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思想转变中的海明威
海明威叙述一九三七年夏天的战争动向,认为那几乎完全弄错了方向。他不在西班牙的那段时期,西班牙的勤王师围攻马德里,或阻止叛军攻占北部各省。五月底,瓦托将军攻击西戈伐亚战线的情况好转,后来又告败北。六月十八日,毕尔波攻击佛朗哥,布朗尼特之战后,在海岸一带到处都可见到勤王师士兵的尸体堆积如山。这时巴斯格省已收复,八月十四日,叛军反扑桑坦达,这天海明威从纽约启程前来西班牙。
九月初的一个下午,他与玛莎在格斯餐馆与修柏特.马泰晤面,这时战况仍然甚烈,佛朗哥已控制了三分之二的西班牙,马德里的街头每天都有肉搏战,当他们抵达亚列岗前线时,勤王师已夺下了伯尔恰特省。海明威与 五月中旬,海明威与玛莎回到巴黎,后来随国际军团的船舰返回纽约,再回到基威士特岛开始写一个长篇和一些短篇小说。这时他对西班牙内战的看法是佛朗哥缺乏补充的军队,勤王师组织很好,胜券在握。在他逗留纽约期间,海明威曾前往华盛顿广场杰爱伦的家,探访杰爱伦夫妇。他似乎很想知道宝琳的近况,尤其想知道宝琳是否还愿意继续他们的婚姻关系。海明威责怪宝琳的妹妹珍妮挑拨是非,想把他们婚姻破裂的主要原因──玛莎的介入转嫁给节外生枝的外来因素。杰爱伦告诉海明威说,宝琳似乎已完全接受婚姻破裂无法复原的事实。海明威听后若无其事的返回基威士特岛去从事写作,不想受到任何干扰。他在那边除了钓鱼和写小说之外,也抽出部分时间来为肯恩杂志写文章。他这时所写的小说,大部分是以西班牙内战为题材。在思想方面他开始同情左翼的西班牙政治立场。
七月初,他的一本小说集定稿,共计收入四十八个短篇,其中〈北密西根〉一篇派金斯仍然认为有问题,但海明威坚持该篇应纳入,至于对话生硬的地方,他答应修改。然而,书名用《 就写作而言,所有的规则中,最重要的是每一个作家必须建立自己的风格。海明威告诉作家普尔说:“我可以写旧式的单调散文,但是那种散文已有人写得这样典雅,我想,我应该建立新的文体来把握我们的时代,并且恰当地表达出我所见到的东西。”当然,他所谓的新文体并不是完全摆脱旧文体,近代作家安德森和史坦茵就影响他很大。后辈作家模仿前辈作家是无可避免的。在《午后之死》一书中,海明威说:“每一部小说都是作家知识的凝聚,但是后进作家必须运用自己的素材。”大部分作家只吸收固有的知识,少数作家才知道消化。伟大的作家似乎拥有能够超出经验和知识去创造故事的本能。
海明威已建立起堪称创新的风格,已是后辈作家善于模仿的对象,但模仿者只有少部分出色,大部分都很糟,海明威早期的作品语汇简洁,表达客观,后期的却显得浪漫冗长,几乎不能称为成功的风格。使他成名而别人乐于模仿的是他早期作品强有力的短句,那是他在巴黎那段日子里所写的。麦多格斯批评他那精简的文字说:“一句句地触击你,有如赤足越过小溪,溪底的小鹅卵石一颗颗地刺戳你的肌肉。”在他〈雨中猫〉那篇短篇小说里,描述一对美国夫妇在雨季,到义大利一个海边小镇度假,这是很合时宜的举动。妻子想去救一只给丢弃在雨中的小猫而没有成功。有许多读者在开始读这篇故事时,就可以领会出主题,这可说是海明威早期风格的最佳范例。
海明威认为批评家常常用一套自以为是的系统化理论来批评别人,特别是他们常常拿他来跟海明威心目中认为不够格的作家相比,而海明威却是喜欢把自己与过去的伟大作家相比,当代的作家他几乎都不喜欢。他更认为当代的作家常是批评捏造出来的“天才”,但他对还没有成名的年轻作家却非常宽大。一九五四年,海明威接受诺贝尔文学奖的演说词中,有一段卑视当代作家的话说得很委婉,他说:“过去我们已经有了许多伟大的作家,现代的作家只能尽一己之力,使自己不落前人窠臼,这要靠自己,没有人可以帮忙的。”
凡是批评家批评好的作家,海明威就不以为然。譬如说,当时的批评家说辛克莱.刘易士是美国写实主义大师,海明威则说刘易士文格很低,不太道德。他跟福克纳更是针锋相对。在初期,福克纳把海明威视为美国文坛新锐。 海明威所以会背叛宗教传统,乃是因为他发觉橡树园社区教会那一套虔诚的信仰理论,在跟广大的外在世界接触时,显得完全不合时宜了,正如他反对传统宗教标准所引发的那种抑压的势态,他在早期写下了这样一首诗:
???
