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哈德莉
一九二〇年整个夏天,欧奈斯特在密西根游玩的时候,在圣路易市有一个女孩正在照拂她垂死的母亲。她就是伊丽莎白.哈德莉.李察逊,年二十八,高个子,褐色的头发。她的父亲于一九〇三年自杀。她跟她的母亲与一位已婚的姐姐罗兰尤苏太太与她的丈夫和两个幼儿用楼下的房间。她母亲卧病的房间在楼上,哈德莉从六月到九月,几乎每个晚上都陪伴著母亲,且会在夜里醒来几次。她要为那慢慢在沉睡中的病人“说些同情安慰的话,为她按摩,求她入睡,用各种言语哄她安心养病。”
当她的母亲茀萝棱丝.李察逊逝世后,哈德莉疲惫不堪,心神迷乱。甚至她在弹钢琴的时候,弹著弹著就没有声音了。她以前的爱人没有一个再对她感兴趣,自己也似乎愿以老处女终其一生。她于一九一〇年毕业于玛琍书院,那是圣路易市一所私立女子书院,后来又在布伦摩尔读了一年,以后她就待在家里了。她自认她是在保护中长大,却又生活得并不顺意,也认为自己天真无邪,毫无生活经验。当她收到她在玛利书院时期的同学凯蒂的来信时,她十分感动,且振奋起来,因为凯蒂这个秋天要住到芝加哥去,并在那边工作,她请求哈德莉到芝加哥去探望她,并希望哈德莉在她那儿要多住一些时日。她可以在她们的新公寓里与金莉和杜丽丝共住一间房。十月下旬,哈德莉整理行装,搭乘火车到芝加哥去了。
她立刻为一群涌入金莉公寓的男士所包围。Y.K.史密斯三十一岁,是个知识成分高而缺乏幽默感的高个子男士,有一只突出的鹰钩鼻子。那所公寓的男性单身房客还有唐赖特和鲍伯罗斯,以及一位从纽约杨基</a>队来的瘦小精悍的碧眼男士,这位碧眼男士戴著眼镜,在一家号称标准派兹的公司做事。他的名字叫毕尔荷恩,战时在义大利开过救护车。但是这一群涌入金莉公寓的男孩子中,她印象最深刻的是战时在义大利开过救护车的另一位士兵──他是个“庞然笨汉,一副孔武有力的样子”,他与毕尔和凯蒂同坐一部车刚从贺顿湾来。他的名字叫欧奈斯特.海明威,但是他们叫他小欧、欧骨头、奈斯特、小海、海明史</a>坦、史坦或温密吉等亲密的称呼。欧奈斯特的名字变来变去,已叫成海明威或“我们的影子”。最后把他的名字源于拉丁文字根的含义叫成“疯狂的伪君子”。毕尔和欧奈斯特则互相称呼对方为“鸟”或“他妈的鸟”而把凯蒂叫成“结巴姑娘”。终于,大家嘻嘻哈哈乱叫一通。毕尔荷恩被叫成牛角毕尔;艾迪斯傅利被叫成腻鬼。有一个有趣的小个子,哈德莉想不起他的真名字,便顺口而出叫他小热虫。他们把美元称之为阿堵物,把香烟则称之为长形药丸。哈德莉为自己提供了一个绰号,那就是她在圣路易市的时候,她的亲人称她为“急先锋”。
她在那儿待了颇为兴奋的三个星期。后来,她把对海明威的 十二月,他去应征芝加哥民友报一则广告上的征求。一位名叫理查罗仆的编辑人需要一位助手,为一家通俗月刊──福利合作月刊──撰写文稿,这份月刊是美国合作学会出刊的。起薪是周薪四十美元,欧奈斯特立即抓住了这个机会。十二月期里有二十页广告和八十页文章,大部分是出自欧奈斯特匆匆之手。
他写信告诉他的母亲说,他的 ???
他是个英俊的年轻人,个子高而细长,动作灵活。他的脸孔骨面均匀,嘴巴在两颊之间笑起来略具弹性。他很机智,喜大声谈笑……专注与他交谈的人,那种专注的神情非常讨人喜欢……他对什么事情都非常专心,这是他精神振奋的因素;他的专心包括对写作、拳击、酒类,以及美好的食物。当他跟我们一起时,我们所吃所用的一切东西,对他来说都具有新的重大意义。
???
