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比起“回到泰勒斯”或回到“阿那克西曼德”来,“回到玛土撒拉”(2)是个进步的纲领:肖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对生命的过高的期望,而这至少在他这样写的时候还是个渺茫的事情。我恐怕没有什么可提供给你们,那种期望在今天也还是个渺茫的东西;我想还报的,是前苏格拉底哲学家的朴素无华而又直截了当的理性。人们大量讨论的前苏格拉底哲学家的这种“理性”究竟何在呢?这些哲学家的问题简单又大胆,这是这种理性的部分特点。但是,我的论点是:关键之点是批判的态度,我将试图表明伊奥尼亚学派首先提出了这种态度。
前苏格拉底哲学家试图回答的问题主要是宇宙论的问题,但也有知识理论的问题。我相信,哲学必须回到宇宙论,回到一种简单的知识理论。至少有一个哲学问题是一切思想家都感兴趣的,即理解我们生活在其中的那个世界,从而也理解我们自己(我们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和我们关于这个世界的知识的问题。我认为全部科学都属于宇宙论,而且在我看来,哲学的兴趣像科学的兴趣一样也仅仅在于大胆尝试增加我们关于这个世界的知识,改进关于我们世界的知识的理论。举例来说,我对维特根斯坦感兴趣,并非因为他的语言哲学,而是因为他的《逻辑哲学论》是一部宇宙论专著(尽管是粗糙的),并因为他的知识理论和他的宇宙论紧密相关。
在我看来,当哲学和科学变成专门学科,放弃这种追求,即不再思考和探索世界之谜时,它们就都丧失了吸引力。专门化对科学家可能具有很大的诱惑力,但对哲学家则是一种不可饶恕的大罪。
Ⅱ
我在本文中是以一个业余爱好者、爱好前苏格拉底哲学家的动人传说的人的身份来论述的。我不是行家或专家:在专家开始论证赫拉克利特可能使用或者不可能使用哪些词或用语时,我茫无所知。然而,当某个专家用一个今天不再有什么意义的传说(至少在我看来是如此)来代替以我们所占有的最古老典籍为根据的一个动人传说时,我感到,即使一个业余爱好者也可以坚持并捍卫一个古老传统。因此,我至少要考察一下这专家的论证及其论证的一致性。埋头于这样的工作似乎并无害处;而如果有哪位专家或其他人费心驳斥我的批判,那我倒会备感荣幸。(3)
我将谈到前苏格拉底哲学家的宇宙论学说,但仅以它们对变化问题(按我的说法)发展的影响和有助于理解前苏格拉底哲学家对待知识问题的方式(实践和理论两方面)为限。因为了解他们的实践和他们的知识理论如何与他们向自己提出的宇宙论问题和神学问题有关,是颇有意思的。他们的知识理论并不从下列问题开始:“我怎么知道这是一只橘子?”或者“我怎么知道我现在知觉到的那个对象是一只橘子?”他们的知识理论从这样的问题出发:“我们怎么知道世</a>界是由水构成的?”“我们怎么知道世界上到处是神?”或者“我们怎么能知道有关神的事情?”
