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72年的夏天,兰波再也无法忍受巴黎,他向往着家乡亚登省清新的空气。这是他在城市里度过的 雨轻轻地在平原上空落着。
魏尔伦独自一人度过了圣诞节,节礼日也显得沉闷孤寂;当天,他写信给勒佩勒捷:[359]“昨天是圣诞节!今天是更可怕的星期天,和圣诞节差不多虚伪!我非常悲伤,独自一人。兰波,你不太熟悉他,只有我一个人能真正理解他,他不在这里了。我感到一种令人恐惧的空虚,其他一切对我来说不过是虚无罢了。”
之后,在一月潮湿的天气里,他病了。尽管只是一场流感,但处于悲伤中的他开始夸大自己的病况。他顾影自怜,孤单地流泪,和往常一样,他开始戏剧化自己的处境。在他的想象中,他认为自己快要孤单地死去,远离所有人;没有人会照看他到他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刻,没有人在意他的死活。于是,他给自己的母亲写了信,[360]告诉她自己快要死了,请求她立刻前来,并给兰波寄几英镑的钱,这样他也可以到这里来和他做最后的告别。
魏尔伦夫人带着一个侄女立刻出发前往伦敦。兰波两天后也追随着她们到了;他不过只离开了一个月而已。
我这么长时间没有给你写信[魏尔伦向勒佩勒捷写道],[361]是因为我不知道你的新地址。否则,你一个星期之前就会收到——还有我所有的好友——一封告别信。我给妻子和母亲都发了电报,告诉她们赶快来这里,因为我真的觉得自己快死了。只有我母亲来了。一个月前离开了这里的兰波两天前也到了,他还带来了他的关怀——加上我母亲和表亲的,他们成功地拯救了我,就算不是从死神手里把我抢回来,至少也把我从可能会致命的孤独中拯救了出来。
魏尔伦恢复健康后,这对好友又重新开始了他们在酒馆流窜的放荡生活。魏尔伦后来把这一段时间称作“1873年在伦敦度过的可耻生活”。为了彻头彻尾地熟悉伦敦,他们时常会在城中步行游荡。“我们每天都在伦敦的郊区和附近的乡间大肆散步,”魏尔伦在给布莱蒙的信中写道,[362]“我们去了丘镇、伍利奇和很多其他的地方,我们现在对伦敦了若指掌。德鲁里巷、白教堂、皮姆利科、金融城、海德公园,对我们来说,所有这一切都不再神秘。”兰波也会拉着魏尔伦一起去造访伦敦市内的码头。“我无法描述那些码头,”魏尔伦这位很少离开巴黎的城市人写道,[363]“真是难以置信!就像提尔和迦太基滚到了一起!”在码头上,他们见识了各种各样的人,他们从世界各地涌入,他们有着黑色、棕色和黄色的肤色;在他们各种颜色、不同形状的帽子下藏着粗糙、凶暴和美丽的脸庞。他们看到各种箱子、盒子和篮子的货物丰富地堆在一起,来自地球上最远的地方;他们听到人们说最奇怪的语言,看到大包的货物上印着他们读不懂的神秘符号。兰波在港口度过越来越多的时间,查验着各种不同的货物,在有人能听懂他说话时,他会和水手聊天,让他们描述远航时的所见,试着理解、进入他们那永不停歇、游牧民族一般的生活。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大型的船只,这一体验带着新的张力,把他带回了童年时——在他开始精神层面的任务之前——的梦境中。当时,在他的想象中,他旅行到了地球的尽头,只要有母亲给他的亚麻布,他就可以乘上自己的那条“醉舟”。此时,相同的梦境和向往又一次占据了他的头脑。也许就是那时,他开始好奇,如果选择一种以行动为主的生活,会不会真的比静思默想、体验神秘的生活更好。在他成为超验世界的探险者之前,他已经开始了一次面向世界中不同宗教的冒险,他最终还是会返回初心。让·奥伯里(JeanAubry)说,[364]兰波在伦敦与来自世界各地的水手结缘,从他们那里发现了位于遥远国度的商业机会,并了解了寻找这些机会的人的下场。
魏尔伦和兰波也会在白教堂和波普勒这样的贫民街区游荡。魏尔伦在书信中把这些地方描述为风景如画的麻风病人棚户区,这些棚户上方会挂着希伯来语的标识。在他看来,那些在暗巷里流浪的犹太人就像是伦勃朗画中的人物,他们肤色铁青、形容枯槁,留着散乱的胡子,双手就像骷髅的利爪。
