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陀思妥耶夫斯基_三大师传

作者:茨威格 字数:21391 更新:2025-01-09 17:17:51

你不能完结,

这使你伟大。

《西东合集》,歌德

协 调

郑重其事地谈论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和他对我们内心世界的重要性是困难和责任重大的,因为这个独一无二的人的广度和威力都需要一种新的标准。

初次接近,以为是找到了一部封闭的作品、一位作家,可发现的是无限,是一个有自转星球和另一种天体音乐的宇宙。不停息地进入这个世界的思想失去了勇气:对于初步的知识来说,这个世界的魔力太陌生了,这个世界的思想化为烟云进入无限之境太远了,这个世界的信息太古怪了,以至于灵魂不能直接仰视这里的天空,像仰视祖国的天空那样。如果不是从内心去体验,陀思妥耶夫斯基什么也不是。只有在最底层,在我们永恒和不变的生存里,在根源所在的地方,我们才能够有希望与陀思妥耶夫斯基建立起联系。这是因为对于外国人的眼光来说,俄国的风光太陌生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祖国的大草原连道路也没有。那个世界与我们的世界共同之处是多么少啊!在那里环顾四周没有什么令人感到愉快可爱的东西,也难得找到安静的一小时进行休息。神秘朦胧的感情孕育着闪电,又变换为精神上寒冷的、常常是冰凉的明亮。在天空里发出光亮的是神秘莫测的血红色的北极光,而不是温暖的太阳。进入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天地,人们就踏入了原始的世界,这是个神秘的世界,它极其古老,同时又尚未开发。可爱的黎明迎面而来,就像每一次永恒元素临近时那样。人们很快就会虔诚地希望这令人惊叹的景象停留下来。然而又有一种预感警告激动不已的内心:对此地永远不可能习惯,一定得回到我们比较温暖、比较亲切,但也比较狭小的世界里来。人们会惭愧地感觉到,对于平常人的目光来说,这个坚硬的地区太辽阔了,变化太剧烈了。那忽而凛冽刺骨,忽而又火热灼人的空气,对于哆哆嗦嗦呼吸的人来说,也太令人憋闷了。如果不是在这个极其悲凉、可怕的人间之上有一个无边无际、星光闪耀的善的天空,人们真会从这位令人恐惧的陛下面前逃开。那里的天空也如同我们这个世界的天空一样,不过它是在凛冽的精神严寒之中,比在我们气候温和的地方更高地伸进无限。只有从这个地区仰视苍穹,友好亲切的目光才会感觉到无限的人世悲哀中的无限安慰,才会在恐惧之中预感到伟大,在黑暗之中预感到上帝。

只有这样仰视陀思妥耶夫斯基最后的思想,才能够把我们对他的作品的敬畏变成热爱。只有最深刻地认识他的作品的特点,才能明白这个俄国人深沉的博爱和普遍的人性。但是,进入这个强大人物内心最深处的路是多么漫长,又多么曲折呀!这项独一无二的工作以其辽阔显得强大,以其遥远显得可怕。当我们试图从它的无限远处进入它的无限深处的时候,它就变得更加深奥莫测,因为这项工作处处都浸透着神秘。他的每一个人物都有个深入到人世魔鬼深渊的井筒。在他的作品的每道墙壁后边,在他的每个人物的面孔后边,都横亘着永恒的黑夜,都放射出永恒的光明。这是因为陀思妥耶夫斯基通过生活的目的和命运的形态而与生存的一切神秘习俗都结成了密切的关系。他的世界就处于死亡与精神错乱之间、梦想与清清楚楚的现实之间。他个人的问题到处都与人类的一个无法解决的难题紧密相连。每个个别的曝光面都反映了无限性。他的性格作为人,作为作家,作为俄国人,作为政治家,作为预言家,处处都放射出永恒意义的光辉。没有道路通到他的终点,没有问题进入他内心最底层的深渊。只有热情可以接近他,而热情也只能谦卑地自愧,比起他对人的奥秘所抱的独特而喜爱的敬畏态度,更加微不足道。

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从来没有伸出手来帮助我们接近他。我们时代里其他强有力的建筑大师都公开自己的意向。瓦格纳在自己作品的旁边放着纲领性的说明——论战性的辩护。托尔斯泰敞开自己日常生活的所有大门,让每个好奇者都进来,并且对每个问题都作出解释。而陀思妥耶夫斯基除了完成他的作品以外,从来不在其他地方暴露自己的意图。他在创作的热情中把计划都烧掉了。他一生沉默寡言而且很是羞怯,他的外部生活和体态相貌就是令人信服的证明。他只是在青少年时代有过朋友,成年以后他是孤独的。这是因为他觉得,献身于个别人会给他对全人类的爱心带来重大影响。他的信件只透露出他生活的窘困和受刑以后身体的痛苦,绝口不谈自己,尽管信件就是诉苦和呼救。他生命中的许多年份,他的全部童年时代,都模糊不清。他本人在今天已经变得十分遥远和无关紧要,变成了一个传说、一个英雄、一个圣者,但是有些人还看到他的目光充满焦急的渴望。笼罩荷马、但丁和莎士比亚伟大生平的那种真实与预感并存的朦胧使我们也觉得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面貌超脱人间世界了。他的命运不是用文献资料形成的,而是完全用自觉的爱心形成的。

因此,人们只能在没有向导的情况下想方设法摸索进这座迷宫的核心地区,从自己生活激情的线团上解下阿里阿德涅(1)的,也就是精神的丝线。这是因为我们愈是深入地了解他,也就愈是深入地感受到自己。只有当我们达到普遍人性的本质的时候,我们才接近了他。谁对自己了解得很多,就对他也了解得很多。他简直是绝无仅有的全部人性的最后标准。这条进入他的作品的道路穿过形形色色的激情涤罪所,穿过地狱,经过人世痛苦的一切台阶:个人的痛苦,人类的痛苦,艺术家的痛苦,还有最后的痛苦、最残酷无情的痛苦——上帝的折磨。这条道路是黑暗的,为了不误入歧途,必须从内心里燃烧起激情和追求真理的意志。在我们遍游他的堂奥之前,必须首先遍游我们自己的堂奥。他不派出信使,只有阅历通向陀思妥耶夫斯基。他既没有见证人,也没有别的见证,只有艺术家在肉体上和精神上神秘的三一律:他的面貌、他的命运和他的作品。

