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岸度过了三个痛苦的夏天后,兰波很高兴能够再次回到气候相对凉爽的高地地区;哈勒尔被北部和东北部半圆形的群山保护着,不会受到凛冽季风的侵袭,只有一个向西南方向开口的山谷,从那里吹来的和风维持着城市一整年稳定的气温。他很高兴能够再次回到这个城市,他对它有一定的感情,而且,和其他阿比西尼亚的城市相比,哈勒尔更像一座欧洲的城市。无论绍阿人多么野蛮不开化,他们永远都无法完全毁灭城市的个性,哈勒尔人本身就是一股强大的影响力,他们是杰出的商人。
兰波有一种回归故里的感觉;他再次看到了被五座巨大的设防城门穿过的泥土色高墙,土耳其清真寺那异域风情的宣礼塔在浅褐色房屋中间闪耀着白光。他很高兴能再次踏足那些蜿蜒的街道,尽管它们被季节性的暴雨浸出了沟壑,却依然是实实在在的街道,两侧都是结实的石砌建筑,而不是昂科贝和昂托托那种泥泞的小径。经过了常见的阿比西尼亚荒野小镇之后,在兰波眼中,哈勒尔那些所谓文明带来的生活设施几乎是一种奢侈。哈勒尔有真正的商店,可以购买各种便宜的商品;这里有酒馆和咖啡馆,此外,这里更有文明开化最明确的标志:妓院。在他听来,即便是土垒上野狗整夜的叫声(保利奇克称之为“奇诡的夜之音乐”[564])都十分悦耳,对他来说,这就是安全而有规律的生活的保证。
哈勒尔也代表着安家的可能性。这里的房屋并不是塔朱拉或昂科贝那种树枝搭成的棚屋;它们都是石砌的阿拉伯风格建筑,从街上只能看到一面白墙和高处嵌在墙里的窗户。但这些房屋的后面都有庭院,有时还带花园。这些远离街道的庭院面向房间,在那里,人们可以继续幸福、简单的生活。尤其当夜晚来临,一切外来者都被关在城门外时,人们会点起火,一家人聚在一起准备晚餐,不需要做饭的人会在火堆边唱歌跳舞、谈天</a>说地,直到晚餐上桌。哈勒尔没有酒店或旅馆,旅行者必须在私人家中借宿,这期间,他也会暂时成为家庭中的一员。这是一个对双方来说都很有利的局面,哈勒尔人本就习惯晚睡晚起,很高兴能因此而有借口让充满音乐、歌唱和舞蹈的夜晚变得更长,如果有观众在场,这些活动就更加令人愉悦。
兰波很高兴能够回到这种他十分熟悉的生活中。
在接下来的三年里,他往返于泽拉港和哈勒尔之间,后来也会去新建成的法国港口吉布提。他徒步走了很远,探索了哈勒尔和欧加登附近的外省城市,在那里用欧洲的商品交换咖啡、皮革、树胶、象牙和麝香。这是蒂昂雇用他的工作职责,但他同时也开展了其他的活动,有时独自一人,有时和萨乌雷合伙,[565]有时和蒂昂合伙,甚至还会和梅内利克的外国工程师兼顾问瑞士人伊尔格合作。[566]像伊尔格这样的外交官竟然在和锅碗瓢盆打交道,这一点实在是很幽默,但这就是他现实生活中的工作。兰波也会暗中陪同商队,将来自塔朱拉的奴隶贩卖到土耳其和阿拉伯地区,[567]他甚至可能会亲自为这门生意提供奴隶。在当时主张废奴的背景下,奴隶贸易尽管十分危险,但依然有利可图;当时众所周知的一点是,所有在阿比西尼亚发大财的法国人都是从奴隶贸易中发的家,他们可能直接参与到这门生意中,也可能间接地接受奴隶贩卖,对其不加干预和阻挠。然而,尽管伊尔格急于赚取财富,并且他也不是那种特别循规蹈矩的人,但他还是不愿在这件事上协助兰波。“关于奴隶,”他写道,[568]“我无法承诺会帮助你购买。我从未买过奴隶,而且我也不希望开始这种行为。就算是为了我自己,我也不会这么做。”
但兰波的主要生意还是贩卖武器和弹药。他从法国政府那里取得了许可证,因此可以在提供资本的萨乌雷那里达成不错的条件。[569]这是他人生中 先生、亲爱的诗人[《现代法国》编辑洛朗·德·加沃蒂写道]:
我读了您所作的美丽诗篇。这就是为什么我认为您是“颓废和象征派”的领袖,如果能邀请您成为《现代法国》的撰稿人,我将感到无比快乐和自豪。请您加入我们。
与此同时,这份报纸声称,他们发现了兰波的行踪,至少知道他已经收到了这封信。《现代法国》在1891年2月19日当众宣告了胜利。[607]
这一次,我们找到他了!我们知道阿蒂尔·兰波现在身在何处。伟大的兰波,唯一的真正的兰波,创作《灵光集》的兰波。我们在此宣告,我们找到了这个失踪之人的藏身之处。
兰波似乎没有回复报纸的邀请。然而,我们必须知道,当时他身患疾病,在接下来的11月因此而殒命。2月,他告知了母亲自己恶劣的健康状况和他右腿的情况。也许他计划在晚些时候再来回复这一邀请,因为他确实没有销毁这封信。
此时,他坚信有一天自己将能够逃离这里,他会有足够的钱来支持他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也是在这个时期,他开始考虑是否要从攒下的钱里挪出一笔作为他的养老金。
我不会一直待在这里[他在给母亲的信里写道排],[608]我希望有一天能够过自己想要的生活,漫游世界,毕竟这个世界也没有那么大;也许那时我会找到某个让我感到有那么一点满意的地方。
也许他想起了少年时在巴黎创作的诗《可怜的梦》[609],这首诗中的情绪与他此时的感受相呼应。
也许某个夜晚在等我
等我安安静静独饮
在某个古老的小城,
死也死得欢欣;
因我有耐心![610]
若我的病痛持续
若我拥有一点黄金
我该选择北方
还是葡萄园的国度?……
——啊,梦想是可耻的。
因为这是纯粹的丧失!
