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约》
《旧约》的重要主题之一就是:放弃你所占有的,将自己从一切桎梏中解放出来,去自由地存在!
希伯来部落的历史始于上帝对Schulz)的著作,他将“Q”文本的流传分为早、晚两种。](2)
这些古老的章节有一个中心前提:人必须抛弃一切贪婪和占有欲,必须从占有型生存结构中完全解脱出来;而一切积极的伦理规范都根植于存在、分享和团结的伦理体系之中。无论在对人还是对物的关系中,这都是一个基本的伦理立场。彻底放弃自己的权利(《马太福音》,5:39-42;《路加福音》,6:29-30)以及必须去爱自己的敌人(《马太福音》,5:44-48;《路加福音》,6:27-28,32-36),这些内容比《旧约》中提出的“爱人如己”(《利未记》,19:18)更加激进,也更加强调要完全破除私心和全心全意关心他人。勿要评判他人的准则(《马太福音》,7:1-5;《路加福音》,6:37-38,41-42)实际上是进一步要求忘记自我,尽全力去理解他人、为他人造福。
就对物的关系而言,这些文本要求完全放弃占有型生存结构。古老的基督教社团坚持认为人们应当彻底放弃财产,不应积累任何财物。“不要为自己积攒财宝在地上,地上有虫子咬,能锈坏,也有贼挖窟窿来偷;只要攒财宝在天上,天上没有虫子咬,不能锈坏,也没有贼挖窟窿来偷。因为你的财宝在哪里,你的心也在那里。”(《马太福音》,6:19-21;《路加福音》,12:33-34)本着同样的精神,耶稣说:“你们贫穷的人有福了,因为神的国是你们的!”(《路加福音》,6:20;《马太福音》,5:3)早期基督教实际上是穷苦受难的人的共同体,充满着世界末日即将到来的信念,相信时机已经成熟,现存的社会秩序即将永远消失,正如上帝的救赎计划所安排的那样。
“末日审判”的启示概念是当时犹太人中盛行的一种弥赛亚救世观点。人们相信在最终的救赎和审判之前,会有一段时期的混乱和毁灭。这段时期如此糟糕,以至于犹太教的经师们请求上帝不要让他们继续生活在这个救世主到来之前的时代。基督教的崭新之处在于,耶稣及其追随者都相信,弥赛亚时代已经到来(或者即将到来),耶稣显现就是开始的标志。
实际上,人们会不自觉地把早期基督教的情况与当今世界发生的事情联系起来。不少人——其中大部分都是科学家而非宗教徒(那些“耶和华的见证人”除外)——都相信,我们可能正走向一场世界性的终极灾难。这种预见是理性的,在科学上是站得住脚的。但早期基督教徒的处境与今天相比截然不同。他们生活在鼎盛时期的罗马帝国,只居于其中的一小块地方。那时并没有什么灾难的预兆。但这一小群贫苦的巴勒斯坦犹太人仍然坚信,这个强盛的世界即将崩塌。当然,他们实际上是错的,耶稣并没有再次出现,因此福音书里把耶稣的死亡和复活解释为新时代的开端。继康斯坦丁大帝之后,人们试图把耶稣承接新旧时代的角色让位给罗马天主教会。最终,天主教会实际上成为了新时代的替代品,尽管这在理论上说不通。
对待早期的基督教必须采取一种更为严肃认真的态度,才能理解这一小群人那几乎令人难以置信的激进主义。他们仅凭自己的道德信念就对现存世界做出判决。而大多数不属于社会最贫困、最受压迫阶层的犹太人则不是这样。他们拒绝相信一个新时代已经开始,因而继续等待救世主弥赛亚的到来。他们认为,只有当人类(不只是犹太人)建立起一个历史意义上而不是末世论意义上充满着爱、和平以及正义的世界,弥赛亚才会到来。
较晚流传下来的Q文献是在早期基督教的晚期发展阶段中形成的,其中我们可以找到同样的原则。耶稣受到撒旦诱惑的故事以简明的方式表达了这一原则。这个故事谴责了占有欲、权力欲以及占有型生存结构的其他表现形式。撒旦将石头变成面包,这是L. Quint)整理编选的《埃克哈特德文著作集》(Meister Eckhart,Die Deutschen Werke,简称Quint D. W.)和《埃克哈特德语布道讲稿和文册》(Meister Eckhart,Deutsche Predigten and Traktate,简称Quint D. P. T.),以及雷蒙德·布莱克尼(Raymond B. kney)翻译的英文版《埃克哈特》(Meister Eckhart,简称kney)。值得注意的是,昆特的版本仅包含目前他认定确为埃克哈特所著的文章,而布莱克尼的译本基于弗兰茨·费弗(Franz Pfeiffer)编纂的德语版本,其中一些篇章的真实性不被昆特认可。但昆特自己也承认,他认定的真实性只是暂时的,很可能有很多大家认为是埃克哈特教士的作品将得到证实。引用注释里的数字指的是三本来源书籍中埃克哈特的布道编号。
