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上,尤其是佛教时期,中国新疆地区是文化、宗教、种族以及语言等人类文明交融之地,这一点可以从沙漠遗址发掘所得的各类文物中得到证明。其中,这一地区受到印度文化的影响尤为明显,几乎所有的出土文物都可以找到这种影响的痕迹。这些影响,来自公元前后的几个世纪佛法兴盛之地和佛教传播大本营的印度西北部地区。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对那里充满了好奇与无穷尽的遐想。
45年前,在我开始为印度政府服务的时候,帕米尔遍地高原和像阿尔卑斯山一样优美的克什米尔自然风光,是上天赐予我最特别的恩惠。那里最符合我的兴趣与性格,是我进行学术研究与工作的最初场所。在那里,我曾经花费好几个假期进行考察旅行,并根据古代梵文文献的记载,从事关于克什米尔历史问题的考证和研究。我花了很长时间在海拔1100英尺的高山上安营扎寨,风餐露宿,从事艰苦的考古发掘与研究工作。再后来,我的学术兴趣转向更北部的遥远地区。长年与世隔绝的高山生活,让我把克什米尔的帐篷当作了自己的家。而我的探险考察也都是以克什米尔为出发地的。
兴都库什山位于喜马拉雅山的北侧西端,是帕米尔高原的西向大山,也是印度河河谷与中亚内流河流域的分界线。每次探险考察,只要有机会,我都尝试寻找一条新的交通路线。我的三次探险旅行都经过荒凉的喜马拉雅山西部,那里给我留下了一生中最动人的回忆。
1900年 中国正史的相关记载,一向被我当作古代中亚历史与地理方面的指导性资料。有趣的是,时过不久,这些记载的正确性就得到了进一步证实。前面我曾介绍,公元747年,中国唐朝将军高仙芝率领大军进入当时被吐蕃人占领的亚辛和吉尔吉特两个地区。早在若干年以前,我就阅读过中国古代史籍关于这方面情况的翻译材料,那时我曾断定:高仙芝及其1万多人的大军从疏勒 (10) 出发以后,横越帕米尔高原所走过的道路,就应该是经过巴洛吉尔和达阔特这两个山口。事实上,从阿姆河上游山谷经过巴洛吉尔进入玛斯杜杰河源头河谷,再从那里前往亚辛,满布冰川通行艰难的达尔阔特山口是唯一可行的通道。
曾经发生过这样伟大历史事件的交通路线当然有必要进行实地考察。对于任何军事行动而言,帕米尔高原与兴都库什山都是巨大的天然障碍。有史以来,人员众多的军队如此有组织地越过此地,恐怕都要以高仙芝他们为首例。高山耸峙,缺少最基本的给养,其困难程度难于想象。在这种情况下,唐朝军队是如何坚持下来的呢?即使是以上情况中的任何一种,都足以难倒现代军队的任何一个参谋本部了。
5月17日,本着验证历史的目的,我们登上了海拔15400英尺的达尔阔特山口。登山的过程表明,这是一件十分冒险的事。山岭上,从北向南有一条长达数里的巨大冰川延伸而来。这个季节,山上积雪很深,雪层下面隐蔽着许多冰川裂隙,危险时时存在。经过九个多小时的挣扎,我们才最终到达山口顶部。即使是我们的向导——强壮的玛斯杜杰人和瓦罕人,他们也一直坚持认为,在这么早的季节是不可能翻越这些山口的。这次登山的经历,以及后来翻越巴洛吉尔到达阿姆河流域的考察过程都充分说明,中国官方对于高仙芝这支伟大的远征军的所有记载,尤其是地形方面的记载,连细节都非常准确。
当我站在积雪闪亮的山顶,沿着陡峭的山坡俯视6000英尺以下的亚辛河谷,才真切地体会到高仙芝的大智大勇。他的士兵起初一定是极不情愿地被迫前进。后来则因为进入绝地,不得已只有挣扎着努力前行了。这些士兵的统帅对于前方路途的险恶情况恐怕早就了然于胸,因此他十分聪明谨慎地安排行军计划,鼓励士兵们义无反顾地进入前方深邃的峡谷。高仙芝的大队人马越过这道天险,突然出现在亚辛占领守军面前,大大出乎了敌人的预料,使得他们狼狈不堪,从而使唐朝军队在战争中取得完全胜利。至于高仙芝所使用的军事战略则是另外一方面的问题,这里我们暂且搁置不谈。当时我感觉非常可惜的是,这位勇敢的中国将军竟然没有在险峻的达尔阔特山口建立纪念碑之类的东西来记录这一伟大的壮举。就高仙芝的部队所遭遇的困难而言,横越达尔阔特以及帕米尔高原其他险峻的山口要隘的困难程度,要远超欧洲历史上从汉尼拔一直到拿破仑和苏沃洛夫等著名将领率领军队翻越阿尔卑斯山面临的难度。
