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交易风险太大了。”
对方浓密的棕色胡子下缓缓吐出了这些话,凌厉的黑色眼睛缓缓移动着,从脸部到双手,上下打量着对面的邦德。而邦德则若无其事地埋头在把玩,手撕着一盒纸梗火柴,火柴盒上印着“克伦巴德欧若酒店”。
其实詹姆斯·邦德早就感觉到对方注视的目光了,早在两个小时前,当他出现在指定会面地精益酒吧等待对方时就已经开始。此前,邦德照吩咐在这里寻找一个长着浓密胡子、独自一个人喝着亚历山大鸡尾酒的男人。邦德对这个隐秘的身份识别暗号感到有趣。用一杯乳脂状的、女人爱喝的饮品作为暗号,总比那些手持折叠报纸,在胸前放朵花儿,或戴着旧时黄色手套的潦草套路要聪明得多。这样的暗号还有一个优点,那就是只需一个人这样做,另一人就可以识别出。而克里斯塔多早已开始对邦德进行一些小测试了。当邦德走进酒吧,环顾了一下这个大概有二十人的房子,然而发现没人长着胡子。但远处一个别致、不显眼的角落里摆放着一张桌子,桌子的一边摆放着一小碟橄榄,还有一小碟腰果,旁边的高脚玻璃杯里装着的正是乳脂和伏特加酒。邦德直接走向那个桌子,拉开椅子便坐了下来。
侍者走了过来,说道:“晚上好,先生。克里斯塔多先生正在通电话。”
邦德点了点头,说:“要一杯内格罗尼酒,掺哥顿金酒,谢谢。”
侍者走回吧台,朝里面喊了声:“内格罗尼酒,掺哥顿金。”
“不好意思。”一只毛发茂盛的大手轻轻地拉过一张椅子,仿佛在拾起一个火柴盒那般轻松,然后一屁股压了下去,补充道,“刚刚不得不跟阿尔弗雷德通了个电话。”
他们之间没有握手,倒像是熟人。或许,他们是同行,做着进出口之类的买卖。年轻的那位看着像是个美国人。不,美国人不会这样穿着的,他应该是个英国人。
邦德快速回应道:“他的小男孩怎么样了?”
西格诺尔·克里斯塔多眯起了那双黑色眼睛,是的,他们说过这个人很专业。他无奈地摊了摊手,说道:“还是老样子。还能指望些什么呢?”
“小儿麻痹症确实不好治。”邦德答道。
这时,邦德的内格罗尼酒来了。两个男人随意地靠着椅子坐着,彼此感觉到对方实力与自己不相上下,为此都感到满意。在这样的“游戏”中,能找到旗鼓相当的对手是很难得的。很多时候,甚至在一开始,当一个人向另一方抛出这样需要配合的任务时,另一个人已经胆怯,没有信心继续下去了。在邦德的印象中,这样的会面,空气中时常会弥漫一股淡淡的硝烟味。邦德知道照目前这个情形看来,他所打的掩护刚好能过关。现在炉火已经开始慢慢烧起来了,一切都需小心谨慎,一不留神,里面的家伙就会突然蹿起来,哪时只怕他会被烧成灰。这场游戏正式开始了,是否可以安全撤离,等待机会,射杀别人或被别人射杀,全凭他的表现了。但目前为止,这次的会面一切顺利。
夜里再晚些时候,在西班牙广场那家叫克伦巴德欧若酒店附近的小餐馆里,邦德饶有兴致地发现,克里斯塔多仍旧观察跟打量着他,在考虑他是否值得信赖。这是一场危险的交易,克里斯塔多对邦德近距离地考察了这么久,基本上相信两人之间可以展开某些合作。邦德受到了鼓舞,他先前是不太相信克里斯塔多的,但现在可以确认的是,对方对所有事均秉持小心谨慎的态度意味着M局长的直觉没错,克里斯塔多手里的确掌握着重要的情报。
邦德把最后那点碎火柴扔进了烟灰缸,和善地说道:“我听说过,任何的买卖只要酬劳超过10%或者需要在晚上9点以后才能进行的都是危险的买卖。这个买卖让我们聚到了一起,酬劳达1000%,而且几乎都是在深夜进行,显然是桩相当危险的买卖。”邦德降低了他的声音说,“酬金要多少有多少。美元、瑞士法郎、委内瑞拉银币——都可以。”
“我听着高兴。我已经有太多里拉[[1]]了。”西格诺尔·克里斯塔多拿起了餐单,“还是先吃点东西吧。人可不能在肚子饿的时候做重要的决定。”
一个星期前,M局长通知邦德到他办公室。那时的M局长有点儿暴躁,他问道:“手上有什么任务吗,007?”