面 貌

他的面貌首先是像一个农民的面貌:深陷的面颊呈泥土色,简直肮脏,而且还布满皱纹——那是多年的苦难犁成的沟。皮肤龟裂了许多裂口,干渴、枯焦,绷得紧紧的。二十年长期卧病,吸血鬼从这皮肤里吸走了鲜血和光泽。右脸和左脸都很僵硬,犹如两块大石头。斯拉夫人的颧骨很突出,口形严肃,脆裂的下巴颏上长满一片茂密的胡须丛林。土地、岩石和森林,这是一种悲剧成分的风光。这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面容的深度。在这副农民的,甚至是乞丐的面孔上,一切都是低沉的和尘世的,而且没有美。这个面孔单调苍白、暗无光泽,真是散落在岩壁上的一小块俄罗斯草原。甚至那双深陷的眼睛也不能从眼缝中照亮这片松脆的黏土。因为这双眼睛坦诚的火焰明亮、耀眼,但不向外延伸。所以,他那锐利的目光好像往体内看到了燃烧的血液消耗殆尽。他如果闭上眼睛,死亡就会立刻降临到这张脸上,往常把风化的面部特征聚集在一起的高度神经紧张也会沉入昏睡的无生命状态。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面貌如同他的作品一样,在感情的顺序中首先唤醒的是恐惧,接着是犹豫不决的畏缩,然后是充满激情、不断增强的陶醉和惊叹。在忧郁庄严和悲哀的气质中,他脸上的泥土坑,即肌肉的低洼处,才略微明朗一些。他那隆起的圆额头像个半球形的房顶。它放射白光,呈现拱形,突出在这张狭长形农民面貌的上方。这座精神大教堂光亮闪闪,钟声不断,从阴影和昏暗中挺拔而出:在松软的肌肉黏土之上是坚硬的大理石,还有蓬乱的头发丛林。光线是自下而上照到这张脸上的。如果对他的肖像细加端详,那么,就只会感觉到这个宽阔、巨大、帝王气派的额头,它总是越来越闪光发亮,显得越来越宽阔,这副老态龙钟的面孔在疾病中更加愁眉苦脸和枯萎衰老。它高高地、不可动摇地位于多病身躯的上方,像是天空,也像是精神的灵光照临着人世间的悲哀。这个常胜思想的神圣外壳在那张临终时床上的照片上比在其他照片上都更有光彩,因为松弛的眼皮下落盖住了失神的眼睛;没有血色的双手,非常苍白,但却若有所求地紧紧握住一个十字架(就是当初一个农妇送给他这个囚犯的可怜的小小木质耶稣受难像)。现在他的额头照射着他失去灵魂的面容,就像早晨的太阳照射着下方的夜间大地,也像他所有的作品那样,以自己的光辉宣告同一个消息:精神和信仰把他从沉闷的、低下的和物质的生活中解救出来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最终的伟大永远在其最终的深度里:他的面貌从没有比他在死亡中表现得更为坚强。

他的人生悲剧

人世间不会想到,在世界上播种神书要流出多少鲜血。

但丁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给人的 但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主人公不去寻求,更不要说找到与现实生活的关系,这是他的主人公的特点。他们根本不想进入现实中来。他们从一开始就想超越自身,进入无限。他们的王国不属于这个世界。对于他们来说,价值、头衔、权力和金钱的外表形式所具有的价值,既不像在巴尔扎克笔下那样作为目的,也不像在德国人笔下那样作为手段。他们根本不想在这个世界里获得成功,不想提出主张,也不想整理秩序。他们对待自己不加珍惜,而是进行自我耗费。他们不进行计算,而且永远也无法计算。他们想要感觉到自己,感觉到生活,但不是要感觉到生活的阴影和镜子里的虚像,不是要感觉到外表的真实,而是要感觉到伟大而神秘的元素,感觉到宇宙的权力,感觉到存在的感情。如果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进行愈来愈深入的挖掘,那么,到处都有作为最深的源泉的这种十分初级的、几乎是植物性的狂热生命追求。那种极为原始的欲念不要求个别具体形式的幸福或者苦难、价值、区别,而是想要如同人们在呼吸时所感觉到的那种十分统一的喜悦。他们要从最初的源头饮水,而不要从城市和大街边的水管里饮水。他们要在自身中感觉到永恒和无限,把人间世界撂到一边。他们只知道一个永恒的世界,不知道社会的世界。他们既不要学会生活,也不要征服生活。他们只需要感受到生活仿佛是赤裸裸的,只需要感觉到生活是存在的极度兴奋。

出于喜爱世界而疏远世界,出于对真实的热情而显得不真实。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人物形象最初使人感到有些头脑简单。他们干脆没有方向,没有可以看到的目标。这些确实已经成熟的人都像盲人一样在世界上蹒跚而行,到处摸索。他们停下脚步,环顾四周,提出问题,没有等到回答就继续跑进不熟悉的事物中。他们似乎十分新鲜地进入了我们的世界,对它还不习惯。所以人们简直不理解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人物。人们不考虑他们是俄国人,是一个从千百年野蛮的无意识冲进我们欧洲文化里的民族的孩子。这些人摆脱了古老的文化,摆脱了宗法制的东西,但是对新的文化还不熟悉。于是大家便站在中间,站在十字路口。因此,每个个人的不安全就是整个民族的不安全。我们欧洲人处于古老的传统中犹如住在一所温暖的房子里,十九世纪,也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时代的俄国人把他们住过的远古野蛮时代的木房子烧掉了,但是又没有建造起新的房子。他们都是断了根的人,迷失了方向的人。他们有青年人的精力,两只拳头有野蛮人的力气。但是各种各样的问题使得他们的本能不知所措。强有力的手不知道首先去抓什么,于是便伸出手去乱抓一气,而且从不知足。在这里,人们可以感觉到,陀思妥耶夫斯基每个人物的悲剧都来自全民族命运的具体分裂和受到的抑制。十九世纪中叶的俄国还不知道往何处去:是向西方还是向东方,也就是向欧洲还是向亚洲,是走向“艺术之城”彼得堡,进入文明,还是退回到农庄,进入草原。屠格涅夫把他们往前拉,托尔斯泰把他们往后推。一切都处于焦躁不安之中。沙皇制度直接面对的是一种共产主义的无政府主义状态。这个时候世世代代流传下来的正教信仰横向跳跃,跳进了狂热而猛烈的无神论里。在这个时代里,什么东西都不稳固,什么东西都没有自己的价值,没有自己的标准。信仰之星已经不在他们头上放射光芒,他们胸中也早已没有了法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人物是一种伟大传统的断根人,是真正的俄国人,是过渡人。他们心里是开始的混乱状态,还背负着克制和没有把握的重压。对于他们来说,没有哪个问题得到了回答,也没有一条道路平整了出来。他们都是过渡时期的人物,也是开创时期的人物。每个人都是一个议会:背后是烧掉的船,面前是陌生的世界。

但是事情是很奇妙的。因为他们是开创时期的人物,所以在每个人身上都开始了一个世界。在我们这里已经僵化成冰冷概念的一切问题,在他们的心目中都还是火热通红的。我们有自己的道德扶手和伦理路标。我们走着舒服和很习惯的路。对这些他们都是不熟悉的。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在什么地方,他们都在丛林中穿行,进入无边无际之中,进入无限之中。每一个人都像列宁和托洛茨基那样,觉得必须由他来重新建立全世界的秩序。这一点,俄国人对于欧洲来说是难以用笔墨形容的价值:这里一种用之不竭的好奇心又一次把生活的全部问题提交给了无限性。我们受了我们的教育,变得迟钝没有生气的时候,他们却都还是刚强猛烈的。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每个人都又一次审核了所有的问题,用沾满鲜血的双手移动了善与恶的界碑。为了走向世界,每个人都为自己制造了无政府状态。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笔下,每个人都是奴仆、新救世主的宣告人、一个 但是艺术中的激情,在它成为塑造的因素的时候,也就成了破坏的因素。它创造各种力量的混乱,清醒的精神才能从混乱中拯救出永恒的表现形式。一切艺术都需要把焦虑不安作为塑造形象的推动力,但也同样需要从容审慎的安静,仔细权衡,以求完善。陀思妥耶夫斯基强有力的、金刚石般钻入现实的精神很了解笼罩伟大艺术品的那种大理石似的、铁一般的冷静。他喜爱、崇拜伟大的建筑学。他作过大量宏伟壮丽的设计,设计过庄严的世界图像的规则。但是激情总是不断淹没建筑的基础。陀思妥耶夫斯基试图成为一个客观创作、置身局外、单纯讲述和塑造人物的艺术家,成为一个叙事文学作家、事件报告人、感情分析家,但是徒劳无功。他的激情在悲伤和同情中总是不容抗拒地把他拉进自己的世界中。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完成的作品中,开头总是有些混乱,达不到和谐。(他最秘密思想的泄露者伊万·卡拉马佐夫就这样呼喊:“我憎恶和谐。”)在表现形式和意志之间也不是太平无事的,也不是均衡的,而是——噢,他那永恒二元论的本性渗透到了一切表现形式里,从冰冷的外壳一直到火热的核心——在外部与内部之间不间断地进行着各种斗争。他这种永恒二元论的本性在他史诗般的作品中就表现为建筑学与激情之间的斗争。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他被专家们称为“叙事报告”的长篇小说中,从未获得过那种从荷马到戈特弗里德·凯勒和托尔斯泰等先辈大师历代相传下来的,把动荡不安的事件压制进平静描述中的重大秘密。他总是满怀激情地建造他的世界,因此,人们也只有满怀激情,只有激动不安,才能够欣赏他的世界。人们亲自体验他的人物的危机,就如同生了一场病,这些人物提出的问题点燃我们内心的激情。他把我们所有的感官都浸泡在他那种焦躁渴望的气氛中。他把我们推到感情深渊的边缘。我们站在那个地方,大口喘气,头晕目眩,呼吸时断时续。只有当我们的脉搏像他的脉搏那样急跳的时候,只有当我们陷入着魔的激情中的时候,只有在他的作品完全属于我们的时候,我们才完全属于他。

