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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无所来,向无所去_鸡蛋的胜利

作者:舍伍德 字数:22690 更新:2025-01-09 16:24:46

罗萨林德·维斯科特,一个高大健壮的女人,二十七岁,正走在爱荷华州柳泉镇附近的铁轨上。这天也是她从上班的芝加哥返回家乡的 他妻子对自己的生活感到满足幸福。这栋郊区房子周边有四五公顷的土地,她专心养花种菜。为了孩子,她还养了一头奶牛。在一个年轻黑人园丁的帮助下,她整日在地里忙活,刨地,给花丛的根部施肥,不停种植、移栽。晚上他驾车从办公室回到家中,她挽着他的胳膊,兴致勃勃地带他闲逛。两个孩子跟在他们身后。她谈兴甚浓。两个人站在花园的一小片洼地上,她说起在那里铺砖的必要性。这项工程似乎让她心潮澎湃。“抽干水后,这里会变成附近最好的地方。”她说。她弯下腰,用铲子翻开软塌塌的黑土。一阵恶臭涌上来。“看看!多么肥沃的黑土!”她激动地说,“现在有点酸臭,只是因为上面有水。”她似乎在为一个不争气的孩子感到抱歉。“水抽干后,我会用石灰来净化一下。”她又加一句。她就像是个靠在熟睡的婴儿摇篮上的母亲。她的热忱让他烦躁。

罗萨林德去他的办公室上班之前,在沃尔特·塞耶斯的生活表面之下缓慢燃烧的怨恨之火已经耗费了他大部分精力和能量。他无力地瘫在办公室的椅子上,嘴角是深刻下垂的法令纹。他对外表现得友善而高兴,但在那双愁云惨淡的眼睛后面,怨恨的火却一刻不停地缓慢燃烧。他似乎在努力从一个牢牢困住他的噩梦</a>中醒来,这梦不怎么吓人,但不会停下。他养成了一些小的习惯动作。他的桌上放着一把锋利的裁纸刀。读客户来信时,他会拿着它,在桌子的皮革桌面上戳出一些小洞。如信件需要签字,他拿起自己的钢笔,恶狠狠地把它插进墨水瓶中。签字之前,他会再来一次。有时候会连续十几次做这个动作。

有时候沃尔特·塞耶斯表面之下的那些心思会吓到他自己。为了践行他所谓的“充实周六下午和周日的时间”,他开始了摄影。相机能让他远离自己的房子,以及他妻子和那个黑人正在忙着挖土的花园。他可以走入田野,走入城镇周边的一片片密林。也让他得以逃离他妻子关于花园规划没完没了的念叨。在房子旁边,秋天种入郁金香花球。之后,会有一个丁香花</a>丛的篱笆把房子和道路隔开。住在这片郊区附近的男人们在周六晚上和周日早上都在修理他们的汽车。周日下午,他们开车带着全家兜风,在方向盘前安静而笔直地坐着。他们在乡村公路上飞奔一整个下午。驾车消磨时间。周一上午去道路尽头的城市上班,拼命地向它奔去。

有一段时间,操作相机让沃尔特·塞耶斯差点高兴起来。研究光线在一棵树的树干上或一片草地上的变幻勾起了他内心的冲动。摄影是一项充满不确定性的玄妙事业。他把自己关在楼上的暗房中,在那里度过许多夜晚。独自一人把相片浸入显影液中,拿起它们对着光看一会儿,又浸入液体中。控制眼睛的小神经都被调动起来。他觉得自己充实了——一点。

一个周日下午,他走入一小片树林,钻出树林爬上一片低矮山坡。他曾在那里读到过芝加哥西南面的低矮山地,就是他家所在的郊区,毗邻密歇根湖。低矮的山丘在平原上起伏,覆盖着森林。在山地尽头,又是一大片广袤的大平原,衔接天际。人的生命也是这样。生命太漫长,需要耗费在没完没了的无意义的事情上。他坐在山坡上,远眺大地。

他想起自己的妻子。她回到了那里,山丘之间的郊区,在她的花园里忙活个不停。那是一件值得去做的有价值的事,他不应该为此生气。

他娶她时,希望能够拥有自己的财产。除此之外,他还想着再搞点别的事业,和钱没关系,成功与否也不重要。他曾期望自己的生活积极向上。无论他多么努力,他都不可能成为一个好的歌者。但那有什么关系?总有一种活法——一种不在意那些东西的活法。事物变幻莫测的光影也许值得探索。他的眼前,午后的阳光在无尽平原的草地上舞动。像一阵呼吸,像突然从灰黄的枯草地上的红唇间吐出的彩色水汽。这份美景也许出自他自己的想象,出自他的身体。

他再次想到妻子,他眼睛熄灭的光彩重燃成火焰。他觉得自己变得越来越刻薄不近人情。这影响不了什么。事实是什么呢?是他的妻子,在花园里辛勤劳作,随着四季流转,不断收获一颗颗小小的胜利果实——与此同时,她是不是变老了一点,瘦了,还有点俗气了?

在他看来确实是这样。她用一种得意扬扬的方式将那些绿色花卉种满那片黑色土地。显然这件事情应该去做,做的过程中有满足感。有点类似于经营一项生意,并且通过它盈利。整件事情有一种根深蒂固的庸俗。他的妻子把手插入黑土之中,感受、抚慰那些作物的根须。她以相同的方式种下一棵细小的树苗——就像她拥有它。

无法否认的是,破坏美丽的事物她也参与了。花园也生长纤细而柔弱的野草。她毫不犹豫地拔起扔掉。他曾见她这么做过。

对他而言,他的内心也被拔掉了一些美好之物。难道他不是被迫接受拥有妻子和孩子的事实?难道他不是在自己厌恶的工作上消磨时光?他怒火中烧。为什么一棵应该被拔去的野草要假装成一棵有用的蔬菜?至于带着相机到处闲逛——难道不是一种伪装?他根本不想成为一个摄影师。他曾经想成为一个歌手。

他起身,沿着山腰走,仍然看着山下平原上光影变幻。晚上——和妻子躺在床上——和他在一起她是不是感觉正在花园中?她拔除他的什么东西,再种下别的什么——那些她想种下的东西。他们做爱就像他带着相机闲逛——只为了打发周末。她对他有点太坚决——太肯定。她拔出野草,以便种下她想种下的——“蔬菜”,他厌恶地大喊——为了让蔬菜生长。爱是一种芬芳,是从喉咙和嘴唇里迸出的灵动声调,是午后照耀在枯草上的阳光。修整花园、照料花草,与爱无关。

沃尔特·塞耶斯的手指颤抖。相机挂在他的肩膀上。他抓起相机带子,走向一棵树。将相机举过头顶,狠狠地砸向树干。那声清脆的破碎声——相机里那些精密部件都摔坏了——真是悦耳,和那首他突然唱出的歌声一样美妙。他举起相机,再次砸向树干。

罗萨林德在沃尔特·塞耶斯办公室的新工作一开始就和以前不一样。这个爱荷华年轻女孩曾经不停跳槽,不停搬家,徘徊在芝加哥城市北部,通过读书、看戏、独自在街头散步来寻觅生活的真相。新的工作立刻让她的生活有了目标和意义,但同时也让她困惑不已,后来竟促使她回到柳泉镇,回到母亲身边。

沃尔特·塞耶斯的办公室在工厂的三楼,相当宽敞,翻过墙就是河岸。早上罗萨林德八点走进办公室,关上门。对面是一间大房间,与她的工位隔着一道窄廊,用两块厚磨砂玻璃隔断,那是公司的主办公区。里面放着几个销售、几个会计、一个文书和两个速记员的办公桌。罗萨林德避开和这些人来往。她想要一个人待着,尽可能多地单独想想自己的事情。

她八点到办公室时,她的老板要九点半或十点才到。上午的那一两个小时,以及下午的晚些时候,她都可以一个人待在那里。她一关上门,一个人时便觉得自在。即便在她老家也是这样。她脱下外套,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摆弄东西,把它们放好位置。夜里已经有个黑人妇女拖了地板,擦去了老板桌上的灰尘,但她还是拿了块布,再擦了一遍桌子。然后她打开送来的信,阅读后归类。她想要花点钱买些花,想象着灰墙上的花篮里插上花束的情形。“以后再买。”她想。

