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飞往巴黎的航班上,汤姆注意到法兰克的头发已经留得很长,几乎盖住了脸上的痣。自从八月中旬汤姆建议他把头发留长,他就没理过发。正午到下午一点之间,汤姆会把法兰克送到露特西亚酒店,交给瑟罗和约翰尼·皮尔森。昨晚在里夫斯家,汤姆提醒法兰克要是瑟罗没有帮他把护照捎来,或者叫母亲从缅因州寄来,他该考虑补办一本真护照。
“你看这个了吗?”法兰克递给汤姆一本塑面小开本航空杂志,“有咱们去过的地方。”
是一篇介绍罗密哈格酒吧变装秀的短文。“我敢打赌他们没去过驼峰!这是给游客看的杂志。”汤姆笑着说,尽可能地把腿伸直。坐飞机越来越不舒服了。他坐得起头等舱,但是欧洲各国的货币汇率涨了不少,花太多钱会让人有负罪感,而且他也不想别人看到他坐在头等舱里。为什么呢?每次登机,经过宽敞豪华的头等舱,看到一个个还没起飞就被拔掉的香槟软木塞,他就很想踩这些乘客的脚。
这一回,由于并不期待露特西亚酒店的会面,汤姆提议从机场搭火车到巴黎北站,再打出租车。在北站排队等出租时,他们看到至少三名脚穿白色高筒靴、臀部挂着枪的警察在一旁维持秩序。乘车前往露特西亚酒店途中,法兰克表情紧张,一言不发地盯着窗外。他在想该摆出什么样的姿态吗?对瑟罗是“别碰我”?对哥哥是找个蹩脚的借口,还是和他对着干?法兰克会不会坚持要留在欧洲?
“你也不想让我哥哥为难。”法兰克紧张地说。
汤姆点点头。他希望法兰克平安回家,继续他的生活,去学校,面对他应该面对的事,学会如何生存。十六岁的孩子,尤其是像法兰克这种家庭出身的孩子,还不能离家独自闯荡,像从贫民窟或者不幸家庭出来的孩子一样去街头讨生活。出租车慢慢开到露特西亚酒店的大门。
“我有法郎。”法兰克说。
汤姆让他付了车费。门童帮他们把两个行李箱搬下车,但刚走进招摇的酒店大堂,汤姆就对门童说:“我不住这儿,麻烦你帮我寄存半小时就好。”
法兰克也要求寄存。一个行李员走来,给了他们两张单子,汤姆装进口袋。法兰克从前台回来,说瑟罗和他哥哥出去了,一小时内回酒店。
他们居然不在。汤姆看看手表,十二点过七分。“也许他们出去吃午饭了?我到隔壁的咖啡吧打个电话回家,你要去吗?”
“嗯!”法兰克率先走出大门,低着脑袋走在人行道上。
“站直了。”汤姆说。
法兰克马上把背挺直。
“能帮我点杯咖啡吗?”走进咖啡吧时,汤姆对法兰克说。他走下旋转楼梯,找到厕所旁的投币电话。他投进两法郎,免得待会儿手脚一慢,晚了几秒钟投币,电话就被切断。他拨通丽影的号码,安奈特太太接了电话。
“哎呀!”听到他的声音,安奈特太太似乎要晕过去。
“我在巴黎。家里一切都好吗?”
“噢,都好!太太不在家,她和闺蜜出去吃午餐了。”
汤姆注意到了安奈特太太的措辞。“告诉她我今天下午回来,大概——四点。反正六点半之前一定到家。”他加上一句,想到里昂车站从下午两点到五点没有往返巴黎的车次。
“你不要海洛伊丝太太去巴黎接你吗?”
汤姆说不用了。他挂断电话,回到法兰克身边,咖啡已经端上来了。
法兰克坐在吧台旁,面前的可口可乐几乎没有喝。他把嘴里的口香糖吐到从大烟灰缸里捡起的一个捏皱的空烟盒里。“抱歉,我讨厌嚼口香糖,不知怎么的就买了。还有这个。”他推开可口可乐。
男孩走向门边的点唱机,这个盒子正播放一首用法语演唱的美国歌曲。
法兰克走了回来。“家里一切都好吗?”