不可否认、无可讳言、无须美化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与读者的关系,既不是友好的关系,也不是愉快的关系,而是处于一种充满危险本能、残酷本能和性欲本能的分裂状态。这是一种如同男女之间充满激情的关系,而不像在其他作家那里,是一种友谊和信赖关系。狄更斯或戈特弗里德·凯勒,他的同代人都以温情的劝说,都以音乐一般的引诱力把读者领进他们的世界。他们都亲切地和读者闲聊着讲到事件上去。而他这个满怀激情的人想要的是我们所有的一切,而不只是我们的好奇心和兴趣。他渴求我们的全部感情,甚至我们的肉体。他首先给内部的大气充电,很巧妙地提高我们的敏感性。于是一种催眠状态——我们的意志丧失在他的充满激情的意志中——便开始了。他像巫师一样念念有词,而且没完没了,失去控制。他用漫无边际的谈话裹住思想内容,他用秘密和暗示引诱参与,直到我们深深地往内部走去。他不能容忍我们过早地沉溺进去,他在快感的体验中延长准备工作的折磨。焦躁不安开始在人们心中悄悄沸腾起来。但是他还一再推出新的人物,展示新的景象,延迟对事件的深入认识。这位博学、淫荡的性爱之徒,他用恶魔一般的意志力抑制我们的全心投入,进而提高内在的压力,增强气氛的刺激。(在人们知道拉斯柯里尼科夫所有那些不理智的精神状态都是为谋杀所作的准备之前,它在拉斯柯里尼科夫身上已经持续了多么久呀!不过人们早已预感到了可怕的事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性欲快感热衷于对延缓所作的精心安排,这种快感如针刺过的痕迹一样,使得感受者的皮肤发痒。陀思妥耶夫斯基在重大的事件之前,残酷地放慢速度,还连篇累牍地大讲深奥难解和着魔似的无聊的话,直到他在敏感的人身上(其他人对这类事情毫无感觉)引起思想的狂热,引起身体的痛苦为止。然后在灼热的胸膛大锅里感情沸腾起来、快要迸飞到四面墙壁上的时候,他才用铁锤敲击那个人的心,于是那极其精确的几秒钟便颤抖着降临了,这时解脱就像闪电一样,从他作品的天空里降落到我们内心的深处。直至精神紧张到无法忍受的时候,陀思妥耶夫斯基才撕破叙事的秘密,把紧张得快要断裂的感情溶解到柔和的、涨潮般涌起的、泪流满面的感受中。

陀思妥耶夫斯基就是如此敌意地,如此情欲放浪地,如此狡黠而且充满激情地摆弄和掌握着他的读者。他不是在厮打搏斗中制伏读者,而是像一个凶手,一连几个小时围着他的受害者盘旋行走,然后在刹那间刺穿受害者的心脏。他的技艺是一种爆发性的技艺:他不零敲碎打,一锹接一锹地在马路上工作,而是用体积很小的集束力量,从内部炸开这个世界,炸开获救的胸膛。他的准备工作完全是在地下进行的,这就像是一场密谋策划,就像是给读者的一次闪电式的惊骇。人们虽然有所觉察,但是并不知道正在走向一场灾难,不知道他要在哪些人中间埋下矿井坑道的支柱,他要从哪个方向挖掘,他要在什么时候进行可怕的爆破。矿井构造使得每一个人都通向事件的中心点,每一个人都背负着激情的引爆材料。但是谁来点燃引爆点呢?(例如,在那么多内心中了思想的毒的人中,费奥多尔·卡拉马佐夫要杀害谁呢?)这一点用前所未闻的技艺一直隐藏到了最后一刻。这是因为什么事情都让人去猜想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丝毫没有泄露他的秘密。人们总是感觉到命运好似一只正在生活的地面下边打洞的鼹鼠。人们还感觉到,矿井移到了贴近我们心脏的地方,于是便失去了知觉,便在没完没了的紧张心情中忍受煎熬,直到像闪电一样骤然划破抑郁沉闷的紧张气氛的那几秒钟为止。

为了这短暂的几秒钟,为了把情况作前所未有的集中,叙事文学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需要一种迄今都没听说过的描述重量和描述广度。只有宏伟壮观的艺术,只有那种具有原始世界雄浑气魄和神秘重量的艺术,才能使感情如此紧张,情况如此集中。在这里,广度不是指喋喋不休地讲废话,而是指建筑艺术。正如金字塔的尖顶需要庞大的基础,陀思妥耶夫斯基为了写出巅峰顶点,也必须使他的长篇小说有巨大的规模。果不其然,他的长篇小说就像他祖国的伟大河流伏尔加河和 还必须特别说明这种独特的、在陀思妥耶夫斯基之前没有人拥有而且兴许在将来也不会有人在同样程度上拥有的艺术表现形式的根源吗?还必须说明,全部生命力在绝无仅有的瞬间里的这种抽搐不过是他自己的生命、他那着魔的病症转化成艺术的明显表现形态吗?还没有一个艺术家的苦难比这种癫痫病的艺术转化更富有成果,因为在陀思妥耶夫斯基之前的艺术中,还没有出现过把丰富多彩的生活类似地集中到极其狭小的时间范围和空间范围里。他站在谢苗诺夫斯基广场上,眯缝着眼睛,在那两分钟里他又从头经历了一遍自己过去的全部生活。每次癫痫病发作,他就在摇摇晃晃地踉跄而行和从椅子上结结实实摔倒在地板上之间的时刻里幻游人世各个领域。只有他才能够把一个充满重大事件的宇宙填塞进一个核桃壳的时间里。只有他才能够在爆发的短暂时间里强制地把看来不可能的事情变成现实,以致我们都没能觉察到这种征服空间和时间的能力。他的作品都是真正的集中奇迹。