“只有一些文书工作,局长。”邦德答道。
“什么意思?只有文书工作?”M局长把手上的烟斗指向自己的那堆文档,“谁没有些文书工作。”
“我的意思是没有什么实际任务,局长。”邦德解释道。
“好,那我直接说吧。”M局长拿起了一沓用带子捆扎起来的深红色卷宗,从桌子一端快速推了过去,邦德在另一端迅速接住,“这里有大量的资料,有些是苏格兰场[2]那边提供的,里面大多是吸毒者的资料。一部分资料是内政部跟卫生部提供的,还有一大沓相当有用的报告由日内瓦国际麻醉药管制委员会的人员提供。拿走熟读它,你可以在今天白天还有今晚通读掌握,然后明天飞到罗马,去追击一个大头目。明白了吗?”
邦德表示明白。从M局长的语气中,显然表明了他生气的原因。M局长向来讨厌调派他的手下去进行其他工作。他们是专门从事情报间谍活动,必要时可以对任何活动进行破坏和颠覆,任何的外派都会造成对情报局人才及经费的滥用,那少得可怜的经费,天知道这次又要花多少呢。
“还有什么问题?”M局长的下巴向前伸着,看着像是一个船头,似乎在告诉邦德没什么事就赶紧拿起卷宗快出去,不要妨碍他处理其他要事。
邦德知道M局长并非真的那么愤怒,他只是在做做样子而已,而他表现出来的,或还只是一小部分。M局长脑袋里有些奇思怪想。他们在情报局里很出名,M局长向来也清楚,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会允许他们闲下来。如同一个蜂群,里面有蜂后,还会有工蜂,它们各司其职,毕竟追求真理与渴望情报是不一样的,而现在蜂后在情报局里滥用自己的权力,而下属如同工蜂听其差遣。这里头还涉及M局长的一些特有的行事风格,例如不招聘带有胡须的男人,或完全精通双语的人,会立马解雇那些通过内阁成员的家庭关系尝试带给他压力的人员,他不相信那些太讲究穿着的男男女女,那些在下班后仍称呼他“局长”的人;还有那些对苏格兰有着极高热忱的人。但邦德认为,M局长本身也对自己的强迫症有自嘲式的认知,如同丘吉尔和蒙哥马利一般。他从来不在意自己所面临的绝境,实际上这些根本称不上绝境,只是有点小困难而已。更何况,他从来没有想过在不做适当指示的情况下派邦德出任务。
邦德对这些也是清楚的,他温和地说:“两个问题,局长。一是我们为什么要参与这个事情,谁主导的,还有就是一站已经接近过目标人物了?”
M局长凝重、阴沉地看了邦德一眼,他把椅子转到一边,这样他就看到窗户外的高空中,慢慢掠过天际的10月的云朵。他伸手从桌上拿起了烟斗,用力地吹了吹,仿佛把脑袋里的怒气吹走了一半,随后又轻轻放回原处。等他再次说话时,他的声音变得冷静、理性了:“007,估计你猜得到,我并不愿意情报局参与到这些毒品买卖的事情中。今年早些时候,没办法之下,我只能调派你出去,到墨西哥去对付那些种植鸦片的人,整整两个星期,你几乎掉了性命。先前愿意调派你,也只是看在政治保安处的面子上,这回他们想要再次让你去对付这群意大利家伙,我拒绝了。罗尼·瓦兰斯在我背后偷偷去了一趟内政部和卫生部,两位部长便对我施压了。我告诉他们,我这里需要你,也没有其他的人手可以派出去。两位部长竟去找首相了。”