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怖群像
玄藏老先生遗嘱的详细内容从美国寄到黑川律师事务所,是大约两周后。
那时的我刚刚从致命的恐惧中解放出来,多少有种心里的一块巨石终于落地的感觉。这份致命的恐惧就是怀孕。
会不会因为那天的事怀孕?这种恐惧化作乌黑的火焰,几乎将我灼烧成灰烬。每天我都密切关注体内的变化。一旦那时候肮脏不堪的享乐结果在里面发芽……只要想到这个,我就会被简直要逼得人发疯的恐惧深深攫住。正因如此,例假顺利到来时,我开心得根本无法用言语形容!我终于多少恢复了从前的开朗,逐渐能正视伯父和品子阿姨的脸了。
玄藏老先生的遗产问题进展到 “有什么关系。为了将来,你也应该看看这种东西。用不着害羞。”他连措辞都变了。
“可是……”
“好了好了,一切包在我身上吧。”
买完票,堀井敬三简直是拽着我的胳膊往里走,那副德行只能让人以为他是个好色乡绅。如此说来,那我看上去像什么啊!
然而……经过检票处时,我终于明白了这个男人的目的。
“我先出去一下。等海伦和玛丽演出结束后,叫她们在后台等我。我十点半以前回来。”
看清边高声说话边从办公室走出来的男人的面容,我惊讶得在长围巾下暗自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不是左拥右抱孪生姐妹花蝶子与花子的志贺雷藏吗?
雷藏用锐利的目光瞥了我一眼。大概是长围巾和玳瑁眼镜这两样伪装道具发挥了作用,他什么也没察觉,径自疾步向门外走去。
[1] 在日本,为使市内有轨电车的乘客上下车不发生危险,设置在马路上的特殊区域。
[2] 位于东京浅草西南部,初设于明治年间,是有名的娱乐餐饮设施集中区域。
金与银
“刚才那位是……”
在观众区的一角落座,我的心依然颤抖不已,剧烈地跳动着。
“他是这里的经理……”
堀井敬三小声回答。他对比了舞台和节目单,然后心满意足般叹了口气,若无其事地环顾四周。
幕布升起,但我根本连头也抬不起来。幸亏场内的灯光变暗,否则我真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不过,这略微宽心的时间仅持续了一会儿,伴随着稀稀落落的掌声,幕布似乎落了下来,场内的灯豁然亮起。我将下巴埋在长围巾中,身体僵硬。
忽然,敬三抓住我的胳膊,在我耳边低声说:“你看一眼西侧的二楼。”
“西侧?”
“左侧……从舞台数 “哎呀,老爷,您回来啦。”
“啊,小百合,大约三十分钟后我还要出去,车这样放着就行了。来,你下来吧。”
我战战兢兢地走下车,女人好像这才注意到我。
“哎呀!”
“哈哈哈,小百合,干吗呢?你这样毫不客气地盯着这姑娘看,她会不好意思的。别看她这身打扮,还完全不谙世故呢。好了,我们走吧。”
穿过车库走到里面,除了通往二楼的简陋木质楼梯外,还有向下的混凝土楼梯延伸到漆黑的地下室。男人拧下开关,打开了通往地下的楼梯旁的灯。
楼梯下,混凝土走廊冷冰冰地通向深处,眼前是一扇坚固的门。这扇门不仅是双层构造,而且加了隔音装置,进去把门一关,我们立刻与外界的声响完全隔绝。
冰冷的战栗再次令我的膝盖颤抖起来,勒得我的心脏生疼。
“这里就是黑市中间商山口的秘密根据地了。来,坐吧。”
“山口?”
我不由自主地鹦鹉学舌般问道。在BON BON酒吧时他明明还自称木下……
“没错,山口明是我在这里使用的名字。别管这个了,坐吧。”
我站在原地,环视四周。这里看上去像一间用来进行业务商谈的办公室,除了一张圆桌,还有一张大办公桌,上面摆着记事本和账簿之类。看到这个房间内了无情趣的布置,我顿时感到松了一口气。然而就在这个瞬间,我从半开的门缝瞥见了隔壁房间的情形,心脏又猛地跳到了嗓子眼。
在微弱的灯光下,铺着柔软羽绒被的床的一角映入我的眼帘……
“来,音祢,把这个喝了。”
在房间角落的橱柜前摆弄什么的男人朝我回过头,手里拿着两只盛着鲜红色液体的玻璃杯。
“我,喝不下。”
“为什么?”
