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恺撒历次征战的批判性分析
到目前为止,本书并未严格遵循时间或事件顺序,而是或者从制度入手,或者详细讨论某一次会战,以此对当时的战术形成可靠的认识,然后再从这个坚实的基础出发进一步研究战略问题。对恺撒而言,我们无须如此行文。恺撒将道的每一个要素都是我们所了解的,本书只需要说明:他究竟如何运用这些要素让古典时代战争艺术达到了巅峰,并因此必须被视为古典时代最伟大的军事家。
纵然恺撒本人的战记卓越透彻,我们仍然面临着一个问题,即缺乏恺撒对手方面的文献。即便是罗马内战,与恺撒及其支持者的大量记载相比,庞培和元老院一方留下的报告也明显稀少和模糊;而在高卢和日耳曼战争方面,我们更是只有胜者罗马人的报告。这个问题是我们一刻都不能遗忘的。我们不能说过去的学者们都把它忘了,但他们也是无能为力,无望解决。关于恺撒历次征战的描述性文本可谓汗牛充栋,但在批判性分析方面尚未真正取得突破。这些学者缺少把握这位自述其史、笔力不逊战力的伟大统帅和通过自己对恺撒的理解直达事件根源的手段方法。所需的工具只能通过漫长的、相继的步骤逐渐创制:编制学、战术学、术语含义、地理学、地形学、确定军队兵力。今天,通过几代文学家、考古学家、历史学家和军事学家的努力,通过现场考察、遗址发掘和方法比对等手段,这些先决条件已经大致完备,批判性学者或可冒险直面这位巨人,通过直视他的双眼,迫使他揭露真实的自己。
2 赫尔维蒂战役
我们假定读者熟悉《恺撒战记》中对赫尔维蒂(Helvetian)战役的描述,接下来会直接检验其中的疑点、空缺、矛盾和不可能发生的情况。
根据恺撒的记载,赫尔维蒂人[97]决定带上妇孺、包裹和行李,举族迁移,志在赢取整个高卢(1.30.3),对他们来说,故土实在太小了。
对于赫尔维蒂人所居区域的大小,我们可以直接认为是恺撒估计有误,不去管它。但是我们还是要问:如何将恺撒所说的迁移动机和赫尔维蒂人的迁移方式协调起来?如果赫尔维蒂人确实想要征服其他高卢人,他们并不需要带着家人、牲畜和财物迁移,这样做必然会大大牵制他们的军事行动。
赫尔维蒂人看好的新家是塞农人(Santones)的地盘,即拉罗谢尔(La Rochelle)和加龙河口之间的大西洋沿岸。这片区域并不特别适合作为征服高卢的基地。如果赫尔维蒂人是因为故地人口过剩而另觅新居,他们也并不需要举族迁移,白白让出原先占据的优良土地。假如赫尔维蒂人确实有计划移居海滨,驱逐或消灭原住民,另起炉灶,而不是从故土出发,将势力拓展到邻近地区,那么,这个意图不仅本身很难实现,更无法与统治其他高卢部族的计划同时结合起来。另外,高卢已经有一位统治者了——本书至此尚未提及,但很快恺撒就会亲自告诉我们——即日耳曼首领阿里奥维斯塔(Ariovistus)。此人之前便征服高卢人,强迫他们送人质、纳贡赋。有鉴于此,赫尔维蒂的双重计划就更加不可能了。诚然,我们不是很清楚阿里奥维斯塔的实际统治范围有多大,因为在有些地方,他好像只征服了埃杜伊人(Aedui)、塞夸尼人(Sequani)[98]及其附庸,而在别的地方,几乎整个高卢都派遣使节,请求恺撒帮他们对付阿里奥维斯塔( 赫尔维蒂人为其大规模征服战争所做的一项准备工作,就是与邻邦达成和睦。我们的问题是:哪些邻邦?西边是赫尔维蒂人要征服的,北边是阿里奥维斯塔,东边的情况没有讲,南边是罗马人。
恺撒接着写道,赫尔维蒂人离开故土只有两条路:一是沿着罗讷河北岸,穿过塞夸尼部领地;二是沿着罗讷河南岸,取道日内瓦,穿过罗马行省。此处应加上一个条件:“如果他们要去塞农部领地的话。”不然,如果他们想要征服高卢,穿越汝拉山脉(Jura)有不少山路可以走,山北也有不少路。
根据恺撒的记载,赫尔维蒂人提前谋划了两年之久,该计划肯定已经众所周知。尽管如此,罗马人似乎不仅对赫尔维蒂人意图迁移一无所知,而且都不担心他们要从罗马行省过境。恺撒抵达这片危险的边境地区时,当地只有一个军团驻守。他只得一面以计谋拖延时间,一面迅速在日内瓦和勒克鲁斯要塞(Fort l’Ecluse,此地有多处罗讷河渡口)之间布置了一条长约18英里(约29千米)的防线,安排所部一个军团和从当地居民征召的地方保卫队驻守。
