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套房里,一个男人坐在窗口阴郁地向外眺望。房门打开,男人回过头问:“妈的,你是什么人?”
“祖先,我是约翰逊家族的艾拉·韦瑟罗尔,家族代理董事长。”
“这么久才来。别叫我‘祖先’。为什么来的是代理董事长?”椅子上的男人咆哮道,“董事长本人有那么忙吗?来见我都没时间?难道我连这都不配?”他没有要站起来的意思,也没请他的客人坐下。
“抱歉,尊长。其实我就是家族的首席执行官,不过……以备您随时现身主持大局,人们还是习惯把首席执行官称为‘代理董事长’,这习惯已经有好一段时间——几个世纪了。”
“什么?荒唐。我都有一千年没主持过董事会的任何会议了。‘尊长’这称呼没比‘祖先’好到哪儿去,还是叫我名字吧。两天前我就召见你了,你现在才到,难不成走的是观光路线?还是赋予我召见董事长的权力的规定撤销了?”
“我不知道有那样一条规定,老祖,或许是早在我出生以前制定的吧。不过,随时听候您的差遣是我的荣幸和职责,我非常乐意这么做。若您愿意告诉我您现在的名字,我也十分乐意如此称呼您,并为此感到万分荣幸。之所以现在才到,是因为接到您的召见之后,我花了37个小时学习古英语。我听说您只讲这种语言。”
老祖似乎有点儿不好意思:“确实,这儿的人说的语言叽里呱啦的,我不太擅长。最近我的记忆</a>力老是跟我对着干。有时候,就算听懂了对方的意思,我也不爱搭理。至于名字,我也忘了当初来这儿登记的是什么名字。我儿时叫‘伍德罗·威尔逊·史密斯’,不过这名字我也不怎么用。我最常用的应该是‘拉撒路·朗’,叫我‘拉撒路’好了。”
“谢谢您,拉撒路。”
“谢我什么?别那么拘束。你又不是孩子了,不然你也不会当上董事长。你多大了?真因为来拜访我特意学了我的家乡话?而且不到两天就学会了?是从零开始的?我掌握一门新的语言至少需要一周,要摆脱口音还要再花上一周。”
“回拉撒路,我生下来有372个标准年了,不到400个地球年。我接下这份工作之初就修习了古典英语,但从未用它和谁交流过,只是靠它来阅读最原始的家族记录。直到接到您的召见,我才开始学着开口说这门语言,并且去理解它。按照您刚才用的20世纪北美洲的词儿来说,也就是您的‘家乡话’。经语言分析仪判断,您如今使用的就是这种语言。”
“这机器很聪明嘛。也许我现在的口音和年轻时别无二致,他们说那是大脑永远无法忘记的一门语言。不过,那时候我说话一定跟住在玉米带[1]的人似的,像生锈的锯子般刺耳,而你说话有得克萨斯州人慢条斯理的腔调,还带着点英国牛津口音。奇怪。我想这机器应该是从语言库中挑了和输入样本最贴近的版本给你。”
“应该是这样吧,拉撒路,我对其中的技术并不清楚。我的口音不会对您的理解造成障碍吧?”
“哦,完全不会,你的口音没问题。跟我儿时学的相比,反倒是你的口音更接近当时受过教育的美国人。反正从布鲁冈姆到约克郡,所有地方的口音我都听得懂,所以这完全不是问题。倒是让你费心了,非常感谢。”
“这是我的荣幸。我有语言天赋,并不觉得费神。在和每位董事交流时,我都尽量使用他们各自的母语,所以我习惯了在很短的时间内迅速掌握一门新语</a>言。”
“是吗?不过你这么做确实很有礼数。在这之前,我感觉自己就像被关在动物园里的动物一样,没有人可以陪我说话。那俩呆瓜——”拉撒路说着朝两个回春技师歪了歪头,那二人都穿着隔离服,戴着单向头盔,在房间里离他们最远的地方听候吩咐,“——不会英语,我都没法子跟他们说话。哦对了,那个高个子还懂一点英语,但和我聊八卦就不够用了。”拉撒路吹了声口哨,指着高个子说:“嘿,你!给董事长搬把椅子来!麻利点儿!”他用手势清晰地传达出了他的意思。于是,高个儿技师按下了附近一把椅子的控制钮,椅子下的小轮儿带着它缓缓移动,然后在一个和拉撒路对谈比较舒适的位置停了下来。
艾拉·韦瑟罗尔说了声“谢谢”——是对着拉撒路说的,而不是对着技师——然后落了座。椅子依照他的身形略微调整,妥帖地拥着他。拉撒路说:“舒服吗?”