在迪维玄街那间公寓住下的一群人都很疯狂地热爱写作。“他们白天工作,夜里猛敲打字机,也在屋顶上打拳。他们不与住在距离他们需要花五角钱计程车费之遥的人交朋友。每个人都活在欢笑之中,很有朝气,且都颇具狂劲。”从圣路易市来的女孩子都在这种醉人的气氛中心花怒放。哈德莉和欧奈斯特,以及凯蒂史密斯和毕尔都双双约会,在格兰大道的胜利餐馆吃细通心面和饮红葡萄酒。欧奈斯特仍表现了他那热情与和气的性格,哈德莉穿著一件黑花纹缎裙子,上面绣有保加利亚式的图案花纹,她美得像朵怒放的玫瑰花。“感谢上帝,”后来她写信给他说,“我们生活在同一个时间里,且能互相了解。”
在她返家的前夕,他们大谈她那笔“不当得利”。她有一小笔信托收益,每年可得两三千美元。他们对这笔钱“动了心”,因而“可能于十一月里前往瓦普伦瓦兹地方”一趟。以后的两个月她为他寄了两次钱。欧奈斯特说他每天花二辨士,吃得很简陋,以节省钱,并且靠帮人家练拳赚几个零钱花用。他常使用自我同情的温和口气说,如果我的母亲不将金钱浪费在建造葛瑞丝农舍,我现在就可能已是普林斯顿大学</a>的学生了。“你不需要上大学,”哈德莉带著崇拜他的口气说。她也梦想旅游义大利,要到圣米尼亚托去看看,也可以在米兰的大教堂为欧奈斯特祈祷。
但是,叟伍德.安德森说他应该去巴黎,安德森是Y.K.史密斯的朋友,住在靠近他的 然而,欧奈斯特.海明威明白,结婚将毁坏了他一直过著的那种生活方式。春天的时候,他是多么地梦想去黑河和史透井露营。他写信给毕尔史密斯说,一个男人一生如果爱上一两条河,则远胜过世界上任何的东西。后来他爱上了一个女人,却又说:“他妈的河流终有一天会干涸的,”不管你怎样去爱它。当然,例外地,他还是热爱密西根的温德米尔。由于是温暖的季节抵达那边,他喜欢睡在屋顶,他铺了一些清洁的砂子在屋顶上做为垫子,上面铺上毯子。
Y.K.史密斯回到芝加哥东大路一〇〇号的时候,欧奈斯特跟毕尔荷恩同行。欧奈斯特和哈德莉蜜月归来,他们分配住那间有腿大床的房间。哈德莉说:“我认为我们占用一〇〇号的那间小房间非常可爱。”她总是告诉海明威说,她有时怀疑她也许不该把他视为父亲那样来崇拜。但是当她的朋友雷朵问她是否结婚不如订婚好,她却否认。“对我来说,似乎一切美好的事物都等在我的前面,”她写信给海明威说,“以天文学的方法研究太阳,与在乡间享受阳光,这二种喜爱的情形是有所不同的。”
在他们结婚前,海明威的母亲曾激起哈德莉要确定结婚日期和购买衣服。欧奈斯特却情绪低落。“怎么回事?”哈德莉问道,“你情绪这么低落,是不是穷得要去典当东西?”当她于七月十二日那个周末来到芝加哥的时候,他那低落的情绪不见了。她夸奖他走路的样子是“那么大步,那么响亮,那么有韵律。”并且还送给他一部柯洛纳牌打字机,做为二十二岁的生日礼物,但她却误以为他是过二十三岁的生日。欧奈斯特拿起打字机打了几行字,他说那是一首诗:“热望啊,所有甜蜜脉动的疼痛和温柔的苦痛,全都是您啊……”这时他正在苦心经营一些别的诗篇,要投给《罗盘诗刊》或《赫利叶孟洛诗刊》。他也写了一篇讽刺的故事〈圣仪〉。哈德莉热切地一口气读完了。对她来说,他的作品似乎比那已经发出的四百五十张喜帖更重要得多。