据报告,赫尔维蒂人多次试图突破这道防线,均告失败。
对这一主张,我们必须报以最强烈的怀疑。赫尔维蒂人是一个非常好战的民族,他们的军队即使没有9.2万人——我们之后会讲到这一点——规模肯定也相当大。恺撒之前征召的地方保卫队在军事上几乎不值得考虑。一个军团怎么可能守住18英里(约29千米)的防线?从军事角度来看,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在现代化武器出现之前,如果敌方真想攻下来的话,数倍于己的敌人从三处同时进攻匆忙构筑的18英里(约29千米)野战工事,在任何条件下总能将防线突破。恺撒说,在战胜赫尔维蒂人之后,他在敌军营帐中发现了各部落人口列表,总数为36.8万人。由于能够大致估算出赫尔维蒂各部落占据的区域面积(1.8万平方千米),1我们可得出人口密度为每平方千米20人。贝洛赫正确地宣称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是恺撒还给了我们一个数据:他将赫尔维蒂人押回时做了一次人口普查,结果是11万人。那么根据恺撒本人的说法,赫尔维蒂人迁移和交战期间的损失不会很大,贝洛赫遂以11万人为起点,加上4万人损失数目,得出人口密度为每平方千米7.5人。
如果我们可以完全相信恺撒确实进行了人口普查,而且所有赫尔维蒂人都离开了故土,那么这一结论不会受到有分量的反驳。就此而论,由于4万人的损失数目似乎还是非常高的,有人甚至可以得出比贝洛赫更低的结果。但是,有鉴于基本数据的不确定性(之后还有机会谈到),此处先讨论到这里。我们只能也必须更明确地断定这个问题的反面,即赫尔维蒂人起初的总数绝不可能接近36.8万人。我们也拥有断定其所需的手段。
恺撒声称,赫尔维蒂人出发时的总人数是36.8万,随行携带3个月的给养。根据拿破仑三世要求进行的研究,仅面粉一项估计就需要6000辆大车,每辆车有4匹驮兽;假设每人有15千克行李,那就需要2500辆大车。一条道路上有8500辆大车,每辆15米,总长度就是77英里或78英里(约124千米或126千米)。2上述数字基于的假设是,每匹驮兽能负担500千克的重量。不过我最近才确信,古典时期的驮兽负重只有500千克的二分之一到三分之一。因此,大车车队的估计长度就不是77英里或78英里(约124千米或126千米),而是180英里(约290千米)左右。按照我们对当时高卢道路状况的设想,几辆大车并排走的时候肯定很少。假如遇到只能有一辆车通行的狭窄路段,整个车队都必然会被拖住。即便有可能分散从野地里走,行进过程当然也是毫无纪律的,分批上路经常会导致堵塞和大段间隙,主要是用牛车。当然,按照这样的移动方式,至少要40分钟到55分钟才能走完1英里(约1.6千米)。即使是盛夏时</a>节,凌晨3点即可启程,车队末尾晚上9点抵达营地就行,而且里程以414英里(约666千米)为限,那么最多也只有2500辆大车可以走完。如果每天的可用时间为15个小时(凌晨3点到晚上6点,最后一批大车于晚上6点出发),那么每3个小时的区间内就要有500辆车出发。即便我们估计1英里(约1.6千米)只需要25分钟多一点就能走完,每个小时仍然只能有250辆车出发。这样算下来,4000辆大车即便每天行进16个小时(凌晨3点到晚上7点),也不过只能向前4.5英里(约7.2千米)而已。3但是车队里不止有大车——令人惊讶的是,拿破仑三世竟然没有提到这一点——还有全部落的人,包括妇女和儿童。驮兽以外还有兽群、幼崽和小型禽畜。