我想起来一个例子。请读一读长达五百多页的《白痴》 这样,艺术,对被钉上十字架的分裂者来说,它既不是拯救,也不是无家可归者的庇护所,它是痛苦、焦躁不安、急迫和逃亡。推动他进行艺术创造的激情把他驱赶得越过了完成,驱向永恒的无限。他的小说建筑同中断的未完成的塔楼一起(这是因为他曾许诺要为《卡拉马佐夫兄弟》和《罪与罚》两书都写出 然而最令人惊讶的是,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感情的溶解是在爱情里的。他的功绩之一就是把长篇小说——几百年乃至从古希腊罗马以来的整个文学只被归于男女之间的这种中心感情,把它当作全部存在的最初源泉——往下引向更深,往上引向更高,进入最后的认识。爱情对于其他作家来说,是生活的最终目的,是艺术作品讲述的目标。但是对于陀思妥耶夫斯基来说,爱情却不是生活的基本要素,而只是生活的阶梯。其他作家所唠叨不休的是和解的光荣瞬间,是在这个时刻里一切斗争得到调和,精神和感官、家族和世代这时都完全溶解到最美好的感受中。归根结底,在其他作家那里的生活冲突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冲突相比全都显得令人好笑地幼稚:爱情触动人物,魔杖从神的云端降下,秘密、了不起的魔法,令人费解、无法说明、生活最后的奥秘。于是男人的爱情就是:如果他得到了他所追求的女人,那么,他就是幸福的;如果他得不到他所追求的女人,那么,他就是不幸的。在所有的作家笔下,人性的天堂就是再度被爱。然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天堂更高。在他的笔下,拥抱还并非结合,和谐也还并非统一。对于他来说,爱情不是幸福状态,不是调和,而是升格的争斗,是永恒创伤的剧烈疼痛。因此爱情是一个苦难的证件,是一种比在平常时候更为剧烈的人生痛苦。如果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人物彼此相爱了,那么,他们就不是安闲平静的了。相反,他的人物由于自己本性的种种冲突而发生的震颤往往在他们的爱情得到回报的那个瞬间最为猛烈。这是因为他们不让自己沉浸于自己洋溢的感情之中,而是要努力提高这种洋溢的感情。信奉他的二元论的男女都没有在这最后的瞬间停步不前。他们都轻视这一瞬间的平静的方程式(其他所有人都把这一瞬间选定为最美好的瞬间):男女情人都是以同样的强度去爱和被爱。因为那就会是和谐,就是一个终点,就是一个限度,可他们只为无限而生。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人物既不愿意去爱别人,也不愿意被别人爱。他们总是爱牺牲者,他们都愿意成为牺牲者,成为奉献更多的人,成为接受更少的人。他们在精神错乱的感情拍卖中互相抬高价格,直到开始只是平静的游戏的感情仿佛成了一声喘息、一声呻吟、一场斗争、一阵痛苦为止。如果他们被人拒绝,如果他们受到嘲弄,如果他们受到轻视,那么,他们在迅速的变化中就是幸福的,因为那样他们就成了给予的人,无限给予而且不为给予而要求任何东西的人。因此,在他这位对立大师的笔下,憎恨总是与爱情非常相似,而爱情也总是与憎恨非常雷同。但是即使在人们似乎专心互爱的短暂时期里,感情的统一也会再一次发生爆炸。这是因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人物从不可能用自己感官与精神的整体力量去相爱。他们或者是用感官相爱,或者是用精神相爱。在他们身上,肉和灵绝不会处于和谐状态。只要看看他写的妇女就明白了,她们全都是同时生活在两个感情世界里的昆德莉。她们用精神为圣杯服务,同时她们的肉体在提图雷尔(14)的鲜花丛里燃烧着情欲的欢乐。双重爱情的现象在其他作家笔下是最复杂的现象之一,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则是司空见惯、理所当然的现象。娜斯塔西娅·菲里波芙娜在其精神本性中爱梅什金这个温柔的天使,同时又用性欲的激情爱她的敌人罗果仁。她在教堂门前从公爵那里挣脱开身子,跑到另一个人的床上睡觉。她从醉鬼酒宴上退回到她的耶稣基督身边。她的精神仿佛高高在上,惊骇地俯视着她的身体在下面的所作所为。当她的思想在极度兴奋中转向另外一个人的时候,她的身体却仿佛在催眠术的作用下入睡了。格露莘卡也是如此。对于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秘密就是,他需要上帝,然而却找不到上帝。有时候他认为自己已经属于上帝了,他的极度兴奋已经抱住上帝了。这时候他的否定的需要便发出铿锵响声,把他又召回到人世间。没有人比他对需要上帝悟解得更深刻。他曾经说过:“我觉得上帝是必不可少的,因为他是能够永远爱的唯一本质。”还有一次他说:“对于人来说,除了发现了人能够顶礼膜拜的东西之外,没有什么连续不断、更为折磨人的恐惧了。”他饱尝了六十年这种上帝的折磨,他像爱每一次苦难那样爱上帝,他爱上帝胜过爱其他一切。这是因为上帝是一切苦难中最永恒的苦难,而苦难之爱就是他最深刻的生存思想。他历尽六十年艰辛走向上帝,而且“像枯干的草渴望雨露一样”渴望信仰。永远爆裂的东西想成为统一体;永远被迫赶者想有个休息;永远被驱使者想穿过激情的一切湍急河流;四散漫溢者想找到出路,找到安静,找到大海。他就这样把上帝梦想为安慰,然而却发现上帝是火。为了能够接受上帝,他想变得低微平凡,就像精神状态中的昏昏沉沉那样。他希望能有烧炭工人的信仰,就像那个“十普特(15)重的胖商人的妻子”那样。为了成为一个信徒,他愿放弃做一个最博学的人、最有觉悟的人。他像魏尔伦那样祈求说:“请给我一些淳朴吧。”头脑在感受中烧毁,涌入上帝的静谧,像动物似的昏沉迟钝——这就是他的梦想。啊,他展开了双臂迎向上帝,他像动物发情似的欢闹折腾,他高声呼喊。他投掷逻辑的捕鲸叉去捕捉上帝,给上帝布置下最大胆的猎狐圈套。他把激情像箭一样向上射去,他射中了上帝。对上帝的渴望就是他的爱情,就是一种“近乎不诚实的”激情,一种疾病的发作,一种感情的洋溢。

然而,因为他如此狂热地想有信仰,他就有信仰了吗?难道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位东正教最雄辩的辩护人,这位正教人士,本人是一名信徒,就是一个基督教的作家吗?在某些瞬间里他肯定是的:那时他没完没了地抽搐,那时他自己就痉挛成了一个上帝,那时他有了在人世间不起作用的和谐,那时他这个被钉上了十字架的分裂的人在唯一的天空中得到了复活。然而即使在那个时候,他身上也还有某种东西保持着清醒,没有在灵魂的烈火中熔化。当他已经完全溶解,完全处于超越人世的酩酊醉态的时候,他那残酷无情的分析精神依然在暗中守候,而且测量过了他想要沉入的大海。我们每个人与生俱来的、无法医治的分裂,在上帝的问题上也大张着口。但是迄今为止,还没有一个世上凡人像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样拓展过深渊裂口的宽度。他是信徒中最虔诚的信徒,也是一个灵魂中最极端的无神论者。他在自己的人物身上也令人信服地描述了两种表现形式,即正反相对的可能性(他自己没有信服,也没有作出抉择)。一方面是自我献身,要像一粒尘埃溶解于上帝之中那样屈从。另一方面则是极端的不可一世,自己要成为上帝,“要认识到,有一个上帝,同时还要认识到,自己没有变成上帝,那是把人逼向自杀的胡说八道”。因此,他的心是在两方面的,既在上帝的奴仆一边,又在否定上帝者一边;也就是既在阿廖沙一边,又在伊万·卡拉马佐夫一边。在他作品里连绵不断的宗教的争论中,他没有作出抉择。他依然是既站在信教者一边,又站在异教徒一边。他的信仰是在世界两极——是与否——之间强大的交流电。陀思妥耶夫斯基即令在上帝面前也是个伟大的被开除出统一体的人。