结婚的日期定于九月三日在贺顿湾乡村教堂举行。哈德莉决定婚礼前三天抵达贺顿湾,于是她在威斯康辛靠近州界的一间木屋住到八月底。同时也北上到芝加哥与海明威去共度一个星期。后来她说在他陪伴的时候,她“很自私也很有情调地与他生活著。”那是令人心焦的一个星期五,她必须赶火车去威斯康辛,他们在伍昌甫餐馆后座的那间阴凉而暗淡的房间里,消磨了那个下午大部分的时间。 他对这件事毫无愧疚之意。庞德当时对他说,他喜欢他写的某几首诗,并且使他惊讶的是庞德想向他学习拳击。其实,他不是个学拳击的材料,每当海明威打得正在兴头的时候他就不行了。海明威认为让那大大的拳套打在他的脸上,实在是给他自己的尊严过不去。他使海明威更为高兴的是,他把海明威的六首诗寄给了《语言》杂志的编辑史柯斐尔德.赛尤,并且特别推崇他的一篇小说给《小评论》杂志。虽然安德逊太太拒刊那篇小说,赛尤也不接受那六首诗,海明威仍感激庞德,并认为庞德是极具智慧的编辑。他把他这一发现向格伦提尔报告了。他说伊沙拉.庞德是个伟大而奇妙的编辑人才。海明威结结巴巴热烈地说:“他正在教我写作,而我正在教他打拳。”
他鼓起勇气去见朱楚德.史坦茵,那是三月,他跟哈德莉穿过卢森堡公园,找到弗洛拉斯路二十七号,那是一间美丽的公寓,里面挂了许多油画,堪称艺术馆。他后来回忆起来写道:“那是个温暖而舒适的地方,他们以美食茶点招待你,还有紫梅子酒、黄梅子酒和野梅子酒。”朱楚德.史坦茵四十八岁,足可做他的母亲。她向他提起靠近米兰地区的一位农妇,这位农妇身体健壮,有美丽的黑眼睛、浓密的头发、外国发式。海明威几个月来一直以托克拉丝称呼的那个小个子女人亚丽丝.托卡拉丝,也是黑发、黑眼珠、钩鼻子,梳著亚克琼发式,系著针织花边的围裙,她常一边谈话,一边起劲地工作。
朱楚德认为海明威很英俊,看起来不像美国人,而“颇像外国人”。他的眼神显露出“凡她所谈的,他都很热烈地关注”。现在她是跟亚丽丝一同去勒木瓦恩路探访海明威夫妇。朱楚德.史坦茵爬上了那陡而狭窄的梯子后,一屁股坐在海明威那张饰边的桃心木床上,一动也不动。海明威拿出他的几首诗和他近作的一本小说的部分稿给她看。她比较喜欢他的诗;他的诗写得“率真而有吉普林的风格。”
她说:“虽不是写得特别好,首节重叠句法和主题的集中效果堪称佳构。”海明威洗耳恭听她的批评,她所批评之处正是他在他的旅店阁楼里一再修改的诗句,对自己严加要求的信条:要写真实恳摰的语言。他又很自信地将他的〈密西根之北〉给她看,这是他到巴黎以来所写的几个短篇之一。朱楚德.史坦茵很快地读完了。她并没有著意批评吉尔摩对丽兹寇兹在贺顿湾的诱奸行为。她只是说:“没有问题,这是篇好小说,只是不容于世俗社会。我的意思是说,这篇小说像是画家画的一幅画,可以欣赏,却没有人会买来挂。”
他对朱楚德.史坦茵文学批评的偏见觉得有趣。她似乎疏忽了叟伍德安德逊的作品,而仅赞美他那“美而温和的义大利的大眼睛”。她不宽容杰姆斯.乔哀斯写了《尤利西斯》这本小说,这是一本如同〈密西根之北〉一样的作品,不能容于世俗社会。如果你在她面前一旦提起乔哀斯的名字,海明威说:“她下次再也不会邀请你去饮茶了。”海明威自己倒认为《尤利西斯》是一本“绝好的作品”,而且他不相信有人说乔哀斯一家人处于挨饿边缘。“他们那些爱尔兰船员”,每晚都在米雀德餐馆用餐,那是海明威和哈德莉每星期最多只能登临一次的地方。为乔哀斯发行小说的那位女出版家西尔维亚.碧雀,在罗丹路十二号经营一家租书图书室兼做书店生意,店名是莎士比亚公司。像朱楚德.史坦茵的公寓一样,那是温暖而舒适的地方。书架上排满了书籍,墙上挂满了古今名人的画像或放大的照片。西尔维亚有一张如同雕像那样突出的脸,棕色的眼睛,“像个年轻的女孩,喜形于外”,棕色的头发“从前额向后梳”。她常穿一件棕色的鹅绒夹克。海明威认为“她的两条腿很漂亮,且为人和气、爽朗、风趣,喜欢闹笑话,非常健谈。”他后来常谈</a>起他在一九二二年那个春天他对她的 ???