根据恺撒的记载,提吉林尼人在索恩河(Saone)与赫尔维蒂人分开,于是后者的车队少了一些,4从渡口[位于里昂以北9英里到18英里(约14千米到29千米)处,特鲁瓦或蒙美尔附近]抵达布克拉特(Bibracte,位于欧坦附近)[99],总共用了15天,直线距离为63英里到72英里(约101千米到116千米),这就意味着每日行进速度为5英里到7英里(约8千米到11千米)。这段路程只有开头是宽阔的索恩河谷,之后就要穿过马贡(Maconnais)和夏洛莱(Charis)山区,车队肯定经常要单列行进。即便有些装补给品的车已经空了,赫尔维蒂人无疑也不会将其抛弃。大车是珍贵的财产,收集战利品和补充给养都用得着。由于车队是在敌境内移动,他们不可能——举个例子——让女人和孩子往前赶一天的路程以便分开行进。恺撒的叙述表明赫尔维蒂人一直是整体行进的,没有分开过,这是无可置疑的。但是,这就得出了一个结论:赫尔维蒂人出发时的总人数不可能有36.8万。即便只有这个数目的二分之一、四分之一,乃至八分之一,人畜随行的车队还是太长了,不可能在一条道路上单列行进。于是,恺撒给出的数字就不能打折扣后使用,而只能完全抛弃它,就像希罗多德给出的薛西斯兵力一样。
趁着恺撒还在从北意大利调集包括两个新编军团在内的5个军团时,赫尔维蒂人穿越汝拉山脉,来到索恩河畔,在里昂上游渡过索恩河。等到恺撒击溃正在渡河的殿后队伍时,其余人已经沿河北上了。
恺撒没有讲赫尔维蒂人走这个方向的原因。毕竟,恺撒告诉我们,他们的目标是前往塞农部领地,也就是应该向西走。多名学者以各种方式填补这一空缺。蒙森、戈勒(G?ler)、拿破仑三世相信,恺撒将赫尔维蒂人驱离了原定路线。拿破仑三世还补充道,取道罗阿讷(Roanne)直趋塞农人地盘的路线上有几乎不可逾越的山区。他指出,即便是在19世纪,里昂至拉罗谢尔的邮递路线仍然要绕道欧坦和讷维尔(Nevers)。
但是,这个解释是不充分的。按照公认的假定,当恺撒率领3个军团在特鲁瓦自由城(Trévoux-Villefranche)一带攻击正在渡过索恩河的赫尔维蒂人时,他所在的位置是里昂附近塞古西亚维人(Segusiavi)的地盘,位于罗讷河与索恩河的夹角内。恺撒之前把另外3个军团留在了后方。即使假定后方军团驻于索恩河右岸,他们都不可能截断赫尔维蒂人的去路,不管后者要向南进入罗马行省,还是向西进入山区。后方一共有3个军团,其中两个全是刚征召的新兵,在任何情况下,罗马人都不会派他们去跟赫尔维蒂人交战。赫尔维蒂人最多有希望攻击后方罗马军一部,就像前一天恺撒袭击了赫尔维蒂人一部那样。恺撒留在后方的3个军团很有可能根本不在河对岸,即使在河对岸,肯定也是躲在工事后面不敢出来。5赫尔维蒂人至少比恺撒领先一日路程,恺撒当时正忙着在索恩河上修桥。西边正对的山岭或许陡峭,但并非如拿破仑三世所言不可通行。
比亚尔(Bial)在《高卢古路》(Chemins de Gaule, 当恺撒注意到赫尔维蒂人接近时,他立即派出骑兵尽可能拖住对方,同时将4个老兵军团排成3列梯队,布阵于一处山坡,并命令两个新兵军团和全部辅助部队于战线后方设营驻守,辎重悉入营内。12
赫尔维蒂军向罗马人选择的极其有利的阵地发起攻击,但被罗马人击退。当罗马人乘胜追击时,其两翼遭到波伊人和图林格里人(Tulingeri)的攻击,原因可能是两部刚刚抵达战场,也有可能是赫尔维蒂人的诱敌之计,将罗马人从有地形掩护的初始阵地里引了出来。受到令人振奋的侧翼突击,正面的赫尔维蒂人再次向前推进。鉴于高卢士兵非同一般的勇气,若非梯队战术证明有能力抵挡正面和侧面的同时进攻,罗马人必将危如累卵。恺撒命令Pass),罗马将军卡图鲁斯(Catulus)便放弃了占领关隘的想法,因为如果这样做就必须分散兵力,而他宁愿在平原等待敌军到来。
比利牛斯隘口以南约90英里(约150千米)、埃布罗河以北22英里到27英里(约35千米到43千米)、波涛汹涌的西克里斯河(Sicoris,今塞格雷河)右岸的山脊矗立着伊莱尔达城(Ilerda),河上有一座石桥。城南不远处有另一道临河山脊,很适合构建罗马式军营,阿弗拉尼乌斯和彼得雷乌斯便驻兵于此。首先,这是一处强攻不可能拿下的天险。其次,恺撒也不能绕过它,因为那样一来,通往马赛和意大利的道路便向敌人打开了。最后,围困的难度也很大,因为西克里斯河很不安定,时有河水暴涨冲垮桥梁之事。那么,围城部队便被分为两部分,而城内守军有坚固的石桥,但有需要便可通行两岸。城内囤积了大量物资,以备长期坚守。
