怎么着也会比我们高,因为我们这些人都只有七八岁。奥德一年级留级两次,现在上的是 当然那不是因为我讨厌学校。我讨厌的是奥德·汉得森。他发明的那些折磨人的招数!比如,他经常会在一棵遮暗一边操场的大水栎树的树荫下守着我。手拿一个纸袋,里面装着他上学路上摘的苍耳。想跑赢他是不可能的,因为他像一条盘蛇那么快;像一条响尾蛇一样,他击中我,把我拍倒在地,小眯眼快活地放着光,把刺果揉进我的头皮里。通常会有一圈小孩在旁围观取笑,或者说装出取笑的样子,他们不是真的觉得好笑,只是被奥德吓得,想要讨好他。后来我躲到一个男厕所里,把缠在头发上的苍耳弄下来。那东西似乎永远也弄不下来,这就意味着我总是会错过预备铃。

我们二年级的老师,阿姆斯特朗小姐很有同情心,因为她怀疑可能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我连续的拖沓终于使她忍不住了,在全班人面前向我发火:“小自大狂先生,他的头多大啊。[11]铃响过二十分钟才优哉游哉转进来。半小时了。”听到这里我控制不住了,指着奥德·汉得森叫道:“冲他喊。该受批评的是他。狗娘养的。”

我知道很多骂人的话,可是听到自己的声音在一片可怕的寂静中回响,还是吓了一跳。阿姆斯特朗小姐紧攥着一把重尺朝我走过来,说:“伸出手,先生。掌心朝上,先生。”然后,奥德·汉得森脸上泛出尖酸的笑意在一旁观看。她用铜边尺狠狠击打我的手掌,直到教室在我的视线里变得模糊。

奥德加诸我的那些颇具想象力的惩罚方式能够用小号字体印满一整页,但我最憎恨和最郁闷的是他引发的那种暗无天日的感觉。有次,他把我按在墙上,我就直接问他我做了什么让他如此讨厌我。他忽然松开手,放掉我,说:“你这个娘娘腔。我就想修理你一下。”他是对的,我是有点女气,他这么一说,我意识到没什么可以改变他对我的判断,只能自己坚强一点,接受并捍卫这个事实。

可是只要回到温暖而宁静的厨房,在那里,奎妮可能在啃一块挖出来的旧骨头,而我朋友则手持一块馅饼皮在晃悠,我就能卸下奥德·汉得森的沉重影子。可是到了晚上,那双狭窄的狮子眼常常出现在我梦里,同时他那大而沙哑的嗓门在我耳边嘶嘶作响,宣告着他那残酷的计划。

我朋友的卧室就在我的旁边,有时我噩梦</a>中的哭喊会把她弄醒。她跑过来把我摇醒,让我从对奥德·汉得森的恐惧中解脱出来。“瞧,”她会点着一盏灯说,“你把奎妮吓到了。她在发抖。”又问:“是不是发烧了?你湿透了。我们也许应该去把史东医生请来。”但她知道我不是发烧,知道这和我在学校遇到的烦恼有关,因为我跟她讲了又讲奥德·汉得森怎么欺负我的。

可是我现在不讲了,再没什么好讲,因为她拒绝认为有什么人会像我说的这么坏。生活闭塞、缺乏阅历的苏柯小姐一直保持着天真的性情,这使她无法理解如此纯粹的邪恶。

“哦,”她会一边把热气揉搓进我冰凉的手心,一边说,“他只是因为嫉妒才挑中你的。他没你漂亮和聪明。”或者,不那么打趣地:“记住,巴迪,这个男孩的行为恶劣,是因为他忍不住,他不明白这有什么不好。所有汉得森家的小孩都处境艰难。你可以把这归因于达德·汉得森。我不喜欢说这个,可那个人什么都不是,只是恶棍和傻子。你知道B叔有次用马鞭抽他吗?看到他打一条狗,就马上用马鞭教训他。最大快人心的是有次他们把他锁在州农场。我记得莫莉·汉得森嫁给达德之前的样子。那时她十五六岁,是从河对岸某个地方来的新人。她给路那头的萨德·丹佛司家做工,学裁缝。她常常从这里过,看到我在花园里锄草,多有礼貌的姑娘,一头美丽的红发,对一切都心怀感</a>激;有时我给她一束甜豌豆花或日本山茶,她总是那么充满谢意。后来她就和达德·汉得森手拉手散步了,他大她很多,一个十足的流氓,不管醒着还是醉着。哎,上帝总有他的理由。但太令人遗憾了。莫莉肯定还没过三十五,无计可施,不名一文,只有一屋子小孩要喂养。你得把这些也考虑进去。巴迪,容忍一下。”