有一种广为流行的信念,认为应该以我们对一只橘子的知识而不是以我们对宇宙的知识来研究知识理论的问题。我认为,这种信念可以远溯到弗兰西斯·培根的影响。我不赞同这种信念,而本文的主旨之一,就是向你们举出我之所以不赞同的一些理由。不管怎么样,时时记住我们西方的科学(似乎也没有别的科学了)并不是从收集对橘子的观察材料出发,而是从关于世界的大胆理论出发的,这将是大有裨益的。
Ⅲ
传统的经验主义认识论和传统的科学编年史两者都深受培根神话的影响。这个神话是说,一切科学都从观察出发,然后缓慢地、小心翼翼地过渡到理论。研究早期的前苏格拉底哲学家,我们可以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在这里,我们看到大胆和富于幻想的观念,它们有的是奇妙地甚至惊人地预言了现代的结果,而还有许多从现代观点来看则不着边际;但是,它们的大多数和最卓越者都和观察毫无关系。试以一些关于地球形状和位置的理论为例。据说,泰勒斯说过:“大地像一条船一样由它下面的水支持着,而当我们说发生一次地震时,大地是由于水的运动而摇晃。”无疑,泰勒斯在得出他的理论以前,已经观察过船的颠簸和地震。但是,他的理论的中心是用大地浮于水上的猜想来解释大地的支承或悬置以及地震;他不可能根据观察作出这个猜想(它令人惊异地预言了现代的大陆漂移说)。
我们必须记住,培根神话的功能在于通过指出观察乃是我们科学知识的“真正源泉”,来解释为什么科学陈述</a>是真的。一旦我们认识到,一切科学陈述都是假说、猜测或者猜想,并且这些猜想的绝大多数(包括培根本人的)已被证明是虚假的,培根的神话就成为不着边际的了。因为,论证一切科学猜想(包括已证明是虚假的以及仍为人所接受的)都从观察出发,是没有意义的。
不管怎么说,泰勒斯的关于大地的支持或悬置和地震的动人理论,虽然决不是以观察为基础,但至少是由一种经验或观察的类比激发的。不过,对于泰勒斯杰出的弟子阿那克西曼德提出的理论来说,甚至这种说法也不再成立。阿那克西曼德的大地悬置论带有更高的直觉性,而不再使用观察类比。事实上,可以说这个理论是反观察的。按照阿那克西曼德的理论,“大地……不由任何东西支持,但由于它同一切其他东西的距离都相等,所以它保持静止不动。它的形状……像一只鼓……我们在它的一个平面上行走,而其他人正在相反的一面上。”当然,鼓也是一个观察类比。但是,大地自由地悬在空中的观念和对它的稳定性的解释,则在整个可观察事实的领域里没有任何类比。
按照我的看法,阿那克西曼德的这个观念是整个人类思想史上最为大胆、最富革命性和最令人惊叹的观念之一。它使阿里斯塔克和哥白尼的理论成为可能。不过,阿那克西曼德迈出的这一步甚至比阿里斯塔克和哥白尼迈出的更为困难、更为大胆。把大地设想成无所依托地悬在空中,并且说“它因为等距离或均衡而保持静止”(亚里士多德这样解释阿那克西曼德),甚至就是在某种程度上预言了牛顿的无形的和看不见的万有引力。(4)
Ⅳ
阿那克西曼德是怎样得出这个令人赞叹的理论的呢?当然,不是根据观察,而是根据推理。他的理论所试图解决的问题,他的老师和亲属(米利都学派或伊奥尼亚学派的奠基人)泰勒斯在他之前已对之提出过一种解答。因此,我猜想,阿那克西曼德是通过批判泰勒斯的理论而得出自己的理论的。我认为,从阿那克西曼德理论的结构来看,这个猜想是站得住脚的。
阿那克西曼德大概按照下述思路来驳斥泰勒斯的理论(按照泰勒斯的理论,大地浮在水上)。泰勒斯的理论是某类理论的样本,这类理论如果一以贯之地发展下去,便会导致无穷倒退。如果我们通过假定大地由水支持即它浮在海洋之上来解释大地位置的稳定,那么我们不是也必须用一个类似的假说来解释海洋位置的稳定吗?但这意味着要为海洋找到一个支持物,然后再为这个支持物找一个支持物。这种解释方法是不会令人满意的。首先,因为我们是通过创造一个极其相似的问题来解决我们的问题;其次,也因为不那么形式、更加直觉的理由,即在任何这样的支持物或支柱的系统中,无法确保较低层次的任一支持物,就必然导致整个大厦的倾覆。