M局长停顿了片刻,“事情就是这样了。我不得不说首相是个劝说能力一流的人。他跟我说海洛因的运输其实就是一场心理战,倘若大量的海洛因涌进了这个国家,会渐渐削弱掉这个国家的力量。他说这不仅仅是一群意大利人从我们国家赚一笔大钱的问题,这些海洛因给我们带来的损害是钱弥补不了的。”M局长苦笑了一下,“我想这系列的说辞是罗尼·瓦兰斯给出的。显然他的手下正在全力阻止这些麻醉毒品流入我们国家,以免我们的青少年如同美国的青少年一般,染上毒瘾。然而舞厅还有娱乐场所似乎四处都是兜售毒品的毒贩。瓦兰斯的幽灵战队混到其中找到一个中间商,如料想的那般,他们发现所有的毒品都来自意大利,都是藏在意大利的旅游汽车带进来的。瓦兰斯得到了意大利警察还有国际刑警的协助,所有能做的都做了,仍旧一无所获。目前他们只找到一些管道,抓了一些小人物,随后,仿佛就快要摸到关键点了,却又中断,毫无进展了。那些核心人物或许是太害怕而不敢轻举妄动,也或许是酬金太过丰厚,他们对此守口如瓶……”
邦德打断道:“或许他们躲到某些地方了,局长。那群意大利人的买卖看上去也没想象中顺利。”
M局长耸了耸肩,不耐烦地说:“或许吧,或许。你也要去把这些揪出来,我总感觉这些意大利人的涉案金额庞大。不管怎样,首相下令要我跟进时,我倒想起要跟华盛顿那边通个话。这回中央情报局帮了不少忙。你知道的,战争以后,毒品调查科就在意大利安置了一组人马,这组人马隶属于美国财政部,专门跟进毒品走私跟伪造假币的犯罪,跟中央情报局没有什么关系。这事听起来有点儿天马行空。我常在想联邦调查局会怎么想这事。然而,”M局长把椅子慢慢地转了回来,他双手抱着后脑勺,靠着椅背坐着,眼睛则盯着对面的邦德,继续说道,“问题是中央情报局罗马站与这个小小的毒品调查科往来得相当密切,他们会经常交流以防在一些线索上或行动上有所冲突。事实上是中央情报局的艾伦·杜勒斯,把毒品调查科头目在毒品调查科用的名字给了我。那人叫克里斯塔多,显然他有双重身份,一边是毒品调查科头目,作为掩护他同时又是一名毒贩。杜勒斯表示他肯定不会让他下面的人参与这件事,他也相信国家财政部的人不会希望他们罗马站跟我们情报局联系过密。但他也表示,倘若我需要的话,他可以给克里斯塔多带话,表示我们的一个最出色的特工想要跟克里斯塔多联系,一起做桩买卖。我向他致谢并表示非常愿意,昨天我也得到通知,后天——也就是明天的会面地点已经确定下来了。”M局长指了指邦德面前的卷宗,“所有细节资料都在里面了。”
彼此沉默了一会儿。邦德在想整个事情听着感觉不太好,估计会很危险,并且恶心。最后他评估了一下整个任务的胜算,便站了起来拿起面前的卷宗,说道:“明白了,局长。这里头装的好像是钱。这个差事打算拨出多少钱呢?”
M局长身子往前一凑,双手按在桌子两边,强硬地说道:“10万英镑,可以用任何货币支付。这是首相的预算。但我不想你受伤,也不想别人有所损失。因此我再拨你10万英镑,情况危急的时候可以用到。毒品是规模最大、行动最隐秘的犯罪。”M局长从收文篮里拿出一份带有标记的文档,头也没有抬地说道,“万事小心。”
西格诺尔·克里斯塔多拿起了餐牌,说道:“我就不拐弯抹角了,邦德先生。你能出多少?”