就这样,他始终是把自己滚下山的石头重新推向知识高峰的永久滚石人西西弗,是永远致力于接近他从未联系上的上帝的人。但是我没有弄错吧,陀思妥耶夫斯基不是一个伟大的信仰说教者吗?由管风琴伴奏的那些庄严的上帝颂歌不是贯穿了他所有的作品吗?他的全部政治论著和文学著作不是一致证明了,而且是绝对地、不容置疑地证明了上帝的必要性和存在吗?他的著作不是宣布了正教的信仰,并且把无神论谴责为最严重的犯罪吗?但是在这里我们切不可把意志与真实混为一谈,切不可把信仰与信仰的要求混为一谈。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个不断走回头路的作家,这个生而为人的矛盾体,把信仰宣讲为必然性。他对别人愈是热情地宣讲信仰,他自己便愈是热情地不相信(我的意思是说,他并不抱有一种持久的、稳定的、平静的、依赖的信仰,把“净化的热情”看成最高的义务)。他从西伯利亚写给一位女士的信里说:“我想给您讲一讲我自己。我是这个时代的孩子,是无信仰和怀疑的孩子。因此,很可能,是的,我确切知道,直到生命的终点,我将永远是这个样子。我愈是提出信仰的反证,我对信仰的渴望也就愈加强烈。这种对信仰的渴望曾经,而且现在仍然把我折磨得多么厉害呀!”他从无信仰出发而有了对信仰的渴望。这一点他从来没有比在这里讲得更明确过。这里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那些突出的重新评价之一:正是因为他没有信仰,而且吃透了这种无信仰的苦头,正是因为——用他自己的话说——他一向只是为了自己而爱痛苦,对待别人则怀有同情,所以,他给别人宣讲他自己所不相信的对上帝的信仰。他这个被上帝折磨的人想有虔信的人类,这个痛苦的无信仰者想有幸福的信徒。他被钉在自己无信仰的十字架上向民众宣讲正教。他压制自己的理解力,因为他知道,理解力会揭穿和烧毁那给人以幸福的谎言。于是他便宣讲起了给人以幸福的谎言,也就是严格的、与《圣经》经文一致的农民教义。他这个“没有丝毫宗教信仰的人,这个对上帝造过反的人”,而且如他自豪地宣布的,像他这样“用类似的力量来表达无神论,在欧洲别无他人”,然而他竟然要求屈从于东正教教会。为了使人们免受只有他亲身体验过的上帝的折磨,他着重宣讲的是上帝之爱。这是因为他知道,“犹豫不定、信仰的焦躁不安——对于有良知的人来说——这是一种宁可吊死也不愿意忍受的痛苦”。他本人却不回避这种痛苦,他作为殉难者承担起了怀疑。但是他想要人类——他无限热爱的人类——避免这种怀疑。于是,他不是傲慢地宣布他的知识的真理,而是创造了一个信仰的谦卑的谎言。他把宗教问题塞进民族性中去,他赋予这种民族性一种神圣的狂热。对于“您信仰上帝吗?”这么一个问题,他怀着生平最真诚的坦白,就像是上帝最忠实的奴仆一样回答说:“我信仰俄罗斯。”

俄罗斯是他的逃避,是他的遁词,是他的解救。在这里他的话不再是分裂的,在这里他的话成了信条。上帝对他沉默不语,于是他给自己创造了一个在自己与良心之间的中间人。这就是一个基督,一个新人类的宣布者,一个俄罗斯的基督。他把他的巨大的信仰需要从现实中,从时代中,投向不确定的事物——因为他这个不受约束的人只能献身于不确定的事物,献身于没有限度的事物——投进巨大的概念的俄罗斯中,投进这个充满了他的无限信仰的单词里边。他作为又一个约翰(16),在没有见过新基督的情况下就宣布了新基督。不过他是为了世界,以他的名义,以俄罗斯的名义讲的。

他的这些救世主的著作——一些政治论文和卡拉马佐夫的几次感情爆发——都是令人难以捉摸的。新基督的面容——新的拯救思想,与一切人和解的思想——一副拜占庭似的面孔,有严</a>厉的性格特色和卑屈的辛劳皱纹。这副面孔从他的救世主著作中模模糊糊地浮现了出来。一双咄咄逼人的外国人眼睛仿佛是从古代烟熏火燎的圣像中盯住我们。这双眼睛中有热情,有无限的热情,但是也有憎恨和严酷。如果陀思妥耶夫斯基对我们欧洲人就像对无可救药的异教徒那样宣布俄罗斯的拯救福音,那么,他本人是可怕的。这是一个凶恶的、狂热的、中世纪的僧侣。他手里拿着一个拜占庭的十字架,就像拿着一根笞棒那样。站在我们面前的这位政治家,这位宗教的狂热信仰者,就是这个样子。他宣讲他的教义时,就像一个精神错乱的人,一个在神秘莫测的痉挛中急切要回家的人,而不是使用温和的布道口气。他把毫无约束的激情在着魔似的大发雷霆中发泄出来,他用大头棒击倒一切异议。这样一个狂热冲动的人,神态傲慢,眼睛里闪射出憎恨的火花,直冲时代论坛发起了攻击。他嘴上冒出白沫,双手不停地颤抖,在我们的世界作法驱魔。

他作为一个反对圣像崇拜者,作为一个狂躁的偶像破坏者,砍伐起欧洲文化的圣物来了。他这个癫痫病患者为了给他的新基督,也就是俄罗斯的基督,清理道路,就践踏了我们的一切理想。他那莫斯科人不容异议的脾气激动到了嬉笑怒骂的地步。欧洲,那是个什么东西?是一块教堂墓地。那里也许有宝贵的坟墓,但是现在散发出了腐朽的臭气。即便施肥也无济于事,新种子只有在俄罗斯的土地上才能茂盛开花。法国人——浮躁的纨绔子弟,德国人——卑微的制香肠民族,英国人——精打细算的小杂货商贩,犹太人——令人厌恶的傲慢。天主教——魔鬼的教义,对基督的嘲弄;新教——一种貌似理智实则肤浅的国家信念。这一切都是对唯一真正的上帝信仰也就是对俄罗斯教会的讽刺图画。教皇——头戴三重冠的撒旦,我们的城市——启示录中的大娼妓巴比伦,我们的科学——虚荣的幻觉,民主——柔弱智慧的淡薄汤汁,革命——傻瓜和被愚弄者的一场任性的恶作剧,和平主义——老太太们的闲扯瞎聊。欧洲所有的思想都是一束开败了的枯萎花束,如能被抛弃到污水里,就算得其所哉。只有俄罗斯的思想是唯一真实、唯一伟大、唯一正确的思想。这个疯狂的夸张者继续以马来狂人的奔跑速度发起攻击,用短剑刺倒一切不同意见:“我们很理解你们,但是你们不理解我们。”于是每次讨论都以流血结束。他发布命令:“我们俄国人是理解一切的人,你们都是有局限的人。”只有俄国是正确的,因而俄国的一切都是正确的,沙皇和皮鞭、东正教教士和农民、俄式三驾马车和圣像,也都是正确的,而且越是反欧洲的、亚细亚式的、蒙古的、鞑靼的,就越是正确的,越是保守的、落后的、不前进的、非精神的、拜占庭式的,就越是正确的。啊,这个伟大的夸张者多么痛快地发泄了一番!“让我们成为亚洲人!让我们成为萨尔马特人(17)!”他突然欢呼起来:“离开彼得堡,离开欧洲,退回到莫斯科,再往前,往西伯利亚去。新俄罗斯就是第三帝国!”这位异常兴奋的中世纪僧侣不能容忍对此进行讨论。打倒理智!俄国就是人人必须毫无异议地信奉的教义。“人们不该用理智,而是要用信仰来理解俄国。”谁不对俄国下跪,谁就是敌人,就是反基督者,那就要对他进行十字军讨伐!他高奏起了嘹亮的军乐。一定要踏烂奥地利,一定要从君士坦丁堡的索菲亚大教堂上扯下新月旗,一定要使德国受到侮辱,一定要战胜英国——一种荒唐的帝国主义为他的高傲披上一层僧侣服装,高呼:“上帝希望如此。”为了天国之故,整个世界都要赞同俄罗斯。