诸神磨坊里的石磨慢慢地磨著,
但是,我这台磨发出短促的机械声,喋喋不休:
我心里出现丑陋的矮小步兵,
正越过那险难的地形,
他们扛著的机关枪乃是用日月的光辉制造的。
???
另一首是回想他在密西根的童年时代,即〈我的童年〉一诗:
???
箭猪皮虽厚,
已被拙劣的制革者剥制,
它也必定消逝在某处。
竖起耳上羽毛的猫头鹰,
毛色华丽,
黄黄的眼珠;
在枝桠间嚎啕喧叫,
抖落它身上的烟尘,也不知去向了。
一堆堆的旧杂志;
一抽屉一抽屉的信件,
曾也有过一行字句的爱情短笺,
而今,他们何在?
昨天的《民友报》已隐没在岁月里,
我的青春年少,也隐没在岁月里;
那沙滩上独木舟的碎片是大风暴的那一年毁弃的,
那时密西根的西尼市有家旅店在大风暴中起火焚毁了。
???
这两首诗都是以诗的形式疏落地写出他的真诚恳挚的心语。但是,海明威更真实的语言还是以记在那个小笔记本里的字句最可靠,那些字句有一再修改的痕迹,下面这篇散文却是把修改后的字句抄誊在三张电报纸上。他是于一九二二年在巴黎发稿的,收稿地点是多伦多星报的地址。然而,这篇稿不是新闻稿。这是他住在巴黎五个月里所发出的稿件最为精炼的一篇文字。
???
我看到了轰然的相撞场面,布尔芬契一团东西骇然倒地……我看到了拥挤的人争相跑过草地去看越野赛马……我看到了碧姬.乔易士深夜两点在卡马汀跳舞,与一个头发稀薄的智利年轻人吵架,那个年轻人有修饰过的指甲,把烟圈儿吐到她脸上,而后在他的小笔记本上写下了什么,他就在这个深夜的三点半举枪自杀了……我看见了警察用刀剑击刺群众,因为他们在五月一日从海洛港偷进巴黎;有一个十六岁的孩子看起来像个预科的学生,他退走时射杀了两个警察,他那苍白的脸上露著惊恐的神色……我曾站在七点钟的公共汽车候车站上,我的背后挤满了人,车子沿著湿湿的街灯歪斜著前进。坐在车里回家吃晚饭的人从来不曾从他们的报纸上抬起头看看那雨中湿湿的灰色的圣母像……我看到了用一条腿在街上行走的人,她是在康宾路与珍恩路之间的波尔瓦麦岱伦工作,她跛著足,在雨夜里的人群中沿著马路边行走,有一个脸孔红润的牧师为她撑著一把伞……我看到了懂得治蛇毒的希尼加地方的士兵在甲汀蛇店暗淡的灯光下,逗弄大眼镜蛇,它怒目竖起头部,甩动著,有几个棕色人种的小个子蹲在那儿,戴著土耳其红帽,也假装在逗那条蛇。
???
他于这年元月里开始写出他心底的真言,到五月底他却写了六种真言──叙述的、直接的、正面的、简明的、有生命力的和真切的口语。毕竟,他在芝加哥和匹托斯基那个时期所写的虚浮语言,此后再也不会使用了。
三、旧地重游
当海明威向哈德莉求婚那个时期,他只是谈起义大利,却还没有带她返回他以前征战获胜的地方去。春天,他们以短途的旅游暂时可以满足一下他们爱好旅行的饥渴──他们到茵汾去看越野赛马。
他们与亚丽丝一同坐朱楚德的福特汽车,到一位慈祥的老妇人米尔蕨德那边去野餐,这位米尔蕨德曾经写过一本书,书名为《马茵山上》;他们背著旅行背包到肯平恩附近的地方去,一路上都是步行,且是长距离的步行,走累了遇有小客栈就停下来休息,吃野味,吃蒜泥香菇,喝土法酿造的酒。海明威很渴望返回义大利去旅行,他们曾经一度有足够的钱可以成行。由于他采访吉诺亚国际经济会议的稿子写得好,约翰彭付给他很优厚的稿酬,并且哈德莉的信托基金也寄来几张支票。五月中旬,他们开始了为期一个月的旅行。这次强克多曼史密斯趁休假,在恰姆比地方甘威斯克公寓参加了他们的行列,一起度假。