房间四壁包围住她。“是什么让我在这里如此快乐?”她问自己。至于她的老板——她觉得自己对他几乎不了解。他是个害羞的人,很瘦小……

她走到窗前,望向窗外。工厂附近有一条河,河上架着一座桥,桥上马车和火车川流不息。天空灰沉沉雾蒙蒙,下午,她的老板离开之后,她会再次站到窗前,朝西看去,目送天边的落日下山。傍晚独自一人待在那里很惬意。来到这座城市生活是个多么正确的决定!因为一些原因,她来这儿为沃尔特·塞耶斯工作之后,这座城市就像她正身处的办公室一样,接纳了她,拥抱了她。傍晚落日斜晖穿透了巨大的云层。整座城市似乎都在飞升,离开地面,升入空中。那是错觉。那些笔直而僵硬地插入云霄、冰冷无情地向天空排放废气的工厂烟囱,如今也成为了光影中纤细而迷幻的线条和流动的色彩。高大的烟囱从建筑物中分离出来,跳入空中。罗萨林德所在的工厂也有个这样的烟囱。它也在向上跳跃。她觉得自己被抬高了,有种奇怪的失重感。这一天迈着无比庄严的步伐离开这座城市!这座城市就像烟囱一样渴望着天空!

早晨,密歇根湖上的海鸥飞过来,在河面上漂浮的垃圾里觅食。河水脏成油绿色。海鸥在河面之上飞行,有时候会让她想起傍晚时分看到的城市飘浮的模样。它们是优雅、活泼而自由的生物。它们如此快乐。就算是在垃圾中觅食,它们的动作也是优雅而美丽的。这些海鸥在空中娴熟地翻身,转向,展翅,滑翔,划下一条长长的曲线之后降落在水面上,轻点一下河水,仿佛亲吻河面,又再次起飞。

罗萨林德踮起脚尖向外看。她的身后那两堵玻璃墙对面是其他同事,但在这儿,在这个房间,她是一个人。她属于这里。这是种奇怪的感觉。她也隶属于她的老板,沃尔特·塞耶斯。她对那男人知之甚少,但目前她隶属于他。她伸展手臂,举过头顶,笨拙地模仿海鸥的动作。

她为自己的笨拙有点不好意思,转身在房间里踱步。“我二十五岁了,现在想像鸟儿那样优雅已经有点晚了。”她想。她厌恶父母缓慢呆滞的行为举止,她小时候还曾经模仿他们。“为什么不教导我变成一个身心优雅的人呢?为什么在老家没人认为优雅美丽很重要呢?”她自言自语。

罗萨林德的身体意识觉醒了!她在房间里走动时,脚步尽量保持轻盈优雅。玻璃门后的办公室突然有人说了句什么,她吓了一跳,随即自嘲一笑。她在沃尔特·塞耶斯的公司工作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觉得自己想要变得更加优雅美丽、挣脱年少时的迟钝和呆滞的渴望,都源自工厂那几扇面对河流的西向窗户,在那里她早上能看见海鸥觅食,傍晚能看太阳穿过五色缤纷的云层落下山区。

八月的傍晚,罗萨林德坐在柳泉镇老家的前廊上时,沃尔特·塞耶斯从河边工厂回到家,走入他妻子的郊外花园。一家人吃完晚饭后,他带着两个儿子出门散步,但他们很快就厌倦了他的沉闷,转而去找他们的妈妈。那个年轻的黑人帮工也从厨房出来,加入他们。沃尔特坐在藏在灌木丛后的一张椅子上。他点着了一支烟,但没有吸。烟雾安静地在他指尖缭绕。

沃尔特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地坐着,努力不想事情。柔和的夜色很快笼罩四野。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坐了很长时间,如同一尊坐落在长凳上的雕塑。他休息了,陷入恍惚。这具紧绷的身体,向来活跃而敏感的身体,此刻变得毫无活力。它被暂时抛在灌木丛中的长椅上,呆坐着,等待灵魂回归。

这种暂时陷入半梦半醒的状态并不常出现。他和一个女人之间还有些事情需要解决,那个女人却离开了。他整个人生计划都被搅乱了。现在他想要休息,忘掉生活中的一切琐事。至于那个女人,他并没有想她,也不愿意想到她。他那么需要她,可真是荒谬,他怀疑自己是否对妻子科拉也有这样的感觉。也许他有过。现在她就在附近,离他只有几码远。天几乎全黑了,但她和那个黑人帮工仍在工作,刨地——就在附近——肥田,种植。

当他的思绪没有被干扰时,就像夏日夜晚山间的湖泊那样平静,一些小小的念头却浮上水面。“我希望你做我的爱人——遥远的爱人。待在离我很远的地方。”这些话语穿过他的头脑,就像烟雾缓缓地从他指尖上升。他想对罗萨林德·威斯科特说这些话?她已经离开他三天之久。他希望她再也别回来吗?还是他想对妻子说这些话?

妻子的声音突然响起。一个孩子在玩耍时踩到了一棵植物。“如果你们不小心一点,就别踏进我的花园了。”她拉高了嗓门,大喊:“玛丽安!”一个女仆从房子走出来,领着孩子们离开了。他们不情愿地沿着小路向房子走去,又跑回来亲吻他们的母亲。先是拒绝,然后是接纳。这个吻也是对自己命运的接纳——顺从。“哦,沃尔特。”这位母亲大喊,但长椅上的男人却没有回答。树蛙开始呱呱叫。“这个吻是接纳。任何与他人肢体上的接触都是接纳。”他反应过来。

沃尔特·塞耶斯内心的小声音正在翻涌。他突然想放声歌唱。一直以来,他被人说嗓门太小,没有太多表现力,他不可能成为一个歌手。没错,可是此时此地,夏日静夜的花园之中,却最适合一个细嗓子歌唱,就好像每当他平静放松的时刻,内心深处会响起的歌声。有个夜晚,他和那个女人罗萨林德待在一起,他开车带她去乡下兜风,他突然产生了和此刻想歌唱一样的冲动。他们坐在一排,他把车开进一片天地。他们之间久久沉默,几头牛走过来,站在附近,夜色中它们的身影很柔和。突然他像是变了个人,身处全新的世界,开始唱歌。他唱了一首又一首,唱完后静静坐了一会儿,开车驶出田野,穿过一道门,上了大路。他把那女人送回了她的住所。

他张开嘴,唱起同样的歌,打破了夏夜花园的宁静。他想和那三只藏在树梢后的树蛙一起歌唱。他想要让歌声从地面高扬,离开地面,升入树梢,远离妻子和年轻黑人正在耕作的土地。

歌声没有唱出来。他的妻子开始说话,说话声驱散了唱歌的欲望。为什么她不能像另外那个女人一样保持沉默?