人人都又小又瘦,尤其是穷人,他们肤色苍白、身形瘦弱;他们的手很长,像骷髅一样;他们留着罕见的山羊胡子,头发是悲哀的金黄色,像是生来就很脆弱一样打着卷,就像被收获后就储存在地窖里的土豆,像温室里的花朵,像所有的疾病一样。关于这种污秽的柔软,我无话可说,直到这十分枯燥、突出的悲惨被杀死为止。[365]
目睹着这个现代大都市中存在的悲惨生活,兰波发展出了一种新的同情和慈悲:不仅是对个人的同情,而是对深陷苦难中的大众的同情。
有的时候,他用讲隐语那软绵绵的语调,讲那叫人悔恨叫人痛苦的死亡,确有不幸者那样的人,确有艰苦的劳作,还有那撕裂人心的诀别。我们在下流小酒店喝得醉醺醺,他看我们周围的人,如同不幸的牲畜,不禁为之痛哭流涕。他还在阴暗的陋巷,扶起倒在地上的醉汉。他怀着一个坏母亲的情怀怜恤这些孤苦的幼儿。[366](王道乾 译)
此时,他的灵感已经从纯粹神秘主义转向了更加物质的存在。他很可能就是在这时开始创作《灵光集》,如其中的《城市》,以新的散文诗形式写作的作品。他有着不可思议的技巧,将现代工业之都中的恐怖实体化;他描写了城中沉闷的街道,散落在那肮脏的、永无止境的通向地平线的线条上;在郊区,一栋栋在简陋的小花园后生根的简陋小房子。在这一切之上,伦敦的大雾和浓烟像黑暗的阴影一样飘在空中,其间有阴险的身影,那是现代社会的复仇女神。这一切都不是写实的描摹,却因一种发人深思的力量被变幻了出来,比起直白的描写,这种手法的暗示性更强。
这些《灵光集》中的诗一定不是在法国写成的,因为其中暗示了太多英国的氛围,但由于其中的诗作没有任何一首注明日期,因此无法得出关于它们是否写于此时或一年之后的决定性结论。
据说,魏尔伦和兰波还去拜访了伦敦东区码头附近的中国人聚居地,并学习了如何吸食鸦片。这也许能够解释兰波在《灵光集》中展现的关于伦敦的扭曲视觉。他几乎是以一个考古学家的眼光在观察这座城市,在他眼中,地表下的每一层都一次性暴露在外。或者,他眼中的伦敦变成了一幅没有透视法的原始画作,不同的“地表”一层叠着一层。波德莱尔在《人造天堂》中的《神人》里描写了吸食海吸希后的梦境,他写道:“这些伟大的城市中,超绝的建筑拔地而起,就像装饰一样。”兰波对现代城市的看法与此很相似,也很像波德莱尔对德·昆西《一个鸦片吸食者的自白》的改编。《鸦片的折磨》中有一个段落就体现了这种相似性,但相同的例子还有许多:
惊人的、怪兽一般的建筑在他的脑海中出现,就像诗人看着被夕阳染色的云朵时会看到的移动的建筑一样。但很快,这些亭台楼阁的梦境就升到了未知的高处、沉入了深不可测的低处,它们之后是湖泊和广阔无垠的水面。……水面很快开始变化,像镜面一样闪着光的透明湖泊变成了海洋。
兰波用同样的手法描写了伦敦:
通过将广场上的屋宇归置集群,形成庭院和封闭的平台,马车被排除在外。所有公园呈现出用高超艺术造就的原始气质。高处街区有些部分无法解释:一道海的臂弯,没有船,在一个个布满大灯柱的码头间翻卷着它的一片蓝雪子。一座短桥在礼拜堂的拱穹下直接跨向一座暗门。这拱顶由直径约一万五千尺的艺术钢架构成。[367](何家炜 译)
我们似乎能在文中看到伦敦西区的广场和露台,公园和人工湖。然后,我们来到了皮卡迪利,面对着商圈和市场。
根据铜铸的小桥,平台,以及环绕市场和石柱的楼梯等处,我想能够判断这城市的深度了!这是我不能设想的奇迹:在卫城之上或以下的域区究竟有多高,有多深?对于我们时代的一个外乡人来说,要认识这些是不可能的。商业区是统一的色卡斯风格,有阿卡德式长廊。看不到商铺,但马路上的积雪被碾压过。跟伦敦星期天早晨的散步者一样少见的几位富商走向一辆钻石装饰的驿车。几张红色天鹅绒沙发床:这里供应极地的饮料,价格从八百到八千卢比不等。出于在这广场上寻找剧院的念头,我自忖商铺应该包括比较感伤的戏剧。我想可能有一个警察局。但法律该是特别奇怪吧,我放弃了在这里冒险的念头。(何家炜 译)
最后,我们来到了市郊,那里是更加漂亮的郊区,面对着西方。
市郊,和巴黎的美丽街道一样漂亮,被赋于一片光灿灿的天空。民主因素拥有几百个灵魂人物。那儿,房屋也不一间间相连;市郊奇怪地消失在田野中,“领地”让永恒的西方布满丛林和珍奇的植物,野蛮的绅士在那儿追逐着他们的编年史,在我们幻化出的光芒中。(何家炜 译)