时代要我们歌唱,
但却割去了我们的舌头;
时代要我们呐喊</a>,
但却堵塞了瓶口;
时代要我们舞蹈,
但却给我们穿上铁裤,
最后我们都变成废物,
大概这就是时代所期望我们的。
???
他少年时代憧憬生命是一片瑰丽景象,但他真正面对残酷的现实世界之后,才发现处处都跟他的理想不合。 海明威对福克纳那段文字起初有所误解,经过布列特的解释之后,海明威反而高兴起来。福克纳后来还是为一本小杂志写了一篇评论《老人与海》的文章,那本杂志叫《西南道》。他批评《老人与海》是海明威最好的一本小说,他说:“经过时间的考验,那将是我们中最好的一件作品。我的意思是说,包括他的作品和我们同时代作家的作品在内。这回他发现了造物主;到目前为止,以前他笔下的人物,男男女女,都是自我塑造;一切的胜利与失败都是他们自己造成。但是这回就不同了,他写出了同情心与悲悯之情;某些事情,某些地方,也有他们无能为力的情形;老人捕到了鱼,却又失去了它;捕到的鱼终于失去是因为鲨鱼劫掠了老人的鱼。海明威写下了他们,深爱他们每一个,也同情他们每一个,不管是人或鱼。这就对了,称赞造物主的创造力、爱和悲悯之情。造物主这种创造力、爱和悲悯之情是海明威和我无可企及的。”海明威对这段评论没有反应,但福克纳信中那句“那真是个绝顶的怪故事”,却使他感动。《老人与海》这本小说也确实感人。一位义大利翻译家读后哭了一个下午。故事告诉你海洋是个美丽的陷阱,但人就喜欢投入那个陷阱。海明威不高兴别人称他这本小说为自然主义的作品。他说,如果是一位自然主义者来处理这个题材,必然是长达一千页以上,因为他会写些山第耶戈村里的历史背景或社会背景,写那个村庄的人民或种族,以及不合理的社会现象或革命,或是详述渔民的粗俗生活与每日的活动情形。在另一方面,则将山第耶戈的生活经验直接而绝对地强行读者接受,以各种可能方式给予读者暗示,使读者惊讶。
《生活》杂志发行《老人与海》的销售量,在四十八小时之内销售了五、三一八、六五〇册。另外,美国版本预售五万册,以后每星期平均三千册。伦敦预售二万册,以后每星期平均两千册。海明威收到读者的来信每天平均约有九十封。这种情形真使本性天真的海明威喜极而泣。
伯纳德.布伦森给海明威写了封十分赞誉的信。海明威和玛丽致函感激这位老人。询及这本小说的秘密,海明威解释说,其中并无任何象征主义的意识。海就是海;老人就是老人;孩子就是孩子;马林鱼就是马林鱼;那些鲨鱼与别的鲨鱼并无好坏之分。他称布伦森为聪明的老人,希望他为史克瑞布纳出版社写点宣传文字,他说只有像他这样的老人说出批评的话才是受尊重的。如果他真喜欢这本书的话,他应该会高兴为这本书说几句话的,并且他说的话多少可以影响那些比较不受尊敬的批评家们。布伦森很快就寄来了他的评论。他这样写道:“海明威的《老人与海》是一首田园诗那样美的作品,他写的海就海;他像荷马一样具有独创的风格,并非拜伦式的,也非墨尔维尔式的风格。海明威是真正的艺术家──非象征主义或寓言的艺术家,真正的艺术作品是不以象征或寓言为限,而自然蕴含著某些象征或寓言。海明威这篇短而不长的杰作就是这样的作品。”海明威告诉华莱斯.梅耶说,布伦森这样的批评对象征主义作了明确的辨识。在纽约,海明威受到多方的赞誉与祝贺,他已倦于应酬。他又回到了古巴,他要与马林鱼战斗到底。到这年九月底他已捕得了二十九条马林鱼,他寄望捕得三十条。他告诉布伦森说:“这种大鱼在浪里浮上浮下不知多少次,但在我的眼里总是与第一次所看到的一样美丽,使我非常感动。”有位古巴本地的老渔翁,以西班牙文说</a>了一句耐人寻味的话。他说:“什么是象征主义?有人说鲨鱼是批评家。”海明威把这句话视作反象征主义的最佳语言。海明威像别的伟大作家一样,一直反对批评家画蛇添足的批评文字。他认为他喜欢钓鱼只是人生许多战斗形式之一;他喜欢战斗的人生,喜欢各种的战斗形式,这就是他的人生,无须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