他开始玩个小游戏。一个人的时候他有时候会这么做。他的身体像一棵树或是一株花,任由生命在其中畅流。他曾梦想成为一个歌者,但此刻他也想成为一个舞者。那会是世间最美妙的事——像风吹过树梢那样摇摆,像烈日之下田野上的枯草在云的光影中肆意变幻色彩,每个时刻都是新鲜的,亦是生亦是死,一直活着,对生活无所畏惧,让生命和血液在他的身体里流淌,不挣扎,不抵抗,去跳舞。

沃尔特·塞耶斯的孩子们在保姆玛丽安的照看下回了屋子。天太黑了,他妻子无法再料理花园。正值八月,是田地和花园收获的时节,但是他的妻子已经忘记了收获的喜悦。她正在为明年做计划。她走在花园小径上,身后跟着那个黑人帮工。“我们要在那里种些草莓。”她说。年轻的黑人帮工低声表示赞许。他完全认同她的想法。

沃尔特的孩子们已经上床睡觉了。他们紧紧地和他,和妻子,和他所身处的花园,和城里河边的那间办公室联系在一起。

他们不是他的孩子,他突然明白。他自己的孩子是十分特别的东西。“男人和女人一样,也会有自己的孩子。那些孩子也是出自他们的身体,他们到处玩耍。”他想。在他看来,在他想象中诞生的孩子,在这个非常时刻正在他坐着的长椅旁边玩耍。这些寄居在他身体里面、又能从他的身体里分离出的活物,此刻正沿着花园小径奔跑,在树枝间跳跃,在柔和的光线里跳舞。

他脑中浮现出罗萨林德的身影。她已经离开了,回到爱荷华州的亲人身边。她在办公室留了一张纸条,说她可能会离开几天。他和罗萨林德之间那种正常的雇主和雇员的关系早就被取代了,可是要维持正常的男女关系,他并不具备那个条件。

此刻他想忘了罗萨林德。他为了她内心一直挣扎。两个人想成为情人,但他一直抗拒这个想法。他们曾经聊过这个话题。“嗯,”他说,“不可能的。我们会给彼此带来不必要的烦恼。”

一直以来,他都努力不让两个人的关系更进一步。“如果此刻她在这个花园,和我待在一起也没关系。我们会成为情人,然后再忘了这回事。”他对自己说。

他的妻子沿着小路走过来,在附近站住。她一直小声说着明年花园的种植计划。黑人帮工就在她旁边,他的影子在灌木丛中摇曳。他的妻子穿了一条白色长裙。他能很清晰地看见她的模样。在昏暗的光线中,她看起来如少女般青春。她伸出手,抓住一棵树苗的树干。手像是脱离她的身体。她的身体前倾,压得小树一晃。白色的手臂在空气中缓慢地摆动。

罗萨林德已经回家,准备告知父母她的恋情。虽然纸条上她没有透露任何事情,但沃尔特知道她回家就是为了这件事。做这件事多少有点奇怪——告诉别人自己的恋情,试着向别人解释它。

对无言坐在花园里的沃尔特而言,夜晚是他的一部分。只有他幻想中的孩子才懂得。夜晚是个活的东西,它走向他,拥抱他。

“夜晚是死神的兄弟。”他想。

他的妻子站在很近的地方,她的声音轻柔,仍在说花园的未来计划,黑人帮工应答的声音也如此轻柔。那个黑人的声音里有一种乐感,甚至还有动感。沃尔特想起他的往事。

年轻的黑人帮工来到塞耶斯家之前曾身陷麻烦。他是个野心勃勃的人,见过世面,被弥漫在美国空气中的美国梦所感染。他想要出人头地,努力自我学习,想成为一个律师。

他不远万里从非洲丛林出来,为的是在美国某个城市做个律师!多么伟大的雄心壮志!

他卷入麻烦之中。他努力上完大学,开了一家律师事务所。有一天晚上,他出门散步,命运引导他走入一条刚刚发生命案的小巷,一个白人女性一个小时前在那里被人杀了。女人的尸体被发现,同时,他被人看见在附近走路。塞耶斯夫人的哥哥是个律师,为他摆脱了谋杀犯的指控,庭审结束,年轻的黑人无罪释放。他说服自己的妹妹收留他做个园丁。这个年轻的黑人已经没什么机会在城里做律师了。“他经历了不幸,侥幸逃脱。”这位兄长如此说。科拉·塞耶斯留下了这个年轻人。她把他一直拴在身旁,拴在她的花园里。

显然两个人互相捆绑了,人不可能束缚别人,却不被束缚。他的妻子不再和年轻黑人说话,他从小路进了厨房门。他住在花园角落里的一个小房间里。在房间里他有些书和一架钢琴。有些夜晚时刻,他会歌唱。现在他正准备回自己房间。通过自学,他已经和同类大不一样。

科拉进了屋子,沃尔特仍一人坐着。过了一会儿,年轻黑人悄无声息地沿着小路回来。他站在科拉曾经站着对他说话的树下,将手覆在她曾经抓过的地方,然后悄悄离开。他的脚踩在路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一个小时之后,年轻的黑人在自己的小屋里低声歌唱。他有时候半夜唱歌。他曾经过着怎样的生活啊!他离开自己的亲人,离开深棕色皮肤的女孩,努力考上一所北方的大学,接受那些想要提高黑人地位的粗鲁之人的资助,听命于他们,和他们捆绑在一起,试着遵从他们建议的生活方式。

现在,他身处塞耶斯花园边上的小屋。沃尔特想起妻子曾经提起过这个男人的一些小事。法庭号房里的经历吓坏了他,他不想离开塞耶斯家。教育、书本塑造了他,他也不能回到亲朋好友的身边。在芝加哥,大多数黑人都挤在南部的几条小街区。“我想成为奴隶,”他告诉科拉,“你可以付点钱给我,如果那样会让你舒服点,但钱对我没有什么用。我想成为你的奴隶,如果我确信自己不用离开你们家,我才会幸福。”

黑人唱了一首低沉的歌,歌声就像一阵微风吹过池塘的水面。没有歌词。他记得自己是从父亲那里学会这首歌的。在南方的阿拉巴马州和密西西比州,当黑人捆扎棉花送到河上的蒸汽机船上,他们会唱起这首歌。他们又是从其他棉花捆扎工那里学会这首歌,那些人早已不在人世。更久以前,还没棉花需要捆扎之前,非洲大地上已经有人唱起这首歌谣。年轻的黑人乘小船顺流而下,准备在黎明时分攻打一个镇子。然后他们会唱起这首歌来鼓舞士气。这首歌针对的是要被攻打的镇子里的妇女,其中有威胁,也有抚慰。“早上,你们的丈夫、兄长、情人都将被杀死,我们闯进镇子来到你们身边。我们会紧紧抱住你们,我们会让你们忘了他们,用火热的爱情和强健的体魄让你们忘记他们。”这就是这首古老歌谣的含义。

沃尔特想起很多事情。这个黑人歌唱的其他夜晚,他坐在楼上自己的房间里,他的妻子会过来找他。房间里有两张床。妻子在床上坐起来。“你听到了什么了吗,沃尔特?”她问。然后她上前坐到他的床上,有时会钻入他的怀抱。很久以前,在非洲的村子里,这首歌从河面传来时,男人们会站起身,准备战斗。这首歌是一种挑衅,一种嘲弄。但这些意味已经消失了。年轻黑人的房间在花园的角落里,而沃尔特和妻子睡在高地上的大房子里面。这是一首悲伤的歌,充满了种族悲情。埋藏在地底深处的某些东西想要生长。科拉明白。歌声触及了她心底的本能。她伸出手,触碰、抚摸她丈夫的脸和身体。歌声让她想要紧紧抱住他,占有他。

夜越来越深,花园里有了一些寒意。年轻黑人停止歌唱。沃尔特起身,沿小路向屋子走去,但没有进门。相反,他走过一道通往大路的门,沿着街道一直向前,直到开阔的乡野。当晚没有月亮,但星星明亮闪烁。有那么一会儿,他走得很快,不时回头看,像是害怕被人跟踪,但等他走到一片平坦开阔的草地时,他放慢了脚步。他走了一个小时再停下,坐在一个干草垛上。不知为什么,他知道自己这一晚不会回自己的房子。早上他会去办公室,等着罗萨林德出现。然后呢?他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我应该编些故事。早上我会打个电话给科拉,编个愚蠢的理由。”他想。他这么一个大男人,没有必要的理由竟然不能在野外过夜,这可真是一件荒谬的事情。这念头刺激了他,他起身,继续向前。在繁星满天的柔和夜色里,面对着广阔的平原,懊恼很快消退了,他轻轻唱了起来,但他唱的并不是那天他和罗萨林德一起待在车里,母牛经过时他曾唱了一遍又一遍的那支歌。而是那首黑人歌曲,那首年轻黑人战士所唱的歌,却因奴隶传唱而变得轻柔、悲伤。但在沃尔特的口中,这首歌已经没有多少忧伤。他几乎欢快地向前走,口中的歌谣流露出一丝嘲弄,一种挑衅。