强克的样子没有改变,甚至他的英国运动装与带平头钉的登山靴子都是老式样,并且以职业军人的态度处世接物。他那淡茶色的头发梳洗得很整洁;他仍蓄著那种军人小八字胡。他对哈德莉露齿笑著,称她为“涟漪夫人”。但是,不一会他与海明威又开始了他们那种旧时情怀的逗笑争闹。他们滑五月的薄雪,登上海拔七千公尺的僧帽峰。他们越过爱吉火车站,那边有家餐馆,屋顶上有一匹作奔驰状的金色战马,另外还“有一株大葛藤攀沿而上,那大葛藤看起来像一株小树”,并且有许多蜜蜂在盛开的紫色花朵丛中嗡嗡鸣叫。他坐在树荫的绿桌边,用啤酒杯喝浓烈的黑啤酒。有一天晚上,海明威和强克在附近的一个山村里参加喝啤酒比赛,归途中经过种植水仙花的田野,在银色的月光下,醉意正浓,而大唱起歌来。他们争吵核桃花是否就像蜡烛台一样。海明威独个出去钓雪水中的梭鱼,哈德莉与强克则待在爱吉的客栈里阅读书报。后来他们又坐在松林下读《每日邮报》,那是他们包鱼的报纸;他们又从纸袋里取出樱桃来吃,望著远处的瀑布默默地流下棕黄的巉岩。
五月最后一天,他们搭火车赴波格圣彼尔,在一个小站下车,步行进入义大利。 另一个到拉派洛镇来的旅游者麦柯曼,他是一位美国诗人兼短篇小说作家,生于堪萨斯城,在加州长大。麦氏清瘦,二十七岁,两只蓝眼睛发出冷漠的光,嘴巴紧闭像钱袋的盖子。一九二一年他与英国女作家安妮.艾勒蔓结婚,安妮的笔名是布莱荷,据说,麦氏因婚姻获得一笔可观的财产,近来已开始他的新事业,经营康氏出版公司,他自己做编辑,迪祥印刷厂为他印书,以西尔维亚.碧雀的书店做为总经销处。他说他所需要的稿子是“个人独创的,具有智慧的,生动的文学题材,而且是……充满真实情趣与美感的作品。”当他在拉派洛镇上的一家餐馆遇到了海明威夫妇和史屈托夫妇,他尚须去发现海明威是否具有他所标榜的那些条件。
他对他们两个只有模糊的印象:认为海明威只不过是个加拿大多伦多星报的记者,而史屈托则是出身普林斯顿有学位的画家。
他立即喜欢上了史屈托──“史屈托是个率直整洁的美国青年,不虚假,真正谦逊。”海明威给他的感觉却是非常复杂。麦柯曼后来写道:“有时海明威情绪复杂,与人格格不入。再仔细看,这个人却是相当天真、多情、易于感伤,但是他很敏感,有意隐藏感伤,努力坚强起来,不显露痛苦,也不愤世嫉俗,有时却又两种情绪都有,多多少少是带点自卫的强烈意识,他以窥探分析的眼光对准与他交谈的人,暗中隐含著怀疑的态度。他在陌生人面前摆著大步迈进餐馆,他对陌生人充满了怀疑,从他的大嘴唇和微微张著的嘴巴可以看出他那副吆喝人的神情一定是令人害怕的。”不管他们以后的关系怎么样,显然麦柯曼这次对别人传说的,海明威所具有的那些逗人喜欢的平易近人的气质没有完全信服。
庞德回到拉派洛镇来的时候,麦柯曼已回巴黎去了。庞德将艾略特(T. S. Eliot)的一篇新诗〈荒原〉给海明威看,这篇经过庞德推崇极受重视。海明威没有把这篇诗看得很仔细;然而,当他看了一对猫在旅社花园的绿桌上那种古怪的动作之后,他对那篇诗有了回响。他写道:“大猫爬在小猫身上;瑞尼爬在波特太太身上。”他在他的短篇小说“雨中猫”里作了一些诠释,说明那句话是写他与哈德莉,以及那位经理与女侍应生在史普伦岱旅社的事。那个故事一开头就说:“在这家旅社投宿的只有两个美国人。他们走过楼梯时不认识任何别的人……他们的房间是在面对海的二楼,也面对花园、面对战争纪念碑……那位美国人的妻子站在窗口向外张望……就在他们的窗下,一只猫蹲在湿淋淋的绿桌底下。”当时他只这样记下来,并没有写成小说,却是在等待构思成熟的一天再写。