守军或许还可以在埃布罗河北岸找到一处身后有坚固桥梁的类似地形,在那儿既可以随时发起进攻,也可以控制对岸,如恺撒在恩河发生的故事。但是阿弗拉尼乌斯和彼得雷乌斯大概觉得没有必要退那么远。身居伊莱尔达,他们仍然覆盖了西班牙行省的广大区域。如果最后被迫进一步后撤,我们也不妨假设,他们有能力在西克里斯河的某一侧打开一条通道。埃布罗河南岸掌握在他们手里,而且随时可以架起一座浮桥。敌军的反应不可能那么快,因此他们可以在埃布罗河畔迅速找到一块有掩护,能确保其自由行动的新阵地。
由于阿弗拉尼乌斯和彼得雷乌斯是在庞培特使维布里乌斯·鲁弗斯(Vibullius Rufus)来过之后占据伊莱尔达城的,战役方案和驻扎地点很有可能是庞培本人——他对西班牙当然是了如指掌的——制订的。
伊莱尔达城满足了庞培军对地形的一切要求。法比乌斯统领的3个先锋军团抵达4周后,恺撒全军到来,又白等了6周时间(约为公元前49年5月17日至6月24日),一无所获。2
法比乌斯的营地位于伊莱尔达以北约2.5英里(约4千米),同在西克里斯河右岸。他在河上架起了两座桥,相隔约6千米。有一次,河水冲垮了下游的桥,当时正好有两个军团在河对岸征集粮草。阿弗拉尼乌斯和彼得雷乌斯立即率领3个军团渡河,正要压倒这两个军团,法比乌斯及时率领两个军团,从另一座未被冲垮的桥赶来解围。
还有一次,当时恺撒已经接管全军,结果两座桥同时被河水冲垮。庞培军已经占领了左岸,再加上高水位,恺撒无法重修浮桥。他正在盼着从高卢来的一批补给,恺撒的辎重队现在无法渡河,道路不行,被庞培军赶回了山里。军营周边的物资被搜刮殆尽,再也找不到一粒粮食。西边的多处渡口也被洪水摧毁,恺撒的情形好似困于孤岛。他的部队缺衣少食,庞培军却能享用早已囤积于伊莱尔达城内的充足补给。
然而,由于庞培的两名副将不敢出营太远进山去追击并消灭恺撒的辎重队,补给最后还是送达了。恺撒在河流上游超过18英里(约29千米)处远离所有敌军前哨的地方架起一座新桥,从而重新与老巢高卢建立了联系。
这条补给线太长了,不足以支持恺撒同时在两岸围困庞培军营。刚刚抵达时,恺撒曾发起过一次失败的大胆行动,通过石桥插进伊莱尔达城和敌方军营之间。现在,庞培军似乎依然没有受到直接威胁,但仍然决定开拔。新桥固然距离远,却足以让恺撒的优势骑兵前往西克里斯河左岸,阻止庞培军征集给养。多个西班牙部落已经投向恺撒一方,包括埃布罗河下游两岸的亚克塔尼人(Iacetani)和伊路加弗南西人(Illurgavonensi)。等到洪水最终退去,伊莱尔达上方不远处就会出现一条徒涉地带,恺撒大军可以直接来往于西克里斯河两岸,完成对庞培军阵地的包围。这是可以预见的。恺撒甚至下令挖了好几条宽阔的沟渠,试图人为地降低水位,让徒涉点尽快出现。
庞培军带着全部辎重静悄悄地启程,开始向埃布罗河撤退,之前在奥克托格萨(Octogesa)城附近修建的一座浮桥可以使其通过该河,这座城位于埃布罗河与西克里斯河的交汇处。除了三更出发(12点至凌晨3点),他们没有任何专门的防备。毫无疑问,行军纵队遭到了敌方骑兵的袭击和骚扰,前进速度很慢。但是,一旦穿过相对开阔的丘陵地带,抵达伊莱尔达以南约23英里(约37千米)崎岖多山的埃布罗河流域,骑兵便不会继续袭扰,没有什么能够阻碍庞培军渡过埃布罗河了。大约走了18英里(约29千米)路的时候,他们突然发现敌方军团正在强行军而来。
西克里斯河水有所下降,但伊莱尔达城外徒涉点依然水深及胸,因此步兵仍然难以通过。但是,恺撒告诉我们,应将士自己的要求他冒险下令渡河;骑兵等在下游,营救脚下不稳被冲下来的步兵,全程没有损失一人。抵达对岸后,军团继续行军,没有辎重,也没有休整,终于在傍晚赶上了敌军。如果阿弗拉尼乌斯和彼得雷乌斯不想在断后行动中损失大量人马的话,他们就别无选择,只能全军停止前进,就地扎营。当然,他们在白天已经走了很长的距离。
