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巴黎时,兰波处于一种狂热的精神振奋之中,他对性的好奇心被唤醒,感官被刺激,但尚未获得满足。他毫无经验,但愿意甚至渴望学习,但这种好奇心中混杂着痛苦和不安——在他思考或描写爱时,这种痛苦和不安就会显现出来。近几年发现的一首写于他刚到巴黎不久时的诗《纪念一个老愚人》(Les Remembrances du Veird Idiot)[245]中也体现了这种煎熬。即便在其未完成的状态中,这也称得上是一首杰作,但比起《灵光集》,这首诗更接近“痞子”时期的风格。
哦!没有人
像被恐吓一样,如此时常地陷入苦恼!
现在,请赐予我宽恕:
因为我深受被感染的感官所害,
我肆意犯下青春的罪行!
然后!——允许我对主直言!——
为什么青春期姗姗来迟,为什么
阴jing总是坚硬、又太经常为我做决定!为什么
小腹下的树丛生长得那么缓慢?而那数不清的恐惧
总像黑色的碎石一样阻碍我的欢愉?
我被宽恕了吗?
天父,
哦,这童年!……
除此之外,还有《爱的沙漠》[246],这是一篇十分有趣的散文诗作品,大部分人都认为创作于1871年,但这篇作品的风格和本章中讨论的时期更加相似,并且和夏尔·克罗于1872年9月21日发表在《文学艺术复兴》上的一篇散文诗有些相似。这种相似主要在风格层面上,因为两首诗的精神内涵是截然不同的。自从兰波来到巴黎,他便与克罗过从甚密,因此他很可能在这首诗发表前就已经读过了。布扬·德·拉科斯特认为,《爱的沙漠》的手稿是兰波1872年所写的作品,而不是1871年。[247]此外,兰波也是在那一年把这首诗交到福兰手中的。
致读者[248]
这里的文字系出自一位青年,年轻“人”的手笔,他生长于何处不知,不论何处都行;没有生身之母,也没有家乡故土,人所知的一切他全无所计虑,任何道德力量他都远避,就像许多可悲的青年人曾经做过的那样。不过,他,他是这般烦恼苦闷,这样困扰惑乱,以致只有走向死亡这一条路,正像陷入那种可怕的致命的羞耻心一样。因为不曾爱过女人,——尽管血气充溢!——他也毕竟有他的灵魂和他的心,他的全部力量,他是在奇异可悲的谬误中成长起来的。梦幻于是接踵而至,——他的爱情!——来到他的眠床之上,来到街头,而且接连不断,又各有结局,甘美宁静的宗教敬畏之情由此滋生——或许人们可能还记得传说中伊斯兰教信徒持续不断的睡眠,——而他是勇敢的,还受过割礼!但是,这种奇异的痛苦有一种令人不安的威力,因此应该竭诚祝愿我们中间这个迷途的灵魂,这个一心求死的人,应该此时此刻就获得应得的庄严慰藉!
巴黎文学界所有人都坚信魏尔伦和兰波之间的关系不会长久,即便是那些和他们关系很好的朋友也是如此;关于这个问题,人们从来不作他想。一天晚上,在科佩的一出戏剧的首演之后,巴黎的文人们齐聚一堂,这两位亲密的朋友在幕间休息时走进了剧场的休息室。他们的手臂环绕着对方的肩膀,让其他观众感到又惊恐又厌恶。魏尔伦的密友勒佩勒捷在为一份日报撰稿的关于那次首演之夜的文章中写道:
科佩戏剧的首演之夜,在一群文人中间,我们看到诗人保罗·魏尔伦向一个充满魅力的年轻诗人张开怀抱,那就是兰波小姐。[263]
兰波和魏尔伦都激烈地否认了这些流言蜚语,虽然这很可能只是出于谨慎和自我保护的考虑。魏尔伦常常重复这句话:“我们不是这么想的。”而兰波曾说过,他绝不会为了这种不入流的指控而点头哈腰地否认。