“非常舒服?”
“来点儿什么吃的喝的吗?抽烟吗?你可能得帮我把你的需求翻译给他们听。”
“不用了,谢谢您。您需要我为您点些什么吗?”
“现在还不用。他们一直像填鸭一样地喂我,甚至有一次还强制我吃东西,浑蛋。既然现在你舒舒服服地坐下了,那我们就开始聊聊这回春巫术吧。”他突然咆哮起来,“妈的,为什么要我在这监狱里待着?”
韦瑟罗尔轻声回答:“这不是‘监狱’,拉撒路。这是位于新罗马的霍华德回春诊所的VIP套房。”
“我说这就是‘监狱’,只不过没有蟑螂罢了。这窗户用撬棍都撬不开;这门除了我谁都能凭声音进出。我要是去解手,这俩哑巴中就会有一个跟过来,显然是怕我溺死在马桶里。妈的,我都看不出那个护士是男是女。反正不管他是男是女,我都不喜欢。我可不需要尿尿的时候有人搀着!真是受够了。”
“那我来看看怎么改善现在的情况吧,拉撒路。不过,这些技师谨小慎微也情有可原,毕竟他们都清楚,人非常容易在卫生间里受伤。要是您发生了任何意外,受了伤,当值的技师就会受到非比寻常的残酷惩罚。虽然他们都是志愿者,还拿着高额奖金,但还是免不了提心吊胆。”
“所以我说这是‘监狱’啊。如果这是回春套房的话,那我的自杀开关在哪儿?”
“拉撒路,‘死亡是每个人的特权。’”
“这是我说过的话!这儿应该有开关,你都能看出来哪儿是之前安开关的地方。这么说未经审判我就入狱了,连我最基本的权利都被剥夺了?凭什么?天哪,我真是要气死了。你没意识到自己此时有多危险吗?千万别逗弄一条老狗,不然被咬一口可别后悔。像我这么老的人,没等那些白痴赶过来,就能把你双臂撅折了。”
“如果撅折我的胳膊能让您消消气,尽管动手。”
“什么?”拉撒路?朗似乎有点蒙,“不,费劲干这事儿可不值当。他们只花30分钟就能让你完好如初。”他突然咧嘴笑起来,“不过我可以折断你的脖子,然后踩碎你的脑壳,这和撅折胳膊一样快。这样的伤,回春术也救不了。”
韦瑟罗尔毫无退缩之意,也不紧张。“我知道您做得出来,”他轻声说,“但是我认为,您不会不给您的后裔一个为自己的生命谈判的机会就把他杀死。先生,您是我的祖辈,七份族谱都可以证明。”
拉撒路咬着嘴唇,一副不爽的样子。“小子,我的子孙多得很,血缘关系对我来说无关紧要。不过你说得不错,我这辈子若非必要从不杀人。”然后,他咧嘴一笑,“但是,如果你不把我的自杀开关找回来,我就让你成为一个例外。”
“拉撒路,如果您想的话,我可以立刻让人把开关安上。但是,请允许我再说——‘十个词’可以吗?”
“啊——”拉撒路表现得极为傲慢,“好啊,就‘十个词’,多一个都不行。”
韦瑟罗尔犹豫了一下,便掰着手指头边数边说:“我/学习了/您的/语言,以便/解释/我们/为什么/需要/您。”
“按规矩是十个词,”拉撒路表示认可,“但你要解释的话恐怕需要五十或五百个词吧,甚至五千个词都是有可能的。”
“或者一个词都不需要。”韦瑟罗尔补充道,“就算您不给我任何解释的机会,我也会把开关给您装上,我保证。”
“哼!”拉撒路说,“艾拉,你这个老无赖,现在我相信你真的是我的种了。你肯定是算计好了,一旦我得知你为了和我谈判不辞辛劳地学了一门死掉的语言,我肯定不会不听你说话就自杀的。好吧,说吧。你可以先给我解释一下把我关在这儿干什么。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没申请回春,可是我醒来却发现回春术已经做了一半,于是我嚷嚷着要找董事长。好吧,你们把我困在这儿到底要干什么?”