就这样,俄罗斯成了基督,成了新的拯救者,而我们则成了异教徒。没有办法把我们这些堕落的人从我们罪恶的涤罪所里拯救出来,我们都犯了不是俄国人的原罪。我们的世界不是这个新的第三帝国中的一个地区,我们欧洲的世界必须首先沉没在俄罗斯的世界帝国里,然后才能够得到拯救。他逐字强调说:“每个人都必须首先成为俄国人。”然后新世界才会开始。俄罗斯是代表上帝的民族:它必须首先用剑征服世界,然后才会对人类讲出他“最后的话”。而对于陀思妥耶夫斯基来说,这最后的话就是:和解。他认为俄国的天才有能力理解一切,有能力解决一切矛盾。俄国人是无所不知的人,因此也是在最高意义上宽容的人。因此,俄国人的国家,也就是未来的国家,将是一个大教会,是友爱的集体的形式,是渗透的形式,而不是隶属的形式。

他说:“我们是第一批向世界作如下宣布的人:我们不是要通过压迫人格和外国的民族以求达到自己的繁荣。恰恰相反,我们是要在一切民族最自由和最独立的发展中,在友爱的结合中求得自己的繁荣。”在这时候,他的话就如同响起了这场战争(18)重大事件的序曲。(这场战争从一开始就从他的思想里得到滋养,正如到结束时从托尔斯泰的思想里得到滋养一样。)永恒的光明将上升到乌拉尔山的上空,而这个淳朴的民族——不是博学的精神,不是欧洲的文化——将以其与深沉难解的大地秘密结合在一起的力量解救我们这个世界。不是权力,不是重要人物们的斗争,而是劳动的爱将会成为所有人的感情。这个新的、俄罗斯的基督将带来普遍的和解,将把一切矛盾消融。于是老虎将在羔羊旁边吃草,小牡鹿将在雄狮旁边觅食。当陀思妥耶夫斯基讲到第三帝国,讲到大俄罗斯国的时候,他的声音是怎样地发抖,在信仰的极度兴奋中,他本人是怎样地颤动,这位对一切实际情况知识最渊博的人,在他的救世主的梦境中又是怎样地不可思议。

陀思妥耶夫斯基把这个基督之梦做进了俄罗斯这个单词里,做进了俄罗斯这个思想里,这是使对立和解的思想,他在一生中,在艺术中,甚至在上帝身上徒劳地寻求了六十年。但是这个俄罗斯是个什么样的俄罗斯?是现实的,还是神秘的?是政治的,还是先知的?正如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历来的情况那样:同时两者都是。向激情要求逻辑和向教义要求理由都是白费力气。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救世主著作里,也就是在他的政治论著和文学作品里,许多概念都是疯狂似的混杂使用。俄罗斯忽而是基督,忽而是上帝,忽而是彼得大帝的帝国,忽而是新罗马,是精神与权力的结合,是教皇的三重冠与皇冠的结合。这个俄罗斯的首都忽而是莫斯科,忽而是君士坦丁堡,忽而是新耶路撒冷。最谦卑的、普遍人性的理想与斯拉夫人权力野心的征服欲望生硬地交替变换,具有惊人准确性的政治星象与启示录式的幻想预言相互混淆。他把俄罗斯这个概念赶进当下紧迫的政治时局,忽而又抛入无限的高空——如同在艺术作品中一样,在这里也呈现出水与火、现实主义与幻想咝咝发响的混合。这位疯狂夸张者,他身上的魔力,往常都在他的长篇小说里,现在被压制在一个范围里。现在他在神秘莫测的痉挛中得到了尽情享受:他以全部炽热的激情把俄罗斯宣讲成世界的救星、包罗万象的幸福。在欧洲从没有一个民族观念比在陀思妥耶夫斯基书中的俄罗斯的民族观念更傲慢、更天才、更大喊大叫、更富诱惑力、更令人陶醉地被宣布为世界观念。

这位本民族的狂热信仰者,这个没有怜悯心的、极度兴奋的俄国僧侣,这个傲慢的论战小册子的作者,这个不诚实的信仰者,最初好像是伟大形体身上的一个没有生机的畸形物。但是这个畸形物对于陀思妥耶夫斯基性格的统一却是必不可少的。凡是我们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不能理解某种现象的时候,我们就得在对比中寻找这种现象的必然性。切莫忘记:陀思妥耶夫斯基永远是一个“是”和“否”的对比,是自我毁灭和自高自大都被推到了极端的对比。这种夸张的傲慢就是一种夸张的屈从的对立面,他所提高的民族意识只是他受到过分刺激自身空虚感的极端相反的感受。他自己仿佛分裂成了两半:傲慢和屈从。他降低自己的人格,因此要找一句虚荣、傲慢、矜夸的话,就得通翻他那二十大卷的著作!但在他的作品中,人们找到的只有自我轻视、厌恶、谴责、贬低。他把所拥有的一切自尊都浇灌了他的种族,都浇灌了他的民族观念。他毁灭了与他孤立的个性相适应的一切,而对他身上没有个人特色的东西,与俄罗斯、与所有的人都相适应的东西敬若神明。他从不信神出发而成了教会的布道者,从不相信自己出发而成了自己民族和人类的宣告人,在思想上他也是为了拯救思想而把自己钉在十字架上的殉难者。“只要其他人都能幸福,我就乐于自己灭亡。”他把他的人物佐西马长老的这句话变成了自己的精神状态,他为了在未来的人身上得到复活而进行着自我毁灭。