柳泉镇威斯科特家所在的那条短街尽头是一片玉米地。罗萨林德还是个孩子时,那里还是一片草地,更远处是一片果园。

夏日午后,小罗萨林德经常去那里,独自坐在一条小溪的岸边,小溪蜿蜒流向柳溪,一路吸收农田的排水。小溪在平坦开阔的地面上冲出小片洼地,她背靠一棵老苹果树坐着,光着脚差点碰到水。她的母亲不让她光着脚丫在街上乱跑,但她一走进果园就把鞋子脱了,这让她觉得有种裸露的快感。

抬头穿过树枝,小罗萨林德能够看见广阔的天空。云团散了又聚,聚了又散。阳光躲在一片云朵之后,灰色的影子静静地在远处田野上流动。她的童年世界,威斯科特家的房子,梅尔维尔·斯通纳正坐在他的房子里,同一条街上其他孩子的哭闹声,她所知生活的一切此刻都很遥远。在这个安静的地方,就像夜里睁眼躺在床上,只是更加甜蜜美好。这里没有家务事沉闷的响声,呼吸的空气更清甜。小罗萨林德玩起一个小游戏。果园里的所有苹果树都是老树,虬枝横生,她逐一为它们取名。曾有个想象有点吓到她,却也让她觉得很美好。她想象着晚上她上床睡觉之后,这些树从土里拔出根来,四处走动。树下的野草,篱笆后的灌木,全都从土里出来,四处乱蹿、狂舞。这些老树,就像是高贵的老先生,头凑在一起交谈。他们一边闲聊一边轻轻地前后摇摆身体。灌木和野花围着小草不停转圈,小草蹦蹦跳跳。

有时候,温暖明媚的下午,小罗萨林德靠树坐着玩“生命舞动”的小游戏,直到感到害怕,才停下来。附近的田地里人们正在种植玉米。马儿挺着胸脯,用它们宽阔强壮的肩膀把玉米苗推到两边,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时不时响起一个男人短促的呼声。“嘿,说你呢,乔!加把劲,弗兰克!”那个养鸡的寡妇还养着一条没毛的狗,偶尔会突然狂吠,显然没有人招惹它,它只是无理由无意识地乱吠。罗萨林德忽略掉所有声音。她闭上眼睛,努力进入人类声音到达不了的领域。不一会儿,她就达成了愿望。远处传来一阵呢喃低语般的甜美声音。一阵撕裂声之后,树木全都站到了地面之上。它们脚步庄重地朝彼此走去。马上,疯狂的灌木和野花开始不停奔跑跳舞,快乐的小草蹦蹦跳跳。罗萨林德不能在想象的世界待太久,这里太疯狂了,太开心了。她睁开眼,站了起来。一切和平常没两样。树木牢牢扎根地面,野花和灌木回到篱笆边它们自己的位置,小草在地面上沉睡。她觉得她的父母和哥哥,每个她认识的人都不会赞同她和它们一直待在一起。这个生命舞动的世界很可爱,但同时也很危险。她知道这一点。有时候她也会有点失控,然后她就会被大人责打。这个想象中的疯狂世界必须藏起来。她有点被吓到。有一次同样的事情发生之后,她哭了,走到篱笆边哭起来。一个正在种玉米的男人走过来,叫住他的马。“怎么回事?”他大声问。她不能说,所以撒了个谎。“被一只蜜蜂蜇了。”她说。那个男人笑起来。“会好的。你最好穿上鞋。”他建议。

走路的树和跳舞的草,已经是罗萨林德童年时代的旧事。她从柳泉镇高中毕业之后,又在家里闲了三年,才去城里。闲居的那三年里,她在那片果园还有别的遭遇。那时候她一直读小说,和其他女孩聊天,她知道很多事情,但终究不明白。家里阁楼上有个摇篮,她和哥哥在婴儿时代都曾经睡过。一天她上到阁楼,找到了它。摇篮的床垫被放进了一个箱子里,她找出了它。她铺好了摇篮,等着给孩子用。弄完之后,她感到害羞。母亲也许会爬上阁楼,看到它。她迅速把床垫放回了箱子,走下楼梯。脸颊羞得通红。

多么令人困惑!有一天,她去一个快要出嫁的女同学家里。还来了几个其他女孩,她们一起走进新房,新娘的嫁妆就放在床上。真是柔软可爱!所有女孩都走上前,站在嫁妆前,罗萨林德也跟她们一起。有几个女孩很害羞,其他女孩则很大胆。其中一个瘦削的女孩,胸部平平,身体平得像块门板,她的声音尖细,面孔也是尖细的。她怪异地喊起来:“多好看,多好看!”她喊了一遍又一遍,声音不像人类的声音,而像是深林中受伤的小野兽,在某个遥远的地方,独自受了伤。那女孩跪在床边,伤心哭泣。她说她一想到自己的同学要结婚了就忍不住伤心。“别结婚!哦,玛丽不要嫁人!”她恳求。其他女孩笑话她,但罗萨林德站不住了,匆匆离开了那间屋子。

这是罗萨林德身上的一件事,还有其他事情。有一次她在街上看见一个年轻男人,他在杂货店做记账员,罗萨林德并不认识他。但是她却幻想自己嫁给了她。她的念头让她羞愧不已。

所有的事情都让她羞愧。夏日午后她走进果园,背靠苹果树坐下,脱下鞋袜,就像她小时候做的那样,但孩童时代的想象世界却一去不复返,再也打捞不回来了。

罗萨林德肢体柔软又匀称强壮。她起身从树下离开,躺在草地上。她在草地上展开身体,平摊在坚硬的地面。她感到自己体内的意识、想象力和活力全都离开了,只剩下一副躯体。地面硌着她的身体,她的身体压迫着地面。四周都是黑暗。她被囚禁了。她紧贴着监狱的墙壁。一切都陷入黑暗,笼罩在无声之中。她的手指抓住一把草,在草丛中玩耍。

她一动不动,也并没有睡着。似乎有什么东西想要接近她,进入她,和她身下的土地和树林,和天上的云都没有关系,那是一团白色的生命奇迹。

这种事情没有发生。她睁开眼,头顶是天空,树木静静耸立周围。她又背靠着一棵树坐下来。一想到夜色即将降临,而她必须离开果园回家,她便害怕。她感到厌倦,这种厌倦让她在别人面前表现得迟钝呆滞。生命的奇迹藏在哪里?它没在她身体里,没在土地里。它一定在头顶的天空上。夜晚马上降临,星星都出来了。也许生活中根本不存在奇迹。它是上帝的事。她想要向上飞升,立刻去上帝的神殿,去到那些抛去了人间沉重和迟钝的轻盈而强壮的死者中间。一想到他们,她的疲惫感就消退了一点,有时她在傍晚离开果园时几乎是轻松的。有些类似优雅的东西注入了她高大强壮的身体。

……

罗萨林德从爱荷华州柳泉镇的家里离开之后,一直觉得生活本质上是丑陋的。某个方面而言,她厌恶生活和人群。在芝加哥,有时候世界丑陋得难以置信。她努力摆脱这种感觉,但那感觉缠绕着她。她走过拥挤的街道,街道上的建筑如此丑陋。人山人海拥向她。他们的面孔却毫无生气。他们身上的那种死气沉沉也侵染到她身上。他们都不能冲破自身的枷锁,获得白色的生命奇迹。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纯白的生命奇迹。它也许只是一种想象。生活的一部分本质上是肮脏的。污点由外而内渗透了她。又一次夜晚她途经拉什街大桥回城北自己的住处时,她突然抬起头来,看见碧绿的河水正从湖里向内陆流淌。旁边就是一家肥皂厂。城里的人们让河流转向,让河水从湖里流向内陆。有人在河流向城市人们聚居区域的入口处建了一家巨大的肥皂厂。罗萨林德停下脚步,视线由河看向聚居区。男男女女,车水马龙从她身旁穿过。他们都是脏的。她也是脏的。“一整片海洋和无数块肥皂也洗不干净我了。”她想。生活的污秽似乎已经成她的重要组成部分,她涌上来一阵冲动,她差点翻过大桥栏杆,跳入脚下这碧绿的河中。她的身体剧烈颤抖,她低下头,看着桥面,匆匆离去。

……

现在,成年的罗萨林德正和父母一起坐在餐桌前。三个人没一个在吃东西,只是盯着她母亲准备的食物。罗萨林德看着母亲,想起梅尔维尔·斯通纳曾经说过的话。

“如果我会写作,我会有所成就的。我能够猜出每个人的想法。这点会让人大吃一惊,还会让他们有点害怕,对吧?我能够猜到你和我一起走在轨道上时的所思所想。与此同时,我也能够猜到你母亲此刻的想法,以及她想要对你说的话。”

女儿突然从芝加哥回到家中的这三天,母亲一直在想些什么呢?母亲对女儿的生活有些什么看法呢?母亲有什么重要的话要对女儿说吗?如果有,她们准备什么时候说呢?