“我们能否先从过去说起?您先告诉我,您之前待在旧城最糟糕的地区的廉价旅馆里干什么呢?”
“我在干什么?我在等死啊。等着安安静静、体体面面地死去,就像一匹体力透支的老马那样。就是这么回事,结果中途被你们那几个吃饱了撑的手下抓到这儿来了。我就是想专心致志地寻死,不被打扰,你还能想出什么比廉价旅馆更适合我干这事儿的地方吗?只要你把钱付了,那儿的人就不会来管你。哦,不过他们把我为数不多的东西偷走了,连我的鞋子都不放过。不过我料到了,要是我沦落至此也会做同样的事儿。住廉价旅馆的那类人往往对境遇不如他们的人很好,谁都会给重病垂危的人拿水喝。这恰恰是我最想要的——喝水,以及一个人待着,以我自己的方式‘关闭’我的‘账户’。可是你们的车出现了。告诉我,他们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们找到您的这部分其实没什么好讲的,拉撒路。不过,事实上安全部队——警察?对,‘警察’。我的警察花了很长时间才确认您的身份,找到您,把您带走。为了这个,一个部门主管甚至丢了工作。我可不能容忍低效。”
“所以你开除了他,这是你的事。可我怎么会被你们找到呢?我从外远界来到塞古都斯,一路上应该没有留下任何踪迹。自上次我联系家族……在苏普利姆接受上一次回春术之后,我已经改头换面了。现在家族都开始和苏普利姆交换数据了吗?”
“天哪,当然没有了,拉撒路,我们连半句好话都不会跟苏普利姆人说。委员会中有一小部分强硬派并不满意只对他们实施贸易禁运,甚至想让苏普利姆灰飞烟灭。”
“好吧……反正要是新星炸弹击中了苏普利姆,我为他们哀悼的时间绝对不会超过30秒。尽管在那儿做强制克隆价钱高,但我还是选择在苏普利姆做了,这背后是有原因的。不过那是另外一件事了。孩子,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
“先生,过去七十年里,上面一直有通令要求找到您,不仅是在这里找,还会去家族设有办公机构的每颗行星上找。至于是怎么找到您的,您还记得移民局强制接种过瑞博热疫苗吗?”
“记得,我对他们搞的这套烦死了,可为这事儿较真不值得;再加上我当时就打定主意去那家廉价旅馆,便没理会这些。艾拉,我早就知道自己的生命要结束了。这没什么,我都准备好了,但是我不想死的时候身边没人,我不想在太空中孤独地死去。我想到时候耳畔有嘈杂的人声,空气中弥漫着人的体臭。可能是我太孩子气了。不过,着陆的时候,我已经病得很重了。”
“拉撒路,其实根本没有瑞博热这么个病。要是有人在塞古都斯登陆,但其所有常规身份信息均显示为空,那么我们就会用‘瑞博热’或其他根本不存在的瘟疫当借口,通过注射疫苗从他身上得到一点身体组织,但其实给他注射的只是无菌中性盐水。只有当一个人的基因模式得到确认后,他才能获准离开空港。”
“那要是一艘载着十万移民的飞船到了空港,你们怎么办?”
“把他们关到拘留营中,等我们把他们挨个检查完了再放行。不过故星地球现在的状态这么差劲,这种情况已经很少发生了。可是您,拉撒路,独自驾驶价值一千五百万到两千万王冠币的私人游艇来到塞古都斯——”
“没那么便宜,三千万王冠币呢。”
“——价值三千万王冠币的私人游艇。我想说的是,银河系中还有谁能这么干呢?能买得起这么贵的游艇的人里,谁会选择独自一人远行呢?看到这种情况,他们所有人的脑子里都该警钟大作的,可是他们只是取了您的组织,然后接受了您说一直会住在罗慕路斯希尔顿酒店的声明就放您走了。可我知道,您肯定等不到天黑就会弄到一个新身份。”
“那当然啦。”拉撒路表示同意,“可都是因为你们的警察,现在找人做个质量好的假身份证价格太高了。要不是觉得太累,不想操心,我本可以亲自动手造个假证的。那样更安全。我是因为这个被捕的吗?你们是从办假证的贩子嘴里问出了我的消息?”