因此,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理想就是要成为他现在不是的样子,要感觉到他现在所感觉不到的,要思考现在他不能思考的,要不像现在这样生活地生活。新的人与他本人形象的一个个线条直到细枝末节都形成对比。从他自己性格的每个阴影里都产生出光亮,从每个昏暗处都射出光辉。他从对自己的否定中创造出了对新的人类热情的肯定,为了有益于未来的人而对自己进行的这种没有先例的道德谴责一直进入到躯体之内,于是他为了所有的人而毁灭自我。我们不妨把他的肖像、照片、死后面型与注入他的理想的人物像——例如阿廖沙·卡拉马佐夫、佐西马长老、梅什金公爵这三幅他给俄罗斯的基督即救世主所勾勒出来的速写像——进行相比。当中的最细微之处,甚至每个线条,都是与他自己形成对立,形成反差。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面孔是忧郁的,充满秘密和黑暗,而那些人的面孔却是生气勃勃的、宁静和开朗的。他的声音嘶哑、断断续续,而那些人的声音却是温和的、轻柔的。他的头发是乱蓬蓬的、深颜色的,他的眼睛是深陷的、神色不定的,而那些人的面容都是爽朗的,两鬓有一绺绺柔软的头发,眼睛都明亮有神,毫无焦虑和不安。关于那些人,他讲得很清楚,他们都笔直地向前看,他们的目光都含有儿童的甜蜜微笑。他的嘴唇被嘲讽和激情迅速形成的皱纹围得紧紧的,不会欢笑,而阿廖沙、佐西马都在闪闪发光的白牙齿上边露出自信的人自由自在的微笑。他的肖像的每个特征都是与新人的形象相反的负像,他的面容是一个受约束的人的面容,是一个多种激情的奴隶的面容,思想负担沉重,而那些人的面容表现出内心自由、无所顾忌、轻松愉快。他是分裂,是二元论,而他们是和谐,是统一体。他是被禁锢在自己身体里边的囚犯,而他们则是从他的性格的各个终点拥向上帝的众人。

用自我毁灭创造一种道德的理想——在精神和道德的所有领域里,这种创造是最为完美的。他在用自我谴责创造道德理想的时候,就好像切开了自己本性的血管,用自己的鲜血来描画未来人的形象。他还是个激情的人、痉挛的人、老虎一样奔腾跳跃的人。他的欢欣鼓舞是一种感官爆炸的欢欣鼓舞,或者是神经里向上喷射出来的火焰。那些人是柔和,但不停跳动的、纯洁的烈火。他们有不动声色的坚定性,而且比在极度兴奋时无拘无束的跳跃达到的地方更远。他们都是真正的谦卑,不担心自己微不足道。他们不像永远被侮辱者和被损害者的样子,不像受阻碍者和畸形者的样子。他们能与每个人交谈,因此,每个人在他们面前都能感到安慰。他们没有连续不断的歇斯底里,担心伤害到别人,或者担心受到别人伤害。他们不是每走一步就疑虑重重地环顾四周。上帝不再折磨他们,上帝使他们满意。他们熟悉一切。但是正因为他们知道一切,所以他们也就理解一切。他们不判断,他们不谴责。对于各种事情他们不去苦思冥想,而只是感激地相信。令人奇怪的是:他这个一向焦躁不安的人竟然把心平气和、感情净化的人看成是人生的最高表现形式。他这个分裂状态的人竟把统一体定为最后的理想。这个叛逆者竟要求屈从。在他们身上,上帝的折磨变成了上帝的喜悦,他的怀疑变成了确信,他的歇斯底里变成了康复,他的苦难变成了包罗一切的幸福。对于他来说,最后的生存和最美的生存就是他这位觉悟者和超觉悟者本人所从来不知道的生存。因此他认为,对于人来说,最崇高的生存就是:质朴、内心单纯、平和的喜悦、自然而然的喜悦。

你们要看看他最喜爱的人物,看他们是如何迈步前进的。他们的嘴唇上带着温和的微笑,他们熟悉一切,然而他们却不傲慢。他们在生活的秘密中生活,不是像生活在火热的峡谷里,而是把生活装饰成蓝色,就像把天空包裹在生活身上。他们战胜了生存的夙敌,他们“战胜了痛苦和恐惧”。因此他们在待人接物的无限亲切情谊中笃信起宗教来。他们都被他们的自我拯救了。无个性就是尘世凡人的最高幸福——这位最高尚的个人主义者就这样把歌德的智慧变成了一种新的信仰。

精神史上没有一个与他类似的进行道德上自我毁灭的先例,也没有从对比中创造理想取得他那样卓越成就的先例。陀思妥耶夫斯基,他是他本人的殉道者,他把自己钉在十字架上了:他表明信仰的知识,他通过艺术创造新人的身体,他为了总体而放弃特性。他要使自己的毁灭成为典范,从而形成更幸福、更美好的人类。于是为了别人的幸福,他自己便承受起了一切苦难。在自己极其痛苦的矛盾中,他紧紧绷了六十年,他往自己本性的最深处挖掘翻找,为的是找到上帝,找到生活的意义——为了新的人类,他抛开了积累如山的知识。他把自己内心最深处的秘密告诉了这个新的人类,最后的公式,他永远不忘的公式就是:“爱生活甚于爱生活的意义。”

胜利的生活

不管生活过去如何,生活,它是美好的。

歌德

通向陀思妥耶夫斯基内心深处的道路是多么黑暗呀!那里的景色又是多么凄惨呀!他的无止境是多么令人窒息,又多么深奥莫解,就像他那刻画出了生活种种痛苦的悲惨面容一样。这里有内心深不可测的苦难区域,有精神的紫红色炼狱,有尘世的手曾挖进感情地狱的无底竖井。在这个人间世界里有多少黑暗呀!在这些黑暗中有多少苦难呀!啊,在他的土地上,在这块“连最深层的硬壳也浸泡在眼泪中”的土地上有多么深沉的悲哀呀!在这块大地的深处是多么可怕的地狱世界呀!它比先知但丁在近千年以前所看到的更加黑暗。没有得到拯救的人世间的牺牲者、自己感情的殉难者,都饱受种种精神鞭笞的折磨,都在软弱反抗的波涛中异常愤怒。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这个世界是个多么可怕的世界!一切喜悦都被高墙围隔,一切希望都被排除,面对苦难得不到拯救,他那些牺牲者的周围都耸立着无穷无尽的高墙!没有同情能够把他们,也就是他的人物,从他们自己苦难的深渊里解救出来吗?没有世界末日的时刻来炸毁耶稣用自己的痛苦造成的这个地狱吗?

人类从来没有听到过的喧闹和控诉从这个无底深渊里喷涌而出。从来没有一部作品笼罩着更多的黑暗,甚至米开朗琪罗的雕像的悲哀也还比较柔和,就连但丁的地狱深渊里也有天国极乐的阳光照临。那么,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中生活真的只能是永恒的黑夜吗?一切生活的意义真的都是苦难吗?感情在深渊上颤抖着俯身下看,只听见他们的弟兄们的痛苦和诉说。

然而这时候从深渊里飘荡出来一句话,这句话轻柔地传进鼎沸的人声中,但又从深渊的上空飘过,就像一只鸽子飞翔在波涌浪翻的大海上边。这句话听起来很温和,意义却很深刻。听到这句话就会感到非常幸福:“我的朋友们,你们不要畏惧生活。”这句话引起的是一阵沉默,深渊在战战兢兢地谛听,它在飘动,飘动在一切痛苦之上,这时候它的声音在说:“只有通过痛苦,我们才能学会热爱生活。”

是谁讲出这句安慰苦难的话的呢?是受苦最深的人,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就在他伸展开双手被钉在分裂状态的十字架上的时候,就在痛苦的钉子钉进他龟裂的身躯的时候,他却还在毕恭毕敬地亲吻这生存的木十字架。他就像是在给同胞兄弟讲述重大秘密那样,用温和的口气说:“我相信,我们大家都必须首先学会热爱生活。”