“觉得胸口很难受。”
“哦,是吗?那让我来帮帮你吧。”
男人把玻璃杯放到圆桌上,忽然抱紧我,送上一个强有力的、激烈的、几乎令我喘不过气来的吻。然后他放开我的身体,不出声地微笑着说:“怎么样,这下喝得下去了吧。哎呀,酒的度数很低的。干杯!”
由于内心煎熬,我一口气喝干了杯中的酒,有气无力地瘫坐到扶手椅上,心底有一团炽热的火喷涌而出。
“你、你到底要把我怎么样?我想早点儿回家……”
“早着呢,不是才十点嘛。何况我们还没有商量今后的作战策略呢。”
“作战策略?”
“音祢,你还没明白吗?你今晚八点钟可是甩掉朋友离开了日比谷公会堂。而且,你十一点多才回到麻布六本木的家中。但在这段时间内,你继承遗产的竞争对手之一岛原明美竟遭人杀害。而且曾有个自称木下的黑市中间商带着一个可疑女人进入岛原明美被害的隔壁房间,此后却踪影全无。警察大概不会发现那个女人就是你,但作为关系人,他们恐怕会详细调查你今晚八点到十一点前后的行踪。你准备怎么回答呢?”
“你……”
“所以我说咱们有必要在这儿商量下作战策略啊。音祢,你刚才不是说已经明白自己逃不出我的掌心了嘛。”
“没错……”
“很好。我也绝对不会离开你,在百亿元遗产到手之前。”
那时,堀井敬三的微笑隐约带着仿佛滴着鲜血的压迫感。
“而且,你也需要我。互相残杀已经开始了,况且你的竞争对手都有男人撑腰。笠原薰有你舅舅佐竹建彦,海伦根岸和玛丽根岸有志贺雷藏,佐竹由香利有鬼头庄七,他们哪一个都不是吃素的。尽管岛原明美被干掉了,那个叫古坂史郎的小混混可不是省油的灯。自从见他现身红蔷薇剧场,我就知道,他绝不会因为岛原明美被杀而满不在乎地善罢甘休。明白了吗,音祢?所以说你需要我这样强悍又聪明的男人。我们为什么不结为同盟呢?”
如果理性考虑,和这种恶棍结为同盟当然令我厌恶至极。然而,那时的我却不由自主地生出一股想依赖这个男人的强烈冲动。
“对了,我们要研究一下今晚的不在场证明。在商量这个之前,我想先给你看样东西。”
男人谨慎地打开上锁的办公桌抽屉。
“音祢,之前你有没有在什么地方见过这样的照片?见过上面的实物当然更好。”
男人拿出来一张照片。我刚把视线移到上面,便毫无来由地感觉到一阵锥子刺入背脊般的战栗。
照片上是一座耸立在山丘前的三层宝塔,好像是阴天拍摄的,莫名朦胧阴暗的画面让人不禁以为它在暗示这座塔背负的不祥命运。
然而,我浑身颤抖并不仅仅是这个缘故。这座塔我隐约觉得曾在什么地方见过。是什么时候,在哪儿呢?但答案被遥远而陈旧的记忆烟幕团团围住,现在的我根本想不出来。
三首塔的由来
“音祢,你知道吧,这座塔在哪儿……音祢,知道的话就快点儿告诉我。”
男人的声音里透出一股非比寻常的认真劲儿和强劲气魄。可是我该怎么回答呢?