而如果我重蹈
从前浪子的生涯
绿色的小客栈
不再为我敞开。[611]
过去,他曾鄙夷家庭生活,但现在他发现自己的思绪不断地回到家中。在哈勒尔孤身一人时,他常常独坐,试着想象他们在做些什么,那是他的母亲和妹妹,是他唯一了解的家。无论何时,只要有一段时间没有收到家中的消息,他就会焦急地写信,问他们是否已经忘记了自己。
“再多给我写点信!不要忘记你的儿子。”他曾这样请求道。[612]
他已经改变了对母亲的心意,和过去相比,他抱有更多的温柔和感情,过去她是他的压迫者,是他口中的“乌鸦嘴”。他无法忘记1887年秋天,当他身无分文地从阿比西尼亚的惨败中归来时,她如何回应他绝望的呼声。[613]
亲爱的人[他写道],我很希望回法国看望你们,但我绝对不可能长期离开可怕的非洲。但是,最亲爱的母亲,请一定休息,照顾好你自己。你之前已经劳累够了。至少饶过你的健康,好好休息吧。如果我能为你们做任何事,我绝不会犹豫……我在这个国家的生活,我常常提起,但我说得还不够多,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我的人生一团乱,我的寿命因人世间的烦闷无趣和所有类型的劳累而缩短。但那有什么大不了的!——我想要知道你们很快乐,并且很健康。对我而言,我早就习惯了这种生活。我工作。我旅行。我想做些有益的事,有用的事。结局会怎样?我还不知道。
在哈勒尔,兰波唯一的慰藉,也似乎是唯一他能付出真正的情感的对象,就是他的贴身男仆,哈勒尔少年贾米。这个少年是他人生中少有的几个能被他带着感情回忆起并谈论起的人之一,也是他临死前唯一提起的朋友;尽管一般来说,人在临死时总会想起那些青少年时期就认识的朋友。在他完全陷入昏迷前,他常常把贾米的名字挂在嘴边。然而,并没有确切的证据可以证明他和贾米之间存在不道德的关系。阿尔弗雷德·巴尔代在写给帕泰尔纳·贝里雄的信中[614]断言,兰波在阿比西尼亚期间从未被怀疑过有鸡奸的行为,恰恰相反,他和女人之间的关系广为人知。在哈勒尔的最后一年,尽管贾米只有二十岁,却已经结婚,并且还是一个孩子的父亲;[615]看到他的幸福,兰波再次渴望组建属于自己的家庭,也正是在那时,他开始计划回到法国,选择一位能和他一起回到哈勒尔的妻子。
他希望能够去巴黎参观1889年的世界博览会,但在最后一刻,他发现自己的经济情况并不能负担这次旅行,此外,他也担心如果自己离开得太久,他在哈勒尔长期建立起的生意也会烟消云散。
“下一次世博会我会来的,”他在给母亲的信里写道,[616]她因为不能和他再见而感到失望,“也许那时我也可以展览一些这个国家的产品,或者展览我自己,我想,在这个国家蛰伏了这么长时间的人一定看起来很奇怪。”
第二年,他攒下了一些钱,于是开始模糊地计划在某个不确定的未来时间能够返回法国休假。他的母亲让他不要趁这次旅行的时间结婚,他回复道:[617]“我嘛,唉!我还没时间结婚,或者看别人结婚。我不可能抛下自己的生意一段时间。在这些受诅咒的国家做生意,你就不可能脱身。”
但结婚的念头一直在他的脑海中盘旋,几个月后,他写道:[618]“明年春天我可否回来结婚,住在您家里?可我既不愿意住在家里,又舍不得放弃我在这里的生意。您认为我能否找到一个愿意和我一起回到这里的人?希望您能尽快回答这个问题。”
11月,他收到母亲的回答,她恳求他回家来结婚并在法国安顿下来,之后他写道:[619]
我谈起结婚的时候,我总是想着要明确说明我打算继续自由旅行,在海外居住,甚至继续在非洲生活。我变得如此不适应欧洲的气候,如果要我重新习惯,那会十分困难。那时,我能找到什么样的工作?我要怎么建立生意上的联系?这又是另一个问题了。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毋庸置疑:定居的生活对我而言是不可能的。我希望找到一个愿意陪着我一同流浪的人。
如果要结婚,他也一定要继续保持旅行的自由,去任何他想去的地方漫游,因为他对流浪的激情仍未燃烧殆尽。几年前,他就曾说过同样的话。[620]
别指望我性情中的流浪起止会有所减损,事实恰恰相反。如果有办法旅行,并且不需要在一个地方住下来工作以维持生计的话,你们就不会看到我在同一个地方住上超过两个月的时间。世界很大,满是神奇的地方,人就是有一千次生命也来不及一一造访。另一方面,我不喜欢做一个穷困的流浪者。我想有个几千法郎的收入,然后每年去两三个不同的地方,过着简单的生活,做一些小买卖来支付我的花费。我总感觉永远住在同一个地方是一件非常不幸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