容忍!说这个有什么用?不过,我朋友终于了解了我绝望的深重性。这种领悟是悄悄发生的,并非由我的夜半惊梦和哀求B叔的场景引发。那是十一月一个下雨的傍晚,我们两个坐在厨房里,靠着快要熄灭的炉火,碗碟都已叠起,奎妮蜷在摇椅上打呼噜。屋顶上雨声滴答,我听见我朋友在低声絮叨着什么,但我却还在想那烦心的事,没有注意听,虽然我知道她说的是关于感恩节的事情,只有一个礼拜就到了。

我的表亲们从来没结婚(B叔差点结了,但他的未婚妻退回了订婚戒指,因为想到结婚也意味着要和三个非常有个性的老处女同住一个屋檐下),却以家庭在这个地域广泛的亲族关系为傲,他们表亲众多,还有一个姑妈,一百零三岁的玛丽·泰勒·威尔赖特夫人。因为我们的房子最大,位置又最方便,所以这些亲戚们每年都会来我们这边过感恩节。虽然参加欢庆的人数很少会少于三十个,但任务却并不繁重,因为我们只要准备好场地,准备数量充足的填烤火鸡就够了。

客人们会带来配菜,每个人都贡献出自己的拿手好菜:一个两度搬家的亲戚,弗洛梅敦来的哈利埃特·帕克做了非常完美的橘椰盘,透明的橘切片和新研的椰肉搭配在一起;哈利埃特的姐姐艾丽斯每次呈上的是一盘葡萄干甜土豆泥;康科林一家,比尔·康科林先生和太太还有他们四个清秀的女儿,总是带来一大盘夏天里罐装的各色美味蔬菜。我个人的偏爱是一种香蕉凉布丁—那个老寿星姑妈的保密配方,虽然她很老了,可是做起家事来还是精力充沛。令人悲伤的是,1934年她在一百零五岁上死去的时候带走了这个秘方(她去世不是因为年龄到了而落幕,是在草原上遭到一头公牛的攻击和踩踏)。

苏柯小姐反复念叨着这些事情,而我的思绪却进入了一个像眼下的潮湿黄昏一样忧郁的迷宫中。突然我听到她的指节敲击饭桌的声响:“巴迪?”

“啊?”

“你一个字都没听到。”

“对不起。”

“我估计今年我们需要五只火鸡。我跟B叔说到过这件事,他说他想要你杀鸡。还要你把它们开膛破腹拾掇干净。”

“为什么?”

“他说一个男孩应当知道怎么做这些事情。”

宰杀是B叔的活。看他杀猪或者拧鸡脖对我来说是一种考验。我朋友也是这么觉得的。我们两个谁也没法承受比掴苍蝇更血腥的暴力事件。因此她传达这个命令时的漫不经心,让我吃了一惊。

“哦,我不干。”

现在她笑了。“当然你不会。我会请巴伯尔或者别的有色男孩。给他五分钱。可是,”她像密谋似的压低声音,“我们可以做得让B叔以为是你干的。那样他会高兴,不再说这是很糟糕的事情。”

“什么糟糕的事情?”

“我们总在一起这件事。他说你应该有其他朋友,和你一般大的男孩。是的,他说的是对的。”

“我不想要其他朋友。”

“小声点,巴迪。小声点。你对我真好。我不知道没有你怎么办。我会变成一个乖戾老太婆。但我想看到你高兴,巴迪,看到你坚强,能够走出去面对世界。可是你如果不能学会和奥德·汉得森这样的人打交道,把他们变成朋友的话,你永远也走不出去。”

“他!他是世界上我最不想和他做朋友的人。”

“巴迪,请你邀那个男孩来参加感恩节宴会吧。”

虽然我们两个有时也为一些小事争辩,但我们从未争吵过。一开始我无法相信她是真的要邀请,以为那不过是一个蹩脚的玩笑。但然后,看到她很严肃,我委屈地意识到,我们差点吵了起来。

“我以为你是我的朋友。”

“我是,巴迪。真正的。”

“如果是,你就不会想出这样一件事情来。奥德·汉得森恨我。他是我的敌人。”