“不是,我们从来没找到过他。不过话说回来,您或许可以告诉我他是谁,方便我们——”
“我才不说。”拉撒路强硬地说,“无论如何也不能把他供出来,这是我们的交易中暗含的条件。他违反了你们多少规定,对我来说都无所谓。再说了,谁知道我还会不会再需要他呢?而且肯定还会有别人需要他的服务,像我一样迫切需要躲避你们的人一定会需要的。艾拉,我知道你的初衷是好的,可是我就是不喜欢被别人知道身份,所以几个世纪之前我就开始尽量避免去人多的地方,以免被人查问身份。而且大多数时候,我会严格遵守这条对自己的要求。本来这次也该遵守的,但是我原本以为自己需要身份证的时间不会太长。只要糊弄一下,再过两天我就死了,彻底用不到了。结果事与愿违。你们到底是怎么抓到我的?”
“千辛万苦才找到的。我知道您在这颗星球上之后,就立刻让他们行动起来。那个被开除的部门主管不是唯一郁闷的人,您竟然在整支部队眼皮子底下消失了。我的安全部长说他认为您被谋杀了,尸体也被处置得干干净净,无影无踪。我告诉他,如果真是这样,那他最好开始考虑滚去别的星球安家。”
“拣紧要的说,我想知道我到底是哪儿出了纰漏。”
“其实并不能说您出了纰漏,拉撒路,因为毕竟在整颗星球上的每个警察和暗探都在找您的情况下,您成功藏了起来。我只是非常肯定您一定没有被杀害。哦,对了,我们塞古都斯可是有杀人犯的,尤其是在这儿,新罗马,多得很。不过,大多数都是些杀妻的毒夫或者杀夫的毒妇。自从我建立了以罪定刑的制度并决定在斗兽场执行死刑后,这样的命案就少多了。不管怎么样,我相信一个活过两千年的人不可能在什么暗巷中被杀死。
“所以我猜您还活着,然后我问自己:‘如果我是拉撒路?朗,我该怎么藏身?’我进行了深度冥想和认真思考过后,开始复盘我们迄今掌握的您的每一步行动。另外……”
代理董事长把肩上的披风往后一甩,拿出一个封着的大信封,递给拉撒路:“这是您留在哈里曼基金的保险箱里的东西。”
拉撒路接过来一看:“这信封被打开过。”
“是我打开的。我承认这样做欠妥当,但您这封信就是写给我的。我看了,但是别人没看过,而我现在会忘掉它。但是我要说:您把毕生积累的财富都留给家族,我并不吃惊。让我受触动的是,您竟然指定要把您的游艇留给董事长做私人座驾。拉撒路,那艘游艇是件精致的工艺品,我垂涎已久,但是我并不想这么快就继承它。我还是解释一下我们要找您的原因吧,我自己的事先放一放。”
“我可不着急,艾拉,你呢?”
“我?先生,我眼下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和老祖谈话。另外,如果我不把手下看得太紧,他们管理运营这颗星球的效率反倒更高些。”
拉撒路点点头,表示同意:“我还管事儿的时候就一直是这种行事风格。先接下整个重担,然后像我接任务时一样快地将它们分派出去。近来那些民主党没给你们找麻烦吧?”
“‘民主党’?哦,您是说‘平均主义者’吧?我一开始还以为您说的是圣民主党教派呢。我们不管那个教派了,他们也不掺和我们的事。每隔几年社会上就会掀起平均主义运动,当然了,每次闹事儿的都是不同的组织,比如说自由党、被压迫者联盟——组织的名字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都想把现在的无赖主事者赶下台,从我开始,然后再把他们自己的无赖主事者送上台。我们从来不和他们起冲突,只是搞渗透。最后,我们会找一天晚上,把那些组织中的头目及其亲眷包围起来;等到白天,他们就得不情愿地往别的星球上移民,成为被驱逐者了。‘在塞古都斯生活是少数人的特权,并非所有人的权利。’”
“你这是在引用我的话。”
“当然了,您在把塞古都斯转让给基金会的合同里就是这么说的。当每一任董事长认为有必要维持这颗行星的秩序时,只需要执行这些规矩就好了,根本不需要政府。老祖,我们严格遵守了和您签的合同。在委员会找到替代我的合适人选之前,我是唯一的主事人。”
“这正是我想要的。”拉撒路表示赞同,“不过,孩子,这是你的事,不是我的,我再也不碰那把权力之槌了。不过,我对你铲除滋事者的智慧有点怀疑。要想做成面包就得要酵母菌,清除了所有滋事者的社会只能走下坡路。管理羊群这件事上,最棒的是金字塔的建造者,最差的是贪图享乐的野蛮人。你可能只在1%的有创造力的人群中清除了十分之一,但他们有可能就是你的酵母菌。”
“恐怕是这样的,老祖,这是我们需要您的原因之一——”
“我说过我再也不碰那把权力之槌了!”