由此我们直觉地认识到,一个支持物或支柱的系统不可能保证世界的稳定性。与此不同,阿那克西曼德求助于世界内在的或结构的对称,而这种对称保证没有一个方向特别可能发生崩溃。他运用了这样一个原理:在没有差异的地方就不可能发生变化。这样,他用大地和所有其他事物保持等距离这一点解释了大地的稳定性。
阿那克西曼德的论证似乎就是这样。重要的是认识到它取消了绝对方向(绝对意义上的“向上”和“向下”)的观念,尽管也许并不是完全自觉的,前后也不完全一致。这不仅有悖于一切经验,而且也极难把握。阿那克西米尼似乎忽视了这一点,甚至阿那克西曼德本人也没有完全把握住它。因为,和所有其他事物保持等距离的观念本来应该把他引向大地是球状的理论。可是,他却相信大地是鼓形的,上面和下面都是平面。然而“我们在它的一个平面上行走,而其他人在相反的一面”这种说法,好像暗示了不存在绝对的上面,而恰恰相反,我们在其上行走的那一面只是我们可以称之为上面的一面。
是什么阻碍阿那克西曼德得出大地是球而不是鼓的理论呢?毋庸置疑,是观察经验告诉他,大地表面基本上是平的。因此,是一种思辨的批判的论证,即对泰勒斯理论的抽象的批判的讨论,使他接近于得出关于地球形状的正确理论;而观察经验却把他引入歧途。
Ⅴ
阿那克西曼德的对称理论存在着一个显而易见的缺陷。按照这个理论,地球和所有其他事物的距离都相等。但是从太阳和月亮的存在状态来看,特别是从太阳和月球有时候彼此相隔不很远,以致它们处于地球的同一边,而在另一边并没有与之相平衡的东西这一事实看,宇宙显然是不对称的。看来阿那克西曼德是用另一个大胆的理论——他关于太阳、月球及其他天体的隐藏性的理论,来克服这个缺陷。
他设想了两个围绕地球旋转的巨大车轮的轮缘,一个二十七倍于地球,另一个十八倍于地球。每个轮缘即环形管子</a>里充满了烈焰,每只轮缘都有一只透气孔,通过它可以看到里面的烈焰。这些孔我们分别称之为太阳和月球。轮子的其余部分所以看不见,大概是因为它黑暗(或朦胧不清)而又离得很远。恒星(大概还有行星)也是车轮上的孔,而这些车轮比太阳和月球的车轮离地球近。恒星的车轮绕一根共同的轴(我们现在叫它地轴)旋转,而它们又一起绕地球形成一个球,因此,离地球等距离的假设是(大致)令人满意的。这使得阿那克西曼德也成了球形理论的一个奠基人。(关于它同轮子或圆周的关系,参见亚里士多德的《论天》,289b10到290b7。)
Ⅵ
毋庸置疑的是,阿那克西曼德的理论是批判的和思辨的,而不是经验的。作为寻求真理的途径而言,他的批判的和抽象的思辨对他的帮助远比观察经验或类比大。
但是,培根的追随者可能会抗辩说,这恰恰是阿那克西曼德不是一个科学家的原因所在。这正是我们所以说早期的希腊哲学而不说早期的希腊科学的原因。哲学是思辨的,这是尽人皆知的。而且众所周知,仅当观察的方法代替了思辨的方法,归纳的方法代替了演绎的方法时,科学才开始。
当然,这种抗辩等于主张,科学理论应该根据它们的起源——它们的观察起源或者所谓“归纳程序”的起源来加以定义。然而,我认为,很少有(如果有的话)物理学理论可作这样的定义。而且我不明白为什么在这里起源问题是重要的。对于一个理论来说,重要的是它的解释力量,以及它是否能经受住批判和检验。它的起源和它是怎样得出的——像有人说的由“归纳程序”抑或由直觉活动得出的——问题,可能是极为有趣的,特别对于为发明这理论的人作传来说,更是如此。但是,这同理论的科学地位或性质几乎毫无关系。