庞德仍决定要去徒步旅行。海明威终于约定成行;他们在一个美丽的清晨,带著他们的妻子背著旅行袋出发了。哈德莉认为这是一次美好的旅行。庞德尽量做个好导游,很有学问地解说他们途经的地方。每天中午他们吃本地产的乳酪、无花果、麦酒等冷食冷饮。他们在山边树荫下摆著这些简便的食品一边吃著,一边欣赏葡萄园和橄榄林。他们的路径是经由匹沙和尚纳向南行。因为麦拉提斯塔已是名传遐迩的艺术家与作家园地,他们可以在匹安毕诺和奥毕提洛踏遍十五世纪的古战场。对这些古战场,海明威像个热中战术的研究专家,对庞德“想要解释麦拉提斯塔战役怎样会在这些地方发生的道理”,庞德检视海边地形的地势,两只眼睛在那浓密蓬乱的眉毛底下炯炯发光,而后很神气地点点头,用他的长腿在那里踏著稳定的大步子。看过奥毕提洛之后,他们坐火车前往叟米安,而后在那里分手──庞德夫妇前往拉派洛镇,海明威夫妇则赴威尼斯之北的多洛米兹山区的柯汀纳镇。
海明威和哈德莉以前都没有到过柯汀纳镇。这地方使他们两个想起瑞士。空气新鲜,广阔的雪原上到处都是树林。雪使山谷显得更加宽广了,巨大的岩峰似乎向后面隐退而让阳光从上午十时照到下午三时。这是个小镇,镇上零零落落的都是瑞士格调的房屋,沿著斜坡的街道上有商店,也有许多大旅店,从圣诞节到二月里是运动季节,涌来许多冬季运动员。但是,春天过了人也就少了。他们投宿在村落中央的贝利福旅社。哈德莉遇到了一位有天份的钢琴家,名叫波加蒂,他们一起讨论音乐和婴儿养育问题。他们也一起散步和购物,都穿著厚实的登山鞋,都戴同样的扁圆帽。
山上的空气很快使海明威恢复创作的潜能。他把他的时间分为二部分,一部分是在山坡上滑雪,一部分是坐在书桌前写作。《小评论》杂志那个有男子气的编辑珍西普,邀请他投稿给四月份出刊的海外版,这时他正在修改他过去一些短篇人物特写的稿子。这些稿子他拟定了一个形式,那个形式是他的一九二二年巴黎专栏用过的,起首句都是“我见过……”现在他打算加强他的思路,把一些尖锐辛辣的语句精简一番。每篇起首都删掉了许多行。他这次要很有耐性地一再修剪冗长多馀的字句,把每个句子雕琢成浮雕玉器那样,像雕刻象牙饰物那样细心的动作,也好像是要在读者的脑袋里引发一枚小手榴弹那样严重来看待,才称得上是严谨的写作态度。
终于,他把赫利叶特.孟洛为他刊载过的六首诗加以精改,又重新写过〈一九二二年巴黎〉那一组六行诗。其中有两首诗是强克史密斯曾经讲给他听的英国风格的讽刺诗体,用以讽谑蒙斯。另有一首的内容是取材自一则新闻,那是有关君士坦丁王将六个阁员的处决,是为上个月他们犯了叛国罪的原因,海明威集中注意力在其中一个人的身上,这个人因曾患伤寒症而处于半死状态中,在枪决的时候,他坐在一个土坑上,头垂到两膝之间。
有一首是他试写斗牛,斗牛的内幕是他从史屈托和朱楚德那儿听来的。他唯一亲眼所见的一则与新闻内容有关的事件是亚蕨安波尔的希腊难民,并且他也曾以电报报导过这新闻。
由于这本书稿极受史蒂芬斯的欣赏,他又大肆修改重抄过一遍。由于约翰彭三月下旬的电报,他的文学工作受阻了,因为他要海明威报导一连串有关法德的鲁尔纠纷。海明威收拾一个小旅行袋,离开了哈德莉,与波加蒂乘火车前往巴黎。天气很坏,室内寒凉。他把他的手稿交给了珍西普,并写了封信给他那住在橡树园的父亲,告诉他的父亲说他又一次启程前往德国。在过去一年里他旅行约一千里;六次在巴黎与瑞士之间,三次往义大利,一次往返君士坦丁堡,一次赴黑森林,一次在莱茵河上向南行。他这次任务完成后,将与哈德莉在柯汀纳会合,这一次他要带著钓竿,而不是滑雪板。