两天后,我们翻越兴都库什山主峰,到达帕米尔高原最低处的巴洛吉尔。我们到来的这一年,这里的雪下得很大,使得本来很容易通</a>过的山口因积雪壅塞而变得难于通行。如果没有阿富汗政府方面的大力援助,我们的辎重根本无法通过。
现在我终于能够站立在阿姆河源头河谷了。从阿姆河源头顺流而下,便是我自幼渴望接近的古代大夏人的活动区域。现在,我来到这里,不禁百感交集。以前我曾经多次努力接近它,但是每次都未能如愿。现在,不利的政治形势依然如故,但是由于探险队得到阿富汗国王(即埃米尔)的支持,所以在给养极度缺乏的瓦罕地区,我们从帕米尔向东进入中国的行程安全却得到了充分保障。
沙尔哈德是阿姆河流域地势最高的一个村落。在这里,我们受到十分友好热情的接待。阿姆河流域的阿富汗边防军指挥官什林迪尔汗受命带领士兵来这里护卫我们。什林迪尔汗是一位可爱的老战士,他在阿富汗国王埃米尔·阿卜杜拉曼即位前后的纷乱战火中身经百战。他极为熟悉巴达赫尚地区,说起这里的民族、历史、文化、古迹等更是兴致盎然,滔滔不绝。据这位温文尔雅</a>的老兵讲,他少年从军,在伊萨汗大动乱时期以及后来阿卜杜拉曼时期,戎马倥偬,在纷飞战火中据鞍顾盼,雄姿英发,最终帮助国王平定叛乱,恢复秩序。听他讲述这些往事,我的思绪也随之飘往阿富汗往昔的历史烟尘中。我多么想留在阿姆河流域,收集和发现更多鲜活的历史记</a>载与传说,可是我的探险队当时面临十分严重的困难。由于阿富汗方面派遣的护卫队随同我们一起驻扎在这里,而瓦罕民间的粮草有限,使得当地给养供应问题日益严重。当地人不断向我诉苦。不得已,我只好带领队伍启程继续前行。
我们沿着阿姆河河谷向上行进的头两程十分危险。这里的道路,冬天因为河水冰冻溢出而寸步难行,夏天则又因积雪壅塞道路而令人头痛。好在我们租用的巴达赫尚小马十分适应环境,尽管情形紧张得令人胆战心惊,但它们依旧沿着悬崖绝壁,徐徐行进。在这个过程中,多亏阿富汗护卫队士兵的多方看护,我们的行李、辎重等才没有掉落到波涛汹涌的激流中。
由于天气严寒,我们在波扎伊拱拜孜的柯尔克孜人帐篷里留宿了一晚。利用停留的一天时间,我顺便考察了帕米尔小湖。这个湖泊位于高原荒凉的山谷中,是“世界屋脊”之上种种奇妙景观中的一个。这里的山谷地势较为平缓,积雪甚多,看上去好像一条山脉,恰好成为帕米尔大湖和帕米尔小湖的分隔界限。我很清楚地分辨出,翻越这里就应该是那条穿越“世界屋脊”的道路了。这条道路曾因马可·波罗生动形象的描述而声名远播。十几个世纪以前,我最为敬仰的中国佛教护法圣人玄奘</a>从印度求法归来,就曾经走过此路。马可·波罗之后,第一个到过帕米尔大湖的欧洲人是伍德中尉。他于1838年来到这里。而我,则是在他之后第九年才踏上这条历史悠久的道路。
在阿姆河干流喷赤河上游,我们沿着瓦罕 (11) 走廊山口的一条古道行进。山路两边都是冰川。克尊勋爵认为这里是阿姆河源头。经我实地考察,证实了这一观点十分正确。我们花费了一整天时间才艰难地越过这里。走过山口,就意味着我们已经越过中国与阿富汗的边界线,进入中国境内了。正式出发时是中午以前三小时,为了防备运送行李辎重的瓦罕人和柯尔克孜人中途逃跑,护送我们的阿富汗卫队一直驻扎在山脚下等待我们越过边界。这个季节,瓦罕山谷的积雪仍然很厚,上午气温虽然说低达华氏25度,可是积雪却非常松软,以至于我们不得不卸去柯尔克孜人强壮的雪原之舟——牦牛的所有负重,任其自行跟在队伍之后。在这个过程中,最让人担心的是阿富汗护卫队士兵,他们强逼瓦罕人和柯尔克孜人拼命挣扎着把我们的辎重运过山口。尽管有阿富汗卫队士兵协助,但等我们全部进入中国境内的第一站,找到一块干爽地方和一些燃料准备宿营时,已经是深更半夜了。
