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4年,地中海5月的一个芬芳夜晚,年长、富有的美国人约恩·珀迪卡里斯先生和家人在爬满藤蔓的露台用晚餐。露台位于他的夏季别墅夜莺宫,在丹吉尔的群山之中。除了一只驯良的蓑羽鹤、两只吃橙花的猴子,家庭成员还有珀迪卡里斯太太,她与前夫的儿子、英国籍的克伦威尔·奥利弗·瓦利(名字倒过来念就是一位大名鼎鼎的人物),以及儿媳妇瓦利太太。突然,一阵嘈杂的叫喊打断了晚餐,一阵犬吠也从后面的佣人房里传出。他们猜测可能是长期不和的德国管家和曾是轻步兵的法国厨子又闹出了什么乱子,全家急忙赶去佣人房平息干戈。他们迎面就看到男管家发疯似的跑来,后面跟着一些带枪的摩尔人——一开始他们是给这家人做警卫的。令人惊讶的是,这群人袭击了两位男主人,把他们捆了起来。他们用枪托打两个仆人,瓦利太太也被打倒在地。瓦利先生挣扎着要去救妻子,一把匕首抵住了他的喉咙。正朝着电话大叫“有强盗!救命!”的管家也给拖走,电话线被切断。所有俘虏被枪顶着后背押出了别墅。
别墅的门口,一个英俊的黑须摩尔人正在等候,他有着希腊人的外形,双目寒光毕现。他像演戏一样举起双手,用亨利·欧文扮演李尔王的腔调宣告:“我是赖苏利!”珀迪卡里斯和瓦利双双骇然,他们知道面前这人就是闻名遐迩的柏柏尔人首领,里夫地区的霸主,最后的北非强盗。他与名义上的统治者摩洛哥苏丹为敌,争权夺利,定期劫掠丹吉尔地区。现在,他命令把囚徒们吊上马背,还聪明地把珀迪卡里斯最好的坐骑——一匹黑色种马——据为己有。他朝天开了一枪以示离开,这群骑匪狂叫着、鸣着枪,驱使众马前蹄腾空。他们不取大道,从岩石遍布的山坡呼啸而下,消失在阿特拉斯山脉的夜色中。
片刻之后,美国总领事塞缪尔·R·格默里的晚餐被电话接线员打断,后者向他转达了别墅的求援。总领事急忙赶到暴力事件的发生地,安慰了情绪激动的女士们,布置了岗哨护卫。接着,格默里返回,找到了英国公使阿瑟·尼科尔森爵士商议对策。从赖苏利这次突袭中,两位使节都担心起摩洛哥所有外国人的安全来。
摩洛哥无政府的乱象刚刚被一个月前签署的英法协定所激化。按照协定,英法达成交易,英国可以在埃及为所欲为,而法国在摩洛哥的事英国也不插手,这个安排让摩洛哥人怨声载道。摩洛哥是君士坦丁堡以西最后一个独立的伊斯兰国家,摩洛哥苏丹阿卜杜勒-阿齐兹是个善良的年轻人,但他孤立无助,艰难地维持着摇摇欲坠的王位。他被精明强干的老宰相本·苏莱曼的利益集团操控。本·苏莱曼为了让年轻的苏丹于己无害地虚位当政,好让自己独揽政府的行政和财权,就教他欣赏新奇奢华的西洋物件,使其玩物丧志。但阿卜杜勒-阿齐兹的胃口开始不受控制。他有数不清的自行车、600台照相机、25架三角钢琴、一辆纯金的汽车(虽然当地没有公路),但苏丹并不满足,他还希望西方把改革带到摩洛哥。法国很愿意提供必需的贷款,但这也势必打开一条外国势力侵入的老路。苏丹对西方的偏爱和对西方的借贷引起了那些狂热部族的憎恨。前几年,叛乱和起义让这个国家陷入混乱,而互相竞争的西方国家的介入更是火上浇油。牢牢控制阿尔及利亚的法国压迫着摩洛哥的边境;西班牙对地中海沿岸有着特殊的兴趣;德国虎视眈眈,看上的是摩洛哥的商机,和它作为海军煤矿基地的价值;警惕德国的英国决定和法国一泯前仇,4月刚签订了协议。摩洛哥政府苦于英国的“背叛”,憎恨法国的垂涎,经受叛乱的扰攘,已经徘徊在破产边缘,但还有一祸未至。那就是看准机会在此时发难的穆莱·艾哈迈德·伊本-穆罕默德·埃尔·赖苏利王子。为了让苏丹出丑、自己扬威,求得政府的政治退让,他绑架了当地著名的美国居民珀迪卡里斯先生。