除了波德莱尔以外,兰波也许还有另一个灵感来源,或者说,与他人的相似之处:来自普鲁契院长(l’Abbé Pluche)的《自然奇观之美》。帕泰尔纳·贝里雄告诉我们,兰波八到十岁时就读的罗萨学校的图书馆里就有这本书。[368]这本书里的内容可能不自觉地在他脑中形成了固定的印象,在日后被他拿来使用。普鲁契院长写道:
这座城市有着天才般的结构,尽管和我们所居住的城市十分不同。城墙不只是围绕着广场的外壳,而是巨大的穹顶,完全笼罩着每一个方向。深挖之后,我们仅仅找到了两个门;由于穹顶之下十分黑暗,我们必须打破一部分才得以看清城市里许多广场的所在。但这里还有一件事令人惊讶:街道并不是像我们城市里那样一条挨着一条分布的;它们是一个叠着一个,一层层用石柱分开的。街道的数量比门廊少,第一条在第二条上面,二条在第三条上面,接下来都是如此。
房子都是一样的,它们抵着厚实的穹顶,紧紧地靠在一起。所有的房子都是一种规格,高度也是一样,只有一层,上面盖着露台或是共用的平屋顶;它们用非常结实、一致的材料制成,就像卧室里的地砖一样。居民们走过这个广场,就会看到石柱之间支撑着另一个穹顶和另一排房子。相同的穹顶或门廊有十一个,当然,我们发现其中的一切都是完美对称的。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阴暗的光线。我没有看到任何光束或是路灯。
读完这一段长长的描写后,我们才得知原来这是马蜂建造的城市。
这一物质世界的视野取代了精神世界的视觉,这象征着兰波身上正在出现剧烈的变化。此时的他开始意识到他的人生和艺术赖以生存的一切基础都是错误的。他对放荡带来充满活力的价值的看法也是错误的;他从放荡中只收获了苦涩、厌恶和更加刻骨铭心的孤独。波德莱尔曾说:“放荡之后,人总是觉得孤单,觉得被抛弃。”[369]这也是兰波的体会:“放荡或许是愚蠢的,邪恶也是愚蠢的。”他在《地狱一季》中如此说道:[370]“污秽劣迹应该抛开。”他的艺术理论也是错误的,尤其错误的是他那自以为成为与上帝并肩的神的信念。
《地狱一季》是解读《灵光集》中第一个时期作品的钥匙。《地狱一季》是对他之前的希望和信念的一次无情的控诉,是对他之前人生最残忍的批评。自始至终,在这本书每一页燃烧着的文字中,他透过模糊视线的泪水回望过去,那时,他计划改变生活、发明新的语言、新的艺术形式;而现在,他意识到自己过去的傲慢自大,他精神上的傲慢——是七宗死罪之一。他把一切都押在了这唯一的牌上,希望能进入永恒,或强行闯入全能上帝的存在之中;他用魔法、炼金术和毒品,想要在属于他的时间到来之前就进入天国;他不愿等待,不愿赢得飞升的机会——就像波德莱尔说的那样——这需要漫长和耐心的努力。他想象诗歌是通往那个王国的魔法钥匙,想象自己已经获得了超自然的力量,想象他的诗歌就是上帝通过他在说话。但他手中的牌一文不值。波德莱尔在《人造天堂》的最后一篇《道德》中说,想要通过残暴的道德之法来成为上帝的人,只会坠落得比他生来的位置更低。此刻,兰波心中的一切都被打碎,他发现自己所做的不过是那些他鄙夷的诗人们已经做过的事,他所展现出的不过是他内心世界的自我罢了。尽管他带着美好的期望和伟大的雄心,但诗歌对他而言和其他人并无不同——不过是自我表达的载体而已。因为诗歌,尤其是有他个人印记的诗歌,无法帮助他获得绝对真理、获取“真正的生活”,所以他要完全舍弃它,将它放逐。他将放逐所有他至今为止一直抱有的信念,以及所有他梦想中的成就。他在《地狱一季》中《言语炼金术》的初稿中写道:“现在我可以这么说:艺术是一件蠢事。”
兰波是否曾在一段时间里取得了艺术上的成功,或是未能成功完成目标,这个问题并不是本书讨论的重点。他确实坚信自己已经失败了,并且是一次全面的溃败。于是,他把所有属于过去的精神和艺术存货、所有的梦想、信念和理想统统以破产价倾售一空。他准备好要开始一些新的事物,走上新的冒险。
看够了。视野已遍及所有天空。
受够了。城市的喧闹,夜晚,以及阳光下,总是这样。
经历够了。生命几度停滞。——哦,嘈杂与幻象!
出发,在崭新的情爱和喧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