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八 过分开心
阿加特自然而灵巧地利用了社交界提供给她的有利条件。她的兄长喜欢她在一个极其傲岸自负的圈子里的这种稳重态度。她作为外省中学教员夫人的岁月似乎已经脱离她并且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而乌尔里希则暂时耸耸肩膀把这个结果用这样一句话加以概括:“人们称我们连体双胞胎,这称上层贵族的心意:它总是对动物展览比譬如对艺术更有兴趣。”
他们达成默契,把正在发生的一切事只当作一个插曲看待。本来是有必要在居室布置方面作许多变更或作重新安排的,对此他们在 在这种情况下也没有用人好好侍候。对那位乌尔里希在迁入这所房屋时只是雇用作短期服务的经验丰富的仆人——因为这是一位老人,他已经想退休,只是在等待一件什么尚还有待解决的事情的处理结果——不能期望太多,乌尔里希尽量不去劳动他;而婢女的角色则必须由他自己充当,因为能安顿一位品行端正的姑娘的这间房间和一切其余的事物一样,也还只是处在计划的阶段;试图解决这方面问题的几次尝试都没有取得好结果。乌尔里希作为骑士侍童在为他的女骑士取得社交上的成功作准备方面取得了大的进步。而且,这期间阿加特也已经开始补充起她的装备来,屋里装满了她采购来的东西。如果说这所房屋结构就是这样,哪儿也不适宜一位女士居住的话,那么,她却是已经养成习惯,把它从整体上当作更衣室使用,这使得乌尔里希不管自己愿意还是不愿意都参与了这些新采购运动。各房间之间的房门敞开着,他的体操用具当作挂衣架和挂架,他从写字台前被请来作决断,就像辛辛纳图斯[40]从耕地里被请来作决断。这种打乱他的始终还从容不迫地存在着的工作意愿的做法,他不仅因假定它是一时的现象而加以容忍,而且也让他感到愉快,这对他像一种返老还童术那样完全是新鲜事儿。他妹妹的这种看似无所事事的活力像已经冷却下来的炉子里的一个火花那样在他的孤寂中发出劈劈啪啪的声音。明亮的优雅快活之波、幽暗的人类信任之波占满了他生活于其间的各个房间,并使它们失去了一个房间的性质——迄今为止他只是凭着自己的性子在这个房间里活动。但是尤其使他诧异不已的却是,当前这种无穷尽性具有这样的特点:组成这一特点的无法合计的琐事在其总量上构成一个巨大数目,它完全别具一格;正在丧失自己的时间的这种焦躁心情,这种永远抑制不住的感觉,这种不管他做什么事都一辈子不曾离开过他的感觉,这种被认为是伟大和重要的感觉,令他诧异不已地竟完全消失了,而他则 但是这样一来哈高厄尔教授的精神也就已经猝然被置于索维的纽扣一至纽扣五或一排等值纽扣的前面并清醒而活跃地感受到在解释这个有待他去观察的事件时的种种困难。“难道我,戈特利布·哈高厄尔,”哈高厄尔问自己,“对这起令人难堪的变故负有责任吗?”他审察自己,没发现自己的行为上有任何瑕疵。“她爱上了另一个男人,是这个因由吗?”他继续就一个可能的答案作种种猜测。但是他难以接受这种看法,因为,如果他迫使自己客观地想一想,那么他实在看不太出来,另一个男人会比他向阿加特提供什么更好的东西。不过话说回来,这个问题跟任何别的问题不一样,它很容易让个人虚荣心给搞模糊,所以他极端精细地对待这个问题;这时,他还从未想到过的前景展现在他眼前,而哈高厄尔则突然感到自己按索维的 哈高厄尔在署名前把这封信又通读了一遍,觉得它在把握这种有问题类型人方面很不充分,但不再作任何改动,他只是最后——从小胡子里有力地呼出一口气,表明为对他的妻子进行思考作出了不寻常的、骄人的努力,一边还在考虑,究竟对“新时代”这个问题还得再说些什么——在写着“责任”这个词儿的地方再补上一句有骑士风度的短语点了一下尊敬的已故父亲的尊贵遗嘱。
当阿加特读罢这一切时,奇异的事发生了:这些论述的内容对她并非没有留下印象。她没顾得上坐下,站着逐字逐句又通读了一遍,然后她便慢慢放下这封信,将它递给乌尔里希,后者已经惊诧地看出他妹妹心情很激动。
三〇 乌尔里希和阿加特事后寻找一个理由
在乌尔里希读信的时候,阿加特胆怯地观察着他的脸部表情。他低下头读信,脸部的表情似乎还在犹豫不决,不知道该如何决断,是该讥讽、严肃、忧愁呢,还是该蔑视。这时,一个沉甸甸的分量向下压在她身上;它从四面八方挤涌过来,仿佛在先前存在过一种不自然地使人感到轻快的无忧无虑情绪之后,空气正在凝缩而变得极其沉闷:阿加特在她父亲的遗嘱上所做的手脚 阿加特默默不语,沉思着。不知是她沉默的缘故还是因为他的话中带有鼓励劝导的味道,陌生人不看着她,继续讲下去:“过高估计个人的作用是一种现代迷信。今天对性格文化,对尽情享受生活和肯定人生谈论得很多。但是它们的信仰者们仅仅是用这样模糊不清的、多义的话语泄露出,他们需要用烟雾来掩盖他们反抗的真正含义!应该肯定什么?乱糟糟全部一起肯定?一位美国思想家曾说,显示始终受到反作用力的约束。不抑制我们的本性中的另一面的增长,我们就根本不能显示它的这一个方面。要尽情享受什么?精神还是欲望?情绪还是性格?自私还是爱?如果说我们的较高级的本性应该尽情享受的话,那么低级的本性就得学会舍弃和服从。”
阿加特考虑为什么为别人操心比为自己操心更简单。她属于那种完全不自私的人,他们经常想到自己,但却不为自己操心;这比为自己周围的人操心的那些人的心满意足的无私离普通的、为利益担心的利己主义远得多。所以她的伴送者所说的话从根本上就让她感到陌生,但是这不知怎么地还是触动了她,而零散的话语,这些讲得坚毅有力的话语则令人不安地在她面前移动,仿佛它们的意义可以在空中看到却不可以听到似的。况且他们是在沿着一道田埂行走,这道田埂使阿加特极好地看清了这深而隆起的山谷,而她的伴送者则显然感到这个位置犹如一座布道坛或一座讲台。她站住脚并用她那顶在这期间她一直拿在手里漫不经心挥动着的帽子划出一条线,打断了这位陌生人的话。“您已经对我,”她说,“有了一个印象:我看见这印象透射出光亮,它并不讨人喜欢!”