“情况严峻,”格默里在5月19日发回国务院的电报中说</a>,“请求军舰待命。”再没有什么请求比这更让西奥多·罗斯福总统高兴的了。他46岁,活力十足,乐于将海军作为施行他扩张性国家政策的工具。在珀迪卡里斯被绑之际,他正面临着下个月的党内提名大会,这将带给他梦寐以求的东西:一次“靠自己的力量”选上总统的机会[1]。虽然党内不可能提名总统以外的人,但罗斯福清楚,主导党内的职业政客和保守分子都一致讨厌他这个“该死的牛仔”——这是他们尊敬的前任党魁马克·汉纳对罗斯福的称呼。罗斯福的前景一片乐观。总统的朋友、法国大使让·朱尔·朱瑟朗(Jean Jules Jusserand)说:“总统心情大好。他一贯心情大好。”于是,总统迅速下令派往摩洛哥——不是一艘,而是整支南大西洋中队的四艘军舰。它们正要到加那利群岛中的特内里费岛加煤。它们正好在那里收到命令,即刻赶往丹吉尔港。罗斯福知道,紧急关头必须要有一位合适的指挥,那就是弗伦奇·恩索尔·查德威克上将。他是圣地亚哥战役[2]中一位功勋卓著的老兵,同时和罗斯福一样,也是一个阿尔弗雷德·塞耶·马汉上将的拥趸,信奉他海军至上的理论。
罗斯福的外交助手是忧郁、文雅的绅士和智者——约翰·海伊。他曾是林肯的私人秘书,他只想做一个诗人,但大违本意地当了国务卿。绑架当天,他正在圣路易斯集市发表演说,他的下属就从格默里那里了解到了案情。下属们都认识格默里,后者在美国没有向摩洛哥派驻公使的情况下,担任驻丹吉尔的高级外交官长达6年。案件的受害人珀迪卡里斯在国务院也颇有名望,他在1886年到1887年间发动过针对丹吉尔的滥用外交手段的群众运动。他在运动中的助手就是格默里,当时还只是外交部里的小职员。他也是珀迪卡里斯新泽西特伦顿的老乡和朋友。
“军舰正以最快速度赶赴丹吉尔,”国务院电告格默里,“三到四天 国务院的新电报传来,希望格默里敦促摩洛哥当局积极努力营救珀迪卡里斯、惩罚绑匪——“如果现实的话。”电报说。多少承认了一些现实。格默里回复说,这正是问题所在:赖苏利住在他的群山绝壁之中,任何报复手段都鞭长莫及。而苏丹只有约莫2000名军容不整的颓兵,已经徒劳地追捕了他许多年。格默里被激怒了。列强应该联合行动,才能保证基督徒将来不被绑票;摩洛哥“正迅速地滑入彻底的无政府主义状态”,苏丹和大臣软弱无能,地方首长贪污腐败,很快“生命和财产都不再安全”。
5月22日,年轻的瓦赞王子带回了赖苏利的条件。他们几乎要求了一切:政府军马上从里夫撤离;罢免丹吉尔巴沙;逮捕并下狱某些以前对赖苏利不利的官员;从监狱释放赖苏利的党羽;7万美元的赔款,需由巴沙个人承担,他的财产需被变卖,从而筹得这笔钱;任命赖苏利为丹吉尔附近两个区划的行政长官,这两个区划是绝对地割让给他,并且享受减税待遇;最后,给赖苏利部落的族人发放通行证,使其在城镇和市场之间自由来去。
格默里大为震恐,穆罕默德·托雷斯则宣布他的政府绝不会答应。同时,欧洲的居民群情激奋,都从附近赶来,愤怒抗议,请求政府出动警力、护卫还有炮舰。当地的摩尔人则为赖苏利的大胆而兴奋好斗。格默里每隔一个小时就要遥望海平面,期待查德威克上将的舰船烟囱露出海面。他在电报中说,情况“不容乐观”,谈话进展“相当不顺”,我们“焦急地盼着”战舰,“它能快一点儿吗?”。