Ⅶ
至于前苏格拉底哲学家,我断定他们的理论同后来物理学的发展之间存在可能的最完善的思想连续性。我认为,不管称他们为哲学家、前科学家还是科学家,都没关系。不过,我断定,阿那克西曼德的理论为阿里斯塔克、哥白尼、开普勒和伽利略等人的理论扫清了道路。他不仅仅是“影响”了这些后来的思想家;“影响”是个十分肤浅的概念。我宁可这样表述:阿那克西曼德的成就本身就像一件艺术作品一样有价值。除此以外,他的成就使得其他成就,包括上述各个伟大科学家的成就成为可能。
但是,阿那克西曼德的理论是不是虚假的,因而是非科学的呢?它们是虚假的,我承认;不过,许多建立在无数实验之上的理论不也是这样的吗?它们直至不久前还为现代科学所接受,并且,虽然现在它们已被认为是虚假的,也没有人会想到要否认它们的科学性。(氢的典型的化学性质仅在于是一种原子,即所有原子中最轻的那种原子,这个理论就是一例。)有的科学史家倾向于把他们著述时已不再被接受的观点当作不科学的(甚或当作迷信);但这种态度是站不住脚的。一个虚假的理论可以和真实的理论一样是巨大的成就。许多虚假的理论比起某些至今仍被接受但不怎么有意义的理论来,更有助于我们探求真理。因为,虚假的理论可以多种方式提供帮助;例如,它们可能使人想到一些多少带根本性的修改,它们可能激起批判。比如,泰勒斯关于大地浮在水上的理论以修改过的形式在阿那克西米尼那里重新出现,晚近又以魏格纳的大陆漂移说的形式再次出现。至于泰勒斯的理论怎样激起了阿那克西曼德的批判,前面已经说明。
同样,阿那克西曼德的理论提示了一种修改的理论——地球自由地悬在宇宙的中心、被上面镶嵌着许多天体的球体包围着的理论。通过激起批判,它还导致月球反射阳光而发光的理论;还导致毕达哥拉斯的中心火的理论;最终导致阿里斯塔克和哥白尼的以太阳为中心的世界体系。
Ⅷ
我相信,米利都学派像他们的把世界看作一个帐篷的东方先驱一样,也把世界设想为一所房屋、所有人的家——我们的家。这样,就没有必要问它的用途何在了。但却有必要探究它的构造。有关它的结构、平面图和建筑材料的问题构成米利都学派宇宙论的三个主要问题。此外,还有对它的起源即宇宙起源问题的思辨的兴趣。在我看来,米利都学派对宇宙论的兴趣远远超出他们对宇宙起源论的兴趣。特别是,如果我们考虑到强大的宇宙起源论传统,考虑到以描述一件物品怎样制成来描述这一物品,因而以宇宙起源论的形式来提出宇宙论解释这样一种几乎不可抵御的倾向,那就更是如此了。即使一种宇宙论的表述部分地摆脱了宇宙起源论的外部标志,同对宇宙起源论的兴趣相比,宇宙论的兴趣必定十分强烈。
我相信,泰勒斯最早讨论了宇宙的构造——它的结构、平面图和建筑材料。在阿那克西曼德那里,我们看到了对所有这三个问题的回答。他对结构问题的回答,我已经简述过了。至于世界的平面图,他也作了研究和说明,就像他绘制 对阿那克西曼德来说,我们的世界、我们的宇宙大厦,仅仅是无限个世界中的一个。这个无限,指在时间和空间上都无界限。这个世界体系是永恒的,运动也是永恒的。所以,没有必要去解释运动,也没有必要去提出一个一般的变化理论(从我们将在赫拉克利特那里找到有关变化的一个一般问题和一个一般理论的意义上说;参见下面)。但是,有必要解释发生在我们的世界中的那些众所周知的变化。昼夜的变化,风和气候的变化,季节的变化,从播种到收获的变化,植物、动物和人的生长的变化,都是最显而易见的变化,而所有这些变化都和温度的对比、冷热干湿之间的对立有关。他告诉我们,“生物从太阳蒸发的湿气中诞生”;热和冷还使我们的世界大厦产生。热和冷还制约着蒸气和风,而它们又被看作几乎所有的其他变化的动因。
