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从猎人时代说起
一九五二年几乎大部分的时间,海明威脑子里所想的都是非洲之行。在这以前,有三年的时间他在海上活动。现在他向往山岳。当一家马戏团来到哈瓦那时,他结识了那位美丽的金发驯兽师克洛赛,而能亲近两只大熊,一只叫奥克,一只叫卡达。奥克是马来熊,它的牙齿有如四岁的狮子。它会吻海明威的脸,伸出脚爪来与海明威握手。海明威曾想把两只熊带到佛罗里达去,像带家畜那样到处走动,但马戏团的负责人没有答应,因为熊毕竟不是猫,它野性发作时是非常危险的。
一九五一年是海明威认为不幸的一年,这年二月初,他接获他的妹妹桑妮丧夫的消息,他只能以长途电话安慰她。这时他的 二、乌干达之行
一九五四年元月八日,星期五,十八点过一刻,海明威一家在基玛纳的营地过得很平静。
他们在非洲这些日子来,很少有过这些平静的黄昏,因为他们一直在狩猎旅游中。再过两个星期,他们又要起程到比利时的刚果殖民区去旅行狩猎。洛伊.马雪飞来加入他们的行列,玛丽非常高兴。他们计画十五日离开基玛纳,在安波塞里住一晚,而后到卡耶都丹尼斯那边住几天,再到奈洛比,最后在奈洛比重整他们的行装,便从奈洛比出发前往刚果。
同时,海明威获得一份工作。丹尼斯是基玛纳沼泽区的管事,委派海明威做模模救护中心的救护员,兼负巡守的责任。虽然这份工作的意义是让海明威觉得他已参与非洲巡守野生动物的实际活动,却也真的赋给他逮捕、搜索和处置违反规定的狩猎者之权。这一职务使他觉得光荣,也觉得很刺激,因为遇有狮子或豹子损坏农作物而有人提出抗议时,他便要前往查明,据实报告管理委员会。有时他会在路上瞧见半头野兽的躯体,他说他必须嚼著烟草以壮胆。廿一日他们与洛伊乘坐飞机,从西奈洛比向西南飞往无花果营地。这天下午当他们向西飞行在西伦吉提的上空时,海明威指出一九三三年十二月他的 四、回 顾
一九五六年初海明威仍躺在床上。他的红血球数量还算正常,玛丽则患有贫血症。《老人与海》的影片制作,因九月里的辛劳并未捕获巨大的马林鱼,而无法正常作业。他们在谈论到秘鲁卡波布兰哥去捕马林鱼,据说那边的马林鱼平均重量都有一千公斤,要去那边弄一条来充作海明威小说中的马林鱼。
秘鲁之行准备在四月下旬时起程,海明威把他那本有关非洲的书,近九百页的手稿,用玻璃纸包好,搁起来。虽然到秘鲁去的那段时日不能写作,会使他感到有如过野蛮人的生活,他却并不希望在这个春天杀害任何的生命,当然也不希望自己受到任何的伤害。三月里,海瓦德曾带导演弗列德.辛尼曼来看他,海明威对演员的挑选有所建议,演小孩的那个角色,他认为太瘦,而演老人的史宾塞赛却嫌胖了点,但他是个够份量的好演员。海明威写信给华赖士.梅耶说,他不想再参与电影的制作计画。
但是,为了捕鱼,他还是飞往秘鲁去了,同行的还有玛丽、格列哥里奥和亚古尔斯;他们在那边捕鱼的工作,从早晨开始一直进行到下午,每天都这样。整整两个星期过去了,一条马林鱼也没有看见。有一次他们看见一只秃鹰沿海滩走著,嘴上含著一只死塘鹅,好像没有重量似的。夜里海明威品尝秘鲁酒。海上风浪很大,但到了 五、六十岁老人