塔格敦巴什帕米尔山顶是1900年我第一次踏上中国领土的地方,如今我又一次来到这里。离开高峻的山顶,沿着陡峭的山路走下来,听在山谷中游牧的萨尔库勒人 (12) 说,当地的冬季长达10个月,夏季仅有两个月。公元642年,玄奘久居印度返回唐朝时,也曾经过这里。以前我曾追寻玄奘的足迹参拜过许多佛教圣迹,现在则仍然是沿着他的足迹行进,只不过是目的地更加向东而已。
下山途中,根据当地人的讲述,我找到了一座废弃已久的石堡,这让我欣喜不已。当地流传着一个奇怪的传说,说是古代有一位王室公主,从中国前往波斯,路过此地,特建此堡以保平安。在一座陡峭荒凉的山岭上,我找到了那座传说中的堡垒。堡垒矗立在塔格敦巴什河一条深邃幽暗的河谷边。当地人现在称之为克孜库尔干,意为公主堡。公主堡在玄奘的时代就已经被废弃了很长时间。但是由于当地气候干燥,因此城堡的护城墙仍清晰可辨。护城墙用土坯和松树枝条相间垒砌而成。这种建筑方法,与由此地往东所有汉代长城及其边防军事建筑完全一致。
到达萨尔库勒首府塔什库尔干 (13) ,我再次探访了塔什库尔干古城。古城位于大片河谷草甸边的一块台地上,四周城墙用石块砌筑而成。古城中央的堡垒建筑已经坍塌,不过那里还有人居住,形成一个极小的村落。离开塔什库尔干,向东北方向行进,越过海拔15000英尺的齐齐克里克一带,沿途经过慕士塔格 (14) 大山,以及众多小山岭,便可到达喀什 (15) 。为了赶路,我们全然不顾沿途因冰雪融化河水暴涨的洪水威胁,以六天走完180英里的急行军速度前进。途中,我利用一切时间进行地形学和考古学方面的考察,最终确认我们所走的路线与玄奘当年所走的路线完全一致。
到达喀什后,我以客人的身份居住在我的老朋友——英国驻喀什代表马继业先生家里。在喀什,我终日忙于组织我的探险考察队,张罗购买骡马骆驼等繁杂事务。因为有马继业先生的帮助,有时候甚至完全仰仗他个人的力量,才使得我的探险考察活动最终得到当地官方的允许。不过马继业先生对我最为重要的帮助是介绍了一位名叫蒋师爷 (16) 的中国人做我的汉文秘书。我学习当地通行的维吾尔语一点也不困难,却苦于没有充足的闲暇时间来学习当地官方使用的汉语。
蒋师爷不仅是一位优秀的知识分子和秘书,而且在我的个人学术兴趣方面,他也是一位不畏艰难的可靠助手,这一点对于我的探险考察而言极为重要。我粗略地跟蒋师爷学会说一些中国话之后(令我非常懊悔的是,我后来发现跟蒋师爷学到的只是一些很麻烦的湖南官话),便开始了我们的合作。在以后漫长而艰苦的旅程中,无论情形如何艰难,他那永远乐观的伙伴态度,常常使我疲惫的精神为之振奋。受过教育的中国人天生都对历史感兴趣。我们所从事的探险考察工作,对于他而言简直是如鱼得水。蒋师爷身材瘦长,是那种养尊处优一生不离衙门工作的秀才。对于荒野中的考古生活,他虽然一直觉得苦不堪言,但仍能怡然接受。这常常让我惊叹不已。另一方面,凡是我们在绿洲接受当地官员的款待,他对所有美好的东西又总有敏锐的鉴赏能力。蒋师爷十分健谈,他诙谐的谈吐,常常能振奋全队人员的精神。令人痛惜不已的是,这样一位我多年以来渴望永远拥有的精明能干而又忠实的中国同伴,现在竟然永远离开了人世。
6月23日,我们从喀什出发前往目的地和田。此行向东南沿商道要走14天。和田是塔克拉玛干沙漠南部一个最重要的绿洲区域。有史以来,和田的自然环境可能没有什么大的变化。第一次在和田进行探险考察,我就在它东北方遥远的沙漠深处发现了一处遗址,并在遗址中找到佛教时期的很多珍贵文物。我敢肯定,在那里依然有很多十分有趣的考古工作可以去做,那里有无穷尽的资料等待发掘。从那以后,我一直渴望重返那里,做一次更大规模的考古发掘工作。由于夏季的沙漠酷热难当,沙漠遗址中的发掘工作必须在9月以后才能进行,所以9月之前,我只好把考察注意力转向地理勘测和其他方面的工作。