“他不恨你。他都不了解你。”

“那么我恨他。”

“因为你不了解他。我想要的就是这个。你们彼此增进一点了解的机会。然后麻烦就会消失的。也许你是对的,巴迪,也许你们两个男孩成不了朋友。但我想那样他可能就不会再盯着你了。”

“你不了解,你从来没恨过别人。”

“是的,我从来没有。分给我们每个人在地球上的时间都有限,我不想让上帝看到我以这样的方式消耗自己的时间。”

“我不会请他的,他会以为我疯了。我会疯的。”

雨小了,沉默被凄惨地拉长。我朋友清澈的眼睛审视着我,似乎我是张教士牌,她正在想怎么出。她拨开额上一缕椒盐色的卷发,叹了口气。“那么我会去。明天。”她说,“我会戴上帽子,去拜访一下莫莉·汉得森。”这一声言证明了她的决心,因为我从来不知道苏柯小姐会计划去拜访谁,不仅因为她完全缺乏社交才能,也因为她太害羞,提不出一次邀请。“我想他们家里不大过感恩节,莫莉可能会很高兴奥德过来坐在我们中间。哦,我知道B叔绝不会允许,但最好是把他们全邀请过来。”

我的笑声惊醒了奎妮。我朋友惊愕了一瞬,接着也大笑起来。她脸颊粉红,眼睛发亮,站起来抱住我,说:“哦,巴迪,我知道你会原谅我,并且会认识到我的想法是有一点道理的。”

她错了。我笑是有别的原因。两个。一是想到B叔给那很难对付的汉得森一家人切火鸡的场景。二是我意识到其实我没有必要惊慌。苏柯小姐也许会将邀请送出,而奥德的妈妈也许会代替他接受,但奥德永远也不会到来。

他太骄傲。比如,在大萧条岁月里,学校里会分发免费牛奶和三明治给所有家里穷得准备不起一盒午饭的孩子们。可是奥德,尽管很消瘦,却拒绝领取任何此类发放物。他会独自走开,在一边大嚼一包花生,或者啃一棵硕大的生芜菁。这种骄傲是汉得森一家的家族特征:他们会偷,会从死人嘴里撬金牙,但他们从来不会接受一样公开赠予的礼物,因为所有带有慈善意味的东西对他们都是冒犯。奥德肯定会把苏柯小姐的邀请视为一次慈善之举,或者—并非会错意地—视为一种让他放过我的变相警告。

那天晚上我带着轻松的心情上床,因为很肯定我的感恩节不会被这样一个不合时宜的访客的到来而破坏。

正是在听安娜贝尔弹琴,爱上她的时候,我感觉到了奥德·汉得森。我说感觉到,是因为在看到他之前,我就知道他来了:一种危险临近的预感提醒了我,就像一个有经验的伐木人在遭遇眼镜蛇或响尾蛇之前的感觉一样。

我转过身,那家伙站在前厅门口,一半在门里,一半在门外。在别人眼里,他可能只是一个邋遢的十二岁瘦竹竿男孩,为了来到这个场合做了一些努力:把乱糟糟的头发分开梳理了一下,梳子的槽痕还潮湿而清晰。但对我来说,他是不速之客,像从瓶子里放出来的妖怪一样邪恶。我真是个猪头啊,竟然以为他不会出现!只有驴子才会没有想到,他会出于恶意前来,破坏我等待的这一天他会很快乐。

可是奥德还没看到我:安娜贝尔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她灵敏而有力的手指在翘起的琴键上面翻飞,他望着她,张着嘴,眼睛眯成一条缝,好像他撞见她脱掉了衣服,在河水里洗澡一样。他像是沉浸在某种理想的幻象中。本来就红的耳朵现在变得像红辣椒一样。门里的情景让他发呆,我因此能够从他身边直接挤出来,跑过大厅来到厨房。“他来了!”