大个子男士吓了一跳,因为他并不曾想伤害她,而阿加特则摆出一副笑脸望着他。“您似乎把我跟自由人的权利混淆了。而且是跟一个有些神经质的、相当令人感到不舒服的人混淆了!”她断言。
“我只是讲到了个人生活的基本条件,”他道歉,“看到了我遇见您时您所处的那种状态之后,我当然便觉得,也许我能给您出个主意、为您效个劳。生活的基本条件今天受到多方曲解。现代的全部紧张不安连同它那全部不法行为都仅仅来自于一种内在的拖沓的气氛,在这种气氛中没有意志,因为不特别尽力使用意志就没有人会赢得那种使他超出有机体的黑暗混乱的统一性和连续性!”
又出现了两个词儿,统一性和连续性,它们就像对阿加特的渴望和自责的一种纪念。“您给我解释一下,您对这个是怎么理解的,”她请求,“实际上只有当人们已经有了一个目标的时候才会有一种意志吧?!”
“我怎么理解,这无关紧要!”她得到这样的回答,这答话的语调既温和又生硬。“人类的伟大文献难道不是已经以晓畅明白的语言说了我们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了吗?”阿加特一愣。“制定基本的生活理想,”她的伴送者解释说,“这需要有一种透彻的鉴别生活和人的能力,并且同时还需要有一种对激情和利己主义的十分英勇的克制力,在几千年的历程中只有极少数几个人物做到了这一点。人类的这些导师都曾在各个时期承认过这同一个事实。”
阿加特不自觉地进行自卫,一如每一个认为自己的青春朝气强似已故智者的骸骨的人所做的那样。“但是几千年前产生的待人处世的准则不可能适合今天的情况!”她叫喊。
“丝毫也不像怀疑论者们所断言的那样,他们脱离了活生生的经验和自我认识!”她的这位萍水相逢的同伴用既痛苦又满意的口吻回答,“深刻的处世之道不是通过辩论促成的——柏拉图就已经这样说了;人类把它理解为他自我的生动解释和实现!您相信我吧,使人类真正获得自由的,以及夺走人类自由的,给人类以真正的幸福的,以及毁灭这种幸福的:这不受进步的制约,这一点每一个过正直生活的人都在心中十分明白,只要他仔细倾听!”
“生动解释”这个词儿中阿加特的意,但是她突然起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念头:“您也许笃信宗教吧?”她好奇地望着她的陪同者。他不回答。“说到底,您总不会是个神职人员吧?!”她又问了一遍,看到他的胡子就平静下来,因为她突然觉得凭着他其余的形象他也是有能力做出这样一件令人惊异的事的。人们必须原谅她,因为她不会感到更惊讶的,假如这位陌生人在谈话中顺便说了“我们的显赫的君主,神圣的奥古斯都[42]”:她虽然知道,宗教在政治中扮演着一个重要角色,但是人们是如此习惯于不认真对待服务于公众的思想,以致认为各宗教派别由笃信宗教的人组成的这一猜测很容易就会显得十分夸张,就像要求一个邮局职员必须是邮票爱好者的那样。
过了一个长时间的、不知怎么地动摇不定的间歇之后,陌生人回答说:“我还是不回答您的问题了吧,您离题太远了。”
但是阿加特已经为一种强烈的好奇心所攫住。“现在我想知道,您是谁?”她要求了解这一情况,这无疑是一种女性的特权,实在是无法抗拒的。从这位陌生人身上又看到了方才他用帽子补作致意时的那种同样的、有些可笑的缺乏自信的举止;他似乎觉得胳臂上痒,他再次稍稍脱一下帽子,但是随后什么东西僵硬了,一支思想大军似乎在顽强地抗击另一支思想大军并最终取得胜利,并不是轻而易举地发生了一件轻松愉快的事。“我叫林特讷尔,是弗兰茨-费迪南德高级文科中学的教师,”他回答,略一沉吟后又添上一句,“也是大学</a>讲师。”
“那您就也许认识我的兄长吧?”阿加特高兴地问,并给他说了乌尔里希的名字,“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他不久前曾在教育协会讲过数学和人性或类似的题目。”
“只知道他的名字。是呀,这报告我听过。”林特讷尔承认。阿加特觉得,这个回答中似乎包含着一种拒绝,但是一听到下面这句话,她便把这忘掉了。
“令尊大人是著名的法学家吧?”林特讷尔问。
“是的,不久前他去世了,现在我住在我兄长家里,”阿加特无拘束地说,“您不想到我们家来看看?”