无论他们之间的关系究竟如何,最初,他们都感受到了巨大的快乐和成就感,以及文学上的启发;但最终,这段关系让他们感到痛苦、悲伤和噬心的嫉妒,这一切也是这种关系必然会造成的结果。在关系出现裂痕时,只有同样性别的两个人才能对彼此造成如此深刻的伤害,并正中对方最脆弱、最无法忍受痛苦的地方。《地狱一季》中题为《地狱新郎和痴愚童女》的章节清晰地描述了这种剑拔弩张的情况所导致的痛苦与折磨。很多人都认为这一章是对魏尔伦和兰波关系的描绘。但有一些评论家认为这种解读是不正确的,地狱新郎和痴愚童女正是兰波性格中互相矛盾的两面,它们在共同挣扎;根据他们的观点,这一章是诗人与自己灵魂的对话。可以列举出很多令人信服的理由来支持这一观点,但是,要接受它就是真相还是很困难的;这并不是因为我们相信兰波和魏尔伦之间有着不道德的关系,而这一章又恰恰题为《地狱新郎和痴愚童女》,而是因为,上述此观点如果成立的话,那么《地狱一季》的章节规划就变得毫无意义,这一章节本身与整部作品的一致性和关联也就荡然无存。兰波把章节用数字分为《谵妄(一)》和《谵妄(二)》,又把 “不错,我从前是很规矩很严肃的,我生来不是为了变成骷髅白骨!……他那个时候,差不多还是一个孩子……他那种种神秘的温柔体贴诱惑了我。顺从了他,我就把我为人的责任忘在脑后。这是什么生活哟!真正的人生根本不存在。我们也没有真正在人世活过。他去哪里,我也跟去,应该这样。他常常对我发怒生气,我啊,可怜的灵魂。魔鬼!——是一个魔鬼,你知道,那不是一个人。”
但魏尔伦越发地依赖兰波;他渴求着他的爱,如果不能得到爱就会感到又饥又渴,无法餍足。“他的吻和拥抱让我不再向往天堂!”他说道,“但如果我想要天堂,那也是一个黑暗的天堂,否则我宁愿永远承受贫穷、耳聋、哑巴和盲目。他的关怀已经成了我的必需!”
一开始,兰波对他和魏尔伦之间的关系抱有巨大的期待。他希望他们之间能达成完整的和谐和理解,两人能够完美地融为一体。他对魏尔伦的爱和魏尔伦对他的爱都应该成为对万物最完美的解释。他会用感人、美妙的话语告诉他,自己曾梦见将他变回“太阳之子”的原始状态。只要他对自己对密友的爱有信心,对他来说就一切都好,他也会对自身和自己的力量感到自信。
但魏尔伦并不能一直理解他、跟随他的脚步,也无法和他一起进入他的世界。有的时候他无法入睡,就会在半夜站起身来,困惑地看着熟睡中的兰波,好奇他为什么那么想逃离现实,就好像他们一同经历的那些欢愉对他而言还不足够一样。“也许他是对的,”他有时也这样想过,“他说他掌握着能够改变世界[264]的秘密。”但他并不能真正地相信这一点,因此他又加上了一句:“哦!不,他只是认为自己掌握了这些秘密,但他其实还在寻找它们的路上!”
有时他会试着想象,如果兰波真的改变了世界,那将会是一幅怎样的景象。他会对自己说:“也许他真的在和上帝对话。”后来一段时间,他会试着去跟上兰波对幻象的描述,绝望之下,他说道:“我懂了!是的,我懂了!”但兰波很清楚这不是真的,只不过是说出来取悦他的话而已。他也不做回应,只是耸耸肩。魏尔伦怎么可能真的理解他所见到的东西呢?魏尔伦只会哭泣,为自己从神的恩典中被放逐、为自己犯下的罪而哀叹。他怎么可能理解作为神的快乐和超越罪孽的体验呢?
狂喜逐渐燃烧殆尽,兰波开始感到幻灭,最终产生了厌恶,这段关系只剩下味同嚼蜡的部分。他对自己和魏尔伦的关系走向失败的自觉、对这段经验的虚无的自觉,都是他精神层面上失败的一部分,也部分导致了他最终的崩溃。
随着爱情逐渐消失,他的性情也受到了影响。兰波个性中虐待狂的特征也开始显现。于是,他以伤害魏尔伦为乐,他会对一切他那单纯的朋友天性不喜的东西表达爱慕,假装自己比现实中更愤世嫉俗、玩世不恭。他会嘲弄一切魏尔伦喜爱、珍视的东西;于是后者常常会因绝望而落泪,此时他便会用愤怒和厌恶来对待他,并对他进行辱骂。
这种施虐获得的真实的快乐让他乐于通过向美德施加残酷、让光荣背上骂名的方法来恐吓魏尔伦。“我是斯堪的纳维亚人的后代,”他曾大声喊道,“我的先祖们曾在自己四肢上穿孔,并饮下自己的血。我会割伤自己的全身,我会在全身都文上文身,因为我想像蒙古人一样丑陋。你等着瞧吧!我要在街上嚎叫,因为我想要因愤怒而变得疯狂!”