“我……之前确实在什么地方见过这座塔,但到底是哪儿不记得了……”
“音祢,音祢,你再好好想想。一定要想起来。这座塔对我们来说……不,和你的命运有重大关系。”
堀井敬三将双手搭在我的肩头使劲儿摇晃,表情看上去跟疯了一样。在任何场合……即便在杀人现场,他也能镇静自若,沉着应对。现在看到他失去冷静,我没有感到不可思议,而是呆若木鸡地重新审视眼前这个男人。
“可是想不起来啊,我只是隐约感觉见过这么一座塔……连是否真的见过,我都无法断定。就算见过,也是在很久之前我小的时候。”
“音祢,你果然见过这座塔。听我说,音祢,人是不可能彻底清除记忆的。它不过是被关在你的记忆深处罢了。所以,音祢,你一定要想起来……虽然不是非得现在不可,但你一定要努力尽快想起来……”
“嗯,其实……我自己也非常在意这座塔。”我一脸不解地望着弥漫在男人脸上的悲痛之色,“对了,这座塔是……”
“这是三首塔啊。”
尽管听到的答案在意料之中,这个不祥的名字钻入耳中的刹那,我还是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为什么要起那么吓人的名字呢?”
“这座塔里啊,供奉着三个木雕头像。一个是你在美国的亲戚玄藏,一个是被玄藏杀害的武内大贰,还有一个是身背杀害武内大贰的罪名而被斩首的高头省三……”
我瞪着眼睛,许久都无法开口。不知为何,我觉得有一群恐怖的微生物爬遍了全身。
“武内大贰是谁?难道是先前说的那个想对我们下手的武内润伍的……”
“是的,没错。他是武内润伍的爷爷。听我说,你的亲戚玄藏杀了武内大贰后逃走了,但嫌疑落到了我……我和堂兄俊作的曾祖父高头省三身上,他是无辜的,却被判死刑,斩首身亡。”
“斩首身亡?”
“对。音祢你大概不知道,在日本,对死刑犯处以绞刑是明治 [1] 十三年以后的事。而这起案件发生在之前的明治十一年到十二年间。说起来,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
男人露出一抹泫然欲泣的微笑。
“对了,你的亲戚玄藏逃出日本以后,四处流浪了一阵子,最后扮成中国人到了美国,才有了今天的成就。功成名就之后,他开始对昔日犯下的罪行感到恐惧。作为一点儿弥补,他将自己杀害的武内大贰的孙子</a>——润伍接到了美国。如果润伍是个正经人,玄藏也就把自己的财产留给他继承了。但正如上次黑川律师所说,这家伙偏偏软硬不吃,只好把他赶回了日本。于是,玄藏又换了人选,开始考虑将自己的近亲宫本音祢,也就是你,和做了自己的替罪羊被斩首的高头省三的曾孙——高头俊作撮合成夫妻,然后把财产留给你们。”
“高头俊作是你堂兄,对吧?”
“嗯,是的。”
“为什么玄藏老先生选了你的堂兄而没选你呢?”
我本来打算充满嘲讽地伤他的心,谁知语气比预想的软弱许多。
男人毫无畏惧之色,微微一笑。
“这个嘛,大概因为我生性顽劣,玄藏看不上眼吧。”
说着,他又闹情绪似的冷笑了几声。
“这个我们先放一边。玄藏在昭和十二年时曾经回过一次日本。那次他建了一座三层的供奉塔,并将被他杀害的武内大贰、替罪羊高头省三和他自己的三尊木雕首级安放在里面,所以那座塔就被人称为‘三首塔’……恐怕就是那个时候吧,黑川律师可能也给你看过了,玄藏偷偷拍了自己中意的少男少女——高头俊作和宫本音祢的照片……”
“你为什么说那座塔和我的命运有重大关系呢?”
“这个现在还不能说。一旦泄露给我们的……不,你的敌人,将会造成无可挽回的局面。所以,我们必须尽早找到那座塔的下落。”
“可是……可是……你怎么会这么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我吗?我可是无所不知。音祢,你不觉得只要想想那上百亿的财产,任何事都有必要了如指掌吗?”
我不禁感觉一股寒意再度蹿过背脊。
“这张照片为什么在你手里?”
“这个嘛,是高头俊作从玄藏那儿得来的,他从小就当宝贝似的珍藏。音祢,俊作的左臂上有你们两人名字的刺青吧?那也是玄藏作为日后的标记刺的。他以为这样,别人就无法冒充俊作了。看来他非常喜欢你们啊。”
突然之间,一个可怕的疑问在我脑中绽出火花,我霍地站起身。
“啊,我明白了。所以你杀了自己的堂兄,对不对?而且还抢走照片。没错,肯定是这样!浑蛋!浑蛋!你果真是杀人凶手!”