海明威年过六十岁时,他决定要过得有乐趣。五十九岁那年,他过著严肃的写作生活,而且又严格遵行节食,现在谈起来,他说那是“全在工作,没有游乐”的一年。要过得有乐趣,并不是说要放弃写作。他认为这令人“胆寒”的世界,从他每天观察的结果,“唯一可做的正事”就是写作。他觉得他的生命愈来愈接近终站了,他不能浪费一个小时,古巴似乎不再适合他写作与游乐了。他说,他有办法的话,他不再在古巴过另一个夏天。经过了怪异的暴风雨的冬天,转入春夏,热浪又将侵入;海上有浮油,白天像是处在电炉中,晚上并不比正午凉快一点儿。
他向往西部山区的清凉空气。罗德.阿诺德为他在那边觅得了一座房子,海明威邀请贝蒂和奥图同往。玛丽和贝蒂飞往芝加哥,她们的丈夫则于十月初去与她们会合。汽车满载行李,海明威陶醉在那乡野风景里。他们越过爱荷华、那布勒斯加和温奥明,他们一路上辨认各种鸟类和动物。海明威坚持在小镇的杂货店停车,买些苹果、奶酪和泡菜下酒吃。他们沿途听收音机报导世界棒球联盟的比赛实况。唱国歌时,海明威总是脱下他的布帽,放在胸前,表现出一副爱国人士的样子。在爱荷华州他们特意驱车经过宝琳出生的地方,和海明威的曾祖父于一八五四年定居的地方。
在那布勒斯加一个小镇上,他们停下来吃牛排晚餐,这是该地区唯一的一家餐馆。女侍应生说:“我们经理的孩子说,这位大胡子陌生人是个名人。”海明威问:“我是谁?”孩子们齐声说:“你是布尔.艾维斯。”他颇觉有趣。 到了纽约,由贺契纳带他到宾芬尼借给海明威的那间公寓去安顿住宿。贺契纳发现这时的海明威唠唠叨叨,非常关心玛丽是否喜欢他买的那个钻石别针。玛丽曾请芬尼和贺契纳他们在纽约找一间隐蔽的雅房,以便他们随时到纽约来不受干扰。现在他们住在东区六十二街一号四楼,在尼克波克俱乐部对面,侧面可以望到中央公园。海明威说这地方美极了,非常安静,是可以捕捉灵感的地方。要住在这里是玛丽的主意,不是海明威的想法。海明威要回到古巴老地方去,而后还要带他的斗牛士朋友去看他在克川市的新居。十一月三日,他把他那本回顾文集交给查尔士.史克瑞布纳的出版社,并附上几句话,请他们将最后校稿寄到克川市去。而后他带著他的朋友安东尼奥和沃丹尼兹向南飞去与玛丽会合。
在哈瓦那机场有拿著旗帜的群众在那里欢迎他回家。记者问美国人对卡斯楚越来越冷淡,他有什么感想。海明威说他对这件事觉得很遗憾,由于他在古巴住了二十年,他自认已成为一个真正的古巴人了。为了证明他说的话,他当时吻了古巴国旗的布边。那吻旗的动作很快,来不及拍照。于是,群众要求他再吻一次。他露齿笑著说:“我说过我是古巴人,我不是演员。”玛丽上去迎接他,为他解围。玛丽已将芬加的住宅修整得很好,并且她也为了将来在克川市的新宅 感恩节前显然他必须住进医院。沙维尔斯医生为他检查,发现他的血压还算正常,只是情绪不稳定。情绪虽然不稳定,而他的健康问题主要还是肾脏与肝脏的疾病引起他精神紧张,甚至精神失常。玛丽授意贺契纳把海明威的近况向纽约一位卓越的精神病医生述说一番,看看那位医生怎样说。这位医生建议海明威到梅约诊所去检查一下。于是,玛丽委托沙维尔斯医生安排,前往明尼苏达州洛杰斯托,于十一月三十日让海明威住进圣玛丽医院,作了一次完全的健康检查,包括身体上的与精神上的各种疾病的诊断。检查结果发现海明威患有一种稀有的疾病,属于血染色体的一种疾病,但是未能作进一步的断定。他的血压常因焦虑而升高。这时他的高血压二二〇,低血压一五〇;这种情形,一般来说,医生认为药物可以控制。海明威抵达圣玛丽医院就医的事情一直保密到元月十一日。消息传出后,各处来的慰问信如雪片飞来。有的信件是他战时的老友写来的,有的是崇拜他的读者写来的。元月十二日接到约翰.甘迺迪总统的电报,邀请海明威全家去参加十九日及二十日的总统就职典礼。第二天,海明威回信说:“我们夫妇引以为荣……但愿总统阁下在文化建设与各项国家建设上都大有成就。不幸的是,我因高血压不能参加你的就职典礼。在此谨向总统及总统夫人虔诚祝贺。”元月二十日,他与玛丽在电视上看到了甘迺迪总统的就职典礼。