阿那克西曼德的一个学生和继承者阿那克西米尼,相当详细地发挥了这些思想。他像阿那克西曼德一样,也对热与冷、湿与干的对立感兴趣,他用一种凝聚和稀化的理论来解释这些对立因素之间的转化。他像阿那克西曼德一样,也相信永恒的运动和风的作用;他背离阿那克西曼德的两个主要之处之一,似乎很可能是通过对完全无界限和无定形(无限)的东西仍能运动的观点的批判而达致的。不管怎么说,他用气来代替无限,气是某种几乎无界限和无形的东西,然而按照阿那克西曼德的旧的蒸气理论,它不仅能运动,而且还是运动和变化的主要动因。阿那克西米尼的理论即“太阳由土地构成,它由于运动迅速而变得很热”,使他取得了类似的对各个观点的统一。不怎么抽象和比较合乎常识的关于气的理论取代了较为抽象的关于无界限的无限的理论。与此相配合,地球的“扁平造成了它的稳定性;因为它……像一个盖子盖住了下面的气”,这种比较合乎常识的观念取代了阿那克西曼德关于大地稳定性的大胆理论。于是就像壶盖可以浮在蒸气上或者船只可以浮在水上一样,地球也浮在气上;泰勒斯的问题和泰勒斯的回答都被重新制定了,而阿那克西曼德的划时代的论证却并没有被理解。阿那克西米尼是个折衷主义者、系统化者、经验主义者和重视常识的人。在这三个伟大的米利都学派的代表人物中,他首创的革命性的新思想最少;也最没有哲学头脑。
这三位米利都学派哲学家都把我们的世界看作我们的家。在这个家里,有运动,有变化,有热和冷,有火和湿气。炉子里有火,火上有装着水的壶。屋子暴露在风里,当然过于通风了点;但它是家,意味着一种安全与稳定。但在赫拉克利特看来,这所房屋着火了。
赫拉克利特的世界里没有稳定性。“万物变化不居”,一切都在流动,甚至房梁、栋木和建造这个世界的建筑材料:泥土和岩石,或者大锅的青铜——它们全都在流动。栋梁在腐朽,土地被水冲走或被风刮去,岩石碎裂和消损,铜锅变成绿锈或铜绿,正如亚里士多德所说:“万物无时无刻不在运动,即使……我们的感官没有察觉到。”那些既无知也不思考的人认为,只有燃料在燃烧,而其中发生燃烧的容器(比较DK,A4)却仍保持不变:因为我们没有看到容器在燃烧。然而,它是在燃烧;它被其中的火焰吞噬着。我们没有看到我们的孩子在成长,在变化,在大起来,但他们确实在成长,在变化,在大起来。
可见,不存在坚实的物体。事物实际上不是事物,它们是过程,它们在流动着。它们像火,像火焰,虽然火焰可能有确定的形状,但它是个过程,是个物质流,是一条河流。一切事物都是火焰,火就是我们世界的建筑材料;事物所有视在的稳定性仅仅是由于我们世界中的过程所服从的规律和量度。
我相信,这就是赫拉克利特的描述;是我们应该倾听的赫拉克利特的“消息”、“真话”(逻各斯):“不要听从我本人而要听从真理的声音,明智的是要承认,一切事物都是一个东西”:它们是“一团永恒的活火,在一定分寸上燃烧,在一定分寸上熄灭”。
我深知,这里重述的对赫拉克利特哲学的传统解释现在并未得到公认。但是,这种批判完全不着边际,就是说,毫不涉及有哲学意义的东西。我将在下一节里简述一下他们对赫拉克利特哲学的新解释。这里我只想强调,由于赫拉克利特的哲学诉诸思想、语词、论证和理性,并且指出我们生活在一个事物的世界中,我们的感官觉察不到它们的变化,虽然我们知道它们在变化,从而产生了两个新问题——变化的问题和知识的问题。因为他本人对变化的说明就难以被人理解,所以这两个问题就更是紧迫。但是,我认为,这是由于事实上他比他的前人更清楚地看到了变化观念中包含的那些困难。
因为一切变化都是某个事物的变化:变化以变化的事物为前提。它还预先假定了,在变化的时候,某个事物必定仍然是原来那个事物。当一片绿叶变黄时,我们可以说这片叶子变化了;但当我们用一片黄叶代换它时,我们就不说这片绿叶变化了。变化观念的关键在于,变化的事物在变化时仍保持其自身的同一性。然而,它又必定变成另外一个事物:它原先是绿的,现在变黄了;它原先是湿的,现在变干了;它原先是热的,现在变冷了。