三月下旬与四月初,海明威为多伦多星报写了十篇稿子,字数总计约两万字。自从他为约翰彭工作以来,他的新闻稿大部分是政治分析与揭露政治阴谋。这次他的前三篇稿发自巴黎,在那里他见了一些政客和政治家,发现他们的主张有</a>一股暗流,那就是反对法国占领鲁尔区,他已知道在他前往奥芬堡与奥汀堡之前,情况不妙。德国工人阶级仍然凶猛地反抗,有许多是共产主义者,艾森区和杜索多夫街一带隐藏著抑压的仇恨情绪,可能随时爆发事件。海明威与强克史密斯只能行至德国柯洛尼为止。那边的情况仍然混乱,不易对付,因此强克坚持要取得回巴黎的通行证,以策安全。
四月中旬海明威回返柯汀纳时,雪已经融化,滑雪的人也不见了。轨道上的雪车也停放在康柯底亚旅社的走廊上生锈了。劳工们穿著满布灰土的夹克躺在另一家新旅社的台阶地上休息。又一次浓烈的气氛使海明威要提起笔来写作。自从他的手稿被偷以来,他已写过一篇极为成功且篇幅够长的短篇小说。这篇小说几乎等于是他的自传,篇名为〈理性之外〉,小说里的人物是一对年轻夫妇和一位叫匹杜兹的乡野村民。海明威后来称这个故事是一篇简易的小说。其实不然。那并不是一篇像〈我的老爸〉那一类型的小说,换句说,它不是一篇转生型的小说。那是他写作事业杰作的先声。
实际上,他是从这篇小说中 海明威现在又在谈论要回到西班牙去获取更多的第一手资料。朱楚德.史坦茵推崇潘普洛纳镇,那是纳伐尔高地上的一个城镇。每年七月初庆祝圣佛明节一个星期,在这个星期内,西班牙最好的斗牛士和最凶猛的公牛都集中在那里表演。哈德莉渴望去看。她与海明威都认为,如果那段时间在那里看斗牛,将会影响他们的孩子──哈德莉正在怀孕──将来成为一个壮汉。他们也可以借此逃避现在狭小居住空间和楼下巴尔餐馆吵人的音乐。整个六月,海明威踩著雨淋淋的大马路,梦想著西班牙的阳光。他甚至有一种隐隐约约的意识,想带回一条小公牛来练习斗牛。
哈德莉与海明威都不懂西班牙文,也不懂西班牙北部的任何情况。七月六日他们在潘普洛纳镇还没有对他们所发现的事物有所准备。节日开始是放烟火,接著是一个星期的饮酒舞蹈,热闹非凡,进行各种庆祝活动,在大教堂里有特别的弥撒,每天下午斗牛场都有斗牛。每天清晨海明威叫醒哈德莉去看牛群跑下一里半的鹅卵石铺的街道,到托洛广场的围栏去。在牛群的前面奔跑著小公羊,沿途拼命的跑。斗牛休息的时间会来一场西班牙热舞,穿蓝衬衫戴红巾的男士走过街头或广场都会和著鼓声与笛声歌唱起来。每天下午斗牛是庆祝活动的高潮。前五天西班牙选出五位斗牛士获得颁赠三角红巾,以示荣誉。
海明威后来写道:“天哪!他们在那个城镇是那般狂热地举行斗牛庆典!”维拉种公牛速度快,并且勇敢,角锐利如剑。在斗牛士中,他特别注意两位。一位是尼卡诺.维拉塔,亚拉冈人,高如电线杆,勇猛如狮子;他的脖子长得出奇,使得他得表现一种风格,好叫别人看了他的脖子不以为怪。
另一位是孟纽尔.加西亚,大家称他为梅拉──“皮肤黑,身材瘦,目光炯炯……虽然垂著头,脸孔阴郁,却非常嚣张喧闹。”然而,他的本性“仁慈、慷慨、幽默、傲慢、苦恼;他的嘴巴有如鸭子,是个大思想家模样……喜欢杀牛,但并非出于残忍;他热情快乐地生活著。”海明威与哈德莉都同意,如果他们的儿子出生,就取名叫尼卡诺.维拉塔。但是,海明威对梅拉给予极高的敬意,因为那样子使他想到“男人的世界”。
海明威从潘普洛纳镇带回来的主要财产是斗牛的记忆。哈德莉却在那里患了重感冒。回到巴黎后,她的脸色愈来愈苍白,海明威很为她担心。他记下一些大纲,准备为三山出版公司写点东西,但是未能达到他预期的效果。每天他为家务琐事要耗去许多时间。早晨他要去买卷饼、泡咖啡、喂小狗、倒垃圾桶、清理厨房,最后,如果他运气好的话,在午餐之前可以有时间写点东西。他为他的写作,夜里会惊醒。哈德莉因怀孕常想吃些怪食物,如果得不到便生气。有天夜里,海明威睡不著,在床上翻来覆去,直到黎明才昏昏入睡。哈德莉却吵醒他说,她很想吃窝伏儿饼(蜜汁奶油厚饼)和甜瓜。海明威只得怒气冲冲地起床去煮早点咖啡。这时在他脑子里想好的结构和词句,当他在做家事时全都跑光了。