“可惜我没有时间进行社交活动。”林特讷尔语气生硬、疑惑不定地低垂着眼睛回答。
“那您可就不会有什么不同意的了吧,”阿加特不顾他反对,继续说,“如果我到您家里去的话:我需要忠告!”他还一直称呼她小姐。“我已结婚,”她添上一句,“我丈夫叫哈高厄尔。”
“原来您就是,”林特讷尔叫喊,“有功勋的教育工作者哈高厄尔教授的夫人?”开始讲这句话时他怀着极大的喜悦,结尾时则压低了声音。因为哈高厄尔有两重身份:他是教育工作者,而且他是个进步教育工作者;林特讷尔其实是对他怀有敌意的,但是如果人们在一颗方才产生了要到一个男人家宅去的奇思妙想的女人心灵那朦胧迷雾中发现一个如此熟悉的敌人,这多么令人感到神清气爽呀:在他的这个问题的声调中再现出来的,正是这种从 “这听起来就像是给天使长规定的一种军事法规,”阿加特说,“但是我不认为您说得对。我将陪您走一段路。您得给我讲一讲,人们怎么会这样想的。您现在去哪儿?”
“我必须回家。”林特讷尔回答。
“我送您回家,您的妻子会有什么意见吗?我们可以在下面城里乘</a>车。我还有时间!”
“我的儿子就要放学回家,”林特讷尔义正词严地说,“我们总是准时吃饭,所以我必须在家里。顺便说一句,我妻子已在几年前突然去世了。”他纠正了阿加特的不准确的猜测,他看了看表便胆怯而气恼地补充说,“我得赶快回家!”
“那您就改日把这个问题给我说说清楚,这对我至关重要!”阿加特竭力申明,“如果您不愿意到我们家来,那我就去拜访您好啦。”
林特讷尔张着嘴大口喘气,但是他没说出什么话来。最后他终于说:“可是您作为妇人是不能来拜访我的!”
“能拜访!”阿加特明确声言,“您将会看到,有一天我来登门拜访。我现在还不知道哪一天。这肯定不是什么坏事!”说罢,她辞别他,和他分道而行。
“您没有意志力!”她小声说并试图模仿林特讷尔,但是“意志力”这个词儿在嘴里既新鲜又凉爽。骄傲、严厉、信心这样的情感和这联系在一起;心灵的一个骄傲的语调:这个男人曾让她感到愉快。
三二 将军带领乌尔里希和克拉丽瑟参观精神病院
当乌尔里希独自一人在家时,国防部来询问,军事教育司司长大人是否能亲自和他谈话,如果他半小时以后到他府上来的话;三十五分钟以后,封·施图姆将军的马车便急匆匆从小斜坡驶上来。
“麻烦事儿!”将军向他的朋友叫喊,他的朋友立刻注意到,带着精神面包的传令兵这一回没来。将军身穿军服,甚至佩戴上了勋章。“你给我惹了麻烦了!”他重述了一遍。“今天晚上你表妹府上有重要会议。我压根儿还没能够向我的上司报告这件事。现在突然来了这个爆炸新闻:要我们去参观疯人院;最晚在一个小时后我们必须到达那儿!”
“可是这是为什么?”乌尔里希问,他这样问毫不奇怪,“通常都是要约定一个时间的呀?”
“别问这么多啦!”将军恳求他,“你还是马上给你的女友或表妹或别的什么人打电话吧,我们得去接她们!”
乌尔里希给小食品店老板——克拉丽瑟惯常在他那儿买些食品——打电话并等候她来接电话,这时他了解到了将军所诉说的不幸事件。为了满足由乌尔里希转达的克拉丽瑟的意愿,将军曾求助于军医处处长,此人又与他的著名的平民同行、大学医院院长取得联系,莫斯布鲁格尔正在等待这所医院给他作出首席鉴定。由于这两位先生的一个误会,联系过程中也就马上商定了日期和钟点,而施图姆则在最后一刻才无可奈何地了解到了这一情况,而且同时还出了这么一个差错:这位著名的精神病医生以为他自己要去参观,如今正极其愉快地期待着他的光临。
“我觉得恶心!”他说。这是一句旧的习惯用语,表明他想喝一杯烧酒。
喝过烧酒之后,他的紧张情绪便松弛了下来。“一座疯人院与我有什么相干?只是为了你我才不得不去!”他抱怨说,“如果这位傻呆呆的教授问我,我为什么也来,我该对他说些什么呀?”
这时,电话机的另一端响起一阵欢呼声。
“好极了!”将军恼怒地说,“可是另外我还急需和你谈谈今天晚上的事。我还得向部长阁下报告情况。四点钟他就走!”他看了看自己的表,无可奈何地坐在椅子上一动也不动。
“我已经准备好了!”乌尔里希说。
“令妹不一起去?”施图姆惊奇地问。
“我妹妹不在家。”
“真可惜!”将军惋惜道,“令妹是我见过的最值得钦佩的女人!”
“我以为,狄奥蒂玛才是吧?”乌尔里希问。
“也是,”施图姆回答,“她也是最值得钦佩的。但是自从她沉溺于性科学以来,我就觉得自己像一个学童。我乐意景仰她,因为,我的上帝,一如我一直所说的,战争是一门简单而又粗糙的手艺;但是恰恰在性的领域,被人当作门外汉看待,这简直是与军官的荣誉相抵触的!”