因此,每种变化都是一事物向着某个方面具有对立性质的某物转化(就像阿那克西曼德和阿那克西米尼所看到的那样)。然而,当变化的时候,变化的事物必定仍保持与自身的同一。
这就是变化的问题。它引导赫拉克利特得出了一个区分实在和现象的理论(这个理论在一定程度上预言了巴门尼德的理论),“事物喜欢隐藏自己的真正本性,外表看不出的和谐要比外在的和谐更好。”事物在现象上(以及在我们看来)是对立的,但事实上(以及在上帝看来)是同一个东西。
生与死、醒与睡、少与老,都始终是同一的东西……因为一事物变化了,就成为另一事物,而后者变化了,又成为前者。……向上的路和向下的路是同一条路。……善和恶是同一的。……在上帝看来,万物都是美的、善的和正义的,而人认为某些事物是非正义的,另一些是正义的。……人的本性或特性不包括占有真正的知识,但神的本性包括它。
因此,事实上(以及对上帝来说)对立面是同一的;只是对人来说,它们才显得不同一。万物都是一个事物——它们都是世界的过程、永恒的活火的一部分。
这个变化理论诉诸“真理的声音”、逻各斯、理性;对赫拉克利特来说,再没有什么比变化更实在的了。然而,他关于世界单一性、对立面同一以及现象和实在的学说威胁到他关于变化实在性的学说。
因为变化是从一个对立面向另一个对立面的转化。因此,如果事实上对立面是同一的,虽然它们表面上看来不同,那么,变化本身可能只是视在的。如果在事实上和对上帝来说,万物都是一个事物,那么,事实上就不可能存在变化。
这个结论是由一神论者色诺芬的学生巴门尼德(对不起,伯内特和其他先生们)得出的,色诺芬曾这样说起这惟一的神,“他总在原地,永不走动。说他在不同的时间去不同的地方,那是不相称的……无论在肉体上还是思想上,他都和凡夫俗子毫无共同之处。”
色诺芬的学生巴门尼德教导说,实在的世界是一,它总在同一个地方,从不移动。说它在不同时间会去不同地方,那是不恰当的。它和凡人看到的世界毫无共同之处。世界是一,是不可分割的整体,没有部分,均匀而没有运动:在这样的世界上运动是不可能的。事实上不存在变化。变化的世界是一种幻觉。
巴门尼德把他的没有变化的实在的理论建立在类似逻辑证明的基础之上;这个证明可以从单称的前提“不存在就是不存在”出发提出。由此我们可以推出,无——不存在的东西——并不存在;巴门尼德解释了这个结果,说它意味着虚空并不存在。因此,这个世界是充满的:它由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构成,因为任何分割成部分,都只能是用虚空来分割各部分的结果。(这就是女神向巴门尼德启示的“圆满的真理”。)这充满的世界没有给运动留下地盘。
仅仅由于虚妄地相信对立面的实在性,即相信不仅存在存在,而且不存在也存在,才导致变化世界的幻觉。
巴门尼德的理论可以说是关于世界的 紧接着“现存残篇中丝毫没有迹象表明”赫拉克利特相信连续不断的看不见的变化这句话,柯克和雷文作了以下的方法论评论:“怎么强调也不过分的是[在正文中],在巴门尼德之前,在他明白证明感觉完全靠不住之前,……必定只有在给出极其有力的证据时,才能接受对常识的严重偏离。”这段话旨在表明,主张(任何物质的)物体始终经历着看不见的变化的学说代表一种对常识的严重偏离,而人们不应期待在赫拉克利特那里发现这种偏离。