“嗯,谢谢。”汤姆从口袋里掏出几枚硬币。
“已经付了。”
两人出了咖啡馆。男孩再次埋着脑袋,汤姆一言不发。
汤姆叫法兰克去前台问问,拉尔夫·瑟罗总算回来了。他们坐上一部装饰华丽的电梯,汤姆顿时联想到一幕演出糟糕的瓦格纳歌剧。瑟罗是个冷酷而高傲的人吗?如果是,那就有意思了。
法兰克敲了敲620号房的房门,门马上开了,瑟罗热情地迎接男孩进屋,一声不吭,他又看着汤姆,脸上保持微笑。法兰克优雅地把手一扬,领汤姆进去。门关上前,谁也没有说话。瑟罗穿着衬衫,袖子卷起,没有打领带。他是个矮胖子,快四十岁了,红色头发剪得很短、微微卷曲,一张脸棱角分明。
“我的朋友汤姆·雷普利。”法兰克说。
“你好,雷普利先生。——请坐。”瑟罗说。
房间宽敞,有很多椅子和沙发,但汤姆没有马上坐下。右侧有一扇门关着,左侧窗户旁边的门开着,瑟罗去喊约翰尼,对法兰克和汤姆说约翰尼大概在洗淋浴。桌上摆了报纸和一个手提箱,更多的报纸散落在地板上,还有一台晶体管收音机和一台录音机。汤姆猜这里不是卧室,而是两个卧室中间的小客厅。
约翰尼走了进来,他个子很高,脸上挂着微笑,鲜粉红色的衬衫还没来得及塞进裤腰,棕色直发,发色比法兰克淡一些,脸也窄一些。“法兰吉!”他摇着弟弟的右手,几乎给了他一个拥抱,“你好哇?”
这声“你好哇”似乎也说给汤姆听,汤姆觉得一踏进620号房,就像是到了美国。法兰克把汤姆介绍给哥哥,两人握了握手。约翰尼看起来是个直率、快乐、随和的人,虽然已经十九岁了,看上去却只有十七八岁。
接下来该谈正事了,瑟罗结结巴巴地开了口。他首先转达皮尔森太太的谢意,叫汤姆放心,说那笔钱已经到了苏黎世银行。
“所有的钱,除了银行手续费,”瑟罗说,“雷普利先生,我们不知道详情,不过——”
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汤姆心想,没认真听瑟罗接下来说了什么。他不情愿地坐上一个装了软垫的米黄色沙发,点了一根高卢牌香烟。约翰尼和法兰克在窗边低声交谈,语速飞快。法兰克看起来又生气又紧张。约翰尼提到特瑞莎了吗?有可能。他见约翰尼耸了耸肩。
“你说警察没有介入,”瑟罗说,“你去了他们的公寓——你怎么做到的?”瑟罗笑得很大声,也许他觉得硬汉对硬汉就该这么笑,“了不起!”
汤姆完全不想搭理瑟罗。“行业秘密。”汤姆说。他还得忍受多久?汤姆站起身。“我得走了,瑟罗先生。”
“走了?”瑟罗还没来得及坐下,“雷普利先生,除了跟你见面——向你表示谢意——我们还不知道你的具体住址!”
要寄酬金给他?“在电话簿里。塞纳-马恩省,维勒佩斯镇,七十七号。——法兰克?”
“是,先生!”
男孩突然满面愁容,和汤姆八月中旬在丽影见到他时一样。“我们能到里面去一下吗?”汤姆问,他指的是约翰尼的房间,房门还开着。
可以,约翰尼说。汤姆领法兰克进了房间,又关上房门。
“别告诉他们那晚发生的事儿——在柏林的那个晚上,”汤姆说,“尤其别说死了个人,好吗?”汤姆到处看,没有发现录音机,只看到床边的地板上有一本《花花公子》,还有几大瓶橘子汽水立在托盘上。
“我肯定不会。”法兰克说。
男孩的眼神似乎比哥哥更成熟。“你可以说——好吧——我没能按时送赎金过去,所以钱在我那儿。好吗?”
“好。”
“我 “我可没有又黑又长的睫毛!——汤姆,关于绑架的事,之前你没找到他,是什么意思?”
“改天吧,详情我慢慢告诉你。反正你也看到了,我们都没受伤。”
“他妈妈呢,知道绑架的事吗?”
“肯定知道,因为要筹赎金。我只是——我告诉你这些,是想说明那孩子今晚为什么有点奇怪,他——”
“他很奇怪。他当初为什么离家出走?你知道吗?”
“不太清楚。”汤姆知道,自己永远不会把法兰克告诉他的事透露给海洛伊丝。哪些事能告诉她,哪些事该瞒着她,汤姆心头像秤杆上的刻度一样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