然而,这时他们已经登上马车并疾驰而去。
“你的这位女友至少长得好看吧?”施图姆疑惑地打听。
“她与众不同,你会看到的。”乌尔里希回答。
“今天晚上,”将军叹息道,“会有所动作。我估计有事。”
“每一回你到我这儿来,都说这样的话。”乌尔里希笑着抗辩说。
“可能是这样,但是,尽管如此,这却是真的。今天晚上你将亲眼目睹你的表妹与德朗萨尔教授之间的会晤。这方面我已经对你说过的话,你总没有全忘记了吧?这个德朗萨尔——我们,你的表妹和我,这样称呼她——这个德朗萨尔死死缠住你的表妹不放,不达目的不罢休;她对所有的人都纠缠不休,今天这两个人就要倾心交谈。我们只是还等候着阿恩海姆,好让他也作出自己的判断。”
“噢?”这件事乌尔里希也不知道,原来阿恩海姆回来了,他很久没见过他了。
“当然啰。回来待几天,”施图姆说,“于是就不得不过问这件事——”他突然顿住,用一种简直谁也不会相信的迅猛速度从摇摇晃晃的坐垫上向马车夫的高座冲撞过去。“你这个蠢货,”他矜持地在传令兵的耳朵边上吼叫。这传令兵装扮成平民车夫驾驭着部里的马,将军对马车的摇晃一筹莫展,便抓住挨骂的人的后背,“你绕远儿啦!”这位穿平民服装的士兵将后背绷直得像块木板,对将军所作的这些公务外的救护尝试无动于衷,将脑袋丝毫不差地甩过去九十度,致使他既不能看见他的将军也不能看见他的马,骄傲地向一条延伸至无限远的垂直线报告说,这一路段街面在翻修,这条近路无法行驶,但是一会儿又可以上近路了。“你瞧,还是我说得对吧!”施图姆向后一倒大声说,部分是对传令兵,部分是对乌尔里希掩饰自己徒劳发作的急躁情绪:“这家伙不得不绕远儿,可我今天还要向上司汇报情况,他想在四点回家,可自己还得先向部长作汇报!……部长阁下已经宣布今晚要亲自出席图齐家的集会!”他小声补充说,只让乌尔里希听见。
“你说什么?!”乌尔里希显得对这则消息感到惊讶。
“我早就告诉你了,正在酝酿着什么事。”
现在乌尔里希想知道什么事正在酝酿之中。“那你就说说,部长想干什么?!”他要求。
“这个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施图姆悠闲地回答,“部长阁下觉得现在是时候了。总参谋长同样也觉得现在是时候了。如果许多人有这样的感觉,那这就可能是真有其事了。”
“可是干什么事是时候了呀?”乌尔里希继续探问。
“这个我们现在还不需要知道!”将军劝导他,“这绝对是印象!顺便问一句,我们今天一共是几个人?”他这样问也许是因为心不在焉,也许是因为若有所思。
“这个你怎么能问我呢?”乌尔里希惊讶地问。
“现在我是指,”施图姆说,“我们一共几个人去参观疯人院?对不起!真滑稽,产生这样的误解。有些日子里,一个人会忙得晕头转向!我们几个人去?”
“我不知道谁一块儿去,可能三至六个人吧。”
“我是想说明,”将军为难地说,“如果我们超过三个人,就得再雇一辆车。你知道吗,因为我穿着制服呢。”
“是呀,当然。”乌尔里希安慰他。
“我坐车不可以像是挤在一个沙丁鱼罐头里那样。”
“没问题。但是你说,你怎么会有这绝对印象的?”
“可是我们在城外也弄得到一辆车吗?”施图姆思索着,“这地方极其偏僻!”
“我们在途中雇一辆,”乌尔里希断然回答。“现在请你给我解释一下,你们怎么会有这个绝对印象的:现在是采取什么行动的时候了?”
“这根本没有什么好解释的,”施图姆回答,“如果我说什么事绝对是这样不是别样,那么这恰恰就是说明,我无法进行解释!人们至多可以补充说明:这个德朗萨尔夫人是一个和平主义者,大概是因为多蒙她提携的费尔毛尔写诗歌颂人的善良吧。这一点现在许多人都相信。”
乌尔里希不愿意相信他的话。“你不久前才对我说了与此相反的话:现在人们在行动中赞成有所作为,拥护铁腕以及诸如此类的人物!”
“是也说过,”将军承认,“很有影响的各界人士都替这个德朗萨尔说话;对这种事情她简直是体察入微。人们要求爱国行动完成一次合人情的善意的行动。”
“噢?”乌尔里希说。
“是呀,你也是根本就什么事也不再过问!别人在操这份心。譬如我提请你注意:一八六六年那场德意志内战是由于所有的德国人在法兰克福议会上宣布自己是兄弟而发生的。当然我这么说丝毫也不意味着我认为,也许国防部长或总参谋长在操这份心;要是这样说,那就是我在胡说八道。但是无风不起浪:事情就是这样!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这不清楚,但这是正确的,将军随后又添上几句很明智的话。“瞧,你总是要求清楚明白,”他责备他的邻座,“我欣赏你这种作风,但是你也得从历史的角度想一想:直接参与一个事件的人怎么会预先知道这是否会成为一个重大的事件?充其量也是因为,他们自以为这是一个重大事件!如果我可以用似是而非的话来表述我的观点,那么我想断言,写世界历史的时间比发生世界历史的时间早;初时它总是这样一种闲言碎语。所以有进取心的人就面临着一项很艰难的任务。”
“你这话说得对,”乌尔里希称赞,“现在你把一切全讲给我听听!”
将军本人愿意谈这件事,但是就在马蹄开始踩在软和街面上的这些负荷过重的时刻,他突然又被别的忧愁所攫住:“部长派人来叫我时,我已经为他穿扮得像一棵圣诞树,”他嚷嚷并指了指他那身浅蓝军服和挂在军服上的勋章,以强调这句话的分量,“你不认为,我穿着这一身制服出现在疯子们面前,会引发令人难堪的事端吗?譬如有一个疯子侮辱我的制服,我怎么办?我总不能把佩剑拔出来吧,而保持沉默,这对我来说也是极其危险的!”