但是,这里可以引用赫拉克利特的话:“一个不期望意想不到的东西的人,不会发现这意想不到的东西:对他说来,这种东西将一直不可发现,而且无法获致”(DK,B18)。事实上,柯克和雷文的最后一个证据从许多理由来看都是站不住脚的。巴门尼德之前很久,我们已在阿那克西曼德、毕达哥拉斯、色诺芬,特别是赫拉克利特那里看到一些远离常识的观念。实际上,建议我们应当按“常识”的标准检验归于赫拉克利特的那些观念的真实性,就像我们实际上可能检验归于阿那克西米尼的那些观念的真实性一样,是有点令人吃惊的(无论这里的“常识”可能意味着什么)。因为这种建议不仅和赫拉克利特的那种出名的晦涩和玄妙古奥的文体相抵触(这一点柯克和雷文也已肯定),而且也和赫拉克利特对反论和悖论的强烈兴趣相冲突。最后同样重要的是,这也有悖于柯克和雷文最终归于赫拉克利特的那个学说(在我看来十分荒谬)(着重号是我加的):“……一切种类的自然变化[因而大概也包括地震和大火]都是规则的和平衡的,这种平衡的原因是火,即事物的共同成分,它也叫事物的逻各斯。”但我要问,为什么火会成为任何平衡(不是“这种平衡”就是任何别的平衡)的“原因”呢?赫拉克利特在哪儿说到过这些呢?实际上,如果这是赫拉克利特的哲学,那么,我就看不出有什么理由要对这种哲学发生兴趣;不管怎么样,比起传统归于赫拉克利特的富于灵感的哲学来,这种哲学离开常识(依我之见)要远得多,而柯克和雷文却以常识的名义拒斥赫拉克利特的哲学。
但是,关键当然在于,就我们所知,这个富于灵感的哲学是真实的。(7)赫拉克利特以他那不可思议的直觉看到事物是过程,我们的肉体是火焰,“一块岩石或一口青铜锅……都永远经历着看不见的变化。”柯克和雷文说</a>( 诚然,这种反击有其内在的价值和意义。不管怎样,柯克先生采用这种做法这一事实表明,他和我至少都赞同以下两点:我们之间的根本问题是个哲学问题;我们采取的哲学态度可能对我们对历史证据(例如关于前苏格拉底哲学的证据)的解释产生决定性的影响。
既然柯克先生像我不能接受他的哲学态度一样,不能接受我的总的哲学态度,因此,他正确地感到,他应该为拒斥我的哲学态度提出理由。
我认为他至今没有为拒斥我的观点提出什么理由;这只是因为,像我将要表明的那样,柯克先生关于他所认为的我的观点的看法和他从这些观点引出的破坏性结论,都和我实际的观点无关。
还有一个困难。他采用的回击方法有其本身特有的弊病:这种方法似乎不大适用于促进讨论我演说中所作的几点明确批判。例如,柯克没有说清楚他接受我的哪些观点(因为他的确接受了我的一些观点),拒斥哪些观点;接受和拒斥都淹没在一种泛泛的反对之中,这种反对针对他所认为的我的“科学方法论观念”和这种想象出来的观念的一些后果。
Ⅰ
我的 Ⅱ
因此,现在我可以转到更重要的事情——我对前苏格拉底哲学家的说明和柯克对此作出的反应上来。在这一节,我限于答复柯克就方法问题谈的两点。
(1)柯克在 为什么这个残篇会使柯克和雷文把学说(1)(2)和(3)归诸赫拉克利特呢?如果我们记得雷霆是宙斯的工具,那么它不就得到十分令人满意的解释了吗?因为,按照赫拉克利特的看法,DK,B32=KR,231:“那‘一’——那惟一的智慧——既愿意又不愿意接受宙斯这一称号。”(这似乎已足以解释DK,B64。因此,没有必要把它同DK,B41=KR,230联系起来,虽然这只会使我的解释更有力。)
但是,柯克和雷文在phronimon)或“匹欧菲罗侬”(pur Phronoun),希波里塔斯间接提到过它。我无法估量莱因哈特论证的力量,虽然在我看来这个论证并不很有力。但是,那据说佚失了的残篇本身倒完全合乎我的解释:既然我认为赫拉克利特意指我们(我们的灵魂)是火焰,“思维的火焰”或“思想过程之火”当然就十分相合了。但是,只有基督教或异端基督教才会解释说“火是天意”;至于希波里塔斯的“原因”,莱因哈特明确地说这并非赫拉克利特的意思。如果说火能作为世界平衡的原因,那只有借上帝的最后审判日的大火才成为正义的平衡的原因;然而,柯克并不认为这种大火是赫拉克利特学说的一部分。)