当时的局势仍然不至于绝望。首先,毕竟只要再走4.5英里(约7千米),便能进入山区避险,然后再走4.5英里(约7千米)就是埃布罗河与桥梁。其次,庞培军放弃了夜间行军的想法,害怕途中遭到袭击。最后,哪怕在敌人眼皮底下,他们也并非不可能走完剩下的短短路程。
由于非凡的斗志,恺撒军成功迂回了庞培军,越过几乎无法通行的地形,将再次被骑兵袭击拖住的敌军驱赶到峡谷,占据了制高点,从而截断了庞培军通往埃布罗河的道路。
恺撒本人雷厉风行,再加上将士用命,能力卓越,他们完成了看似不可能完成的壮举。庞培军的意图是从一处天险撤到另一处天险,结果被堵在了短短的路途中,眼前就是目的地,却不能抵达。如今必须果断决策,要么迎战,要么投降。面对固若金汤的防守,持续的、坚定的攻势展现出了优越性。无疑,庞培军实力弱于敌方,但并没有弱太多。他们拖住了敌军几个月,却付出了最终覆没的代价,具体经过尚有许多疑点。毫无疑问,在此最后关头,阿弗拉尼乌斯和彼得雷乌斯的意见分歧也可能促成了恺撒的成功。局势凶险如此,一切都取决于果断定策,而庞培军的两名将军却需要协商才能一致,由此产生了极大的负面影响。特别有意思的一点是,庞培军被恺撒赶上之后,整整一天按兵不动,只是派出斥候巡逻。假如他们果真相信能够在敌人眼皮底下溜走,那么,他们为什么不试一试直接向奥克托格萨道路前进呢?这实在难以理解。无疑,他们并不指望恺撒会放他们走。3恺撒之前确实没有携带军械给养,但辎重队肯定已经带着必需物资在路上了。正是这一天的耽搁,让庞培军走上了绝路。除了庞培军统帅的意见分歧和犹豫不决,我们找不到别的原因。但是,这一点并未减损恺撒及其部下的成就。毕竟,庞培军之所以会犯错,本身就是因为不断施加压力的敌军士气更加高昂。情势如此,一名将军若能不犯任何错误,他就必定是一位伟大的统帅。
图5 伊莱尔达围城战
当敌军向伊莱尔达折返时,恺撒感到大获全胜已是板上钉钉,无须一战。将士觉得胜券在握,请求出战,但恺撒只是布阵于开阔地带,让敌军决定要不要进攻。连决心奋战到底的猛将彼得雷乌斯也不得不认清现实:会战必定是毫无意义的屠杀。终于,他万般无奈地决定投降。
恺撒没有打一场会战,只是通过调动和几场规模不大的遭遇战就取得了完全的胜利,彻底消灭了敌军,这无疑是世界史上独一无二的篇章。特拉西梅诺湖会战和坎尼会战中的罗马军队、1806年的普鲁士军队、1870—1871年的3支法国军队都是全军覆没,但都经过了激烈的苦战。尽管如此,我们也不应该将恺撒的战略和伯利克里的战略混为一谈。一方面,后者完全明白雅典陆军处于劣势,于是从一开始就定下原则,不打大规模陆战;另一方面,敌军也不打决定性的海战,于是伯利克里试图通过消耗的手段结束战争。恺撒呢?他最想要的就是庞培的两名副将来打一场战术决战,好在将其解决之后,尽快去对付庞培本人。正是由于两名副将回避战术决战,仗才打成了机动战。直到决战已无必要的最后时刻,恺撒才放弃决战。但是有一点应当注意,恺撒放弃的只是会战,而不是会战的目标,即消灭敌军。
假如一名统帅能够准确地估计敌方的力量——包括物质力量和精神力量——那么,会战几乎就不会发生了。若从一开始就确定自己会被打败(除非是列奥尼达那样的情况),他就会努力回避会战。伊莱尔达战役是罕见的不经一战、胜负即分的例子,因为双方都准确地分析了当地形势,以至于庙算结果无须实战验证。
两名副将明白己方的人数劣势,于是回避决战,选择了一处易守难攻的驻守地点。在意识到敌军阵地不能强攻之后,恺撒便准备包围敌军营地。两名副将从围城中溜了出来,于合围之势将成之际开拔。接着,由于双方再一次认清了形势,一方认为无须再战,另一方认为绝无胜算,于是战役便以较弱的一方不流血地被消灭而告终。
8 希腊战役
