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伯罗奔尼撒战争之前的希腊战术
在整个公元前5世纪,曾经击败波斯人的重装步兵方阵仍然是希腊的基本战术阵形。
对非职业公民军队来说,重装步兵方阵符合逻辑的战术阵形。它对单兵的要求很简单,需要的训练也少。每个人都要学会身披重甲移动,使用长矛,坚守纵队,保持规定方向。复杂操练是不需要的。全体士兵组成一个封闭的阵形,直行向前,接近敌军正面时跑步发起进攻。根据希罗多德的记载,这种接近后跑步进攻的战法首次出现于马拉松会战。
在一场普通的重装步兵战斗中,双方都会往右偏,而左翼略微落后,因为每名士兵都知道自己的右手侧没有盾牌保护,相对薄弱,于是就会努力从右侧打击敌军。因此,两军接触之后——双方的右翼很容易发生部分重叠——右翼都会战胜对方的左翼。接下来是两军右翼再次交战。此时,之前的正面往往已经成了背面,而背面现在成了正面。这才是决定胜负的时刻。
无论如何,这一特点并未引出任何战术意义上的结论,战斗的基本样式仍然是面对面互冲,没有任何谋略。
纵然这种战术的弱点早在希波战争前便已为人所知,纵然人们意识到它有缺陷,但它还是被延续了下来。早在公元前511年,斯巴达人就在雅典不远处的平原败于帖撒罗尼迦人(Thessalonian)的骑兵(希罗多德, 然而,我们从未听说过希腊人试图从原则的高度,通过采用新阵形或新战术的手段来弥补这一缺陷。重装步兵方阵以外的骑兵、弓箭手和其他轻装士兵一直是辅助性力量,或许在某些情况下会发挥有力的作用,但并不被认为是军队的重要有机组成部分。早在希波战争期间,情况基本就是如此。如果说在希波战争期间,我们从未听说过希腊一方骑兵的记录,那么我们就不应当将其理解为希腊人没有骑兵,只是数量稀少的希腊骑兵不敢冒险骑马与波斯人对战而已。于是,大部分骑兵估计都把马匹留在了家里,作为方阵里的重装步兵参战。
不管是斯巴达还是雅典,条件都不适合组建一支真正强有力的骑兵部队,1哪怕在某些情况下,骑兵确实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比如雅典发动的西西里(Sicily)战役。2
在我看来,与骑兵一样,雅典的弓箭手必须被视为精锐部队。3哪怕他们的装备不如重装步兵昂贵,但弓箭手真正形成战斗力所需的训练却要多得多。一名重装步兵很快就能训练完毕,加入方阵,大家会裹挟着、推动着他向前进。而为了接近敌军,并在受到攻击时迅速撤回,弓箭手不仅要射术精湛,更要行动敏捷、协同有序。因此,他们必须有自立意识、警惕性高,有判断力、头脑清醒。在有尚武传统的民族中,人们小时候就通过训练获得了这种品格。在高度文明的国家,比如当时的雅典,这种品格是在中上层阶级内形成的,他们有足够的时间和闲暇来锻炼武艺。因此,我会在一个特定的雅典公民阶层中寻找弓箭手,这些人的儿子养不起马匹,但与大多数公民相比,他们能够投入军事训练的时间和精力还是要多一些。另外,真正的良弓也不便宜。
除了弓箭手,远程兵种还包括投石手和掷矛手。操作投石器需要很高的技巧,只有某些地方的人才能掌握这项技能,当地的年轻人从小就遵照传统而练习使用它。比如,罗德岛(Rhodes)就有这个传统,罗德岛投石手是很抢手的雇佣兵。
如果掷矛手像投石手一样没有自卫武器,掷矛手就比不上弓箭手,也比不上投石手。但是,掷矛手的武器有可能是用作轻型防具的。因此,掷矛手部队主要是在北方的半希腊部族中组建的。在这些部族中,人们没有能力大量制造全套盔甲,于是就成立了特殊的投矛手部队,即轻盾兵(peltast)。轻盾兵装备一面轻型圆盾、一顶帽子(很可能是皮革或夹层亚麻布材质的硬帽)、几支投矛、一把剑。今天的班图人(Bantu)和苏丹黑人(Sudan)能把矛投出40步远。
在人数相等的情况下,轻盾兵自然不会正面对抗重装步兵。但是,组建一支数量占优势的轻盾兵部队很容易。4而且,在复杂地形下,轻盾兵行动更灵便,能够对重装步兵方阵侧后发起非常有效的进攻。在这种情况下,弓箭手和投石手对重装步兵甚至能构成更大的威胁;但轻盾兵也有一项优势,那就是在危急时刻可以正面一战。重装步兵和弓箭手的运用范围都相当狭窄,而轻盾兵什么都能干。轻盾兵可以从远处投矛,而且进退自如。由于装备盾牌,他们的防护水平刚好足以参与近战。