“音祢,不管我是不是浑蛋,你终归是需要我的。好了,过来。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我们到旁边的房间去商量下怎么制造今晚的不在场证明吧!”
“不要!”
“不要?”
“今晚你就饶了我吧……”
“哈哈哈!音祢,你嘴上这么说,可身体已经在渴求我了。你已经对我着迷了,虽然死不承认……好了,来吧。我们得用身体向彼此山盟海誓。”
男人将三首塔的照片丢回带锁的抽屉,然后走近浑身麻痹般呆立原地的我,轻轻把我抱了起来。
啊,我又得陷入怀孕的恐惧与不安中了……
[1] 日本睦仁天皇在位期间使用的年号,时间为1868年到1912年。
染血的手帕
那之后过了四十分钟。
出租车停在麻布六本木朝向上杉伯父家的拐角处。我刚下车,黑暗中冷不防走来一个男人。
“你是宫本音祢小姐吧?”
做贼心虚这样的词大概就是用在这种时候。怀有隐情的我本能地觉察出对方是警察。虽然胸口里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我还是尽量若无其事地回答:“嗯,我是宫本音祢。您是……”
“我是警察,一直在等你回来。喂,说你呢,”警察转向出租车司机,“你从什么地方载这位小姐回来的?”
“呃,是从有乐町……”
“有乐町?没记错吧?把你的驾照给我看一下。”
“是。那个……先生,出什么事了吗?”
“没你的事,把驾照给我看看。”
“好的……”
司机拿出驾照,警察一边用手电筒照着贴在上面的照片,与司机本人的相貌比对,一边问:“你姓新野?新野,你在有乐町载上这位小姐的时候大概是几点?”
“几点啊……”司机看了眼手表,“现在是十一点十分,应该是十一点五分之前吧。因为是晚上,开得比较快。”
“那时候这位小姐是独自一人吗?”
“嗯,只有她一个人。当时她正从数寄屋桥那边朝日比谷方向走,我打了声招呼,她就立刻上了车……先生,有什么可疑之处吗?”
这名司机不愧是浑蛋堀井敬三的手下,那疑惑不解紧锁眉头的表情演得逼真极了。警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在笔记本上记下司机的姓名与车牌号。
“现在你可以走了。但我们可能什么时候还会找你问话,你做好心理准备……”
“好的,明白。那先告辞了。”
出租车离开以后,警察重新朝我转过身。“失礼了。因为又出了点儿状况……我陪你回家吧。”
“好的。那个,您说出了点儿状况,是指……”
“呃,你回去自然就知道了。”
从那个街角到上杉伯父家有一百米左右。和警察并肩走着,我的心绪一片烦乱。
肯定是BON BON酒吧的杀人案被发现了。即便如此,警察怎么会这么快就找到了这儿?难道我在那个房间里落下了暴露身份的东西?还是说有关这件案子,警方特别在意我的一举一动……
回到上杉伯父家,我发现无论大门口、玄关还是会客室,到处灯火通明,似乎来了很多人。
“警察先生,我家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请不必担心。大家都心焦如焚地等着你呢,咱们赶紧到会客室去吧。”
我在玄关脱下大衣,走进会客室。一刹那,我感到自己脸上血色尽失。
在场的有上杉伯父、品子阿姨、等等力警部和两名警察……这些人都在我意料之中。但除此以外还有一个人——就是那个小学</a>徒模样、头发乱蓬蓬的金田一耕助,竟然也在煞有介事地等我回来!
我想起刚才堀井敬三或称高头五郎反复叮嘱过的话。
千万小心金田一耕助……别被那个男人的外表骗了……那家伙虽然长得寒碜,可是个不好对付的人物……我们假若一败涂地,必定是栽在他手上……
“音祢,你到底去什么地方了?现在才回来!”
我面色苍白,一声不吭地呆立原地。上杉伯父质问般的口吻里透着平时没有的严厉。
“伯父,对不起。我不知不觉就……”温和的伯父从未对我这么严厉,泪水顿时不由自主地涌上我的眼眶。
一旁的品子阿姨帮我解围:“诚也,你也不用那么凶嘛。音祢呀,到这儿来。”
“嗯……”
“刚才呢,这些警察先生来这儿询问你的情况。我想着音乐会也该结束了,就往河合小姐那儿打了个电话。河合小姐却说你已经回家了,原话是这么说的:‘宫本八点之前说身体不舒服,就从公会堂回家了。’所以我也好,诚也也好,都非常担心你。音祢,这么久你到哪里去了?”