“事成后5万英镑。”邦德答道。
克里斯塔多若无其事地说道:“嗯,不错的买卖。我要来一份甜瓜意大利烟熏火腿,还有巧克力冰淇淋。晚上我一般不吃那么多。这个地方有自己的基安蒂红葡萄酒,我建议你可以尝尝。”
侍者走了过来,用欢快的咔嗒不停的意大利语询问需要些什么。邦德点了份意大利干制面条,配热那亚汁。克里斯塔多倒表示这汁让人匪夷所思的是用罗勒叶、蒜头还有冷杉球果油调出来的,口味颇重。
侍者已经离开,克里斯塔多坐在那儿安安静静地嚼着一根木牙签。他的脸慢慢地变得阴沉阴郁,仿佛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事。那双凌厉黑色的眼睛闪烁,掠过邦德,不停地打量着这家餐馆。邦德猜想克里斯塔多正在犹豫着是否要背叛某人,最后考虑着是否该达成这桩买卖。于是邦德趁机鼓励对方:“如有必要,酬劳还会增加。”
克里斯塔多似乎已经做好决定了,问道:“是吗?”他把自己的椅子推开,站了起来,说道:“不好意思,我要上一趟洗手间。”随后他转身快速向餐馆后面走去。
这时邦德才意识到自己已经饥渴得不得了。他给自己倒了一大杯基安蒂红葡萄酒,一下子喝了半杯。他掰开面包,涂上了黄油,大口地往嘴里塞。他在想为什么只有法国和意大利的面包卷和黄油才特别美味。他脑海里什么也没有,他相当有信心,对方同意也只是时间的问题。克里斯塔多是一个高大、稳重的男人,美国佬向来相信他。他或许在给某人打一通电话,做最后决定。邦德顿时感到精神倍增。他看着玻璃橱窗外的人来人往打发时间,外头一个骑着自行车的男人从他面前驶过,手上兜售着某个党派的党报。自行车前面的车篮里,一面三角旗在迎风飞扬。旗子红白相间,好像写着:“浦罗格雷索?去!冒险?不!”邦德笑了笑,可它就是这样写的啊。还是想想接下来的任务吧。
餐馆的另一边,一个简单的角落里,靠近收银处的桌子上,一位身材丰满、亚麻色头发的女人,做作地对富家公子哥说:“他这么冷酷,却又长得这么帅。间谍人员通常没有这么好的皮囊。我的小鸽子,你确定没错吗?”
男人看上去心情很好,正在好好享受着面前那碟韧劲十足的意大利面条,嚼得有滋有味的。他用那张已经沾有番茄酱渍的餐巾擦了下嘴,响亮地打了一个嗝,缓缓说道:“桑托斯在这方面从不会出错。他对间谍很敏感,鼻子一嗅就知道。我选择让他长期跟踪克里斯塔多那杂种不是没道理的。除了间谍又有谁会平白无故地跟那头猪待一个晚上?但我们要确认一下。”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罐廉价的甩炮,就是那种通常在狂欢会上跟纸帽子、口哨一起发放给群众的小玩意儿。他向地上抛了一个,发出了刺耳的响声。餐厅领班听到声音,立马停下了自己手头的工作,从餐馆的另一端匆忙赶了过来。
“有什么吩咐吗,老板?”
男人打了个手势让领班凑过来,在他耳边说了几句。领班轻轻点了点头,朝厨房旁一个挂着“办公室”门牌的房间走了进去,顺手把门关上。
一步接着一步,一分钟时间内,专业的服务人员井然有序地进行着他们的工作。而坐在收银台旁的男人一边大声嚼着他的意大利面,一边审视着当前局面的每丝变化,仿佛在观赏着一场快棋赛的博弈。
只见餐厅领班从办公室里走出来,匆忙赶到厨房,大声地朝副领班吩咐道:“再加一张四人桌,马上。”对方看向领班,点头表示知道了。随后他跟着领班走到邻近邦德的一块空的位置上,打了个响指让其他侍者过来帮忙,他从其他两桌客人那里借来两张椅子,随后弯腰以示歉意。他把邦德那桌的空椅也搬走了。副领班把椅子对称摆好,吩咐侍者把桌子放在椅子中间,把玻璃杯跟餐具也熟练地摆放整齐。这时领班也回来了,手上正搬着从办公室直接搬来的 邦德朝黄点走了过去。
“呃哼。”邦德清</a>了清嗓子。
邦德直接走到她身旁,俯视着她。只见她躺在一条黑白相间的浴巾上,大阳伞透亮的影子挡住了她的脸,而她的身子则沐浴在阳光下,黑色比基尼下的皮肤抹了乳液,在太阳照射下油亮亮的。
女人伸手把身上的比基尼往上拉了拉,眯着眼睛看着他,埋怨道:“你早了五分钟,我跟你说过要先敲伞的。”
邦德紧挨着她坐在了太阳伞的影子下,掏出一张手帕擦了擦脸,说道:“整个沙漠里,只有你这儿刚好有棵大树好乘凉。外头太热了,没办法我只能赶紧进来。在这鬼地方碰面,亏你想得出。”
她笑了起来,说道:“我像葛丽泰·嘉宝[11]一样,喜欢一个人待着。”
“这里就只有我们?”邦德问道。
她瞪大了眼睛,问道:“什么意思?难不成我还带个保姆?”