有的时候,当他处于一种狂野的情绪中时,他会和魏尔伦打架,并伤害他的身体。有一次,在“死老鼠”咖啡馆,他当着许多朋友的面对魏尔伦说道:“把手平放在桌上,我要做个试验。”当他的朋友遵从他的要求时,他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把小刀,戳伤了那双因对他充满信赖而平放在他面前的手。魏尔伦立刻起身离开了咖啡馆,但兰波追着他来到了街上,再一次用小刀戳伤了他身体上多个地方。[265]
但没有什么能让魏尔伦改变并离开他那心爱的朋友。
有时在兰波喝醉后,他会躲在他们住的房子入口处附近黑暗的角落里,等魏尔伦回家时就跳出来吓他,他的双脚从来就不怎么安分。他会对他诉说自己想做的犯罪行为,还会详细地描述自己最后会怎样让对方血流成河。
有的时候,在对魏尔伦的厌恶让他性格中的残忍到达极限时,相反地,他会为自己的铁石心肠而感到悔恨,于是他们和好如初,其中饱含的激情和他们吵架时如出一辙。他会在一段时间里用令人难以承受的善意说出温柔、简单却极有感染力的话语。当他看着他们所在的下流酒吧里周围的人时,他的双眼会饱含泪水。“悲哀的蠢牛!”他会这样称呼他们。他会带着最大的温柔,小心翼翼地扶起那些失去意识、躺在沟渠里的醉汉,他对他们抱有一种母亲对孩子的温柔怜悯。
兰波在对待魏尔伦时喜怒无常,间或对他施虐;他在善良和残忍之间反复变化,这种关系似乎注定会唤醒创作的动力,这种喜怒无常也在《地狱新郎和痴愚童女》的独白中有清晰的体现。
随着魏尔伦和兰波之间关系的发展,魏尔伦和妻子之间也变得矛盾重重。她指责兰波教唆和腐蚀她的丈夫,让他变得不道德;因为自从他开始和兰波交往,他就变得不修边幅;他每天都一直戴着一条肮脏的旧围巾和一顶软毡帽,而不是她心中一个莫泰·德·弗勒维尔家的女婿应该戴的丝绸帽。他常常一整个星期都不换衣服,也不擦鞋。[266]她记得有一天晚上特别可怕,那是科佩的戏剧作品《被弃的女人》首演的晚上,当时保罗穿着前一天晚上入睡时穿的衣服出现,让他们所有人都蒙羞。当时在场的文人都戴着白色领带和看歌剧专用的帽子,他和他们都很熟悉,在场的女士都优雅地闪闪发光,她们用羽毛、珠宝和低胸晚礼服装饰自己。他却穿着肮脏、起皱的西装,头上戴着那顶软帽,脖子上围着那条肮脏的围巾,脚上蹬着没擦干净的鞋,就这样走进了休息室。比他更声名狼藉的兰波则是招摇地依偎在他的肩头,当时他没有别的衣服,只能穿着破破烂烂的浅灰色大衣(因为比他的身形大了好几码,所以晃荡在他身上),戴着一顶不成型、泛着油光、褪色的帽子。无论怎么看,这一对好友当时展现的形象都是极其恶劣的。
在兰波的陪伴下,魏尔伦开始酗酒,喝的比他身体所能承受的还多,因此他很少有清醒的时候。苦艾酒是他们最主要的饮品,对魏尔伦来说,苦艾酒就是毒药,总能引出他心中潜在的残忍性情,让他对身边最近的、手无寸铁的人发泄,而这个人就是他的妻子。她会在床上无眠地躺着,恐惧地等待他回家;只要听到他上楼的脚步声,她就能判断出他回来时是醉着还是清醒的状态。[267]那些他醉酒回家的晚上,他固执地认为自己必须一把火烧了她父亲存放武器的柜子;这个柜子就在她隔壁的房间,那面墙正靠着她的床。她会充满恐惧地躺在床上——毕竟她当时只有十八岁——听着喝醉的丈夫踉踉跄跄地上楼的脚步声。
没有什么能够为魏尔伦对待妻子的行为辩护。然而,对于魏尔伦这样脾气的人来说,她也是最让他气恼的那种妻子。她为自己的自制力感到自豪,在被打一边脸时会温和地把另一边脸也转过来,任他打骂。她曾经这样说过:“我从不开口回嘴。”但这只会给她丈夫那无名的愤怒火上浇油,让他成为完完全全过错的一方。但凡她做出任何报复的行为,和他共担一些不能控制自己坏脾气的骂名,那么他最终还是会对她更好一些的。但她总是默默地承受一切;和默默忍受、被打了一边脸再把另一边转过来的行为相比,没有什么更能激起一个人心中最恶毒的一面。