乌尔里希安慰他的朋友,他许诺说,可以设法让他在制服外面罩上一件医生的白大褂;但是就在施图姆还没来得对这个解决办法表示满意的时候,他们就遇上了穿宽大夏装的克拉丽瑟,她在西格蒙德的陪同下焦灼地在车行道上向他们走来。她告诉乌尔里希,说是瓦尔特和迈因加斯特拒绝同往。在也搞到了 这时,病人慢条斯理地说:“这是皇帝的 梅瑟里彻尔曾对他那个时代的许多记者起过表率的作用,他是某些权威的作家协会的主席团成员。据传,他定做了一套带一个金衣领的制服,但只是有时在家里穿穿。不过这也许不是真的,因为从他的本质上来说,梅瑟里彻尔一直对梅瑟里希的酒类零售业保持着某些印象;一个好的酒店老板自己是不喝酒的。一个好的酒店老板也知道他的所有的顾客的秘密,但是他并不利用自己所知道的情况;他从不带着自己的观点参加辩论,但却讲述并惬意地记住一切事实、轶事或笑话。就这样,被人们在各种庆典上作为美丽的女人和显贵的男人的公认的发言人遇到的梅瑟里彻尔,就他个人来说,从来不曾哪怕只是想到要试图为自己雇一个好裁缝,他了解各种政治上的内幕秘闻而自己则丝毫也不从事政治活动,他知道他这个时代的种种发明和发现而自己却一样也不懂。知道所有这些东西都现实存在着,这对他来说完全足够了。他真诚地热爱他的时代,他的时代也以某种爱报答他,因为他天天报导它,使人感到它的存在。
当他走进来并看见狄奥蒂玛时,她立刻示意他到她身边去。“亲爱的梅瑟里彻尔,”她说,让音调尽量显得悦耳动听,“您总不会认为伯爵阁下在上院所作的讲话是我们的观点的表露或者甚至从字面上去理解它的吧?”
原来是,伯爵阁下联系到部长的下台并受到自己的忧愁的刺激,在上院不仅作了一个备受关注的讲话,指责他的牺牲品,说是他对缺乏建设性的真正的乐于助人精神和严格精神不闻不问,而且也一时兴起不由自主地对一些大家普遍关注的问题发表了看法,其中最精彩的部分不知怎么地居然是对报刊重要性的评价,他差不多对这个“已经晋升为大国地位的公共机构”提出了一个骑士般地思考的、独立和不偏袒的信基督教的人对一个机构所能提出来的种种指责,按他的意见这个机构并不如他所设想的那样。这就是狄奥蒂玛试图用外交手段加以弥补的;她找到越来越漂亮、越来越难以理解的言词来阐述莱恩斯多夫伯爵的真实观点,而梅瑟里彻尔则在一旁若有所思地仔细倾听。但是他突然把手放在她的胳臂上并大大方方地打断她的话说:“夫人,您有什么要着急的,”他概括说,“伯爵阁下是我们的好朋友。他大大地夸张了;作为廷臣他有何不可呢?!”为了马上向她证明他与伯爵阁下有着纯真的关系,他补充说:“我现在去他那儿!”
这就是梅瑟里彻尔!但是他在出发前再次用亲密的口吻问狄奥蒂玛:“费尔毛尔究竟怎么啦,夫人?”
狄奥蒂玛面带微笑耸了耸漂亮的肩膀。“确实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亲爱的内阁参议。我们不想授人话柄,让人家说我们将某个怀着良好的愿望接近我们的人拒之门外!”
“‘良好的愿望’是好的!”梅瑟里彻尔边向莱恩斯多夫伯爵走去边这样想;但是他还没有走到此人跟前,甚至他也还没只是把他的这个他自己很想知道其结果的想法想到底,这一家的主人便笑嘻嘻地挡住他的去路。“亲爱的梅瑟里彻尔,官方消息来源又一次失灵啦,”图齐司长笑道,“如今我向半官方新闻报导请教:您能给我讲点儿费尔毛尔的情况吗,他今天在我们这儿?”
“我能讲些什么呀,司长先生?”梅瑟里彻尔抱怨。
“据说他是个天才!”
“我洗耳恭听!”梅瑟里彻尔回答。如果人们想有能力迅速和准确地报导新闻,那么新东西就不可以跟人们已经知道的旧东西太不一样。在这方面天才也不例外,这就是说,真正的和公认的天才,对这样的天才的意义天</a>才所处的时代迅速取得一致意见。不是马上被每一个人认为是一个这样的天才的天才就一样啦!这几乎可以说有某种完全非天才性的东西,可是连这也没什么可取之处,结果就是人们可能会在各方面把他看错。所以对于内阁参议梅瑟里彻尔来说天才是有固定存货的,他对这些固定人选报以满腔的爱和关注,但他不愿意接纳新人。他年龄越大越有经验,他便甚至越明显地养成这样的习惯:他把奋发努力的艺术上的天才,尤其是跟他职业上接近的文学天才,只看作干扰他的报导任务的一种轻率尝试;他怀着他那颗善良的心憎恨这种天才,只要这种天才还不能为“人物”栏目所用。但是当初费尔毛尔还远远没有到这个程度,还得先历练。内阁参议并不随随便便地便同意这样做。
“有人说,他是一位大诗人,”图齐司长不肯定地又说了一遍,而梅瑟里彻尔则用肯定的语气回答:“这话谁说的?!这话是文艺小品栏的评论家们说的!这算得了什么,司长先生?!”他继续说,“专家们说这话。专家算什么?有些人在说与此相反的话。我们有这样的例子,专家们今天这样说明天就那样说。他们的话算数吗?真正享有盛名的东西必须已经为缺乏理解力的人所接受,只有这样这种东西才是可靠的!我不妨告诉你我在想什么:对一个著名人物人们不可以知道他正在干什么,而是只可以知道他正在到达、正在出发!”
他心情沉重地越说越激昂,他的眼睛盯住图齐司长。图齐司长沉默不语。“今天究竟出什么事啦,司长先生?”梅瑟里彻尔问。
图齐面带笑容、心不在焉地耸了耸肩膀。“没什么事。其实没出什么事。少许虚荣心。您读过一本费尔毛尔的书吗?”