无武装的随军仆役或辎重队维持着希波战争时期的特点。在埃斯库罗斯的《波斯人》剧中( 在战斗阵形中,骑兵、轻装士兵和轻盾兵均布置于重装步兵方阵的侧翼。
在有利条件下,骑兵或轻装单位有时会在战斗中有力地支援重装步兵,决定战局胜负,甚至独自击败一支重装步兵。
尽管伯罗奔尼撒战争时期的战术阵形看上去或许已经很简单了,但工事和攻城技术还要更加原始。希腊人建起的城墙相当简单。就算守军数量只是勉强够用,城墙似乎也被视为坚不可摧。哪怕攻城方占绝对人数优势,他们既不懂也不敢强攻,而只会等待守军耐不住饥饿,自己出城。
2 伯利克里战略
如前所述,希波战争至伯罗奔尼撒战争期间的希腊战术没有多大变化。尽管如此,后一场战争依然提供了审视前一场战争的全新角度。希波战争的主要特点是,作战双方的装备和战术差异巨大。伯罗奔尼撒战争则是希腊人的内战,装备和战术都是一样的,特点在于一方占据海上优势,一方占据陆上优势。这种状况形成了一个全新的战略问题。希波战争的基础是大规模决战,胜负只有两种结果:要么是万王之王击败并降服希腊人,要么是惨败。伯罗奔尼撒战争旷日持久,长达27年,陆战或许有几场,但并无重要的决战。直到意外发生,斯巴达人建成一支堪与雅典匹敌的海上力量,战争才真正结束。
战争爆发时,双方都不知道事态会如何发展。他们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既然一方有陆上优势,一方有海上优势,而且双方的差距那么大,较弱的一方就绝不会冒险发动像萨拉米斯海战、普拉提亚会战那样大规模的战术决战。于是,他们必须面对一个全新的、不同寻常的战略态势:久拖不决的消耗战。
现在,我们遇到了世界史中最复杂却也最常见的现象之一。正常情况下,“战争”这一概念要求一方主动抓住并打败另一方,以使其屈服于自己的意志。要集中全部力量,毕其功于一役;或者继续猛击,直到决出胜负。战略的任务就是为决战做好准备,尽可能争取最有利的条件。但是,我们现在遇到了一场战争,各种原因导致其不能发生这样的决战。之后还会多次遇到这种情况。尽管如此,一方还是找到了屈服敌方意志、达成战争政治目标的方法。
与马拉松、温泉关、萨拉米斯和普拉提亚会战一样,希腊又出了一位人物,他把握住了新使命最深刻的内涵,并凭借 不过,有一支过分自信的拉西 有一条规定似乎要更现实:宪兵应该安排在最后,确保无人畏葸不前,在极端情况下击杀逃兵。但是,细审之下,这同样是空谈,现实中也没有指挥官会采纳这个规定,因为宪兵的勇气由谁来确保呢?若真是值得完全依赖的勇士,放到前排无疑要比后排更好。
色诺芬触及的第三个问题是预备队。希腊重装步兵进攻时,会结成一个紧密的方阵。在后方留下部分士兵可备不时之需,但初次攻击的力道也会随之削弱。前面讲过,凭借对现实需要的天才辨别力,色诺芬对战法那培萨斯时留出了一支规模不大的预备队,目的是反击波斯骑兵可能发起的侧翼攻势。预备队理念的影响无远弗届,但《居鲁士的教育》中却没有提及,书中最接近这一思想的段落是以一场虚构大战为背景讨论骑兵布置(7.1)。居鲁士起初命令骑兵按兵不动,等敌方骑兵包抄我方侧翼时才投入战场,进行反包抄。
不过,色诺芬对镰刀战车的评价倒是详细得多。他还建议(6.1.30),方阵后面安置高大木塔,每塔20人,由八轭十六牛拖入战场。他还讲到自己做过实验,证明木塔运输方便。他解释道,一辆辎重车的牛队可以拉动25塔伦特(talent)[45](约650千克)的货物,一座木塔只有15塔伦特(约390千克)重,更是不在话下。
他讲了一个小故事(2.3.17),本意是表明近战武器远远优于投射武器。单凭这个故事,便足以补偿上面那些不妨视为虚构的细枝末节。一名连长(taxiarch)将手下分为两队,一队持棍棒,一队持泥丸,令其交战;次日交换武器,再战。居鲁士请连队士兵吃饭,问他们身上的包是怎么来的,战况如何。他们一致同意,投丸手用泥丸确实把他们身上打出了淤青,但后来他们也用棍棒痛打投丸手,开心极了。根据色诺芬的说法,居鲁士因此决定采用近战武器,直接攻击敌军士兵(2.1.7—2.1.9;2.1.21;2.3.17)。但是,在作品的末尾,波斯人的习惯据说又变了。有报告称,他们再次成了投射武器战士,而且虽然装备弯刀,却仍然避免与敌人近战。