我朋友几小时前就完成了她的工作,而且她还有两个有色女人帮忙。然而从聚会一开始,她就一直躲在厨房里,装着在陪伴被驱逐的奎妮。事实上,她只是害怕混迹任何人群,即便是亲戚们组成的人群。这也是她为什么那么信赖《圣经》和里面的人物,却很少去教堂的原因。虽然她喜欢所有的孩子,和他们能自在相处,但人们却不能把她当成一个孩子,而她自己,也无法把自己当成一个大人,在他们中间她会像个害羞的大姑娘一样举止无措,沉默,惊愕。但聚会这个想法也会令她欣喜。多么遗憾啊,她不能隐身加入,如果那样她该会觉得多快乐啊。

我注意到我朋友的手在抖,我的也是。她通常的行头包括棉布花裙、网球鞋和B叔的旧毛衣。她没有适合这样拘礼的场合的衣服。可今天她穿的是从她强壮的姐姐那里借来的衣服,人仿佛淹没在了里面。那是一条恐怖兮兮的藏青裙子,我记得它的主人参加县里每场葬礼的时候都穿着它。

“他来了。”我第三遍告诉她,“奥德·汉得森。”

“那么你为什么不和他在一起?”她告诫说,“这样不礼貌,巴迪。他是你的客人,你应该到那里去把他介绍给每个人,让他玩得开心。”

“我做不到。我不能和他说话。”

奎妮蜷缩在她的膝盖上,享受着头部抚摩。我朋友站起来,把奎妮倒了出去,露出一段沾着狗毛的藏青的衣料,说:“巴迪,你说你还没和那个孩子说过话!”我的无礼使她忘记了自己的胆怯,抓住我的手,她领我走去前厅。

她没必要为了奥德的利益而恼火的。安娜贝尔·康科林的魅力已经把他吸引到了钢琴边。事实上,他缩在她旁边的琴凳上,坐着欣赏她悦目的侧影。他的眼睛是半透明的,像那条鲸鱼填充标本的眼珠。(那年夏天一个巡游马戏团经过我们镇,广告上说那个标本就是《白鲸》里的莫比·迪克[14],要五分钱才能看一眼它的残骸。那些骗子!)说到安娜贝尔,她会和所有能走能爬的东西调情。不,这么说不公平,因为那其实只是一种慷慨之举,她的活泼态度。可是,看到她讨好那个骡夫仍然让我很受伤。

我朋友一边把我拉上前,一边向他介绍自己:“巴迪和我,我们很高兴你能来。”奥德的举止像头公山羊:他既没有站起来伸出手,也根本瞧都没瞧我们一眼。我朋友虽然有点气馁,但仍硬着头皮说:“也许奥德能给我们唱支歌,我知道他会唱。他妈妈告诉我的。安娜贝尔,甜心,弹一首奥德能唱的曲子吧。”

往前面翻,我发现我没有仔细描述过奥德·汉得森的耳朵—一个大遗漏,因为它们实在太抓人眼球,就像喜剧片《我们这一伙》里面阿尔法发的一样。现在,因为安娜贝尔非常殷勤地接受了我朋友的请求,他的耳朵都通红透亮得跟甜菜一样了,能刺痛你的眼。他含糊地嘟哝着,羞愧地摇头。安娜贝尔说:“你知道《我看见了光》吗?”他没有,但对她接下来的一个询问,他以咧嘴一笑肯定地回应。最傻的傻瓜都能看出他的谦逊全是假装的。

安娜贝尔轻声笑着,敲出深沉的和弦,奥德用他那早熟的男子嗓音开唱了:“当那红色的,红色的知更鸟来了,飞呀飞呀飞过来。”亚当的苹果[15]在他紧绷的喉头跳动,安娜贝尔热情高涨。注意到这个节目,女人们的尖声嘈杂也变小了。奥德很棒,他肯定是会唱的。强烈的嫉妒像电流一样从我心里穿过,足够电死一个杀人犯。我当时的想法就是要杀人。我简直能像掴死一只蚊子那样杀了他。还不够。

我再次溜到了门廊上,去找我的岛,甚至连我朋友都没注意到,她沉浸在音乐节目中。岛是我给房子里一个地方取的名字,当我感到忧伤或者莫名兴奋,或者只是想考虑一些事情的时候,我就会去那里。那是一个连着卫生间的巨大壁橱。卫生间本身,除去洁具以外,就像一个温馨的冬日前厅,里面有一个马毛的双人沙发、几块小地毯、一个柜子、一个壁炉、一些画框(里面是《医生的来访》、《九月早晨》、《天鹅湖》的复制品),还有大量的日历。