“我知道书里写些什么:和平、友谊、善良,等等。”
“您对他评价不高?”图齐问。
“天哪!”梅瑟里彻尔转过身来说,“我是专家吗?”可是这时候德朗萨尔夫人向着这两个人走过来,图齐不得不彬彬有礼地向她迎上去几步;发现围住莱恩斯多夫的圈子里有一个缺口的梅瑟里彻尔当机立断利用了这个时机,他没让自己再次受到耽搁,便在伯爵阁下身旁抛锚停泊。莱恩斯多夫正在和部长以及其他几位大人谈话,但是一俟内阁参议向所有的人表示完敬仰,他便立刻微微转过身来,把他拉到一边。“梅瑟里彻尔,”伯爵阁下急切地说,“您答应我,别生出误解来,报界的先生们永远不知道他们该写些什么。是这样的:自最近那次聚会以来事态不曾有过些微的变化。也许将会有一些变化。这个我们不知道。眼下我们不可以受到干扰。我请您注意,即使您的同事中有人问您,今天的整个晚会只是图齐司长夫人的一桩家务事!”
梅瑟里彻尔的眼皮缓慢而忧虑地证实,他已经明白统帅作出的这一安排。因为在一件事情上受到信任,就有望在另一件事情上也受到信任,所以他的嘴唇湿润了并带着本应在眼睛上闪现的闪光,他问:“如果可以知道的话,伯爵阁下,请问费尔毛尔是怎么啦?”
“这有什么不可以知道的呀?”莱恩斯多夫伯爵惊讶地回答,“费尔毛尔根本没什么事!他的受邀请,只是因为瓦尔登男爵夫人不肯罢休。难道还有什么别的因由不成?也许您知道点什么?”
内阁参议梅瑟里彻尔迄今一直不愿意重视费尔毛尔事件,而是认为它只是他天天接触到的众多社交场上的明争暗斗事件之一。但是如今莱恩斯多夫伯爵居然也还这样矢口否认这件事有重要意义,这就再也不容许他依然持这一观点啦;如今他确信,这里正在酝酿着某种重要的事情。“他们会有什么打算呢?”他边继续漫步边思索,并让内政外交方面最意想不到的可能发生的事件在自己脑海里一一过筛子。但是过了一会儿,他毅然决然地暗自思忖:“不会有什么事的!”于是他专心致志于新闻报导活动不再使自己分心。因为不管这似乎与他的生活内容多么矛盾:梅瑟里彻尔不相信重大事件,他根本就不喜欢重大事件。如果人们确信人们生活在一个非常重要、非常美好和非常伟大的时代,人们就受不了这样的想象:在这个时代可能还会发生某种特别重要、美好和伟大的事。梅瑟里彻尔不是登山运动员,但是倘若他是的话,那他就一定会说,这跟这个事实一样正确:人们将眺望塔设在中等高度的山上,而从不设在高山山脉的山顶上。由于他缺乏这样的比较,所以也就满足于一种不愉快的感觉和这样的决心:绝不在他的报导中提及费尔毛尔的名字。
三六 一个重大事件正在酝酿。人们遇到熟人
当他们一瞬间单独待在一起时,在他的表妹与梅瑟里彻尔谈话期间一直站在她身旁的乌尔里希问她:“可惜我来得太晚了: “这种说法颇有吸引力,”阿加特说,“可是你知道吗,我今天找到了一个好人?”
乌尔里希对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感到有些惊异,但是当阿加特开始向他叙述与林特讷尔相遇的经过时,他便试图首先将这纳入自己的思维进程。“好人你今天也能在这里找到好几十个,”他说,“但是你应该获悉,为什么同时也有坏人存在,你让我再说几句吧。”
说到这里,他们躲避乱哄哄的人,已经来到前厅的边上,而乌尔里希则必须考虑,他们还能往哪儿躲;他想到了狄奥蒂玛的房间,也想到了拉喜儿的房间,但是这两个房间他都不想再进入,所以阿加特和他就暂且站在挂在穿堂的空荡荡的衣服之间。乌尔里希不知如何将谈话继续进行下去。“我还是从头说起吧,”他做了一个不耐烦的、无可奈何的手势说,“你不愿意知道你是做了好事还是坏事,而令你感到安心的是,你没有坚定的原因正在做着这两件事!”
阿加特点点头。
他抓住了她的两只手。
在他眼前从剪裁得略微露出胸背的连衣裙露出的他妹妹那闪着黯淡光泽的皮肤,连同他陌生的植物的气味,瞬间失去了世俗的概念。血液的一阵阵搏动从一只手传递到另一只手。一条非世俗来源的深沟似乎正在把她和他禁锢进一个理想国。
他突然缺乏想象力,不知该怎样认定这种状态;连他为此曾经常使用过的那种想象力他也不拥有。“我们不想凭瞬间的灵感,而是想凭延续至最后的状态行事。”“我们就这样被带领到中心,人们不再从那儿回来,不再后撤。”“不是从边缘和他的变化无常的状态,而是从唯一的恒定不变的幸福出发”……这样的话大概会上他的口,而且他本来也会觉得有可能使用这些话的,只要这可以在交谈中用得上;但是就在眼看就要在他和他的妹妹之间直接使用它们的时候,这突然不可能了。这使他感到一筹莫展、激动不安。但是阿加特清楚地理解他的心情。他的外壳第一次完全打碎,她的“严酷的兄长”像一只掉在地上的鸡蛋那样露出了内核,这本来是一定会让她感到高兴的。但是令她感到惊奇的是,这一回她的感情并不完全乐意与他的感情相投相合:在早晨和晚上之间横卧着与林特讷尔的奇特相遇,而虽然这个人仅仅是激起了她的惊讶和她的好奇,然而这样一颗小颗粒也就已经足以不让遁世修行式爱情的无穷尽影像生成。
还在她回答什么之前,乌尔里希就从她的手上感觉到了这一点,而阿加特没回答任何话。
他猜着了:这种意外的拒绝与他刚才不得不听她述说的那个经历有关。感到了羞愧并且对他的未得到回报的感情的反冲感到了迷惘,他摇摇头说:“这真不像话,你对这样一个人的善心抱着这么大的期望!”