“因为你说过天下乌鸦一般黑的话……”
“哈,但你是一只有绅士风度的乌鸦啊。”她咯咯地笑着说,“乌鸦殿下。不过,这里确实太热了,而且沙子也太多了。怎么说我们也是在谈桩买卖,对吧?我给你讲关于毒品的故事,而你给我钻石夹,梵克雅宝的钻石夹。还是你改变主意了?”
“没有。你说得没错。那我们从哪里开始呢?”
“你提问,你想知道些什么呢?”她坐了起来,双手抱着膝盖,眼里已经没了挑逗的眼神,变得有点专注,或者说是一点警惕。
邦德意识到她的变化,看着她轻松地说道:“他们说你的朋友科伦坡在这一行是个大人物,给我讲讲他的事吧,在我的书里他会占上很大篇幅。当然,我不会用真名。但我需要细节,他究竟是怎么干的。等等这些。这些可不是一个作家单凭想象就能创作出来的。”
她垂下了眼睛,说道:“恩里科会大发雷霆的,如果他知道我把他的秘密说了出来。我不知道他会对我做出些什么事来。”
“他不会知道的。”
她很认真地看着他,说道:“尊敬的邦德先生,他没有什么是不知道的。他向来料事如神,他也多疑多虑。”邦德留意到她快速地瞥了一下他手上的表,“没准他已经神经兮兮地派人跟着我来到了这儿。真是这样,我也不会感到意外。”她突然伸手扯住了他的袖子,神情变</a>得慌张,急切地说,“你最好马上离开,你不该来这儿的。”
邦德大大方方地低头看下表,正好3点30分。他转了一下头,观察了一下太阳伞后面海滩的状况。只见不远处澡堂小屋附近,热霾之中三个穿着深色衣服的男人不动声色地悄悄移动着。他们向着海滩这边而来,三人步调一致,仿佛在列队操练。
邦德站了起来,看着身下那个低着头的人儿,冷冷地说:“我懂你的意思。告诉科伦坡,从此刻起,由我来书写他的人生故事了。而且我是个锲而不舍的作家。再见!”说罢,邦德向着岛屿尽头那一端跑去,这样他就能顺着海岸进入村庄,安全地混在人群中,往回逃跑。
脚一下海滩,那三个男人便同时加快移动的步伐,他们的胳膊和腿都有规律地使劲摆动着,仿佛刚刚进行完自旋训练的长跑运动员。当他们小跑经过女人身边时,其中一个男人抬起了一只手跟她打了个招呼。她也挥手回应,随后躺下,脸部朝下地翻了身,或许她想要烤一下自己的后背,也或许她不想看到这场追捕。
天实在太热了,邦德跑出了一身汗,边跑边把领带扯下塞进了口袋。然而那三个男人也面临如此状况。这是一场事关体能的比拼,就看平日谁训练得更好了。到达了岛屿尽头,邦德一下爬上了防波堤,回头看了一眼。其中一个男人还远着,不过另外两个人成扇形分开穿过高尔夫球场封闭区域的边缘地带正快速向自己冲来,似乎没有留意到那些骷髅的危险提示。邦德一边沿着宽阔的防波堤飞奔,一边估量对方与自己的角度跟距离,另外两个男人已经径直穿过铁丝网形成的三角阵底边了,形势迫在眉睫。
邦德的衬衫已经湿透了,他的双腿也开始酸痛。他估计已经跑了有1英里了吧,还要跑多远才安全呢?防波堤上嵌着一些古老的炮台,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渔船在前往亚得里亚海前可以把锚抛上去,在泻湖稍作休息。邦德根据自己的脚步估算了一下炮台间的距离,大概50码。而这里到墙的尽头,也就是到小村庄的 邦德仍旧盯着对方的眼睛,说道:“然后净做些磁带里头说的那些事?你早就不为英国效力了。现在你居然为了钱,与它为敌。”
科伦坡不以为然地轻哼一声,他用食指轻敲着录音机,冷冰冰地说道:“我全都听到了。简直一派胡言。”他一个拳头重重敲到桌面上,震得上面的玻璃晃动着,他狂躁地怒吼道,“胡说,胡说八道!没有一个字是真的。”他气急败坏地跳了起来,身后的椅子霎时倒地。他又慢慢弯腰扶起了椅子,拿起了一瓶威士忌,走到邦德身旁,给他倒了大半杯酒。他又回自己位置坐下,把香槟放到自己桌前。现在他平静下来,表情镇定严肃,心平气和地对邦德说:“也不完全是胡说的。那王八告诉你的也有一丁点儿是真的。所以我也不打算跟你争辩些什么。你或许不信任我,你或许已经把警察牵扯进来了。那会给我跟我的伙伴带来好多麻烦的。即使最终你或其他人找不到理由杀我,这些也会给我带来丑闻,会把我毁掉。与其这样,我倒不如告诉你真相,你到意大利一直在找的真相。用不了几个小时,天就要亮了,到时你的任务就可以完成了。”科伦坡响了下手指,“转眼间,像这个一样。”
邦德问道:“克里斯塔多说的哪些不对?”