“每当他喝醉后回来,”她写道,[268]“他都会低声辱骂我,但我从来没有回过嘴。有的时候他会打我,我也从来没有反抗过。我从来都没有觉得愤怒或不甘,我只是感到彻骨的悲伤。”
一天晚上,他对她说:“我要烧了你的头发!”然后他点燃了一根火柴,把它放在离她的头很近的地方,据她说,她没有做出任何阻止他的行为。幸运的是,火柴在烧了她散落下来的发梢后就灭了。又有一次,他一拳把她的嘴唇打到开裂;还有一次,他用一把尖刀抵住了她的喉咙,然后又割伤了她的手和手腕。
兰波怂恿魏尔伦继续酗酒和纵欲,他说服他相信,这个世界上最滑稽可笑的就是顾家的男人,而且这种循规蹈矩的做法只能让一个男人的精神受到腐蚀。为了让他和妻子对立、仇恨她,他使出了浑身解数,因为他无法原谅自己来到巴黎那晚她对他的羞辱。兰波和他的母亲一样,没有原谅他人的能力。
与此同时,兰波搬出了莫泰·德·弗勒维尔家。正如我们所知道的,直到1871年12月底魏尔伦为他在康帕尼—普雷米尔街租下一间房之前,他辗转了许多住处。圣诞节期间,魏尔伦离开巴黎去拜访亲戚,直到1月13日才回来。之后就发生了他和妻子之间最恶毒的一次争吵,这也导致了两人的分居。他到家时,她正躺在床上,因为她还没有完全恢复健康。晚餐结束后,他立刻上楼进了她的房间。他愤怒地说了些话,然后开始抱怨咖啡难喝,还说他要和朋友们一起去咖啡馆喝上一杯给人喝的咖啡。由于他当时距离清醒的状态远得不是一点点,她非常害怕,并没有回答他,但这种长久的忍受、耐心的宽容让他感到羞耻,让处于醉酒状态的他陷入了狂暴的状态,他对她喊道:“是你的冷静让我变得这么疯狂,现在我要一次性永远地结束它。”[269]
于是他抓起还在襁褓中的儿子,把他扔向墙上;他能够活命完全是因为身上的襁褓足够厚实。接着,他抓住了妻子,用指甲抓伤她的双手;然后,他把她扔到床上,开始掐她的脖子。她的父母听到她呼救的声音,冲进房间里,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把两人分开。
第二天,他没有回家吃晚餐,但还是在午夜时分回到了家中。他又一次造成了混乱,离开家时,他说自己再也不会回来。他扬言说自己会和他母亲住在一起,但实际上他去了康帕尼—普雷米尔街,和兰波住在一起,那里也是《诗人和缪斯》中描写的寻欢作乐的场景所在,这首诗收录于魏尔伦的诗集《今与昔》。
她的父亲此时坚持要求她申请分居,并写信给魏尔伦向他告知此事。魏尔伦则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恐慌,他的态度变得温和驯服。他双眼含泪,乞求玛蒂尔德的原谅,并承诺一定会做出改变。她答应在康复之后会回到他的身边,但有一个条件,那就是兰波必须被送回夏尔维勒,并且她的丈夫不能再与他有任何联系。魏尔伦爽快地答应了她所有的条件,并成功地说服了兰波离开巴黎一段时间。[270]但是,在他走后,魏尔伦并没有遵守对妻子的承诺,而在夏尔维勒的兰波为自己成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女人一时之念的牺牲品而感到怒火中烧,他给玛蒂尔德写了一封信,但后来被销毁了。然而,他并不是纯粹自发地写了这封信,这封信是在魏尔伦的鼓励下寄出的;他给了兰波可以确保书信寄达的住址,还乞求他保持一段时间的耐心、对自己保持信心,他还承诺说,分居几个星期他就能修补好自己的婚姻,然后他们就能再次在一起、永不分离了。[2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