壁橱上有两面花玻璃小窗,上面是菱形的玫瑰图案,琥珀色和绿色的光透过玻璃滤进来,窗子外面正对着卫生间。玻璃上到处都是掉色或者缺失的斑点,用一只眼对着这些空白处,就能看清外面的来人。我在那里独坐了一会,思虑着敌人的成功,脚步声响了,是玛丽·泰勒·威尔赖特夫人,她站在一面镜子前,用一个粉扑拍了拍脸,给古老的脸颊上了腮红,然后,仔细端详着效果,宣布道:“很好,玛丽。就连玛丽自己也这么说。”

众所周知女人比男人活得长。会不会仅仅是因为这强大的虚荣心使然呢?不管怎样,威尔赖特夫人让我的心情变</a>好了,她走后,房子里响起一阵欢快的午餐铃,我决定离开避难所,去享用一顿美餐,不管奥德·汉得森怎么样。

可就在那时脚步声又回响起来。他出现了,看上去不像以前我见他时那么阴沉。他昂首阔步,吹着口哨走进来,解开扣子,放出一股强劲的水流。他一直在吹口哨,快活得像只葵花地里的松鸦。他正要离开时,柜子上一个敞开的盒子招惹了他的注意。那是一个雪茄盒,我朋友用来装从报纸上撕下来的菜谱和其他小玩意儿的,里面还有她父亲很早以前给她的一个浮雕宝石胸针。撇开情感价值不说,她的想象力也赋予了这个物件珍贵的价值。每当我们为什么事情对她姐姐们和B叔产生严重不满时,她就会说:“别介意,巴迪。我们可以卖掉我的胸针然后走掉。我们可以坐巴士去新奥尔良。”虽然从未讨论过到达新奥尔良之后我们能做什么,或者胸针款用完了之后我们何以为生,但我们都很珍视这个幻想。也许我们两个心里都知道这个胸针只是一个西尔斯·罗巴克公司[16]卖的新巧小玩意。但还是一样,它在我们眼中似乎是一样具有真正魔力的法宝,虽未检验过,但如果我们真的决定到外面寓言般的世界里去碰碰运气的话,它就是一种能承诺我们自由的魔法。因此我朋友从来不戴着它,那是太珍贵的宝物,我们冒不起丢失或者毁坏的风险。

现在我看见奥德渎圣的手指伸了过去,看着他把它放在手掌上掂了几下,又放回盒子里,转身走了。然后又回来了,这次他飞快地拿回了胸针,偷偷放进口袋。我怒火中烧,第一反应是想冲出壁橱向他发难。在那一刻,我相信我能将奥德按到地板上。可是—你记得吗,在淳朴年代里,那些漫画家常常在马特或者杰夫或别的什么人眉头上画一个白炽灯泡,来代表一个想法的诞生。我现在就是这么回事,一个嘶嘶作响的灯泡突然在我脑子里亮了起来。其震撼力与光芒让我感觉灼热和颤抖—也让我大笑。奥德给了我一个理想的报复机会,一个可以抵消所有苍耳之耻的机会。

在餐厅里,长长的餐桌已经被联排成一个T字形,B叔坐在上手中央,玛丽·泰勒·威尔赖特夫人坐在他右边,康科林夫人在他左边。奥德坐在两个康科林姐妹中间,其中一个是安娜贝尔,她的恭维让他一直处在最佳状态。我朋友把自己安排在下手和最小的孩子们坐一起。根据她的说法,她选择这个位置是因为离厨房近,但当然这是因为她就想坐这儿。奎妮,不知怎么获得了自由,在桌子底下,兴奋地摇头摆尾,穿梭在一排排的人腿中间。这样似乎没有人反对,可能是因为大家都被桌上的美食给催眠了:未切的整只火鸡呈现出美味诱人的光泽,而俄克拉马菜肴、玉米、炸洋葱圈和热碎肉馅饼上则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若不是因为想到全面报复计划而心跳加速、口干舌燥的话,我自己的嘴肯定也大流口水了。有一刻,瞥到奥德·汉得森红光满面的脸,我感觉有一点点遗憾,但我真的没有不安。

B叔诵读祷词。他垂下头,闭上眼,粗皮厚茧的手虔诚地合拢,吟诵道:“感谢你,哦主,为餐桌上这慷慨的赐予,这各色的水果,我们在这艰难一年的感恩节还能够满怀感激。”他那不常听到的嗓音,低沉沙哑,带着空洞的杂音,宛如废弃教堂里的一把旧风琴:“阿门。”