“阿姨,对不起。要说去了哪儿,其实我只是在银座闲逛……”
“小姐,”从旁插话的是等等力警部,“你说只是闲逛……但你离开日比谷公会堂可是在八点钟以前啊。而现在已经十一点多了,你闲逛了三个多小时?”
“不是的……我还去电影院看了场电影,后来去了一家咖啡馆……阿姨,难道又发生了什么……”
“音祢!”忽然,伯父语气强硬地插话道,“你的手帕呢?手帕到哪里去了……”
“手帕……”
“哎呀,音祢,听这些人说,今晚在某个地方又发生杀人案了。扎进被害人胸口的匕首上缠着条手帕,而那条手帕是……”
那幕可怕的场景顿时在我脑海中苏醒过来。浑身堆满脂肪的岛原明美的胸口上深深地扎入一把匕首,匕首的柄上缠着手帕……
“伯父,那条手帕是……”
“啊,警部,能不能请您把那条手帕拿给音祢看看?”
警部和金田一耕助明显打算在使出这最后一招前更详细地确认我的不在场证明。伯父的贸然请求让他们非常为难似的皱了皱眉,但在伯父的催促下别无选择,警部拿出了手帕。瞬间,我如遭五雷轰顶。
手帕一角绣着“Otone M.”的字样,很显然是我今晚掉在日比谷公会堂的那条,上面还沾着湿漉漉的血迹。
伪造不在场证明
啊,对我来说,这条手帕带有双重意味。我恐惧至极,深受打击。
一是自己的手帕被用在了不祥的凶杀案中,另外就是究竟谁捡了它并加以利用……啊,莫非岛原明美是建彦舅舅所杀……
“音祢啊,你要振作些。你把这条手帕落在什么地方了吧?然后被人捡去利用了,对不对?我明白,所以你用不着那么担心。”
听着和蔼而一无所知的品子阿姨的话,我这才感到自己罪孽深重,一股剜心般的悲伤袭来。我用双手紧紧掩面。
“小姐,我们也绝对不是在怀疑你。就像刚才老夫人所说,你有没有把这条手帕落在哪儿呢?”
听到等等力警部的询问,我抽抽搭搭地哭着点了点头。
“这样啊。那么掉在哪儿,你还记得吗?哦,还记得啊。是哪儿……”
“我走出日比谷公会堂的时候,掉在了正面台阶的下方……”
用品子阿姨给的手帕擦干眼泪后,我毅然抬起脸。一味地抹眼泪是没用的。我必须时刻留意金田一耕助的脸色变化。
“那么,小姐,既然清楚手帕掉在哪儿,为什么没去捡回来呢?”
啊,这个问题我该怎么回答?如果实话实说,大概会害得建彦舅舅遭怀疑。
或许捕捉到了我脸上浮现出的为难之色,金田一耕助往前探了探身,说:“小姐,你从公会堂出来的时候,你的朋友在哪儿?她们有没有送你到门口?”
“嗯,河合和桥本都出来送我了。”
一名警察闻言立即站起来,向品子阿姨打听了河合的电话号码,走了出去。
“对了,小姐,你刚才说去过电影院,对吧?还记得电影院的名字吗?”
“这个嘛……”
我歪着头,装出回忆的模样,其实心里扑通扑通直跳。接下来就要开始与金田一耕助的对决了。
“我并不是很想看电影,只是想着去电影院不会被其他人看到,可以一个人静静待着……话说回来,那家电影院好像在新桥附近。”
“不好意思,请问你有没有剧情介绍之类的东西呢……”
我从玄关拿来大衣,从口袋里掏出一本颇具艺术气息的精美介绍手册,递给金田一耕助。
他漫不经心地翻阅了一下。“请问你大概是几点进电影院的?”