“先生,您能先听我说完吗?虽然按照古老的风俗来说,如果您愿意,权力的宝座始终是您的,但我们没有要求您重新掌权的意思,我只是需要您的意见——”
“我才不给别人意见,人们从来不采纳我的意见。”
“抱歉。那么您能给我一个机会,和您这样比我经验丰富的人聊聊我的问题吗?关于这些滋事者,我们没有按老规矩除掉他们,他们还活着,或者说大多数都还活着。针对有叛国属性的技术犯罪,把罪人放逐到另一颗星球上比杀了他更有效:所有的被驱逐者都会被送去同一颗行星——福星。不知您是否听说过这颗行星呢?”
“没有,这名字不耳熟。”
“先生,我想您就算知道它也只会是在非常偶然的情况下。该地在公共档案中没有出现过,这是我们有意为之,因为我们想一直拿那儿当我们的博特尼湾[2]。这颗行星名不副实,没有听上去那么喜乐祥和,而是和荒废之前的故星地球,或者说我们刚刚来定居时的塞古都斯条件差不多。想考验一个人,筛掉懦夫,把他送到那儿是最残酷的办法;但对于一个有胆量开荒拓土、不惜流血流汗也要养家糊口的人来说,这样的流放算不得什么。”
“听起来是个好地方,也许你该继续这么做。那行星上面有原住民吗?”
“有,上面的原始居民都是些凶狠的野蛮人,不过到现在应该没几个活着的了。我们也不知道具体情况,因为我们甚至都没有在那里设立联络站。这支原始人种智商不高,无法发展为文明人,也很难驯化,成不了奴隶。也许假以时日,他们靠自己也能进化,但不幸的是,他们还没准备好就遇上了我们智人。这不是实验目的,因为我们早知道那些被流放的人能战胜挑战,因为我们并没有放他们赤手空拳地在福星上闯荡。但是,拉撒路,这些人相信他们能通过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建立理想的政府。”
拉撒路不屑地哼了一声。
“先生,也许他们真的能做到。”韦瑟罗尔继续说,“我还不知道有什么事他们干不成。这才是我们通过实验想知道的事。”
“孩子,你是个傻瓜吗?哦,你不可能是,不然委员们不会让你当董事长。不过,你说你多大来着?”
韦瑟罗尔低声回答:“先生,我比您晚出生19个世纪。不管您对什么问题有什么高见,我都不会质疑或反驳。以我有限的经验来看,我是真的不认为这场实验一定会以失败告终。尽管我去其他星球出差过很多次,但从来没见过民主型的政府。我只在资料里看到过。但在我看过的资料里,没有哪个民主型政府是由全体相信民主理论的人群建立的。所以,我也拿不准实验结果。”
“嗯。”拉撒路似乎有些沮丧,“艾拉,我本来要像填鸭一样把我关于这类政府的经验灌输给你,但是我想你说得也有道理,这是一种新情况,我们谁都说不好。我的观点很有力,但再有力的观点,哪怕背后有千百条理由支撑,也比不上一次为了求知的实操。伽利略证明了这个道理,而且这或许是我们唯一能确定的事。嗯,我见识过或听说过的那些所谓的民主,要么就是由上至下施加在大多数人身上的假民主,要么就是底层民众发现他们能用投票的方式为自己争取一些小便宜,因此才慢慢由下而上推动的另一种假民主。这种体制时间长不了,最后总会崩溃。很抱歉,我不看好你的实验。我怀疑它最后会变成你能想到的最残酷的暴政。多数人的统治会给那些无情的强者压迫同胞留下充分的空间。不过,我也不好说。你怎么看呢?”