她瞥了一眼母亲。这个老妇人的面色凝重严肃。和罗萨林德一样,她有一双灰色的眼睛,但麻木得就像城里菜肉市场里陈列在冰块里的死鱼眼。母亲脸上流露出的东西让罗萨林德有点害怕,她的喉咙发紧。这是个尴尬的时刻。房间里有一种奇怪的紧张感,三个人突然一起从桌边站了起来。

罗萨林德去帮母亲洗碗,父亲坐在窗边的椅子上读报纸。女儿不想和父亲对视。“如果我想做什么自己想做的事,我得打起精神来。”她想。奇怪的是——她仿佛看见梅尔维尔像鸟一样瘦削的脸和沃尔特热切又疲惫的脸飘浮在母亲的头顶之上。此刻,母亲正靠在水槽边清洗碗碟。这两个男人的面孔都在讥讽她。“你认为自己能,但其实你不能。你还是个年轻的傻瓜。”他们似乎这么说。

罗萨林德的父亲好奇这次女儿回来会待多久。晚餐之后,他想离开家去镇上,这样做的时候他对女儿有种强烈的愧疚感。两个女人清洗碗碟的时候,他拿上自己的帽子,走到院子开始劈柴。罗萨林德出来坐在前廊上。碗碟已经洗好了,再晾干半个小时她的母亲就会把它们收进碗橱。她一直这么做。她一遍又一遍地整理,拿出碗碟,又放回去。她赖在厨房里,就像是她害怕睡觉前的这些时间,必须在此度过,才能够上楼睡觉,滑入梦乡。

亨利·威斯科特在屋角碰上了女儿,他有点吃惊。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有点不自在。他停了一会儿,盯着她看。她的身体散发着活力。一团火焰在她灰色深邃的眼睛里燃烧。她的头发黄得像玉米须。这一刻,她是一个纯粹的可爱的玉米地女儿,理应被这片玉米地上某个男孩热烈地爱上——如果这片土地上有和她女儿一样可爱却不为人知的男孩的话。这个父亲希望悄悄离开房子。“我要去镇上一会儿。”他支支吾吾地说。还停留了一会儿。他内心某种沉睡已久的东西苏醒了,是被她女儿惊人的美所唤醒的。他那老房子一样的身体里燃起了一小团火。“你看起来真好看。我的女儿。”他懒洋洋地说,转过身背对着她,沿着小路走出大门,走到街道上。

罗萨林德跟着父亲走到门口,站着看他慢悠悠地走过那条短街,转过街角。她和梅尔维尔聊天引发的情绪又回来了。是否有可能父亲有时也有和梅尔维尔一样的感受?是否孤独曾让他几近发狂?是否他也在夜晚寻找一些已经遗失的、隐藏的、淡忘的美好?

当父亲的身影消失在街角,她穿过那道门,走到街上。“我去果园的那棵树下坐一会儿,等母亲收拾完厨房。”她想。

亨利·威斯科特沿着街道走到法院附近的广场,进了伊曼纽尔·威尔逊的五金店。没过多久,另有两三个男人加入他的行列。每晚他和这些镇上的男人坐在一起,却不说什么话。只是为了逃离自己的房子和妻子。其他人也为相同的目的前来。他们之间建立起一种微妙而奇特的男性友谊。团体中的有个小老头干的是房屋油漆工的工作,没结婚,一直和他妈住在一起。他年纪已近六十,但是他的母亲还活着。这是会让人多想的事情。晚上油漆工迟到了一会儿,引发一阵轻微的骚动,骚动持续一阵子,然后平息下来,就像空屋子里的灰尘一样。这个老油漆工在家里会做家务吗?会洗碗、煮饭、整理被褥吗?还是说,他那老迈的母亲来干这些事儿呢?伊曼纽尔·威尔逊讲了个他以前经常讲的故事。那是在俄亥俄州的一个镇子,他年轻时候曾住在那里时听说过一个传言。那个镇上有个和油漆工一样的老男人,也是妈妈还活着,母子住在一起。他们非常穷,冬天甚至没有足够的被子保暖。他们挤在一张床上。这是个纯洁的故事,好比一个母亲</a>把孩子抱到自己的床上。

亨利·威斯科特坐在店里听着伊曼纽尔说起这个已经讲了二十遍的故事,想着自己的女儿。她的美让他觉得有点骄傲,让他觉得自己高于自己的老伙计们。他以前从来没觉得自己女儿漂亮。为什么他以前从未注意过她的美丽?为什么她在酷热的八月,从大湖边的芝加哥回到柳泉镇呢?她回来真的是因为她想见自己的父母吗?有那么一会儿,他为自己笨重的身体、破旧的衣服和胡子拉碴的脸感到羞愧,他心里那团微小的火焰便熄灭了。粉刷匠走了进来,他如此坚持和依赖的那种微妙而奇特的男性友谊又重新建立起来了。

在果园中,罗萨林德在老地方靠着那棵树坐下,在这棵树下她曾经在幻想创造过童年跳舞的植物精灵,也是在这里,她曾作为一个从柳泉镇高中毕业的年轻女孩,试着来这里切断和本来生活之间的关联。太阳下山了,黑夜在草地上蔓延,延长了树木投下的阴影。果园已经荒废很久,许多树光秃秃的已经死了。枯枝的影子就像伸出来的细长胳膊,在草地上摸索前进的道路。瘦长的手指四处抓挠。没有风,没有月亮,这个夜晚很黑,会是个炎热而星月黯淡的平原之夜。

再过一会儿天就全黑了。草地上匍匐的阴影已经几乎看不见了。在这个镇子,在果园里,罗萨林德觉得周围全是死亡的气息,她突然想起沃尔特曾经对她说起过的话。“夜晚,当你独自一人身处乡间,试着和夜色、黑暗、树影融为一体。如果你有过这样全身心投入的经历,你会得到一个惊人的故事。你会发现,尽管白人已经占据这片土地数代之久,他们四处建设城镇,从地里挖煤,修铁路和城镇,但他们从来没有真正拥有过这片大陆的哪怕一寸土地。它仍然属于那个已经肉体上消亡的种族。红番印第安人,尽管他们几乎消亡了,但依然拥有美洲大陆。他们用想象让这片土地住满了鬼魂、神明和魔鬼,因为在他们的时代里,他们热爱这片土地。我说的这些话,四处都可以找到证据。我们的城镇没有动人的名字,因为我们并没有以美的方式建造它们。如果一个美国城市有个好听的名字,一定是从别的种族文化中偷来的——一个仍然占据我们所生活的这片土地的种族。在这里,我们都是异乡人。夜晚,当你独自一人身处乡间,或是美洲的任意一处,试着和夜晚融为一体,你会发现死亡只存在于征服的白人中,生命却在那些已经消亡的红番印第安人中延续。”