可见,希波里塔斯可能试图通过自己的解释断言赫拉克利特的学说是半基督教的,或者像卡尔·莱因哈特所提出的,是为了把源于异教的一些理智论异端学说,例如火赋有天赐神助力量的学说加到赫拉克利特头上。柯克归诸赫拉克利特的学说看来是他对希波里塔斯这种解释所作的解释,而我认为,这样归诸赫拉克利特,是根本无法接受的。
尽管当希波里塔斯引证赫拉克利特时,他可能是很好的资料来源,但当他解释赫拉克利特时,显然就不值得认真看待了。
考虑到上面所引的柯克和雷文的最后总结或“结论”的资料来源有疑问,我无法了解其意义也不足为怪了。我还觉得,柯克和雷文归诸赫拉克利特的那个学说是荒谬的,特别是我加了着重号的那些话;而且我肯定,不只是我个人有这种感觉。然而,柯克针对我演讲中讨论他的“结论”并说它是“荒谬的”那一段话写道( (3) 我很高兴能报告大家,G·S·柯克先生真的已对我的演讲作了答复;参见本书 (7) 这点应当确立,不管怎么样,它是有意义的。我希望由正文可以明白,我在这里诉诸真实性,为的是(1)表明我的解释至少是有意义的,(2)驳斥柯克和雷文的论点(本节下面要讨论),即这种理论是荒谬的这一论点。对G·S·柯克的答复很长,不能附在这里(但本节和本段与之有关),我把它放在本文末尾的附录里。
(8) 这个附录是对柯克先生在《精神》上那篇文章的答复,曾部分地发表于《精神》, (9) 柯克在 (14) 我援引第尔斯-克兰茨《前苏格拉底残篇》,Ⅰ,1960年。
(15) 柯克似乎误解了我对他诉诸“常识”所做的批判。我批判了这样的观点:在这些问题上,存在一种编史家可以援用的直截了当的常识标准。我暗示过(但仅仅是暗示)我对赫拉克利特的解释可能和柯克的解释同样或更甚地认为赫拉克利特具有常识。(另外,我还提出,赫拉克利特的话是最不应该按别人的常识标准来衡量的。)奥维德的“水滴石穿”(gutta cavat)中的看不见的变化不是常识吗?(艾伦·马斯格雷夫引起我注意给卢克莱修的《物性论》(De rer. nat.,i265—321)中的看不见变化作出精心的论证,而卢克莱修可能是奥维德的源泉。)
(16) 巴门尼德,DK B16=KR357。尽管亚里士多德和特奥弗拉斯图斯对这段话解释过,但大多数译文似乎都讲不大通。例如KR的译文:“按照每人错乱的肢体中都有的这种混合物,思想对人类来说因此是唾手可得的;因为进行思想的东西就是这东西,即每个人和一切人的肢体这实体;因为对它来说更重要的是思想。”但是(除了取代“作为”的“即”),这里的“错乱的肢体”同KR345(=DK B6,6)中的“他们心中错乱的思想”一样地讲不通;卡尔·莱因哈特的《巴门尼德》,第77页对这一切讲得十分清楚。因此,KR在第283页上的评论是引人误入歧途的:虽然“知觉和思想的等同奇怪地出自‘真理之路’的作者之口”,但错误严重的知觉和凡人思想的等同并非如此。(因为“phusis”是“物理结合状态”或“混合状态”,而不是“实体”。参见查理斯·H·卡恩的最为人推崇的《阿那克西曼德与希腊宇宙论起源》(Anaximander and the Origins of Greek Cosmology),1960年,例如引自De Victu第202页上的话。)DK,戴维·罗斯爵士和《形而上学》洛布版的1009 b22的译文差不多都是莫名其妙的。附带说一句,B16也许最好放在和它密切相关的B9的前面。
亦见附录6的补充的注,后面第57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