美国公众也和格默里一样盼着查德威克的抵达。媒体报道,如果紧急情况进一步持续,西奥多·F·朱厄尔少将将被派去支援查德威克。朱厄尔统帅的是美国海军欧洲中队,和查德威克只差三天航程。公众得知后异常振奋。
之后,丹吉尔方面通过瓦赞王子兄弟收到了更多赖苏利的要求,他非但没有降低条件,反而变本加厉:英国和美国必须保证摩洛哥政府履行他提出的条件。
格默里知道,美国政府根本不可能为别国政府是否履行承诺去负责,他绝望地将此息传回华盛顿。罗斯福见电,急忙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国务卿海伊(他已经回到了首都)。海伊当晚在日记中写道:“我告诉他,不法之徒赖苏利的要求荒谬之极,要求我国和英国保证的条款不可能被履行。”罗斯福表示同意。于是,在一小时内,他们采取了两项措施:命令朱厄尔少将的中队前往丹吉尔支援查德威克;官方向法国请求斡旋(等于承认了法国在摩洛哥的特殊地位,这有意为之的一步具有重大的国际意义,影响了其后的阿尔赫西拉斯会议和1914年的阿加迪尔等一系列危机)。罗斯福和海伊感觉他们已倾尽全力。“我希望他们不要杀害珀迪卡里斯先生,”海伊无望地记录道,“但一个国家不能以有辱身份的方式去保护一个公民不受戕害。”
一家口不择言的媒体告诉公众,为了还击赖苏利“挑衅的”最后通牒,欧洲“所有可用的海上力量”都正在被派往事发地。媒体还想起了美国军队在菲律宾追击阿奎纳多的事[3],建言道,“如果所有手段都失败了”,海军陆战队可以强突摩洛哥腹地,“把犯罪分子绳之以法”。这类讨论吓坏了格默里,他知道,海军陆战队要在里夫对抗柏柏尔人,获胜机会等同于布拉多克少将的红衫英军在阿勒根尼山区与印 “关于不管是帕里格瑞克(Paregoric)还是伯迪卡迪提斯(Pericarditis)[6],”海伊在9月3日向他的助理国务卿埃迪写道,“这是一次糟糕的行动。我们必须暂时严守秘密。”他们成功地做到了。在大选中,知情官员如履薄冰,但这个秘密一直守到了海伊和罗斯福两人去世之后。作为对此事的反省,罗斯福政府1905年向国会提交了新的国籍法,1907年通过。不过引发这项修改的始作俑者在国会辩论中没有被点出。珀迪卡里斯的真相直到1933年才公之于众,泰勒·丹尼特在他给约翰·海伊撰写的传记中用一段话披露了这个秘密。
刊于《美国遗产》,1959年8月。
[1] 西奥多·罗斯福因为前任麦金莱总统1901年被刺,补位当上了总统,这一年(1904年)他面临连任的竞选。——译者注
[2] 圣地亚哥战役是1898年美西战争中的一场陆海战。——译者注
[3] 埃米利奥·阿奎纳多(Emilio Aguinaldo),美菲战争中的菲律宾第一共和国总统。美菲战争爆发后,阿奎纳多与美军进行游击战,后被俘投降。——译者注
[4] 1755年,爱德华·布拉多克少将带领的1000多英军在阿勒根尼山区遭到印第安、法国联军的伏击。布拉多克打算打一场正面对抗的欧洲式战争,但敌人却藏在树丛后面射击,英军大败。——译者注
[5] 詹姆斯·布赖斯(James Bryce),英国历史学家,曾任英国驻美国大使,是西奥多·罗斯福总统的朋友。——译者注
[6] 这是对珀迪卡里斯希腊名字的调侃。两个词分别意为“止痛剂”和“心包炎”。——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