科伦坡看着邦德,忖量着,最后他开口说:“我的朋友,我做的是走私的行当。这个没错。我或许还是整个地中海一带干得最成功的。在意大利一半的美国烟草都是我从丹吉尔带过来的。黄金?整个黑市的黄金都是我提供的。钻石?我在贝鲁特[16]有自己的供应商,直接把钻石运到塞拉利昂[17]和南美。旧日里,药物匮乏那一阵,我还能贿赂美国的一些基地医院,搞到金霉素、青霉素之类的药品挣钱。还有很多其他的,我甚至为那不勒斯的富豪们弄到过叙利亚跟伊朗的漂亮姑娘。偷渡犯人出境的事我也干过。不过,”科伦坡把拳头打到桌上,愤怒地补充道,“毒品,海洛因、鸦片、大麻这些,没有!从来没干过!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干这些。这些都是魔鬼,相比之下其他那些根本算不得什么。”科伦坡抬起了他的右手,“我的朋友,我以我母亲的名义发誓,我说的都是真的。”
邦德感觉看到了些眉目,他打算相信对方。他甚至莫名地觉得自己有点喜欢这个贪婪、暴躁的海盗,这个差点被克里斯塔多陷害的男人。邦德问道:“不过,为什么克里斯塔多要针对你?他又能得到些什么?”
科伦坡伸一根手指在他面前慢慢地来回晃了晃,说道:“我的朋友,克里斯塔多是什么人?他是个最大的两面派,两边都瞒着。为了争得美国情报中心和毒品调查科的保护,他必须时不时地抛出一些无辜的人,一些在这个大游戏边缘的小人物作为牺牲品。但这回英国的情况有点不一样,这里头涉及的运输网络太庞大了。为了保护这些,他必须扔出一个大点儿的人物来背这个大锅。然后他们选中了我。当然,如果你有精力去调查,花足够多的钱去买情报,你就会弄清楚我究竟做的是什么买卖。但现在每一条指向我的线索,都只会使你离真相越来越远。我知道你们秘密情报局的做事风格,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最后你们会把我送进监狱。但你一直在追捕的那只大狐狸恐怕只会在偷笑,真正的猎物逃之夭夭。”
“克里斯塔多为什么想要你死?”邦德问道。
科伦坡看似狡猾地说道:“我的朋友,我知道得太多了。在一些走私船的兄弟会中,我们常常会有意无意地发现其他人的隐私。就在不久前,就是这艘船,我们跟来自阿尔巴尼亚[18]的一艘小炮艇发生了走火事件。我们很幸运地射中了他们的燃料箱,他们的炮艇着火了,最后只剩下一个人活着。我们套了他一些话,为此我知道了很多,包括一些机密信息。但那时我像个傻子一样,居然在地拉那北部的海岸把他放了,后来就是这些使我惹上了麻烦,我不该放了他的。打那以后,克里斯塔多就盯上我了。幸运的是,”科伦坡咧着嘴贪婪地笑了,继续说道,“我得到了一个情报,他还蒙在鼓里。我们明天一大早就赶过去碰个面,就在圣玛丽亚,安科纳北部的一个小渔港。到了那儿,我们就知道有什么惊喜了。”说罢,科伦坡发出一阵刺耳、残暴的笑声。
邦德冷静地问道:“你要价多少?你说明早我的任务就能完成,你要多少钱?”
科伦坡摇了摇头,不以为然地说道:“不要,一个子都不要。我们恰好只是目标一致而已。不过我要你的承诺,今晚告诉你的这些只有你我二人知道,必要时,再加上你的伦敦上司。所有这些都不能传到意大利,让他们知道半点风声。你能答应吗?”