埃克哈特的“占有”概念
要了解埃克哈特对占有型生存模式的观点,经典的资料来源就是他关于贫穷的布道,这篇布道依据的是《马太福音》(5:3):“精神上贫穷的人有福了,因为天国是他们的。”埃克哈特在这篇布道中讨论的问题是:什么是精神上的贫穷?他一开始便谈到,他所说的不是外在的、物质上的贫穷,尽管这种贫穷也值得称道。他想说的是内在的贫穷,也就是福音书中所指的那种贫穷。他的定义是:“一个一无所求、一无所知以及一无所有的人是穷人。”(kney,28;Quint D. W.,52;Quint D. P. T.,32)
那么谁是一无所求的人呢?我们通常认为是一个选择了禁欲生活的人。然而,这并不是埃克哈特的意思,他指责那些把一无所求理解为进行忏悔和仅仅走宗教形式的人。他认为,怀有这种信念的人执着于自私的自我。“这些人徒有圣洁之名,从外表上看是神圣的,但内心里他们都是蠢货,因为他们没有领会神圣真理的真意。”(此处译文基于作者对昆特德语文本的英译。)
埃克哈特所指的“求”也是佛教思想的基本范畴——“贪”、物欲和私欲。佛陀把贪欲看作人生痛苦而非快乐的缘由。当埃克哈特说人要无欲无求时,他的意思并不是说人应当成为意志薄弱者。他所说的欲求指的是贪念,是驱使人们的欲念。在准确的意义上,这不是意志。埃克哈特甚至要求人们不应期望遵循上帝的旨意,因为这也是一种欲念。一无所求的人就是对一切都无贪欲的人,这就是埃克哈特所说的“不执”(nonattachment)这一概念的本质。
那么谁又是一无所知的人呢?难道埃克哈特要把一个愚昧无知、没文化、没教养的家伙奉为理想人物吗?埃克哈特致力于教化那些尚未开化之人,并且他自己学识渊博,他也从不隐瞒和贬低这一点,那么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埃克哈特一无所知的概念对占有知识与认知行为进行了区分。认知行为即刨根问底、追本溯源。埃克哈特对特定观点和思考过程进行了明确区分。他强调与其爱上帝不如去认识上帝。他写道:“爱与欲望、目的有关,而知识不是某种特定观点,它是剥去层层外壳,保持中立,赤裸地奔向上帝,直至触摸到他,将他一把抓住。”(kney,27;昆特认为无法证实来源。)
但在另一个层面上(埃克哈特在不同层面上都进行过论述),他走得更远。他写道:
再者,穷人是一无所知的人。我们有时说,人应当活得好像他既不为自己也不为真理或上帝而活。关于这一点,我们换一种说法并进一步说:要达到这种贫穷,人必须活得好像他甚至不知道他既不为他自己也不为真理或上帝而活。此外,他必须清空所有知识,使得心中没有上帝的概念;因为当一个人的存在外在于上帝,在他心中活着的就是他自己而不是别的什么。因此我们说,人应当清空自己的知识,就仿佛他自己不存在一样,让上帝自行其道,使人类得到解放。(kney,28;Quint D. W.,52;Quint D. P. T.,32;此处一小部分译文是基于作者对昆特德语文本的英译。)(6)
要了解埃克哈特的立场,有必要弄清楚这些话的真意。当他说“人应当清空自己的知识”,他不是说人应该忘记他所知道的东西,而是说人应该忘记他是知道的这一事实。也就是说,我们不应把知识当作财产,认为它能赋予自己安全感和某种身份;我们不应让知识来“填充”自己,或者去固守、渴求知识。知识不应带有教条的特性,使我们成为奴隶。总之,他所反对的这一切都是占有型生存模式所固有的。在存在型生存模式中,知识就是透彻的思考过程本身,这种思考不会为了寻求某种可靠性而停滞不前。埃克哈特继续说到:
人应当一无所有指的是什么?
