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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家已经铲平。
坛浦会战之后约莫半个月,这个消息才传进镰仓。然而,对镰仓来讲,这已经是最快的回报了。从西国奔驰而来的传骑,将 ──因为赖朝是贵族。
只因为这个理由的话(他们认为只有这个理由),他们的主人义经就是次于赖朝的贵族。也就是说,他是义朝的儿子,尊贵等同于赖朝。他们认为坂东人若尊崇赖朝,也必须尊崇义经。
而且,义经更不幸的是,他的部下大多是在近畿附近长大的,只知道京都朝廷的尊贵。他们认为,镰仓不过是一堆乡下人聚集之所,义经是殿上人,只要听从京都法皇的话就好。义经的部下是具有此种意识的集团,而义经在这个集团中,这种倾向最明显。
──可是,镰仓怀疑我们。
他们对此事莫可奈何。义经和大家商量后,决定先派谢罪使去镰仓,并从部下中选出龟井六郎为使者。龟井是纪州海草郡藤白浦出身。
然而还是没有用。赖朝不见龟井六郎,只派大江广元接见他。龟井带来的东西里面,有一张熊野誓纸,上面写著:
我对哥哥赖朝没有丝毫异心或谋叛之心,以此可对天地神明发誓。
赖朝看到这张纸后,却说:
“这是甚么?谁会承认自己想叛乱?我又没这么说,他却自己先提,还送誓纸来,反而让我起疑。”
他把那张纸丢掉,并派人把龟井赶出去。龟井逃回京都。
赖朝已经变成加害者了,他必须机警小心地行事。
“不准义经再回镰仓,他跟其他任官者一样,虽然是弟弟,也不能有特例。”
他对镰仓各官吏明确下达这个方针。镰仓的家臣赞同这处置,对赖朝抱持好感。之前因“回来就斩首”的命令而被放逐的二十三名任官者,都各自是坂东有势力的家族,他们的亲戚或相关之人,很多都是镰仓、关东一伙,对赖朝的严厉处置都暗暗怀恨。
──武卫(赖朝)的心是冰吗?
他们甚至渐渐露出不平的脸色。可是,赖朝对同样任官的亲弟弟处置也一样,使他们认为:
──武卫很公平。
不平的气色也如朝露般消失了。
赖朝只烦恼一件事:义经还在京都率领镰仓军团,而且掌握著关在京都的平家俘虏。必须要他护送这些俘虏到镰仓才行,当然是要由义经本人护送,可是这样一来,义经就能回镰仓了!这和自己的命令有矛盾。
“想个办法吧!”大江广元也暗谋对策。
※※※
文治元年五月七日,义经收到赖朝的命令:
护送俘虏
镰仓军凯旋
为了这两个目的,他必须离开京都,军容盛大地前往镰仓。离开京都时,后白河法皇说:
“我去送行。”
这是史无前例的。一介武将出门,法皇竟然去送行,真是古今绝无仅有。事实上,法皇离开御所,驱车到六条坊门,目送在东方策马前行的义经。感情丰富的义经在马鞍上感动得身子不住颤抖。
──法皇是为我而来。
他想。
被关在囚车中的俘虏,是平家的总帅平宗盛、义经的岳父平时忠和平清宗等人。
在囚车行列前,是镰仓军的正规侍大将土肥实平,穿著黑色护胸大盔甲护卫;囚车行列的最尾端,则有义经的部下伊势三部义盛,穿著白肩红护胸大盔甲护卫前行。他们两人是义经任命的护卫指挥官。后来赖朝听到义经这项人事任命,立刻看穿事情的本质。
──九郎似乎还是认为,他跟我具有相同的地位。
也难怪赖朝会这么想。在法理上,土肥实平是赖朝任命的镰仓军最高干部,可是,伊势三郎义盛算甚么呢?
(听说他当过强盗,我可连看都没看过,听也没听过。)
他的名字没有登录在镰仓家臣名册上,不是正式的武官,只不过是义经的私人部下。从镰仓体制上来看,是个还称不上武士的仆人,只算是陪侍者。然而,这些做法都是推测义经想法的重要线索。赖朝以前曾对义经表明:
“你虽然是我弟弟,可是在镰仓体制下,只是我的家臣。”
但义经对这种镰仓秩序视若无睹,自以为和赖朝站在同等地位上,由此可知,他认为“弟弟的家臣,就是哥哥的家臣”。他这种意识,很清楚地表明他的逻辑是:“镰仓的君主是赖朝和我。”赖朝如此解释义经的行为。赖朝是个彻底的法制主义者。义经这些举动,赖朝都已经透过飞脚迅速得知。
“真是个令人难以想像的男子。”
赖朝如此看待义经所做的一切,他几乎都感到茫然不解。
他无法理解,义经怎么会去当俘虏平时忠的女婿呢?而且,法皇甚至还亲自送行到六条坊门,这虽然不是义经的责任,但实在太可怕了。赖朝感觉到,凡事无视于镰仓体制的义经,与其说是赖朝的家臣,还不如说已经是法皇的宠臣,是殿上人,是京都人,是贵族了。在将来,这将会是引起重大战乱的根源。
※※※
可是,军旅中的义经心情始终很好。他根本不了解镰仓的新秩序,也完全不想了解在关东的赖朝立场,更别提赖朝在政治上的构想,即使解释给他听,他也听不懂。他只认为自己是凯旋将军,在沿路每个住宿处都召开酒宴,叫来各地的妓女,晚上则跟当地长者派来的女孩睡觉。对于赖朝不可解的不快,他相信:
(等我进入镰仓,跟哥哥面对面好好谈过,就可以消解梶原的谗言,一切都会冰释。)
他对待世事只有情义式的理解法。而支持义经这种心态的,就是他巨大的军功。义经认为,赖朝内心一定会对这样的功劳感到高兴,而现在自己还率领著平家俘虏为证,哥哥只要亲眼看到这群庞大且活生生的战利品,亲耳听自己讲述战线上的辛苦,就会了解一切,一定不会再生气了。两人毕竟是兄弟嘛!