“这……我出了公会堂之后,原本想直接回家,可是发生了点儿不愉快的事……”
“不愉快的事是指——”
金田一耕助心急地从旁边打断了等等力警部的问题:“不,不,小姐,请继续往下说。”
“好的。那个……我有些心烦意乱,想着去银座走走或许会平静下来……逛着逛着,就生出进电影院的念头了……进去的时候可能在八点半到八点四十之间吧。”
“这样啊。那你在里面待了多久?”
“……大概只有十到二十分钟。时间这么短是因为电影院里发生了骚乱。”
“什么骚乱?”
“嗯……里面好像混进了扒手。有位观众喊‘有扒手’,大家哇啦哇啦地嚷着,全都站了起来……我觉得很讨厌,就离开了电影院。对了,那时候我看了眼手表,刚好九点整……”
“是吗,后来呢……”
“后来我又在银座晃来晃去,从尾张町一直走到有乐町。当时我就想,这次我可要回家了。但没想到的是,又发生了一件怪事……”
“什么怪事?”
“我正心不在焉地从有乐町的高架桥下往日比谷的方向走,身后忽然冲上来一个人,把我的手提包抢走了……”
“哎呀!音祢,可你的包不是还在吗?”
“没错,阿姨。这是……在那儿擦鞋的孩子帮我找回来的。当时我早惊吓过度,连声音都喊不出来了,腿也哆嗦个不停。但很快,在旁边擦鞋的孩子腾地站起来就去追那个抢包的男人,没过多久就找了回来。”
“原来是这样。之后你就直接回家了?”
“没有。那个,我不想带着那么难看的脸色回家……后来,我给了那孩子一点儿钱,算作谢礼。”
“你给了他多少钱?”
“五百元。”
“哦。那接下来呢?”
“之后我又回了尾张町……一而再再而三地碰上倒霉事,我心里烦透了……走到尾张町,我在路边呆站了一会儿,然后又折返往有乐町走。半道上发现一家装修雅致而且没什么客人的咖啡馆,就进去喝了一杯苏打水。”
“那家店叫什么名字?”
“这个……店名我倒是没在意……”
“按照从尾张町到有乐町的方向,是在路的右边还是左边呢?”
“右边。店面很小,只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对了,我记得好像在药店的隔壁……”
“离开那家店之后呢?”
“嗯,我漫无目的地走到数寄屋桥,就遇见了刚才那位出租车司机,他问我要不要打车……”
刚才在外迎接我的警察正就这一点向警部做说明,出去打电话的警察回来了。他压低声音对等等力警部耳语了几句,警部立马挑起眉毛,转过身来朝我说:“小姐,这种时候你最好一五一十地把所有事情都交代清楚。”
“啊……”
“刚才,我们给你的朋友河合小姐打电话了。她说你在日比谷公会堂的正门口遇到了某位熟人。那人朝着你亲切地喊了声‘音祢’,但你看了对方一眼,就逃也似的跑下了台阶。而且当时你把手帕掉到了地上,叫你的那个男人捡了起来……河合小姐是这么说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呃……他是……”
我的脸上不知不觉间冒出了油汗。这绝对不是在演戏,我完全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如果可以,我不想说出建彦舅舅的名字。
“音祢,”对面传来上杉伯父温和的声音,“这件事非常重要,你老实回答警部的问题。那个男人究竟是谁?”
“是,伯父……他、他是建彦舅舅。”
警部与金田一耕助飞快地对视一眼,认可般点了点头。
“呀,音祢,是建彦的话,你根本没必要逃啊。”
“不,阿姨。要只是舅舅一个人,我就不会逃了……”
“他带着同伴吗?”
“嗯,和那个演惊险杂技的小姐一起……我觉得让朋友看到也挺尴尬的,心里很不舒服……其实我知道手帕掉了,但实在不想被他缠住……”
最后,我用手帕按了按眼睛。恰在此时,我看到金田一耕助将从我手里拿到的电影院的介绍手册非常慎重地装进了公文包,他这个举动令我心头猛地一颤。
警报来临
啊,我变成了一个多么邪恶、多么可怕的女人啊!竟然在恩重如山的伯父、品子阿姨,办案娴熟的警部,以及连堀井敬三那样的恶棍都畏惧的金田一耕助面前,撒下那样的弥天大谎!