这两个男人的精神,沃尔特·塞耶斯和梅尔维尔·斯通纳的精神,控制了罗萨林德的意识。她察觉到了。就像他们就在这里,在花园草地和她坐在一起。她十分确定梅尔维尔已经回家了,现在正坐着倾听她的心声,仿佛她提高了声音呼唤。他们想得到她的什么呢?她是不是突然爱上两个比她年长的男人?树枝的影子像是在果园的道路上铺出一块精致而柔软的毯子,人走在上面不会发出声音。两个男人从地毯上走来,走向她。梅尔维尔从附近过来,而沃尔特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他的灵魂向她靠近,两个男人目的一致,他们为她带来了男人对于生活的思考,那些是他们想教会她的。

她起身,站在树下,全身微微发抖。她让自己陷入怎样的境地!她还要持续多久?她将获得什么生活和死亡的智慧?她回家是为一件简单的谜底。她爱沃尔特,想要献身于他,但这么做之前,她感到了返回母亲身边的召唤。她想过,她应该鼓起勇气告诉母亲她的爱情故事。她会对母亲坦白,接受长辈的建议。如果她的母亲理解支持她,那会是一件皆大欢喜的事情。如果她母亲不理解——无论如何,她会还债,会承担一些古老的不能明言的责任。

那两个男人——他们想从她这里获得什么呢?这件事和梅尔维尔有什么关系呢?她努力不去想他。至于另一个男人沃尔特的身影里,有一些不够勇敢、不够坚决的品质,她深陷其中。

她伸手抱住老苹果树的树干,脸贴在粗糙的树皮上。她的内心如此澎湃激动,甚至想要让脸在树皮上擦出血,让身体上的疼痛来抵消内心的紧张和痛苦。

果园和街尾之间的空地已经开垦成玉米地,要走到街上,她必须沿着一条小巷走,钻过一道铁丝网,穿过养鸡寡妇的院子。果园中一片死寂,她钻过铁丝网,到寡妇的院子之后,还得穿过谷仓和鸡舍之间的狭窄门道,必须用手指扶着那些粗糙的门板。

她的母亲坐在前廊上等待,隔壁屋子的窄廊上坐着梅尔维尔。她看见他时,步履匆匆,微微颤抖。“他真像一只黑色的秃鹫!以死亡为食,以美好瞬间的消逝为食,以夜晚古老的声音为食。”她想着。她走进家门,无力地躺下,头枕着自己的胳膊,仰面躺着。她的母亲坐在旁边的一张摇椅上。街道尽头的转角处有一盏路灯,微弱的光线穿过廊前的树照在她母亲的脸上。照得她苍白而安静,如同死者一般。罗萨林德闭上了自己的眼睛。“我不能。我会失去勇气。”她想。

还不是很着急说她想说的事情。她的父亲还要两个小时才回家。镇上的寂静被街道对面一所房子里的喧哗声所打破。两个男孩在房子里追逐打闹,大喊大叫,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门被关得砰砰作响。一个婴儿哭起来,接着一个女人大声训斥。“安静!安静!”女人喊,“难道你们没注意到自己吵醒了宝宝吗?现在我又得花时间哄他睡觉了。”

罗萨林德的手指合拢,手紧紧攥着。“我回家是为了告诉你一些事情。我和一个男人相爱了,但我不能嫁给他。他比我年长很多,而且已经结婚,有两个孩子。我爱他,而且我认为他也爱我——我知道他爱我。我希望他和我在一起。我回家告知你们一声。”她用一种低沉却又清晰的语气说。她不知道梅尔维尔是否听到了她的这番话。

什么也没发生。罗萨林德的母亲坐着的摇椅依然慢悠悠地前后摇摆,发出轻微的嘎吱声。声音一直不停。街对面的房子里,婴儿停止了哭泣。罗萨林德说出了自己特地从芝加哥赶回家要说的话,觉得一阵轻松,几乎开心起来。两个女人之间的沉默一直持续。罗萨林德走神了。现在她母亲会有一些反应。她会被指责。也许她母亲在父亲回家之前什么都不会说,也可能会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他。她会被认为是个差劲的女人,被迫离开这个家。但没关系。

罗萨林德等着,就像坐在自己花园里的沃尔特一样,她也神游了,意识离开了身体,从母亲身边飞到那个她深爱的男人身边。

某个夜晚,和这个夜晚一样安静的夏夜,她和沃尔特一起去了乡间。在此之前,有很多个夜晚,在办公室里他曾和她长谈。他发现,他可以和她说话,想和她说话。他对她敞开心扉!他们不停地交谈。在她面前,这个男人很放松,卸下了已经成为身体习惯的紧张感。他告诉她,自己曾经想要成为一个歌者,却最终放弃了这个目标。“不是我妻子也不是孩子们的错,”他说,“离开我他们照样能活下去。问题在于,没有他们我活不下去。我是个失败的男人,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个失败者,我需要紧紧抓住一些东西——一些能够解释我失败的东西。我意识到这点,我是个依附者。我现在不会再开口唱歌,因为我至少有自知之明。我知道失败为何物,我能够接受失败。”

这就是沃尔特说过的话,在那个乡间的夏夜,在车里,她坐在他的身边,他突然开始唱歌。他闯入一个农场的大门,默默沿着一条已经长满野草的小路开车。车灯已经熄灭,车还在向前。它停下来,几头奶牛走了过来,站在旁边。

然后他开始唱歌,一开始歌声很轻柔,他一遍遍重复,歌声也变得更加大胆激烈。罗萨林德开心到想要哭出来。“因为我,他现在能唱歌了。”她骄傲地想。在那一刻,她无比强烈地爱上了这个男人,但也许她感受到的根本不是爱。其中有骄傲,对她而言,这一刻是她的胜利。他冲破黑暗,从失败的深渊之中爬了出来,来到她的面前。是她向他伸出手,给了他勇气。

在威斯科特家的门廊上,她还仰面躺在母亲的脚边,努力思考,努力厘清混乱的思绪。她已经告诉妈妈,她想要把自己托付给那个男人沃尔特·塞耶斯。说完这番话之后,她已经开始怀疑一切是否真实。她是个女人,她的母亲也是个女人。母亲会对她说什么呢?一个母亲会对一个女儿说什么呢?男人之于生活——它到底需要什么呢?她还没有明白地了解过自己的欲望和冲动。也许通过和另一个女人交流,比如她的母亲,她能够得到想要的答案。如果在黑暗和沉默之中,母亲能够对女儿唱起歌,那会是多么奇妙的事情。

男人搞不明白罗萨林德,他们总是这样。就在那个晚上,她父亲多年来才第一次真正注意到她。她坐在门廊上,他在她面前停下来,昏花的老眼中燃起一团火,这团火也经常在沃尔特的眼中燃烧。这团火是不是想要烧死她?究竟是女人的命运被男人所毁灭,还是男人的命运被女人所毁灭?

一个小时前,在果园中,她清楚地感觉到那两个男人——梅尔维尔和沃尔特,静悄悄地从树影铺成的柔软地毯上走向她。

他们又来了。他们的精神越来越接近她,接近她内心的真实,柳泉镇的街道一片寂静。这是死亡的寂静吗?她的母亲已经死了吗?现在坐在椅子上的母亲是否成了一具没有生息的死物?