五月十五日,义经与他的军队越过箱根群山。今晚可能就会到达东麓的酒匂川(小田原郊外),已经接近镰仓了。义经派使者去向赖朝告知行动位置:
“今晚恐怕就会到达酒匂了,明天傍晚会进入镰仓。”
其实,就算他不讲,赖朝也约略知道义经的行军位置,因为大江广元已派人站在街道上,逐次传递情报回来。广元在镰仓制度中的职务是“公文所别当”,可是事实上是首相,控制著一切有利于政治的谍报活动。这个时期,他为了了解义经每天的行动,更加注意小心。
──必须让义经和镰仓军团切断关系。
如果不切断关系,就对义经进行行政处分,义经说不定会率领军队反叛。进行这种行动,需要类似唱曲艺的紧张与细心,赖朝十分担心。
“真的行吗?”
他问了好几次。
对赖朝来讲,要和义经断绝关系,一开始就像对其他二十三名担任官职的将领一样,叫他留在京都,只有军队回来镰仓就好,这个方法比较安全吧?可是广元认为如此反而危险。京都,是朝廷的所在地,若在那里处分义经,义经会大怒冲进御所,要法皇下达追讨赖朝的院宣,自己变成官军,以官军的权威,面对在京都的镰仓军。那么,本来是赖朝家臣集团的镰仓军中,一定会有半数往官军靠拢。
“这样就太危险了!”
大江广元这么说。赖朝无话可说。
按照广元的计划,在相模(神奈川县)的酒匂让判官(义经)和镰仓军队分开。酒匂在关西的西端,镰仓军的将士们回到故乡关东境内,会有思乡之情,也会渐渐感受到镰仓的威权,一定不会有任何人想跟从义经。
──可是,这也有危险。
赖朝虽然认为广元的计划很好,但也注意到其中包含著危险性。
如果还是有人跟从义经,那怎么办呢?从酒匂到镰仓,只不过半日的行程,义经可以一举攻陷镰仓,距离太近了!
“没有别的办法了!”
于是赖朝采用广元的计策。另一方面,他假想义经会闯入镰仓,于是临时召集关东各地的武士,在镰仓各要地布阵,严密防守。
还有,最重要的是,要派谁去接收俘虏呢?
“时政好了!”赖朝当场决定。
只有北条时政最适合,他是镰仓 ※※※
他们在酒匂等了几天。
可是,镰仓没有任何联络。义经忍不住了,他决定回镰仓,于是动身前往腰越浦。从腰越到镰仓只剩下一里路程。
驿舍位于小山丘上,不远的前方波滔汹涌,在海湾上看得到江岛。
义经在此地令弁庆执笔,写下泣诉状,收信人是赖朝的近臣大江广元。他期望能取得广元的同情,改变赖朝的心意。世人称这篇泣诉状为“腰越状”。
文章写得很华丽,甚至太过华丽了,其中述说怨恨、述说悲哀,一味要求取阅读者的同情,几乎类似妇女的怨叹。整篇文章充满著以下的措辞:
除非亡父之灵在此重现,否则,我的悲叹要向谁倾诉呢?
我出生不久,就失去了父亲,在母亲怀里,躲在大和国龙门里以来,在各国流浪,有时候还被寻常百姓追赶,经历过难以言尽的艰难。
可是,所幸时机到来,消灭了木曾义仲,更前往讨伐平家,我有时候策马在陡峭的岩石上,有时候穿越大海的汹涌波涛,为了消灭敌人,不顾性命安危,一切都是为了安慰亡父在天之灵。
可是现在,我愁肠寸断,悲叹无奈。除了祈求神佛相助之外,别无他法了。
……
广元收到这封信,怕赖朝起疑,没拆开就直接送去给赖朝。赖朝要他念给自己听。
广元略微膝行前进,由于怕声音会传到别的房间,他小声地读出来。
赖朝听著,害怕自己的脸色有丝毫改变。如果受感于这封诉泣状,同情义经的悲叹,露出感叹的表情,广元很敏感,一定会马上发现。他为了体察赖朝内心的想法,会以官吏的身分对义经酌情处理,说不定会延缓原本绝情的处理方式。赖朝怕的正是这一点。
他一读完,赖朝就轻轻吐了一下舌头。
“啧!那人还不了解吗?”他说。
书状的末尾谈到义经任官之事,赖朝指的是这一点。全篇文章完全没有对任官之事加以道歉,义经甚至还表示:
“我补任五位尉,是帮你做面子。这可是源家从未有过的重要职位,有甚么比我任官更好的呢?”
他的口气好像赖朝应该为此高兴。
──不懂!还是不懂!
赖朝很想大叫出声。基本观念差异这么大,就不是同族之人,也不是同志了。这个人不是放逐他,就是杀了他!
恐怕是这封书状,使赖朝对义经的处置,终于下了最后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