由于在西班牙取得的胜利,恺撒在陆地占据了上风。除了开战时的11个军团,他陆续又组建了17个军团,这些军团主要由战败投诚的庞培军士兵组成。1库里奥(Curio)统率的两个新建军团在阿非利加失利;C.安东尼乌斯(C.Antonius)的一个半军团在亚得里亚海的伊利里亚沿岸地区落败。恺撒集结了12个军团和1万名骑兵于布林迪西姆(Brundisium)[103]附近,相当于剩余兵力的一半左右,意图渡海前往伊庇鲁斯,将战火烧到庞培的地盘上;其余部队分别驻于意大利半岛、西西里岛、高卢和西班牙。
庞培最初乘船前往伊庇鲁斯迎敌时只有9个军团,后来西庇阿率领两个兵团从叙利亚赶来助阵。无论是人数还是人员素质,这支部队都不是恺撒的对手。其中有两个军团是恺撒旧部,不能完全靠得住;其余要么是新组建的军团,要么以老兵为骨干,以希腊、亚洲招募的新兵为主体。自西班牙的陆军主力丧尽后,若非庞培占有绝对的海上优势——如同恺撒占有绝对的陆上优势——他便只能放弃一切成功的希望。除了原有的罗马舰船,东方附属国的舰队也赶来助战。当然,恺撒已经下令建造船只,但他没有一支核心舰队。原有领地内最重要的海港马赛曾投向敌方,经历了一场艰难的围城战后才被夺回。亚得里亚海舰队被庞培的海军击败并摧毁。凭借上述状况和事件,庞培取得了极其巨大的优势,令恺撒望尘莫及。恺撒来到布林迪西姆的时候,他掌握的舰船甚至不足以把他意图发动攻势的部队全部运到海对面。
如今,从战略角度看,一支陆军渡海却没有至少暂时掌握制海权的行为被认为是不可能的。尽管连运输船的数量都不够,恺撒还是毅然决定渡海。假如他要等到集结起足以运载全军的舰船才出发,大军调动就仍然是一件麻烦事;更重要的是,如今静静地停泊于各个港口的敌方舰队在这段时间里会有警觉。庞培当时尚未率军抵达伊庇鲁斯,囤积大量物资的海岸城市没有陆军保护。兵贵神速。通过削减辎重,恺撒将大约一半兵力运上了船,包括7个军团和一定数量的骑兵。渡海一举成功,因为当时正是隆冬,敌军完全没有防备。2有论者言,风向改变也对恺撒的行动非常有利。此地平常刮南风,但每年的这个时节经常会起北风,接下来往往会数日无风。舰队乘着北风,用12个到15个小时抵达某处既能避风又适合尽快登陆的滩头。3
恺撒直到现在才遇到了真正的困难。诚然,他迅速夺取了伊庇鲁斯的几座海岸城市,尤其是奥里库姆(Oricum)和阿波罗尼亚(Apollonia),但就在恺撒军抵达前夕,庞培抢先率军进驻首府底拉西乌姆(Dyrrhachium)并守住了这座城市。同时,庞培的海军赶上并烧毁了返航途中的部分恺撒军运输船,而且提高了警惕,恺撒剩下的一半陆军不能再走海路了。恺撒和手头的一半陆军与基地的联系被切断,在伊庇鲁斯动弹不得。尽管如此,他并没有因此受到直接的威胁。虽然庞培的步兵比恺撒多两个军团,骑兵更是强得多,但素质较差,显然不敢正面进攻恺撒麾下的老兵,也不敢围攻恺撒的坚固营垒。
于是,两名统帅就这样对峙,没有进行战斗。庞培在等待西庇阿的军团以确保优势,也在等待便于舰队发挥的夏天。恺撒则寄希望于手下将领把另一半军队从布林迪西姆运过来。
有人可能会问,恺撒为什么不让必要的援军走陆路,经伊利里亚赶来呢?这又引出了一个问题:他为什么没有一开始就带领来自西班牙、高卢的军团走这条路呢?既无须危险的渡海行动,路程实际上还要短一些。答案很可能是,隆冬时节穿过崎岖多山、富有敌意的伊利里亚乡间会为大军带来不可逾越的补给困难,最起码必须进行大规模的预备工作。而穿过意大利抵达布林迪西姆的路程却是安全的,也无须迁延时日。如前所述,即便跨海进军是大胆的行动,但绝非不可理喻的。但是恺撒竟然命令后方部队继续准备渡海,而且竟然取得了成功,这确实是令人瞠目结舌。我们一定要明白,古典时期的战舰有众多划桨手,划桨手排得很密,不能长期持续停留在海上。
因此,封锁布林迪西姆这样的行动就不可能被执行。诚然,庞培一方的海军司令利博(Libo)做过尝试,而且为此占领了港口前方的一座小岛。但是岛上淡水不足,而布林迪西姆的司令官马克·安东尼(Mark Antony)命令骑兵在大片海域巡逻以阻止敌军船员上陆取水。因此,庞培一方只得放弃封锁,从伊庇鲁斯海港密切注视海上动向,一旦情况有变,再去攻击逼近的恺撒运输船队。然而,如果刮起风向有利于恺撒一方的强风,划桨的战舰可赶不上扬帆的运输船。航行仍然风险很大,因为完全要看风向是否作美。整整两个月就这样过去,安东尼和诸将在多次接到恺撒本人的命令之后,决定冒险出海。他们的运气真是不错,不仅整个舰队顺利到岸,没有损失一艘船,试图拦截的敌舰还因为风向突变而触礁。