因气候恶劣,加上感冒,直到元月二十二日他才离开圣玛丽医院;他在这家医院一共住了五十三天。从他离开乌干达奈洛比机场以来,他与洛伊.马雪已七年不见了。海明威很想念他。他离开医院三天后,又开始努力工作了。他每天早晨七点钟起床,写作到八点半便觉得非常疲累而停止。午餐后小睡,醒来后便穿上皮靴,戴上帽子,到雪地上去做做运动,或站在路上向小孩子挥手,目送他们返家。海明威尽量遵守医生的指示,不喝烈酒,只在饭前喝点甜酒。二月里,史克瑞布纳杂志发行甘迺迪总统就职专号,请海明威写篇短文。玛丽为他准备好了纸张,他在起居室的桌子上开始工作。他整个上午都在写,只在午餐的时候才停下来,似乎老是写不好。整个屋子里充满了紧张的气氛。玛丽忍受著这种紧张气氛,等在那儿不敢说话,而后她走出去散步。当她散步回来时,见他仍未写好,有几个人等著见他,其中一位是沙维尔斯医生等著要为他量血压。他几乎是经常陪伴著海明威。当海明威写不出东西的时候,他会流著泪说:“大概我是江郎才尽了。”
到了三月他是更加紧张了。海明威一天到晚都在担心体重、血压和食物的定时定量。海明威由于体重的减轻,怀疑自己害了癌症。他也担心他的书会因内容牵涉某些人而引起法律事件。
四月里一个上午十一点钟左右,玛丽跛著足下楼来(她曾因梦游跌伤了腿)。海明威站在起居室的一个角落,那边壁炉处放著一枝枪。海明威穿著一件红色的义大利睡袍,这件睡袍他们夫妇常戏称为龙袍。他的手里拿著一枝猎枪,窗台上有两颗子弹。玛丽跟他细声说著话。她知道正午沙维尔斯医生要来为他量血压,她希望海明威不要绝望,要等到医生来。她夸张他一些勇敢行为,与他谈及他的三个儿子。他写好了几行字,但不是给玛丽的。那张字条上写的似乎是一些数字。他把它放入睡衣袋里,但是以后这张字条就再也没有看到了。时间一秒一秒过去。她继续低声与他说话。海明威现在满脸愁容,一言不发,眼睛里空荡荡的注视著南面的窗子,外面是四月的天空;他坐下来,手上握著枪。五十分钟后,她听到马路上有汽车声。车子绕屋半匝后停了下来,脚步声经过厨房,来到起居室里。正是沙维尔斯医生来了,她像欢迎天使那样高兴他来了。他以很低的声调与海明威说话,请他把枪放开。而后,他带他到太阳谷医院去了,给他服了很重的镇定剂。他们准备马上将他送往圣玛丽医院去。海明威要求去取衣物,俟一回到家里,他又抓起那枝枪,陪他回来的希冈斯赶紧将窗台上的子弹一掌扫掉,过去与海明威扭成一团,把枪夺走。玛丽从卧室下来,仍如先前细声劝解。后来,沙维尔斯医生来了,他们才一起又将海明威送往医院去。
两天后,四月二十五日,沙维尔斯医生和安德森陪同海明威飞行一千一百里,前往海利就医。海明威坚持要留一张字条给玛丽。字条写了十五分钟,写好后交给拉利太太转交给玛丽。飞机在拉匹德城加油,这儿正是中途。海明威下机来伸伸腿,活动一下。他们抵达洛杰斯托已是下午三点。圣玛丽医院的巴特医生和一位值日医生来接海明威。海明威似乎很高兴见到巴特医生。但是他很诧异送他来的朋友都要离去。于是,他对安德森说:“孩子,你们现在都要回去,是吗?”安德森告诉他说,他们不能不回去。海明威没有说什么。而后,他与巴特医生走向等著他们的座车去。