摇椅发出的轻微吱呀声一直在响。两个男人的灵魂一直在她的身边徘徊。梅尔维尔,胆大而狡猾。他离她太近了,知道太多关于她的事情。他无所畏惧。沃尔特的灵魂是温和的。他很有礼貌,善解人意。她怕梅尔维尔,他离她太近了,太了解她生活中黑暗愚蠢的部分。她翻了个身,向斯通纳家方向的暗夜看去,回忆自己的少女时代。那个男人离她太近了。远处路灯的微弱光线透过廊前的树木照在她母亲的脸上,目光掠过灌木,她影影绰绰地看见梅尔维尔坐在门前的身影。她希望可以用意念摧毁他、抹去他,让他不复存在。他在等待。母亲睡觉之后,她上楼回到自己房间睁着眼躺下,他就会侵入她的隐私。她的父亲会回家,脚步一直拖拖拉拉,然后会走进家门,穿到后门,他会打一桶水,提进房子,把它放在水槽旁的一个箱子上。然后他会给钟表拧发条——这些都是他会做的事。

罗萨林德辗转反侧,梅尔维尔体内的生命已经占据了她,它紧紧抓住她,她挣脱不了。他等会儿就会走进她的卧室,侵入她的秘密。她无处可逃。她想象他嘲弄的笑声在这间安静的屋子里响起,那笑声盖过了日复一日平凡生活的琐碎声音。她不想让这种事情发生。梅尔维尔突然消失会带来平静。她希望可以用意念杀掉他,杀掉所有男人。她希望母亲靠过来,那样就可以将她从男人手中救走。当然,母亲一定有话要说,一些真心且实际的话。

罗萨林德让自己不再去想梅尔维尔的样子。好像是她从楼上卧室的床上爬起来,用手抓住那个男人,让他滚出去。她把他推出房间,然后关上门。

她的意识跟她开了个玩笑。梅尔维尔消失没多久,紧接着沃尔特就进来了。想象中,在夏夜的大牧场上,她和沃尔特坐在车里,他唱着歌。长着柔软宽鼻子的牛挤在他们附近,喷出清新牧草味道的鼻息。

罗萨林德的意识中有了甜蜜。她暂停想象,等待着她的母亲开口。在她的面前沃尔特打破了他长久的沉默,很快,这对母女之间长时间的沉默也会被打破。

因为她的出现,那个不再唱歌的歌者已经开口唱歌。歌声是生命真实的信条,是生命战胜死亡的胜利。

沃尔特开口唱歌的时候,对她而言是多么巨大的慰藉!生命在她的身体里畅流!她突然间变得那么有活力!在那个时刻,她最终下定决心,她想要更加靠近这个男人,想要和他发生最亲密的身体接触——从他的身体中找到她想从他的歌声里找到的东西。

通过肉体来表达她对这个男人的爱,她会找到那个生命的白色奇迹,在莽撞笨拙的少女时代,她躺在果园的草地上曾经梦到过的奇迹。通过这个歌手的身体,她会靠近、触碰到那个生命的白色奇迹。“如果可能,我愿意为此牺牲一切。”她想。

这个夏夜变得多么平静祥和!现在她对生活理解得多么透彻!沃尔特在田野中曾唱起的歌,用一种她不懂的语言在牛面前唱起的歌,现在她全明白了,连那首陌生的外国歌曲的含义她都明白了。

那首歌唱的是生命与死亡。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值得歌唱的?她突然明白了歌曲的含义,并不是因为她自己突然开窍。沃尔特的灵魂正在帮助她。它把梅尔维尔嘲弄的灵魂推到一旁。这个觉醒中的女人的意识里还有什么没被沃尔特的灵魂所影响?现在它正在对她讲述这首歌的故事。歌词似乎在镇上的街道上流淌,描绘了太阳正在一座烟雾缭绕的城市里缓缓下山,从大湖飞来的海鸥在城市上空滑翔。

现在那群海鸥飞过了一条河。河水绿油油的。罗萨林德站在城中心的一座桥上,她已经完全认清了生活的肮脏和丑陋,准备跳入河中,用自杀的方式,洗清自己。

没什么大不了的。鸟儿发出了怪异尖锐的叫声。鸟叫声就像是梅尔维尔的声音。它们在头顶上空盘旋。再过一会儿,她就会跳入河中,然后鸟儿会按照一条长而优雅的曲线降落。她的身体会消失,被河水吞没,冲走,腐烂,但真正活在她身上的东西会随着鸟儿长而优美的飞行曲线升入天空。

罗萨林德在母亲的脚边,身体紧绷,一动不动地躺着。在这座炎热宁静的镇子上空,在所有城镇的地底,生命一直在唱歌,一刻不停地唱着。生命的歌声在蜜蜂的嗡嗡声中,在树蛙的鸣叫之中,在将棉花捆扎运上货船的黑奴的喉咙之中。

这首歌是一个旨意。它一遍遍讲述生与死的故事,生命永远会被死亡所击败,死亡也永远被生命所击败。

……

罗萨林德的母亲长时间的沉默终于被打破,罗萨林德试着抹掉那首兀自在她脑中唱起的歌——

太阳在城市上空西沉——

生命被死亡击垮,

死亡被生命打败。

工厂烟囱变成了光柱——

生命被死亡击垮,

死亡被生命打败。

罗萨林德母亲的摇椅依旧在晃动。她苍白的嘴唇结结巴巴地吐出话语。玛·威斯科特的生命考验到来了。她一直是个失败者。现在她必须从罗萨林德身上获胜。她必须要让女儿明白所有女人的命运。年轻的女孩带着梦想、希望和信任长大成人。但有个阴谋。男人掌握话语,他们为一种名为爱情的东西写书、歌唱。年轻女孩们相信了。她们结婚,或和男人在没结婚的情况下发生亲密关系。新婚之夜,女人会经受野蛮的冒犯,那之后,女人只能尽力自我拯救。她退守内心世界,在内心里越走越远。玛·威斯科特一生都躲藏在自己内心的房间里,躲藏在家中的厨房里。时间流逝,孩子出生,她的丈夫对她的需求越来越少。现在新的麻烦出现了。她的女儿即将经历同样的事情,经历那毁掉她一生的事情。

她曾经多么为女儿自豪,罗萨林德出去闯世界,按自己的方式生活,穿着体面,走路有气质,是多么优秀、挺拔、骄傲的女性,根本不需要一个男人。

“上帝啊,罗萨林德,别那么做,别那么做。”她一遍又一遍地低语。

她多么希望罗萨林德保持清醒和纯洁!她也曾经是个骄傲而挺拔的年轻女孩。谁能想到有朝一日她会成为又胖又老又笨的玛·威斯科特?她的全部婚姻生活都困守在自己的房子里,在房子的厨房里,但她已经用自己的方式看透了女人的命运。她的丈夫知道怎么赚钱,他让她衣食无忧。他是个迟钝沉默的男人,但他和柳泉镇上的其他男人一样,是个好男人。男人赚钱,大吃大喝,晚上才回家,回到妻子身边。

在玛·威斯科特结婚之前,她是个农夫的女儿。她见过畜生之间的那事儿,公的是如何与母的交配。其中无疑有痛苦的忍受,很残酷。生命以这种方式延续。她自己的婚姻生活昏暗而糟糕。为什么她会想要结婚呢?她试着对罗萨林德解释。“一个星期六的夜晚,我和父亲来镇上,在美因大道上看到他,两个星期后,我又在一次乡间舞会上遇见了他。”她说。她说话的样子,就像一个跑了很远来捎一个紧要口信的人。“他向我求婚,我同意了。他向我求婚,我同意了。”

她不能跨越自己的婚姻。她的女儿会不会认为她在男女关系上并没有什么更深的见解?毕竟,她全部的婚姻生活都只是待在丈夫的房子里,像个牲畜一样干活,洗碗、洗衣服、做饭。

她一直在思考,这些年她一直在思考。

生活里有个可怕的谎言,整个人生就是一个谎言。

她已经想明白了,在她所生活的世界之外,还有一个世界,那是个天堂般的地方,没有嫁娶,没有性,风平浪静,人们生活得极为幸福。因为一些未知的原因,人们被赶出了那个地方,被扔到了地面。人类犯下了不可原谅的原罪,性之罪,这便是惩罚。

她身上有原罪,她的丈夫身上也有。她曾想要结婚,为什么她会想?男人和女人注定犯下这桩足以毁灭他们的原罪,除了极少数圣人能够逃脱,没人能摆脱这桩罪孽。

她想了些什么啊!婚后不久,她的丈夫索要完她之后,沉沉地睡了过去,但她睡不着,悄悄爬起来,走到窗边看星星。星星很安静。月亮庄严而缓慢地在天空中移动。星星没有罪孽。它们彼此互不触碰。每颗星星都和其他星星分开,神圣不受侵犯。星空之下的地面上,一切都是堕落的,树木、花草、田野间的牲畜、男人和女人。全都是堕落的。它们短暂地活着,随即就会腐烂。她自己就在衰老。生命是一个谎言。生命靠着一种名为爱的谎言延续。真相就是生命因为原罪而出生,生命靠着原罪而延续。

