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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四二年五月,果戈理又离开俄国,重新开始他在国外的神秘漂泊。滚动的车轮为他编写了《死魂灵》 * * *
[1] Gilbert Keith Chesterton(1874-1936),英国评论家、诗人、散文作家和小说家。此处所说的小说是指他的四十八篇布朗神父探案小说。
[2] 法文,不符合规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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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仿佛就是一块滚动的罕见的卵石,上面长出了——或者说,心里想他会长出——一种罕见的苔藓,花了许多个夏季,从一个温泉胜地漂泊到另一个温泉胜地。他的毛病难以医治,因为他的毛病模糊而多变:抑郁症发作的时候,他的思想就会麻木,带着可怕的预感,只有环境的突然改变才能缓解病症;否则,就会出现肉体痛苦反复发作的状态,身体哆嗦,衣服穿得再多也无法温暖他的四肢,这时候唯一起作用的是,假如能坚持重复进行,快步走——时间越长越好。这是个矛盾的说法,一方面不停地运动才能激发灵感,一方面这个运动客观上又使他无法写作。然而,在意大利度过的冬天相对而言尽管是舒服了一点,却比坐在不安定的驿站马车上时更写不出东西。德累斯顿、巴德加斯泰因[1]、萨尔茨堡、慕尼黑、威尼斯、佛罗伦</a>萨、罗马、佛罗伦萨、曼图亚、维罗纳、因斯布鲁克[2]、萨尔茨堡、卡尔斯巴德[3]、布拉格、格雷芬堡[4]、柏林、巴德加斯泰因、布拉格、萨尔茨堡、威尼斯、博洛尼亚、佛罗伦萨、罗马、尼斯、巴黎、法兰克福、德累斯顿——然后又从头来一遍,著名旅游城市名字不断重现的这一连串地方,确实不是一个要寻求疗养的人该走的路线——或者不是寻求疗养,而是收集大饭店的标志到莫斯科炫耀,不管它是俄亥俄州的莫斯科[5]还是俄国的莫斯科——它只不过是一条恶性循环的虚线,并无地理学上的意义。果戈理的温泉疗养胜地并非真是空间意义上的。对他来说,中欧只不过是一个视觉现象——唯一真正关系重大的、唯一真正令人困惑的、唯一真正的悲剧是,他的创造力在不断地和令人绝望地衰退。托尔斯泰放弃小说创作,去追求伦理、神秘主义和教育上的强烈欲望的时候,他的天才已经成熟,是气色健康的,而且从他逝世后发表的生前未完成的虚构作品片断来看,在安娜·卡列尼娜死了以后,他的艺术依然在发展。但是果戈理是一个写书不多的人,而且他拟订的要写一本关于他的一生的书的计划正好与他作为一个作家开始衰落的时间相吻合——即在他写了《钦差大臣》、《外套》和《死魂灵》 “抛开你自己的一切杂事,忙于我的事务”——这是一般的调子——假如收信人是坚信“帮助果戈理即帮助上帝”的信徒,这样的调子当然是非常合乎情理的。但是,收到从罗马、德累斯顿和巴登巴登寄来的书信的现实的人认为,果戈理要不是发疯了就是在故意装傻。也许他在行使他的神授之权的时候也并不很一丝不苟。他把他上帝代表的自在地位用于个人目的,例如,他对过去得罪过他的人提出严厉的批评。当批评家波戈金[2]的妻子去世、做丈夫的痛不欲生的时候,果戈理在信中是这样写的:“耶稣基督会帮助你成为一个有教养的人,尽管你受的教育和你的意向并非如此——她通过我这样说的。”——这是吊唁信中绝对独特的一封。阿克萨科夫是最终决定告诉果戈理他对某些劝告的看法的少数人之一。“亲爱的朋友,”他写道,“我从来不怀疑你的信仰的真诚或者你对待朋友的善意;但是我坦率承认你表现信仰所采用的形式让我觉得生气。甚至——让我觉得可怕。我已经五十三岁了[3]。你还没有出生我就读过托马斯的书了。我绝不会谴责别人的信仰,同样也绝不会接受别人的信仰——可是你却来劝告我,仿佛我是一个小学</a>生——而且对我自己的思想没有丝毫的了解——劝我读《师主篇》——而且要我早晨喝完咖啡之后某个固定时间里阅读,一天读一章,就像做功课一样……这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但是果戈理坚持采用他新近才发现的体裁。他认为他所说的、他所做的都受到即将在《死魂灵》 在他可悲的艰难奋斗期间,他曾有过惊人之举,鉴于他身体的孱弱,这样的举动简直是英勇事迹:他千里迢迢去到耶路撒冷想要寻找他写这本书所需的东西——神授忠言、力量以及创造性的想象——那光景与一个不孕的妇人在中世纪教堂彩色玻璃的阴影中祈求圣母马利亚给她一个孩子一模一样。然而,好多年来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推迟朝圣:他说,他的精神还没有准备好;上帝不希望这么早:“注意他拦在我路上的障碍物”;某种心态(隐约像天主教的“谢恩祷告”)必须具备,以便确保他(绝对异教徒的)雄心勃勃的计划有最大可能获得成功;而且,他需要一个不会让他感到无聊而又可靠的出行伴侣;这个伴侣缄默或是饶舌的时机都将会与朝圣者复杂多变的情绪完全合拍;倘有必要这个伴侣还会把手伸进旅行毯里安抚他一下。一八四八年一月他终于执行他的危险计划的时候,没有任何理由说明他的计划不会转而化作从未有过的凄惨失败。
一位可爱的老太太,果戈理最真诚、最愚笨的通信者之一,纳杰日达·尼古拉耶夫娜·谢雷梅捷夫娜,为了他的灵魂起见他们交流过许多回祷文,她送果戈理到了莫斯科城外的关卡。果戈理的身份证件可能非常完备,但是他讨厌出示证件让人检查,这个神圣的旅程就以一个他习惯用于捉弄警察的病态骗人把戏开始。倒霉的是,这一回把老太太也牵扯进去了。在关卡上她拥抱了朝圣者,掉下了眼泪,并在果戈理的胸前画十字,而果戈理也热情回应。这个时候警察要求出示证件:一名警官想知道到底是谁要出关。“是这位可爱的老太太,”果戈理大声道,说罢坐进马车辘辘地走了,弄得谢雷梅捷夫娜太太非常尴尬。
他给他母亲寄去一份特别的祷文让当地的神甫在教堂里念。在这份祷文里他祈求上帝保佑他在东方免遭强盗抢劫,在渡海的时候不受晕船之苦。上帝忽略了 * * *
[1] John Chrysostom(约347—407),希腊教父、君士坦丁堡牧首,擅长辞令,有“金口”之誉。
[2] ise Pascal(1623-1662),法国数学家、物理学家、哲学家、概率论创立者之一。
[3] 法文,下流笑话。
[4] Peter Simon Pas(1741-1811),德国博物学家、地理学家、旅行家,应卡特琳娜二世之邀来俄国工作,担任圣彼得堡科学院院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