我在繁荣兴盛的莎车停留了几天。塔里木河 (17) 从群山中奔腾而出,流到莎车,充分地发挥出河水的灌溉效用。离开莎车向南,我继续转向昆仑山行进。不久,当我们在一小片沙漠绿洲科克亚忙碌地工作时,我就已经收集到大量鲜为人知的巴克波人的体质人类学测量资料。我们使用的测量和照相器材对人完全无害。然而巴克波人却以为我们要摄取他们的性命,于是纷纷从栖身的高山河谷中惊慌失措地四处逃散。虽然经历了一阵混乱,但我们的测量工作仍取得了出乎意料的成果。根据收集到的测量材料来看,这个小聚落的人们虽然像塔里木盆地其他绿洲居民一样讲维吾尔语,但是由于他们居住在深山之中,所处环境与四周隔绝,相对封闭,所以仍然保留有显著的欧罗巴人阿尔卑斯种型的体格特征。这个聚落所代表的人种,在古代很可能广泛分布在和田及其以东的塔克拉玛干盆地南缘一带。有证据表明,就像现在阿姆河上游瓦罕、苏格尼斯 (18) 等地所使用的语言一样,他们原来使用的语言应该是东伊朗语。根据我们在和田沙漠遗址中发掘所得的文书材料来看,古代和田人使用的语言也属于这一语系。
我们取道昆仑山边远的一条小路进山进行地理勘测,直到7月底,我才到达和田。五年前,我进行第一次探险考察时,就把和田绿洲作为我最喜爱的考古基地。此次故地重游,我倍感欣慰。此外,让人感到快慰的,还有当地绅士和侨居此间的阿富汗商人朋友,以及当地按办所给予我的接待。由于得到中国官员的帮助,此后的四个星期里,我得以迅速出发,去做我感兴趣的工作,完成我1900年在和田南部昆仑山脉高海拔地区的剩余调查工作,即对和田两大河流之一的玉龙喀什河源头冰川做更为详细的地形学方面的考察与测绘。
沿着我1900年考察时发现的一条道路上行,不断翻越陡峭的山岭,我于8月中旬到达尼萨村。到达之后,我立即开始测绘从昆仑山分水岭上延伸下来的大冰川地图。这里气候极为寒冷,岩石分裂的现象随处可见。为了建立测量基点,我们爬上了险峻峭壁的顶端。从山岭上滚落下来的巨大石块几乎完全覆盖了山谷中的冰川,冰川上覆盖的岩石层中夹杂有黑色的冰河砾石,远远望去,山谷的开阔地带犹如突然凝固的巨大黑暗波涛,令人惊心动魄。从冰瀑、冰川断裂塌陷形成窟窿等可以看出,这些巨大的岩石堆在以极为缓慢的速度稳定前进。这些地方显露出来的冰面几乎也完全是黑色的。在奥特鲁兀勒冰川考察时,我曾经在极端困难的情况下,从冰川口向上一直爬行到海拔16000英尺的高处,观察从远处海拔约23000英尺的雪峰上延伸下来的明亮冰雪带,而远处的雪峰却永远只能可望而不可即了。
冰河时代末期遗留下来的这些冰河化石遗迹近几千年来在不断地消逝,使得这一地区所有依赖冰川融水为基本水源的河流流量减少。假如这就是依靠这些河水灌溉的绿洲耕地减少的主要原因,那么,很可能正是由于昆仑山上覆盖了各大冰川的岩石堆积,对这一地区整体水量的减少产生了较大的影响。
在海拔13000英尺的高处,即我们所在的喀什库勒冰川下方约3英里处的尼萨村,可以清楚地看见巨大的冰川砾石堆积。不知从何时开始,由于严重的尘降,在这些远古时期就已经存在的冰川砾石上又堆积起一层厚厚的黄土。这种尘降,就是我们经常看到的,每当被风吹起便从沙漠里飘来的沙尘。只有在海拔12500英尺到13000英尺的高度,水分挥发才比昆仑山其他地方多些,这里生长一些青草和高山植物,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从这个高度向下,山谷中的荒凉气氛陡增,根本没有植被覆盖。这也告诉我们,这里的自然风化速度很快。昆仑山边缘那些锯齿形险峻山峰以及幽深的峡谷,完全是风蚀所致,它们明确地向我们展示着全部风化进程。
在这座寂静荒凉的大山深处,仅有的居民就是那些半游牧的山民,以及从和田绿洲放逐到这里的重刑囚犯。他们的总人数虽然还不到200人,但他们妨碍了我们的行程,其后果比这里恶劣的自然环境带来的影响还要严重。看来,人们称这里为“喀让古塔格”,意为黑盲山,是很有见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