经过十二月与元月的治疗后,海明威的精神较为稳定了。医院方面叫玛丽待在克川市的家里,不要来看海明威。她把地下室所有的枪都锁起来了。经过两次的自杀企图后,海明威病情会有好转,这一点使玛丽非常怀疑。五月中旬,她告诉贝蒂和奥图说,她担心死了,恐怕海明威自杀的念头不会打消,她为这事忧虑已疲惫不堪,很想找个可以冰冻的冷藏库去冰冻一个月。然而,那样是否能得到真正的休息,恐怕仍是问题。五月底,查尔斯.史克瑞布纳告诉海明威说,他的书销得很好。这个消息使海明威非常振奋。他说,写作是他的生命,他要赶快回到克川市的家去,重新开始他的写作计画。
在洛杰斯托经过几个月的治疗,海明威的精神已很稳定,他自己要求出院休养。六月二十六日早晨,玛丽叫乔治.布朗开车送海明威回克川市的家。海明威坐在前座乔治旁边,沿途眼睛一直望著窗外。第一天他们一路上很顺利。他们行车三百公里,夜里住在南达科他米契尔镇的一家汽车旅馆。玛丽买了瓶酒,以便他们在路上找个地方下来野餐时可以增加情趣。就因为这瓶酒,海明威幻想州政府的军警会来抓他们,而判他们制造私酒罪。正午他们谈及当晚该在什么地方过夜。这样的问题海明威以往是从来也没有去想过,这回却使他懊恼起来。一千七百公里他们一共花了五天。六月三十日,星期五,他们抵达克川市,这天玛丽睡在前面卧室,海明威睡在后面卧室,乔治.布朗则睡在靠近厨房门口的一间客房里。第二天早上,海明威和乔治驱车前往医院看沙维尔斯医生。海明威曾写过一封信给在病中的沙维尔斯医生九岁的儿子弗里兹,告诉他说,等他们都病好了,他要带弗里兹到爱荷华去猎雁。乔治说,弗里兹很高兴看到海明威那封信。弗里兹在家里住了几天后,这天便由乔治带他乘坐火车到登福去住院。海明威单独步行到太阳谷去看安德森。安德森不在那边,海明威怅然而返。等乔治.弗里兹回来后,他们便又一同驱车返回海明威家。那天下午,恰克来看海明威,他们站在前面走廊上交谈了一个小时。后来,克拉列邀请他们去晚餐,海明威拒绝了,他却反而邀请克拉列礼拜天来他家晚餐。当晚海明威和玛丽带乔治.布朗到恰克的汽车旅馆旁的克丽丝汀纳餐馆晚餐,海明威坐在面对一个房间的一角,一言不发,似乎也没有什么烦恼的样子。周末晚餐客人挤满了餐馆,他们很早就离座返家。返家后海明威立即准备就寝。他在卧室的洗手间刷牙,这时玛丽突然想起一支美丽的义大利歌曲来,曲名叫〈他们叫我金发女郎〉,她便立即唱给海明威听,在尾句他还应和著一起唱。他穿著他的蓝色短睡衣,坐在床头灯旁打盹。玛丽便在前面大卧室睡了。
礼拜天的早晨,天空非常明亮,无云,海明威像平常一样醒来得很早。他穿上了他那件号称“龙袍”的红色长睡衣,轻轻地走下扶梯。早上的阳光投射一个个的光圈在起居室的地板上。他已经注意到了所有的枪都锁在地下室。但是,他知道钥匙放在厨房水槽上方的窗椽上。他轻轻走下地下室的台阶,打开了地下室贮藏库的门。地下室阴湿,闻起来有如墓地。他在贮藏库选了一枝双管猎枪。这枝枪是他多年来用来猎野鸽子的。他从地下室的一个箱子里取了几发子弹,然后,他从地下室的台阶到屋里来。外面虽然阳光正升起,却不影响他的意念。他越过起居室,到炉灶那边去。在他心里,他一直相信:“业报有因,缘起缘灭。”他将两颗子弹上膛,把枪托小心著地,身子倚向前去,将枪口抵住眉毛上方前额的地方,而后扣下扳机。这是一九六一年七月二日太阳正升起来的时候。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