然后,大家把椅子放正,摆放餐巾的声音窸窣作响,我一直在留神听着,等待中那必要的安静时分终于来临。“这里有个贼。”我咬字清楚地说,接着又用更加沉着的调子重复这一指控,“奥德·汉得森是个贼。他偷了苏柯小姐的浮雕胸针。”

餐巾在人们伸出去却僵在那里的手中闪耀。男人们咳嗽着,康科林姐妹齐声惊叹,小小的小派克·麦克劳德开始打嗝,就像非常小的小孩受惊吓时那样。

我朋友结结巴巴地说:“巴迪不是那个意思,他只是在逗笑。”语气既责备又难过。

“我就是那个意思,你如果不相信我,就去看一下你的盒子。胸针不在那里。奥德·汉得森把它放进口袋了。”

“巴迪患了严重的咽炎,”她喃喃说着,“别怪他,奥德。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说:“去看看你的盒子。我看见他拿的。”

B叔用一种警告式的冷酷表情瞪着我,发话了。“你最好去看看。”他对苏柯小姐说,“这样才能弄清楚。”

我朋友一向不大会违背哥哥的意思。现在也不会。可她面色苍白,双肩羞愤地弯起,这表明她是多么不情愿接受这个差遣。她只去了一分钟,可她的消失似乎持续了一万年。敌意萌发,又顺着餐桌蔓延,就像一根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迅速生长的棘藤,可被困在藤蔓里的却不是被告,而是他的原告。我胃里直犯恶心。可那一边奥德却平静得像具尸体。

苏柯小姐回来了,面带笑容。“巴迪,太过分了。”她责备说,一个手指摇了摇,“你怎么开这样的玩笑。我的胸针就在原来的地方。”

B叔说:“巴迪,我希望听到你向我们的客人道歉。”

“不,他不需要这么做。”奥德·汉得森说着站起来,“他说的是真话。”他从口袋里掏出胸针放在桌上。“我希望自己能找到一个借口。可是我没有。”他一边向门口走,一边说,“你一定是一位特别的夫人,苏柯小姐。为我撒这样的谎。”然后,可恶的人,他就径直走出去了。

我也是。但我是跑的。我把椅子往后一推,把它弄翻了。撞击声惊吓了奎妮。她从桌子底下飞蹿出来,吠叫着龇出它的牙齿。苏柯小姐在我经过她身边时,想要拦住我:“巴迪!”可是我不想再理她和奎妮了。一条朝我凶巴巴叫的狗,一个站到奥德·汉得森那边的朋友。她为挽救他的面子撒谎,背叛了我们的友谊、我的爱,这些我以为永远都不会发生的事情。

房子下面是辛普森家的草地,十一月的高草颜色金金黄黄,一片烂漫。草地边上有一个灰色谷仓、一个猪圈、一个围篱鸡舍和一个烟房。我钻进烟房里,那是一个漆黑的房间,即便在最热的夏天也很凉快。里面是泥土地面,有一个散发胡桃木屑和杂酚气味的烟窖。一排排的火腿从椽子上挂下来。这里本是我刻意避开的地方,可现在里面的黑暗似乎是一种庇护。我倒在地上,肋骨猛烈地起伏,像被搁浅在沙滩上的鱼的鱼鳃。我也不在意这样会糟蹋了身上的好衣服,一套配长裤的西服,在地上的泥巴、灰屑和猪油的混杂物中间打起滚来。

有件事我知道:我要离开这个家,这个镇子,就在这个晚上。我要上路,跳上一辆货车,去加利福尼亚。到好莱坞以擦鞋为生。弗莱德·阿斯泰尔的鞋。克拉克·盖博的。或许我自己也会成为一个明星。看看杰基·库柏。哦,到那时他们会难过的。当我有钱有名却拒绝回他们的信甚至电报的时候,很可能。

忽然我想到一件会令他们更难过的事情来。烟房的门半开着,一刀阳光照亮了一个架子上的几个瓶子。落满尘灰的瓶子上面贴着骷髅头和交叉骨的标签。如果我喝下其中一瓶里的东西,那么上面餐厅里那些人,那些正在猛吃海喝的家伙,就会知道什么是难过的滋味了。这是值得的,只要能见到B叔发现我冰冷而僵硬地躺在地板上时的悔恨;这是值得的,为了听到我的棺材下到墓穴底下时人们的恸哭和奎妮的嗥叫。