“很可能是这么回事。”阿加特承认。
他注视着她。他明白,对他妹妹来说,这个事件比她迄今在他的保护下所经历过的各次求婚都更重要。他甚至有点儿认识这个人;林特讷尔是个有知名度的人;他就是当初在爱国行动第一次会议上作了那个简短的、受到冷落的发言的人,那个发言涉及这个“历史性的”时刻,如此等等,不明智、真诚和无足轻重……乌尔里希不由自主地向四下里看了看;但是他记不得曾在在场的人当中见到过这个人,并且也知道他不再受到邀请。他一定有时在什么地方遇到过他,很可能在学术会议上,并且读过他的一些东西,因为就在他搜索记忆的当儿,从超显微的微量记忆中形成了一个坚韧、可憎的判断:“一头枯燥无味的驴!如果人们想处在生活状态的某个高度上,那么就跟不能认真看待哈高厄尔教授一样,也不能认真看待这样一个人!”
他把这话告诉阿加特。
阿加特没吭声。她甚至握了握他的手。
他有这样的感觉:其中有些情况很荒谬,可是这阻挡不住!
这时有人走进前厅,兄妹俩便依次退出。“要我再把你送进去吗?”乌尔里希问。
阿加特说了“不”并寻找一条出路。
乌尔里希突然想起,他们只要躲进厨房就能避开众人的耳目。
那儿大批酒杯斟满了酒,托盘里装好了糕点。厨娘忙得不可开交,拉喜儿和索利曼等候待命,但没像从前在这种场合所做的那样互相窃窃私语,而是一动不动地分别站在各自的位置上。兄妹俩走进来时,小拉喜儿行了一个屈膝礼,索利曼只愣愣地瞪大了他的黑眼睛;乌尔里希说:“里面太热,我们可以在你们这儿讨一杯饮料喝吗?”他和阿加特在窗台旁边坐下并假意摆上碟子和杯子,以便万一有人发现他们,这看上去就会像是这一家的两个至亲好友在此躲清静。当他们坐定时,他轻轻叹一口气说:“这样一位林特讷尔教授是好还是不能忍受,这只是凭感觉!”
阿加特用指头玩弄一块裹着的糖果。
“这就是说,”乌尔里希继续说,“感觉不真或者假!感觉依然是私事!它依然听任意志移植,听任想象,听任劝服!你和我跟里面的那些人没有什么两样!你知道,里面的这些人想干什么吗?”
“不知道。可是这不是无所谓的吗?”
“这也许不是无所谓的。因为他们形成两派,其中的一派跟另一派一样正确或不正确。”
阿加特说,她觉得相信人的善良比只相信大炮和政治要好一些:哪怕这样子显得可笑。
“你结识的这个人究竟怎么样?”乌尔里希问。
“啊,这根本没法说;他善良!”他的妹妹笑着回答。
“你可以像不把莱恩斯多夫觉得善良的东西当作一回事那样,也不把你觉得善良的东西当作一回事!”乌尔里希恼怒地回答。
两个人的脸上都挂着激动而拘谨的笑容:礼貌而明朗表情的轻微涌流受到更深的逆流的阻碍。拉喜儿在她小便帽下的头发根上感觉到了这一点;但是她感到自己愁绪满怀,所以这种情况也就显得比从前轻缓得多,恰似较美好时代里的一个印象。她的美丽而圆润的面颊不为人注意地凹陷了,她的充满激情的黑眼睛因胆怯而失去了光泽:倘若乌尔里希有兴致将她的美和他妹妹的美加以比较,那么他一定会注意到,拉喜儿昔日的黑色光彩像一小块遭重型车辆辗压过的煤炭那样变得憔悴不堪了。但是他没注意她。她怀孕了,这件事除了索利曼以外谁也不知道,不理解这场灾祸的现实意义的索利曼对此报以富于浪漫色彩的、幼稚的计划。
“几个世纪以来,”乌尔里希继续说,“世人就知道思想真实,并且因此也就合理地在某种程度上知道了思想自由。与此同时,感情却既没受过真实性的严格训练,也没受过行动自由的严格训练。因为每一种道德只为其时代将感情准备到这种程度。况且在这个范围内还顽固、受到控制,而某些原则和基本感情却对它喜爱的行动是必要的;可是它却听任个人感觉、个人的感情游戏、艺术的无把握的努力和学院式的讨论去处置其余的事。所以道德已经使感情适应了道德的需要并与此同时忽略了发展感情,虽然道德本身有赖于感情。道德是感情的秩序和统一。”但是说到这里他顿住。他感觉到拉喜儿的热情的目光滞留在自己激愤的脸上,即使她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对大人物们的事情表现出满腔热忱。“这也许滑稽可笑,我居然在这儿厨房里谈论道德,”他神情尴尬地说。
阿加特急切地、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他俯身趋近他的妹妹并露出一丝诙谐的微笑小声补充说:“但是这只是另一种表达方式,表达了一种针对全世界把自己武装起来的激情状态!”