考虑当时的希腊军队正处于轻装兵种——尤其是轻盾兵——发展和完善并多次击败重装步兵的阶段,色诺芬依然确定无疑地强调短兵相接的近战兵种要更强,他的话便更显分量。我们不妨设想,善于反思和分析的希腊人或许也会经常论证说,重装步兵方阵也能以同样的方式被彻底击败和消灭。
但是,历史传统令希腊人不能忘记一点:在希波战争中,长矛兵打败了弓箭手。希腊人在实践中没有偏离方向,色诺芬也没有。方阵一直是希腊陆军的主力,而其他兵种无论取得了怎样的进步,从来都是辅助性的。
除了《居鲁士的教育》,色诺芬的军事专著中也包含许多有意思的细节,包括关于拉西第梦城邦的著作,还有两篇与骑兵相关的论文,主题分别是骑术和骑将。
第一部直接面向实践、不包含任何文学色彩的综合性军事理论著作来自斯廷法利斯湖的埃涅阿斯(Stymphalian Aeneas)。他是阿卡迪亚人,该著作创作于公元前357年前后,其中将色诺芬的著作作为引用来源。该书原有多部,仅存一卷,主题是守城,内容不是很丰富。全书的主要内容应该是防叛、计谋、密文、通信、总述等。不过,现存部分基本只讲了攻城器械和守军反制手段;而且,即使这点内容可能也是伪托。
6 伊巴密浓达
前文中自希波战争以来,希腊战争艺术的一切拓展与完善都不构成原则上的变化或偏离。但是,底比斯将军伊巴密浓达(Epaminondas)却做出了一项根本性的创新。
这项创新与传统方阵战术的一个纯属偶然的外部现象相关,即方阵会往右偏。此事本无重大影响,不过是因为左手持盾。但是,由此衍生出的一个结果是,两军方阵的右翼通常都会取胜。
于是,伊巴密浓达强化了左翼,加大纵深——留克特拉会战[46]中是50人——而命令通常跑在前头的右翼向后退。因此,通常会取胜的右翼碰上了得到巧妙加强的敌方左翼;而左翼同样没有战果,因为左翼接近敌人时,习惯性地犹豫不决,再加上敌方右翼退后,这一侧不会爆发激战,或者进入后程才发挥全力。
纵深加大,正面宽度必然会变小。于是,在双方兵力相当的情况下,敌方右翼就可以包抄底比斯的左翼,造成正面和侧面同时遭到攻击的情况。一旦发生这种情况,加大纵深是否更优便是一个大问题。如果敌军正面顶住冲击,交叠部分又完成侧翼包抄,大纵深的纵队便会受到两面夹击,很难守得住。因此,大纵深阵形一定要有骑兵配合,以掩护缩短的侧翼。但是,伊巴密浓达将步兵和骑兵进行了有机而有效的结合。现在,左翼虽然缩短,却无被包抄之虞,因此能够全力抵挡敌方右翼,甚至可以反守为攻。评论曼提尼亚会战时,色诺芬说道:底比斯的大纵深纵队冲破了斯巴达方阵,就像撞击敌舰的三层桨战舰一样。
伊巴密浓达的阵形叫作“斜形方阵”。前面讲过,方阵对冲时原本就会斜行。但是,斜形方阵成为一种战术理念要归功于伊巴密浓达,他巧妙地命令通常会往前压的右翼后退,同时加强和前置左翼。之前,两军方阵的右翼都会往前压,方式是一样的,因此尽管队列倾斜,双方接战时仍然是平行的。然而,按照伊巴密浓达的布置,双方接战时不是平行的,而是呈一个锐角。于是,过去的平行交战变成了侧翼交战。只有一翼承受对方冲击,另一翼甩在后侧,尽可能拖延参战时间,凭借其存在和威势牵制一部分敌军,使其不敢盲动。此目标所需人数较少,省下来的士兵可以加强实施攻势的一翼,以形成兵力优势,从而击溃敌军右翼。而敌军左翼本来就自以为实力较弱,再看到溃退的右翼,自然便会屈服。
第力安会战中,上述战术的特点显示得淋漓尽致,即大纵深和骑兵保护底比斯方阵两侧。伊巴密浓达阵形包含的新观念可以从两翼中看出来。如果这位底比斯将军缩短、加深右翼,不会有任何结果。两军右翼原本就是通常取胜的一翼,不需要专门排布。斜形方阵的全部价值就在于,它能确保己方左翼战胜敌方右翼。
然而,新观念通常会迅速传开,不拘一格。留克特拉会战中,维奥蒂亚军很可能精心选择了左翼有自然掩护的位置,令敌方难以包抄。曼提尼亚会战中,掩护骑兵则得到了专门训练的轻步兵(hamippen)支援。
为了表现色诺芬的军事洞察力,我们还应该提到一点:他认为,伊巴密浓达的意义绝不限于发现了新的战术,而且特别赞美了伊巴密浓达:“让手下将士惯于不避艰险、不舍昼夜,哪怕给养微薄,军纪丝毫不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