鉴于海运的不确定性,恺撒似乎也开始调动军队通过伊利里亚前来增援。但是,这支援军被敌对的山地部落绊住,没有赶上决战。4
安东尼带来了4个军团,还有骑兵,从而无可置疑地占据了兵力优势。但是恺撒要拿这支部队做什么呢?他以强行军从庞培和底拉西乌姆之间穿了过去,却并无多大收益。庞培守在滩头,手中的船只维持着部队与主要补给点——物资充足的底拉西乌姆——和世界各地不间断的联系。通过海路,庞培可以轻松供给军需,恺撒却只能依靠千辛万苦经陆路送来的给养,而且给养来源地的物资本来就被消耗了不少。尽管兵力占优,恺撒还是不适合发动决战。
他决定分兵,将总算盼来的援军大部(3个半军团)派往伊庇鲁斯腹地。两个军团去找西庇阿,将其困住;若有可能,将其击败。一个半军团转进希腊,尽可能争取或征服城市与乡村。恺撒亲率主力围困庞培的陆军。就当时来看,地形是有利于围困行动的。当地原本就有山坡,只要挖得更陡峭一些,再零星布置前哨即可。但是工程量依然相当大,而预期收益却很小。按照恺撒本人的说法,他在围困过程中有3个目标:面对庞培的优势骑兵,保护己方补给线;断绝庞培战马觅食的可能性,以此打击和削弱敌方骑兵;散播庞培遭到围困不敢出战的消息,打击敌方士气。恺撒没有说自己相信围困能让庞培投降,甚至迫使他求和,完全无须考虑这两种可能性。庞培随时可以让部队上船,前往任何地方,没有人能够阻止他。
问题在于庞培为什么不听从多位朋友的建议,直接前往意大利。他有很充足的理由不这样做。如此一来,恺撒也可以率军经伊利里亚返回意大利,或迟或早,他至少能带着一部分部队回来。到了那时,即便庞培已经掌握了意大利,决战仍然会立即爆发,庞培毫无胜算,因为他只有9个军团,而恺撒有11个军团,以及意大利、高卢、西班牙和沿海诸岛的兵力。
对庞培来说,上策不是立即返回意大利和罗马,而是首先在努米底亚国王朱巴(Juba)的协助下收复西西里岛、撒丁岛和西班牙,然后从这些行省获得援军,实力大增之后再与恺撒决战。凭借舰队的帮助,上述行动可以同时或相继进行。恺撒在西班牙的4个军团主要由庞培旧部组成,或许可以将其争取回来。我们不知道庞培作何打算,没有可靠材料来了解庞培总部的细致内情。5由于各方面报告都说庞培希望回避会战,而我们也没有理由假定他会采取纯粹的消极战略,因此可以合理地认为,庞培的谋划正如本段所述。
但是,恺撒的行动很可能让庞培觉得,在此处决战胜利的机会还要更大。实施围困的恺撒军规模比庞培要小。在船只的帮助下,后者随时可以从后方攻击围城方。庞培是一位经验丰富的指挥官,他认识到恺撒勇敢的冒险行为为自己带来了怎样的优势,于是决定放弃其他远期计划,尽可能利用眼下局势,将陆军和海军结合在一起,这是值得赞誉的。纵然恺撒的老兵善战,最后也挡不住庞培海陆联合的攻势。恺撒遭到庞培军营、海滩、后方的三面夹击,遭遇惨败,延伸至海滩的南侧防线被突破。
这个结果似乎再自然不过了,以至于我们会觉得,恺撒试图从陆上围困一支规模更大的、未尝一败且掌握制海权的敌军是严重的错误。在最有利的条件下,胜不会取得多大战果,败则必损失惨重。但是在交战期间,庙算与运气都会起作用,而恺撒将成败交给了天命。这不是他傲慢,而是因为他别无选择。此外,他还希望通过里应外合掌控底拉西乌姆。如果他没有实施围困,而是随全军进入内地,成果也不会比别军更多。海港不会向他投降,他也不会打败西庇阿,西庇阿肯定会与敌军主力保持安全的距离。与此同时,庞培却能渡海远征,他能够取得的成功远胜于恺撒进军所取得的成功。海上优势之前让敌军得以回避决战,之后更能被证明具有长远的价值。
诚然,围困庞培军不仅没有任何成果,而且吃了一场败仗。但是正因为受到这次打击,才有了恺撒盼望的反击机会。