于是从他的话中那一天破晓了,世界末日的时刻来到了,坟墓和牢狱都突然间把门敞开了:死者和被关押的人,他们全都从深渊里站立起来,全都走上前来,成为宣讲他的话的传道信徒,他们都从自己的悲哀中挺起身来,他们从牢狱中蜂拥而至,从西伯利亚的苦役营蜂拥而来,身上的镣铐叮当作响。他们还从阴暗角落、妓院赌场和修道院的修士室中走来。他们大家都是激情的伟大受苦受难者,他们的手上还残留有鲜血,他们挨过鞭挞的脊背还在刺骨地疼痛,他们都还卧倒在愤怒和疾病之中,但是在他们的嘴里哀怨业已破碎,他们的眼睛也因为充满了信心而闪射出光辉。啊,巴兰的永恒奇迹出现了:在他们焦渴的嘴唇上诅咒变成了祝福,因为他们听到了主的和撒那(19)的声音。那是“穿透一切怀疑的炼狱传来的”和撒那的声音。最忧郁凄惨的人是优秀的人,最可悲的人是信仰最深的人。他们全都拥上前来,为他的话作证。他们以极度兴奋的原始力量,用他们的嘴,声音沙哑而且枯干的嘴,无比欢乐地唱出了苦难的颂歌、生活的颂歌,这是伟大的赞美诗。他们,这些殉难者,大家全部到场了,都来赞美生活。被罚入地狱的无辜者迪米特里·卡拉马佐夫手上戴着手铐,用尽全身气力欢呼说:“为了我能对自己说:‘我活着。’我要克服一切困难。即使我要在刑讯台上蜷缩成一团,我也十分清楚:‘我活着。’即使我是被锁在中世纪的橹舰上,我也能看见太阳。即使我连太阳也看不见,那么我还活着,而且我也知道,太阳是存在的。”这时,他的兄弟伊万走到他的身边宣布说:“没有比死亡更不可废除的不幸。”于是生存的极度兴奋有如一道阳光射进了他的胸膛。他这个否认上帝的人便欢呼说:“上帝,我爱你,生活确实是伟大的。”永恒的怀疑者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从病榻的枕头上抬起身来,双手紧握,断断续续地说:“啊,我多么想能再生活一次呀!每一分钟、每一个瞬间,都必定是人至高无上的幸福。”众人的声音越来越响亮,越来越纯洁,越来越庄严。思想混乱者梅什金公爵在摇摆不定的性格的翅膀支撑下,张开双臂,心醉神迷地说:“我真不理解,人们从一棵树旁边走过去,怎么能不为树的存在和人们对树的喜爱感到愉快……然而在这辈子的每一步中都有多少令人赞叹的事物呀!甚至堕落的人也还会感觉到这些事物是值得赞叹的。”佐西马长老劝导说:“诅咒上帝和生活就是诅咒自己本身……如果你要喜爱每一件事物,那么,上帝在一切事物中的秘密都会对你显示出来,而且到最后你会用包罗一切的爱拥抱整个世界。”甚至那些“来自穷街陋巷的人”,身穿破烂外套、普通而且怯懦的无名之辈,也挤上前来,张开双臂说:“生活就是美。意义只存在于苦难中。噢,生活是多么美好呀!”这些“可笑的人”突然从“宣布生活,伟大的生活”的梦中出来了,他们全都像爬虫一样,从自己本性的角落里爬出来,参加盛大庄严的赞美诗合唱。他们中间没有一个人愿意死,没有一个人愿意放弃生活——神圣可爱的生活。没有一种苦难深重到使他们愿意用死亡这个永恒的对立面来替换生活。而在地狱里——绝望的黑暗中——突然间从它坚硬的墙壁上传出了命运颂歌的回声。在炼狱里燃烧起狂热的感恩之火。光,无穷无尽的光涌现出来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天堂突然在大地的上空出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生活万岁”,这是孩子们在伟大纪念碑旁演说中的话,是神圣的野性呼唤,它在众人头上呼啸着,隆隆作响。

啊,生活,奇妙的生活,你用熟知一切的意志把给你唱颂歌的人打造成了你的殉难者。啊,生活,明智而又残酷的生活,你用苦难使得伟人们对你顺从,使他们宣告你的胜利!约伯(20)因为在不幸中对上帝有了悟解,他的永恒呼声便响彻了几千年。你总是想再次听到他的呼声,再次听到但以理(21)的追随者们在身躯进入炉火中燃烧时的欢呼歌唱。作家们顺从于你而且怀着爱戴之情念诵你的名字。这时你就用作家的语言永远点燃了他们的身躯,点燃了噼啪作响的煤炭!你在音乐的意义上弹奏贝多芬的乐曲,于是贝多芬这个聋子就听到了上帝的怒吼,而且在死神触摸到他的时候,他还给你创作了《欢乐颂》。你把伦勃朗赶进贫困的黑暗里,于是他便在色彩中为自己寻求光亮,寻求你的原光。你把但丁驱逐出祖国,于是他在梦中看到了地狱和天堂。你用鞭子把一切人都赶进了你的无限之中,而对这个你鞭挞最重的人,你强迫他成了你的奴仆。因此,你看呀,他口吐白沫,在痉挛中扑倒在地上,对你欢呼和撒那,欢呼那“穿透一切怀疑的炼狱传来的”神圣的和撒那。啊,在那些你让其受苦受难的人身上,你取得了多么大的胜利呀!你用黑夜造成了白天,你用苦难造成了爱心,你从地狱里取出了神圣的赞美歌。受苦受难最深的人是一切人中知晓最多的人。因此,了解你的人必定会为你祝福:这个对你认识最深的人看到,没有人像他那样证明了你,像他那样爱过你!

* * *

(1)希腊神话中克里特岛的国王米诺斯的女儿,曾以线团帮助忒修斯走出迷宫。

(2)《旧约》中人物,是亚伯拉罕的次孙,为犹太十二支派的始祖。

(3)《旧约》中一位坚忍不拔的人。他的故事见《约伯记》。

(4)即古斯拉夫语字母,由九世纪中叶的斯拉夫人传教士西里尔创立。

(5)据传耶稣在被钉上十字架之前曾戴荆冠。

(6)《旧约》中人物,是美索不达米亚的预言家。

(7)《新约·路加福音》中人物,据说耶稣使他从坟墓中复活了。

(8)一八四九年十二月二十二日,沙皇政府在莫斯科谢苗诺夫斯基广场宣布处死二十一名犯人,陀思妥耶夫斯基即在其中,但在处死三名犯人后改判其余犯人为苦役刑,送往西伯利亚。

(9)希腊神话中建造克里特岛上迷宫的名建筑师代达洛斯之子。为了逃离该岛,他身缚蜡翼,但因飞得离太阳太近,蜡翼融化,坠海而死。

(10)威廉·麦斯特、绿衣亨利分别为歌德的小说《威廉·麦斯特》和凯勒的小说《绿衣亨利》中的主人公。

(11)许佩里翁和奥夫特丁根分别为荷尔德林和诺瓦利斯同名小说中的主人公。

(12)梅列日科夫斯基(1865—1941),俄国诗人、批评家,著有《托尔斯泰与陀思妥耶夫斯基》。

(13)指第一次世界大战。

(14)昆德莉和提图雷尔均系瓦格纳歌剧《帕西法尔》中的人物。

(15)普特,俄国沙皇时期的重量单位,每普特为16.38公斤。

(16)传为耶稣最喜爱的门徒,并且是《约翰福音》和《启示录》的作者。

(17)公元前四世纪至公元后四世纪生活在俄国南部至巴尔干东部地区的民族,曾一度成为这个地区的统治者。

(18)指第一次世界大战。

(19)犹太人表示赞美、愉快和欢迎的呼声。

(20)《旧约》中人物,常用于比喻坚忍不拔的人,见《约伯记》。

(21)《旧约》中四大先知之一,见《但以理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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