“没有什么爱情。都是假话。你提到的那个男人追求你,只是想对你犯罪。”她说着,重重地起身,走进了屋子。

罗萨林德听着她在黑暗中的响动。玛走到门前,看她的女儿还紧张地躺在门廊上,等待着什么。她反对的情绪如此强烈,以至于让她有点窒息。对女儿而言,站在她身后那团黑暗中的母亲,已经变成了一只大蜘蛛,拼命将她拖入一张黑暗的网中。“男人只会伤害女人,”母亲说,“他们忍不住想伤害女人。他们天生就是这样。他们所谓的爱情根本就不存在,都是谎言。

“生活是肮脏的。让一个男人触碰自己会弄脏一个女人。”玛·威斯科特几乎尖叫着说出这些话。这些话似乎是从她身上、从她的内心深处挖出来的。说这些话的时候,她起身走入黑暗,罗萨林德听见她慢慢地爬上楼梯,走进楼上的卧室。她轻声哭泣,发出那种肥胖的老妇人的抽泣哽咽。她爬楼时发出的沉重脚步声停止了,家里安静下来。玛·威斯科特没有说出她的内心所想。她已经想清楚了,自己到底要和女儿说什么。为什么说不出口呢?反对的情绪没有释放出来。“这世上根本没有爱情!生活是谎言!只会将人引向罪孽、死亡和腐朽!”她在黑暗中呐喊</a>。

罗萨林德发生了一些匪夷所思的转变。她母亲的身影淡出了她的头脑,想象中母亲重新变成一个少女,和其他少女一起去拜访即将嫁人的朋友。她们一起在房间里,床上放着白色婚纱。其中一个同伴,一个瘦弱平胸的女孩跪在床边哭了起来。哭声来自那个女孩,还是威斯科特家里那个疲惫失败的老妇人?“别那么做。哦,罗萨林德,别那么做。”一个声音哽咽着喊。

家里变得像外面空空荡荡的街道和繁星点点的天空一样安静。罗萨林德一直看着天空。她心里的不安慢慢缓解,她试着思考。有一种东西在前后摇摆中达到了平衡。那仅仅是她的心跳吗?她的头脑清醒了。

那首沃尔特唱过的歌依然在她心里回荡——

生命被死亡击垮,

死亡被生命打败。

她坐起来,把头埋进胳膊。“我回柳泉镇是为了拷问自己。它是不是有关生死的拷问?”她问自己。她的母亲已经上楼,回到了楼上黑暗的卧室。

那首歌仍在她心里回荡——

生命被死亡击垮,

死亡被生命打败。

真的如母亲所说,这首歌是男人的说辞吗?是男性对女性的召唤,还是一个谎言?但它听起来不像个谎言。这首歌从沃尔特的口中唱出来,她已经离开他了,回到母亲的身边。另一个男人梅尔维尔走近了她。他也唱着生与死的歌。当这首歌在一个人心底停下的时候,是不是就是死亡来临的时刻?如果不会死亡呢?歌声在她的心底一直回荡。多么令人不解!

表达完最后的反对之后,玛·威斯科特哭着上楼,回自己的房间睡觉去了。过了一会儿,罗萨林德也跟着上楼。她没脱衣服就倒在了床上。两个女人都躺着等待。梅尔维尔坐在自家门前的黑暗之中,这个男人知道这对母女之间发生的所有事情。罗萨林德想起了城里工厂附近的芝加哥河上的那座桥,想到在河上飞翔的海鸥。她希望自己此刻身在那里,站在桥上。“如果现在能跳进河里就好了。”她想。她想象自己迅速坠落,比鸟儿俯冲向河面还快。它们俯冲下来,打捞起她丢弃的坠落的美丽生命。那就是沃尔特歌中所唱的东西。

……

亨利·威斯科特自伊曼纽尔·威尔逊的商店回到家。他拖着重重的步子穿过屋子,走到后门的水泵旁。紧接着传来水泵抽水慢悠悠的嘎吱声,然后他走进屋子,把水桶搁在厨房水槽边的箱子上。水泼溅出一些到地板上,响起一阵啪嗒声——像是孩子们在赤脚跺地板……

罗萨林德起来了。盘踞在她身上的寒冷僵硬和疲惫消失了。她冻得僵硬的手之前一直紧紧揪着自己,现在它们都松开了。她的旅行包就在柜子里,但她忘了拿。她迅速脱下鞋拿在手里,穿着袜子走到走廊。父亲脚步沉重地走过她身边时,她屏住呼吸贴着走廊的墙壁站着。

她的脑子变得无比清楚和警觉!有一列向东开往芝加哥的火车,会在半夜两点经过柳泉镇。她等不及了。她准备步行八英里,去东边的另一个镇子。“现在就必须动身。”她跑下楼梯的时候想着,她走出了屋子,没弄出一点动静。

她走在梅尔维尔家门口人行道旁的草地上,他走下台阶撞见了她。他开起玩笑。“天亮之前,我也许又有一个机会和你一起散步了。”他向她鞠躬。罗萨林德不知道她和她母亲之间的对话,他到底听去了多少。但那都没关系了。所有玛·威斯科特已经说出口的,应该说出口的,罗萨林德能说的,能理解的一切,梅尔维尔都知道。这个想法让罗萨林德感到无限安慰。是梅尔维尔让柳泉镇摆脱了死亡的阴影。一切尽在不言中。她已经和他建立起超越语言、超越激情的知己之情——关乎生命和生活的情谊。

他们沉默不语地走到镇子边上,梅尔维尔伸出手来。“你会和我一起走吗?”她问,他摇摇头,笑了笑。“不!”他说,“我会待在这里。我离开的时机很久以前就过去了。我会老死在这里,和我的想法一起死在这里。”

他转过身,穿过街尾路灯投出的光圈之后,走入一片黑暗,那里已经成为通向东边那个镇子的乡间小路。罗萨林德站着目送他离去,他那大步而拖沓的步态又让她想起巨鸟。“他就像是芝加哥河面上飞翔的海鸥,”她这么想,“他的灵魂在柳泉镇上空飞翔。每当死亡降临这里,他就会俯冲下来,用他的思想,吸取他们身上的美。”

一开始她沿着玉米地之间的小路走得很慢。夜晚安宁而广阔,她能够心平气和地散步。一阵微风拂过玉米锯齿般的长叶,周遭没有一点恼人的人声喧哗——那些声音是只有肉体活着、灵魂早已死去的人发出的,那些人接受死亡,信仰死亡。玉米叶子相互摩挲,发出细小而美妙的声音,就像什么东西在新生,衰败腐烂的那部分生命被扯掉了,扔在一旁。新生可能就要降临这片土地。

罗萨林德跑起来。她逃开了那个镇子和她的父母,就像一个跑步运动员脱下沉重和多余的衣服。她也希望脱掉那些束缚她身体的外衣。她想要裸着身体,拥抱新生。距离镇子两公里外的柳溪上横跨着一座桥。柳溪现在是干涸的,但在黑暗之中,她想象着此时的它水量充沛,水流湍急,水色碧绿。她一直跑得很轻松,现在她停下来,站在桥上,急促地喘气。

过了一会儿,她又继续上路,走到呼吸平缓,才又跑起来。她的身体充溢着活力。她没问自己未来将如何,她将怎么面对那个难题。她跑着,尘土飞扬的道路从黑暗中涌到她的面前。她向前奔跑,总是跑进一道微弱的光线中。黑暗在她的面前展开。奔跑中有种愉悦,每一步她都获得逃跑的快乐。跑的时候,她感觉脚下的光线变得更加明亮,就像是黑暗看到她感到畏惧,闪到一边,避开了她。她获得了勇气,觉得自己心中已有光明。她是光的缔造者。她前近,黑暗就害怕,就退却。有了这种想法,她发现自己能够一直不停地跑下去,她有些希望自己能够一直跑下去,穿过这片土地,穿过乡镇和城市,用自己的身体将黑暗驱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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