取胜后的庞培军踌躇满志,肯定是愿意在此地决战的。然而,恺撒明智地估计部队需要一段时间来恢复受挫的士气,遂避战。通过一次精明的计谋,他甩开了敌军,向色萨利前进,与之前派出的部队会合。之前的部队已经赢取了大片内地;最大的一支别军由多米提乌斯率领,跟在西庇阿后面绕圈子,却徒劳无功,因为西庇阿一直避战。6
对庞培来说,如今最稳妥的策略仍然是不直接发动决战,而是凭借底拉西乌姆大捷的威势,首先收复西部各行省,然后再以双倍的兵力攻击恺撒。但是,即便庞培确实有这样的想法——实际上,恺撒就说庞培依然倾向于回避决战——他对本派人士的掌控力却不足以迫使其接受这样的长线战略。恺撒写道,他考虑过敌军的3种策略:回师意大利;围攻恺撒囤积物资、驻兵防守的伊庇鲁斯诸港口;直接追击恺撒。在这3种可能性当中, 11 战象
塔普苏斯会战是大象在古典时期战争史中的最后一次出场。因此,现在或许是总结评论这种动物在古典战场上的历次运用的恰当时机了。
关于海达斯佩斯河会战,我们认为马其顿人打败战象肯定很艰难,因为吃了这个教训之后,他们自己也采用了这一“兵器”。但是,如果从战果的角度来看,我们似乎又会得出相反的结论,因为我们连一场战象发挥了重要作用的确凿战例都找不到。恰恰相反,战象较强的一方往往会被击败。流传下来的著名象战都是传说或者逸闻的形式,实在可惜。唯一有史学意义的战例还是最早的那一次,即海达斯佩斯河会战。继业者战争、皮洛士战争、 我以为庞培此举不理智,因为每个人都有激情和血性,战斗能够把它激发出来。统帅不应压抑这些感情,反而应当强化。阵前双方都要呐喊</a>吹号的古老传统并非毫无用处,其令敌军胆寒,壮我军气势。
恺撒特别喜欢强调偶然在战争中的作用,这是另一条有理论意义的思考。过去常有人将战略比作下国际象棋,从恺撒的观点看实在大错特错,因为象棋讲究的是算无遗策,而战略还依赖于对不可测算之事的把握。因此,指挥艺术不仅需要智力,更需要整全的人格:下注豪赌,要根据新的信息调整,从而驾驭变幻无端的运气,将它牢牢绑在自己的战车上。修昔底德首次澄清了战争行为中的这一面。本书前面引用过他笔下的伯利克里的一个词:不待之机。但是,他还借科林斯人之口说过这样一段话(1.22):“……战争只有极少的部分遵循确定的法则;大部分都遵循战争为自己创造的法则,取决于一时一地的形势。”在另一个场合,他笔下的斯巴达国王阿希达穆斯(2.11.3)说道:“……战争的进程是隐藏的,许多都来自最微小的细节,而激情会带来成功。”6这些正是克劳塞维茨战争哲学基本思想的首次呈现,即认识到战争包含着非理性的要素,指挥官必须敢于相信自己的命运。西塞罗有言,除了“军事知识、勇气和权威”(scientia rei militaris, virtus, auctoritas),“好运”(felicitas)也是名将的一大要素。7恺撒在《内战记》3.68中写道:“但命运在一切事物上都发挥着极大的作用,尤其是战争。命运只需轻轻摇动,世事便会发生巨变。”
恺撒经常说他把自己全都交给天命,像赌徒一样挑战运气。与拿破仑一样,他肯定相信自己有上天相助。有一则故事说,恺撒在海上遇到风暴,宽慰水手说船上不仅有恺撒,还有恺撒的好运气。此事虽然不见于恺撒本人的著述,但有可能是真的。但是,正如看待拿破仑一样,如果只在恺撒身上看到胆子大——不论褒贬——那就错了。我们逐渐相信,他的这种品质总是与明察战况与权衡局势相配合。古人早已明白此节。苏维托尼乌斯( 历经数百年的发展,古罗马战争艺术在恺撒身上开花结果,并作为恺撒的遗产在罗马世界延续了下去。恺撒之后,罗马帝国继续征服了广大的土地,特别是阿尔卑斯山区、多瑙河以南诸国和英格兰。罗马人征服世界的脚步在两个民族面前达到了极限。一个是前面讲过的帕提亚人,另一个是日耳曼人。本书第2卷就要从日耳曼人的军事制度和战争行为讲起。它到底是什么样的一种力量,竟能与罗马战争艺术比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