“当然,我同意。”
科伦坡站了起来。他走到五斗柜前,从里面拿出了邦德的枪,递给邦德,说道:“我的朋友,那种场合你最好带上这个,肯定会用到的。还有你最好睡会儿,休息一下。早上5点我给所有人都备好了朗姆酒和咖啡。”他伸出了手,邦德也伸手与其握了握,瞬间,这两个男人冰释前嫌,成为朋友了。邦德意识到这个情况,不太自然地说道:“好的,科伦坡。”然后走出餐吧,回到他的客舱。
这艘哥伦比纳号船有十二个船员。都是年轻、强壮结实的小伙子。早上5点,餐吧里,大伙儿都坐在一块,也喝着科伦坡给他们准备的热咖啡和朗姆酒,一边轻声地说着笑。船里四周黑暗,一盏防风灯带来了唯一的光,邦德感受着从前去“金银岛”时的刺激感与秘密共谋的氛围,不禁暗笑。科伦坡一个个地检查着他们的武器装备,确保每人在运动衫下配有鲁格尔手枪,藏在运动衫下别在裤腰带上,还有口袋里头装着弹簧刀。科伦坡不时对他们的装配进行指导,表示赞扬或批评。邦德突然想到,科伦坡非常享受当前的生活,一种充满着冒险、刺激和危机的生活。那是一种犯罪性的生活,挑战着当前法律、国家烟草垄断、海关以及警察,但是这里头充斥着一股青春期的流氓气息,似乎改变着他的犯罪色彩,使其从黑变成白,或至少变成灰。
科伦坡看了看他手上的表,让手下都解散回到自己岗位上。他熄灭了防风灯,在黎明淡白的曙光中,领着邦德走上了驾驶台甲板。科伦坡发现船正沿着一条黑色的、布满岩石的海岸减速行驶,他指着前方说道:“绕过那个岬就到海港了。那里没人会察觉到我们的船。海港那边,预料不错的话,会有艘像我们船只大小的船正停靠在码头,顺着斜坡把货物卸到仓库。船上装的不是黑市货物,只是一卷卷新闻纸。绕过山岬,我们就会全力加速,靠近那艘船,我们会立马登上去占领它。对方肯定会反抗,没准双方会打得头破血流,我倒希望不用开枪。我们是肯定不会开枪的,除非他们开了。那是艘阿尔巴尼亚人的船,里面都是强悍的阿尔巴尼亚船员,枪战估计在所难免。这些敌人可都是你我共同的敌人,你到时可要好好地跟我们一起作战。但如果你被击中,那你就只能命丧黄泉了。明白?”
“知道了。”
邦德话一出口,轮机舱的传令钟发出一阵铃声,脚下的甲板也开始震动。小船全力加速达10节,绕过山岬,驶入了海港。
一切正如科伦坡所说,石砌码头旁停靠着一艘船,无所事事地在水面晃荡着。船尾处,一块厚木板从船上斜斜地伸出,搭在一间钢制仓库的入口。仓库看起来破败不堪,那个入口里面黑乎乎的,只看见电灯在里头微弱地冒着光。船的甲板上堆放着一卷卷看似新闻纸的物品,它们一卷一卷地被拿起放到斜板上,然后一个接着一个滚到仓库入口。视野范围内可看到对方大概有二十人,只有出其不意方可制胜。现在科伦坡的小船距离对方船只大概只有50码,对方有一两个男人已经停下了手头的活儿,朝这边望过来。其中一个男人见状还溜进了仓库。同时,科伦坡一声令下,发动机即刻停止,反推全开。船往那艘阿尔巴尼亚拖网渔船靠了过去,甲板上的一盏大照明灯也猛地一下开了,把周围照得一片雪亮。 [13] 曼特尼亚:1431—1506,意大利画家。
[14] 圣塞巴斯提安:天主教圣徒,在三世纪基督教迫害时期,被罗马戴克里先皇帝下令乱箭射死。在文艺作品上,他被描绘成捆住后用乱箭射穿的形象。
[15] 航速:以海里/小时计算,简称节。航速1节=1.852km/h。
[16] 贝鲁特:黎巴嫩港口。
[17] 塞拉利昂:非洲西部共和国,英联邦成员,首都弗里敦。
[18] 阿尔巴尼亚:欧洲巴尔干半岛国家,首都地拉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