他觉得时光使他垂头丧气。一个月内他要返回加拿大星报去,好让哈德莉在美国本土生下孩子。但是,他却写信给他的朋友,很清楚地说,他既不想回加拿大,也不想回祖居地。有一天,他在盖西柯克的办公室靠窗而坐,神色忧郁,这时盖氏与一位来访者在讨论控制生育这个问题,终于,他站起身来,以阴郁沉重的日光望著他们两个说:“没有可靠的控制方法!”在七月下旬和八月初这段时间里,他很辛苦地在为毕尔伯德那本小册子赶稿。他发现了两种美国中西部的资料可供写作:一个案件是芝加哥一个叫山姆.卡汀纳拉的亡命之徒被处以绞刑,另一个案件是堪城一位爱尔兰警察射杀两个偷雪茄店的小偷。另外两件是有关义大利战争的事,一件是一个名叫尼克的美国青年和一个名叫伦诺迪的义大利人,躺在福梭塔受了伤。另一件是概述海明威在米兰与安格妮的恋情,包括他归乡与她拒绝他的爱的函笺。写这些东西主要是在消除他心头残馀的恨意。
有一篇是写他在亚蕨安波尔所遇到的那位制片家华纳尔,告诉他说,他在雅典皇宫的花园里与希腊王有过非正式的晋见;这是一件很好的轶事。他说这位希腊王曾</a>像别的希腊人一样地说,他想到美国去。
但是,另外还有五篇是取材自他在西班牙所看到的斗牛情景。所写的内容是描述披在马匹上的三角巾揭掉的意义;不幸的斗牛士愧对观众;每天下午斗牛以及街上烂醉狂舞的墨西哥情调;海明威所欣赏的两个斗牛士:维拉塔和梅拉的人物刻画。一个是斗牛技巧纯熟,一个是对三角巾狂想而勇于面对死神。由于梅拉的活著证明勇气的意义。海明威的书印出来后,梅拉仍按他们国家习俗光荣地斗牛了许多岁月。最后他的死亡不是死于牛角,而是死于早就染患的肺结核病。
这些稿全部写完是在八月五日那个炎热的礼拜天下午。就在这个下午,一位邮差爬上阶梯,来到海明威的住处。交给他的那个邮包里是校对稿与康氏版本的海明威《三个短篇与十首诗》的封面设计图案。这是海明威值得纪念的一天。他打开来翻阅他的书,惊讶自己这本书太薄了一点,于是他想著应该在首页之前与尾页之后多加一些空白纸,以增加书的厚度。他检视了他的书架上几本别人的书,发现多斯派索斯的《三个士兵》首页之前就有八页空白纸。麦克斯.比尔波姆的《七男子》和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各有四页空白纸。海明威把校稿拿去给朱楚德.史坦茵看。她同意海明威的看法,也认为目录应该用黑体粗字型排版以增加页数。海明威希望在他回加拿大之前,能见到精装本发行出来。校对完毕后,他用打字机打了两页意见说明给麦柯曼,还附有校稿说明和后记,而后妥为包装寄还给迪祥的印刷厂。
十天后是他该动身的时候了。他们把行李袋收拾好,把小狗送给邻居,向朱楚德、亚丽丝、史屈托夫妇、西柯斯家人和庞德家人告别。大家都说,等哈德莉生下孩子后,只要可以适应旅行,他们一定要赶快回巴黎来。庞德把哈德莉拉到一边去讲些未来的计画。他说:“绝不要改变海明威。大部分的妻子总是想要改变她们的丈夫,改变这件事对他来说可能是件极大的错误。当你带著孩子从加拿大回来时,你将不一样了。女人做了母亲之后,她就会变得柔情似水。”哈德莉挺著大大的肚子,以非常认真的眼光凝视著庞德。她一直不太喜欢他,她认为他太专制,像个长官那个样子。但是,她终生都记得他那临别的忠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