请特别注意这一点:我曾多次说过,权威们也认同,人应该摆脱一切[他自己的]物品和行动的束缚——内在的也好,外在的也罢——使自己能够成为上帝的居所,适合上帝在其中采取行动。现在我们不这样说了。如果一个人清空了物品、造物、自我以及造物主,但是上帝在他那里还能找到一个活动的场所,那么我们说:只要那个场所存在,这个人就还没达到极端的贫穷。因为上帝并没要求人在内心为上帝预留一个场所,真正精神上的贫穷要求人们清空上帝及其行动的影响,这样如果上帝要在一个人的灵魂中采取行动,上帝自身必须成为自己活动的场所,只要上帝愿意这么做……所以我们说,人必须要贫穷到他既没有也不是上帝的活动场所。只要人在心中还预留一个场所,那他就仍然保留着差别心。因此我请求上帝(God)帮我摆脱上帝(god)。(kney,pp. 230-231)
这就是埃克哈特“不占有”的概念,他在这里的表述极为激进。首先,我们应该摆脱自己的物品和行动。这并不是说我们应该什么都不占有、什么都不去做,而是说我们不应该被拥有的东西捆绑和束缚住,哪怕是上帝。
当埃克哈特谈论占有与自由的关系时,他是从另外一个层面来进行探讨的。人类自由的限度取决于在多大程度上受到财产、行动以及最终我们自我的束缚。如果我们囿于自我之中[昆特在这本集子的导言中将中古高地德语中的Eigenschaft一词译为“恋我”(Ichbindung)或“极端利己”(Ichsucht)],我们就阻碍了自身的实现与完满。(Quint D. P. T.,Introduction, p. 29)我完全同意米特(D. Mieth)的观点,他认为自由是真正意义上的生产力的条件,自由就是放弃自我,就像圣保罗所说的不受任何恋我心态束缚的爱一样。只有不受桎梏,并且摆脱了对物和自我的欲望,这样的自由才是爱和丰富人生的条件。按照埃克哈特的观点,人类的目标就是要摆脱恋我心态和自我中心,即占有型生存模式,才能达到生命的完满。关于如何深入理解埃克哈特所说的占有取向,在我知道的作者当中,米特(1971)的想法与我最为接近。他提出“人的财产型结构”概念,在我看来跟我所说的“占有型生存模式”或“占有型存在结构”是一样的意思。当谈到打破这种内在的财产型结构时,他引用了马克思的“产权征用”(expropriation)概念,并指出这是最彻底的征用形式。
在占有型生存模式中,关键的不是占有的五花八门的客体,而是人们的整体心态。每样东西、任何东西都能成为欲望的客体,如日常用品、财产、礼俗、善行、知识和思想。这些东西本身并不坏,但如果我们执着于这些东西,使之成为限制我们自由的枷锁,阻碍了我们的自我实现,那么这些东西就变成坏的了。
埃克哈特的“存在”概念
埃克哈特是从两种不同但又近似的意义上来使用“存在”概念的。一种是狭义的、心理学意义上的“存在”,指的是那些驱动人类的真实的、往往是无意识的动机,它们区别于人的行为与观念,因为其独立于行动和思考着的人之外。昆特称埃克哈特为“天才的灵魂分析师”,他说:“埃克哈特不厌其烦地揭示人类行为之间最隐秘的联系,以及最深藏不露的自私、意图和观念的悸动,并对热切期待别人感激和回报的心理进行谴责。”(Quint D. P. T.,Introduction, p. 29)埃克哈特洞察人类的隐秘动机,这引起了后弗洛伊德时代读者的极大兴趣,他们认识到那些产生于前弗洛伊德时代、至今依然盛行的行为主义观点过于天真,因为这些观点宣称行为和观念是终极数据,无法再细分,就像二十世纪初人们说原子不可分解为更小单位一样。埃克哈特在许多地方都表达过自己的观点,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一句就是:“人不要总去想应该做什么,而应该更多地思考自己是什么……因此把关注点放在做一个善良的人而不是做几件有善心的事,即强调我们行动的本质基础。”我们的存在才是现实,是我们的精神动机,是驱动我们行为的品格。相反,我们的行动和观念与我们的动力核心相分离,它们是非现实的。
“存在”的 (2)感谢雷纳·芬克提供的关于这一领域的详细信息以及富有成效的建议。
(3)可参阅乌茨、席林(O. Schilling)以及舒马赫等人的著作。
(4)以上引用内容均来自席林的著作。也可参阅他对范尼(K. Farner)和萨默拉德(T. Sommed)的引用。
(5)想要更透彻地理解佛教,请阅读向智长老(Nyanaponika Mahatera)的著作,特别是《佛教禅观心要》(The Heart of Buddhist Meditation)和《通向佛教思想》(Buddhist Thought:Essays from the Wheel)。
(6)在布莱克尼的英译本中,他用首字母大写的God表示埃克哈特所指的圣父、圣子和圣灵三位一体的上帝,而用小写的god表示埃克哈特所指的《圣经》中创造世界的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