当然了,那些谎话都是堀井敬三一句一句灌输给我的,电影院的介绍手册也是他提前帮我准备好的。不过,等后来我所说的“不在场证明”全部得到证实,我才第一次切身感受到这个男人的可怕。
在我宣称进过的新桥附近的电影院里,八点五十左右真的因为扒手发生过一场骚动。在有乐町的高架桥下面,大概九点半时也确实发生过一起抢劫事件,擦鞋少年追回了年轻女子的手提包,此事半点儿不假。而且,那名擦鞋少年还当着我的面一口咬定他救的小姐就是我。
更令人吃惊的是,从有乐町到尾张町途中的咖啡馆“蓟”的一个名叫胜子的女服务员当面指证:将近十点半的时候,有一位小姐进了店里,喝了一杯苏打水,呆坐了差不多二十分钟。她记得清清楚楚,那位小姐就是我。
从这些地方也可以看出,那个名叫堀井敬三的男人势力范围何其广。不用说,无论擦皮鞋的少年,还是咖啡馆的女服务员,肯定都被那个男人收买了。
他提前为我安排了不在场证明,这是唯一的可能。那么,他不仅派人在电影院制造了扒手骚动,还导演了在有乐町发生的抢劫事件……啊,假如这些都属实,他是多么可怕啊……简直是个无懈可击的坏蛋!而此时此刻,我的身体和灵魂通通成了他的目标……
且说BON BON酒吧老板娘岛原明美被害第二天,早报大肆报道了一番。事到如今,百亿元遗产的继承问题成为众所周知的事实,这一点使得此次案件引起了轩然大波。
围绕百亿元遗产,恐怕会重复上演骨肉相残的杀戮悲剧……甚至有报纸委婉地提出了此类看法。
提到这个,建彦舅舅的事令我很伤脑筋。但意料之外的是,舅舅的嫌疑轻而易举就被消除了。他说的确捡了我的手帕,但后来放到公会堂走廊的扶手上了。关于这一点,好几个人都可以做证。而且他当晚的不在场证明也得到了确认。
如此一来,警方便将着眼点锁定在案件发生前一秒与岛原明美同床共枕的男人身上,虽然警方还不知道那人是志贺雷藏。另外还有租下岛原明美遇害的隔壁房间后,消失得无影无踪的自称木下的黑市中间商和同行的女人。这三个人成了怀疑的焦点。
啊,伯父,品子阿姨,对不起。我实在对不起你们。音祢已经堕落了。我尝到了男人的味道,而且已经无法离开他了。请原谅我,伯父,品子阿姨……
我夜夜伤心流泪,诅咒自己一步步堕落下去的命运。
只是,即便为了保全伯父的名誉,我也必须死死守住这个秘密。然而这样的努力终究化为了泡影,那一天还是来临了。
那是岛原明美被杀后第五天的晚上,七点左右。女佣阿茂说,河合小姐打来电话。我接过来一听,电话里的声音并不是河合的。
“那个,您是音祢小姐吗?是音祢小姐没错吧?我先提醒您一下,听到我接下来说的话,请千万别大喊大叫或慌了手脚。我是百合子,小百合……您还记得吧?”
听着女人连珠炮似的说话声,我的脑子里一下子闪现出那个仓库里的女人的名字,握着听筒的手不禁颤抖起来。
“嗯,那个……记得是记得。”
“啊,是吗。那么请小姐您现在立即离开家,到新桥站的西出口等着。老爷……山口老爷会去接您……好吗?不要让任何人起疑……沉着、冷静……您听明白了吗?”
“呃,河合,我明白倒是明白了,可为什么忽然做这种事……”
“现在您的处境非常危险,请尽快走出家门……我没有时间跟您多说了,尽快,尽快,越快越好……再见。”
我还想再问点儿什么,对方却就此挂断了电话,咔嚓一声震得鼓膜生疼。
膝盖在簌簌发抖,舌头抽搐,心脏则一个劲儿地怦怦狂跳。我手里握着听筒,呆若木鸡,双目圆睁。
这时,玄关的门铃响了,紧接着阿茂急匆匆地走了进来。“小姐,等等力警部和金田一耕助先生来访,请您到会客室去……”
阿茂身后跟着两名有些眼熟的刑警,他们用极其谨慎的目光监视着我。
啊,我已经走投无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