只有一个忽然的想法把我拉住:我不会听得到这些的,我都死了,怎么听得到呢?除非你能看见哀悼者的悔恨和负疚,做死人显然没有什么能令人满足的地方。

肯定是B叔阻止苏柯小姐出来找我,直到最后一个客人离桌。到了快傍晚时我才听到她的声音隔着草地传过来。她轻轻地唤我的名字,忧伤得像一只哀鸠。我待在原地,没有答应。

是奎妮找到了我。她跑过来沿着烟房嗅了嗅,闻到我的气味便狂吠起来,又跑进来爬到我身边,舔我的手、一只耳朵和一边脸。她知道她对我不好了。

一会儿门被大开,光亮带变宽。我朋友说:“到这里来,巴迪。”我想过去。她看到我时,大笑起来:“天哪,孩子。你看上去像在焦油里浸过,可以粘羽毛了。”她没有责备我,也没有提到被糟蹋了的西服。

奎妮跑开去骚扰几头牛。我们跟着她走进草地,在一个树桩上坐下来。“我给你留了个鸡腿。”她说着递过来一个蜡纸包,“还有你喜欢的那块火鸡肉。拉拉肉。”

被悲惨情绪掩盖的饥饿感现在像拳头一样敲击着我的肚子。我把鸡腿啃得干干净净,又开始撕拉拉肉,许愿骨[17]锁着的那块最香甜的火鸡肉。

我吃的时候,苏柯小姐伸手拢着我的肩膀:“我只想说一样事,巴迪。两个错误相加不等于正确。他拿胸针是做错了。可我们不知道他为什么拿。也许他没想就这么拿走。不管他出于什么原因,我们本是没法揣测的。这就是为什么你想做的事情就更错了:你故意想要让他难堪。这是故意的。听我说,巴迪:只有一种罪不能被原谅,那就是故意的残忍。所有其他都能被原谅。这个永远不会。你理解我吗,巴迪?”

我理解,模糊地。时间过去了,我明白她是对的。可那时我能理解的,是因为我的报复失败了,我的方法肯定错了。奥德·汉得森—他怎么做到的?为什么?—表现得比我好,甚至比我更诚实。

“巴迪,你理解吗?”

“可能吧。拉一下。”我说,递给她一条许愿骨。

我们撕开它,我那一半更大,于是我可以许一个愿。她想知道我许的是什么愿。

“希望你仍旧是我朋友。”

“傻瓜。”她说着抱住我。

“永远吗?”

“我不会永远都在的,巴迪。你也不会。”她的声音像草地远处地平线上的太阳一样低了下去,接着,一秒钟寂静后,又像旭日初升那样高了起来,“不过是的,永远。主的意愿。我走了你还要过上很久,只要你记得我,我们就永远在一起。”……

从那以后,奥德·汉得森放过了我。他开始纠缠一个和他一般年纪的男生,斯奎罗·麦克米兰。第二年,奥德因为成绩太差和行为恶劣,我们校长不许他再来上课,所以他冬天就在一个牛奶场做帮手。我最后一次看到他之后不久,他搭车去了牟拜尔参加商船队,然后就消失了。那应该是在我被悲惨地打发到一个军事学院去的前一年。两年后,我朋友去世。这样算来那是1934年秋天。

苏柯小姐把我唤到花园里。她移栽了一株正在开花的菊花到一个铁皮浴桶里,需要有人帮忙把它拖到前廊上,在那里好好地展示一下。那玩意比四十个肥海盗还重,我们徒劳无功地与之搏斗时,奥德·汉得森顺着大路走过来。他在园门外停了一下,然后就打开门,说:“夫人,让我来帮你吧。”牛奶场的生活对他大有好处。他更健壮了,胳膊上肌肉突起,脸上的红色加深为一种红宝石的深棕红。他轻松地举起大桶,放到了走廊上。

我朋友说:“非常感激,先生。你如此友善。”

“没什么。”他说,仍旧忽略我。

苏柯小姐剪下一些最漂亮的花朵。“这些带给你妈妈。”她说着,把花束递给他,“致以我的爱。”

“谢谢,夫人。我会的。”

“哦,奥德,”他返身上路后,她冲他喊道,“小心。它们是狮子,你知道。”但他已经听不见了。我们望着他,直到他过了转角。他对自己携带的危险一无所知,那些菊花,冲着黄昏时低垂的青色天幕燃烧,咆哮,吼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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