“计算机说——”
“你可别听计算机瞎说。艾拉,人类大脑造出来的最复杂的机器也必然会有人类大脑的种种局限性,任何不相信这一点的人都应该先搞明白热力学 “那就算了。”拉撒路继续看他的遗嘱,还把刚才吹成口哨的那首歌轻轻唱了出来:
“街角有家小当铺,
我的大衣常常往那儿送。
当铺后面住着个赌徒,
有了钱我就往他手里送。”[15]
高个子技师从他身侧冒出来,端着一个连着输液管的亮晶晶的小碟子:“止疼的……”
拉撒路把没有拿纸的手举到空中,大力一挥:“走开,我忙着呢。”
矮个子技师从他的另一边冒出来。拉撒路朝他看看,说:“你想干什么?”
就在他扭头看的时候,高个子技师快速行动起来。拉撒路感到小臂上一阵刺痛。他揉着疼的地方说:“干什么啊,你们这些流氓。玩儿我是吧?好了,快滚开,滚!”他把刚才的小插曲抛到脑后,继续聚精会神地看遗嘱。过了一会儿,他说:
“计算机!”
“听候您的吩咐,老祖。”
“把我接下来说的录下来,打印出来:我,拉撒路?朗,有时被称为‘老祖’,在霍华德家族宗谱上的名字是伍德罗?威尔逊?史密斯,生于1912年。我宣布这是我最后的遗嘱。计算机,从我和艾拉的对话中挑出我说我想帮他搞移民那些话。明白了吗?”
“正在检索,老祖。”
“调整一下措辞,放进我的公开声明里。然后——让我看看——再加一句:若艾拉?韦瑟罗尔未能满足继承条件,那么我死后留下的全世界的财富将用来——嗯,用来成立一家养老院,专门收留那些贫困、老迈的街头小偷、妓女、乞丐、卖馅饼的、入室行窃者以及所有英语单词以‘P’开头的穷苦小人物。明白吗?”
“已经记录好了,老祖。但是我要提醒您,按照本星球的现行法规,您的这版遗嘱极有可能无效。”
拉撒路表达了一个夸张且从生理学角度上不可能完成的愿望:“没关系,那就建一个收留流浪猫的机构,再或者把钱用在没什么实际意义但是法律上允许的事儿上。在你的永久记忆库找找看,找一件这样的事儿,能让法院通过就行。只要保证让委员会那帮人无法染指就行,懂了吗?”
“我无法保证这点,老祖,但是我会努力尝试。”
“找找漏洞。搞好了尽快打印出来。现在,准备做一份我的资产备忘录。开始。”拉撒路开始念清单,但是发现视野模糊了起来,眼睛无法聚焦,“妈的,这些蠢货趁我不备给我打了麻药,药效发作了。血!我需要一滴自己的血抹在大拇指上按指纹!让那些蠢货来帮我完成,告诉他们为什么。警告他们,要是不帮忙,为了得到自己的血,我会咬破舌头。现在,你快把可行的遗嘱版本都打印出来,赶紧的!”
“开始打印。”计算机轻声说,然后开始说银河语。
那两个“蠢货”没有和计算机争辩,快速行动起来。等辅助打印端停止旋转,一个“蠢货”就飞速将打好的遗嘱取出来;另一个不知从哪儿拿来一根消过毒的针,让拉撒路瞥了一眼,就飞快地将针头刺进了他左手小拇指的指肚。
拉撒路没等用吸管吸取血液,就自行从被刺破的指头里挤出一滴血,用右手大拇指往上面一按,然后在矮个子技师的帮助下在他的遗嘱上按了个指印。
然后他往后一躺。“告诉艾拉,”他小声说,“遗嘱写完了。”话音刚落,他就沉沉地睡去了。
贾斯廷·富特四十五世(2)艾拉·霍华德与艾拉·约翰逊:这应该是大家普遍爱从《圣经》中找名字的时代的一个巧合。家族系谱专家没有找到二者是血亲的证据。
贾斯廷·富特四十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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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玉米带:美国五大湖以南的平原地区,以盛产玉米著称。——编注
[2] 博特尼湾:该地位于澳大利亚东南部太平洋沿岸的一个小海湾,原为英国流放重罪犯人的地方。——译注
[3] 特提乌斯:Tertius,拉丁语,意为“ [15] 这首打油诗源于20世纪。相关语义分析参见附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