他并不怀有这种意图,可是早晨的对立面还是重新出现了,在这个对立中他以表面上传授知识者的并不令人愉快的形象出现。他没有别的办法。对他来说道德既不是统治,也不是思想才智,而是生存可能性的无边际的整体。他相信道德有上升能力,相信道德的经历的等级,而且不只是像通常那样相信道德认识有等级,仿佛道德是某种完善的东西,而人类只是由于不够纯洁才无法理解它。他相信道德,却并不相信某一种确定的道德。通常人们把它理解为一种维护生活秩序的警察要求;而由于生活根本不服从这些要求,所以它们给人以一种印象,似乎它们不是完全可以得到满足,并且以这种寒酸的方式也给人以似乎这是一种理想的印象。但是人们不可以把道德提到这个等级上来。道德是幻想。这就是他想让阿加特看到的。而第二点则是:幻想不是专横。如果人们听凭幻想受专横支配,人们将自食其果。在乌尔里希的嘴里颤动着这样的话。他曾打算谈论这个太不受重视的差别:不同的时代按各自的方式发展了理智,但却按各自的方式把道德的幻想固定并锁闭了起来。他曾打算谈论这方面的问题,因为结果就是:一条尽管有种种怀疑依然或多或少笔直由历史的种种变迁中产生的理智的和理智形体的线条,与此相反的则是一堆感情、观念、生活可能性的碎片,它们在那儿层层码放着,它们作为永存的次要的事便是这样产生并又被离弃的。因为另一个结果就是:这一达到原则生活的领域,最终就有大量不管怎样形成一种意见的可能性,可是没有一个可以将这些可能性统一起来的可能性。因为一个结果就是:这些意见互相大打出手,它们根本就没有取得一致的可能。因为总而言之,结果就是:人性中的情感像一只没有固定位置的大圆木桶里的水那样来回晃荡。乌尔里希有一个想法,这个想法已经在他脑海里萦绕了整整一个晚上;而且是他的一个旧有的想法,它只是在今晚不断被证实而已;他曾经想向阿加特指出,错误在哪里,如果大家愿意的话,这错误该如何消除;其实他也就是仅仅怀有这样一个痛苦的意图而已:去证明倒不如说是人们也不可以相信他自己的幻想的发现。
阿加特说,轻轻叹了一口气,就像一个受逼迫的女人在投降前迅速再抗拒一次:“人们做什么事都必须‘根据原则’?!”她注视着他,回敬着他的微笑。
他却回答说:“是的;但是只根据一个原则!”这句话跟他本来打算要说的话完全不一样。这又来自连体双胞胎和生命像一朵花那样在令人着迷的寂静中生长的千年王国的范畴,而这虽然不是凭空捏造,但这却恰恰指明了思想的界限,指出它们是孤单的、虚假的。阿加特的眼睛像一块开裂的玛瑙。假如他在这一秒钟里只要还略微多说了几句或者把手搁在她身上,那么就会发生某种事,她在这之后很快就再也说不清这是怎么回事,因为它又消失了。因为乌尔里希不想多说什么。他拿起一个水果和一把刀并削了起来。他为不久前还曾把他和他妹妹隔开的距离融合为一种无法测度的亲近感到高兴,但是当他们在此刻被打断时,他也感到高兴。
是将军,他带着一位在临时宿营地偷袭敌人的侦察队司令员的那种狡黠目光向厨房窥视。“对不起,打搅了!”他边走进来边说,“不过和兄长喁喁私语,太太,这不可能是一种大罪过!”说罢,他转身对乌尔里希说:“人家像大海捞针一样找你!”
于是,乌尔里希就对将军说了他曾想对阿加特说的话。但是他先问:“谁是‘人家’?”
“要我带你去见部长!”施图姆对他悻然说。
乌尔里希一挥手表示拒绝。
“哦,事情也已经过去了,”这位好心肠人说,“老先生刚走。但是太太一旦选中了一个比你更好的陪同她聊天消遣的人,我就还得好好问问你,你所说的‘宗教战争’是什么意思,如果你还记得你的话。”
“我们正在谈论这方面的事。”乌尔里希回答。
“真有意思!”将军嚷嚷,“难道太太也研究道德?”
“我的兄长压根儿就只谈道德。”阿加特笑着作纠正。
“这简直成了今天的议事日程啦!”施图姆叹息,“譬如莱恩斯多夫才在几分钟前就说过,道德和吃饭一样重要。这种说法我未敢苟同!”说罢,他喜滋滋向阿加特递给他的甜点弯下身。这本来就是一句玩笑话。阿加特安慰他:“我也未敢苟同。”
“一个军官和一个女人必须有道德,但是他们不喜欢谈论这件事!”将军继续即席演说,“我说得不对吗,太太?”
拉喜儿给他拿过来一把厨房椅子,她使劲用自己的围裙擦拭它;他的话说到她的心坎儿上,她几乎流下眼泪。
施图姆则重新激励乌尔里希:“宗教战争这个说法是怎么回事?”然而乌尔里希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就已经又用这样的话打断他:“因为我觉得,你的表妹也在房间里游荡,在找你,只是多亏了我的军事素养我才先她一着。所以我得充分利用这时间。现在里面正在发生的事,它不再令人感到愉快!人们简直是在出我们的丑。而她,我该怎么说呀?她一味地放松控制!你知道,决定了什么事了吗?”
“谁作了决定了?”
“许多人已经走了。有些人留下来了并且正在十分仔细地倾听事态发展的过程,”将军委婉地说,“没法说谁在作决定。”
“那么也许这样做更好,你还是先说说,你们作了什么决定了。”乌尔里希说。
施图姆·封·博尔特韦尔耸耸肩膀。“那么好吧。可是幸好这也不是一项符合议事规程的决定,”他阐述说,“因为所有负责任的人,谢天谢天,都已经及时撤退。所以不妨说,这只是一个部分人作出的决定,一个建议或一种少数人表示的意见。我的意见将是:我们根本没有正式获悉这件事。可是你得把这话告诉你的秘书,为了记录,别让任何这类话写进记录。对不起,太太,”他转身对阿加特说,“我用这样官方的口吻讲话!”
“可是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啦?”她也问。
施图姆做了一个具有广泛深意的手势。“这个费尔毛尔,如果太太记得这个年轻人的话,其实我们邀请这个人,只是由于——啊呀,我该怎么说呢——由于他是一个时代精神的代表人物,还由于我们反正不得不也邀请对立的代表人物:所以人们可以希望不顾一切地并且甚至带着某种精神上的激励来谈论某些如今可惜是至关重要的事情。您的兄长知道这个情况,太太;本来是要介绍部长和莱恩斯多夫以及阿恩海姆认识,以便看一看,莱恩斯多夫是否不反对某些爱国主义观点。绝对地说来,我也完全不是不满意,”他如今又亲密地对乌尔里希说,“总的来说事情还可以。但是这件事正在进行的时候,费尔毛尔却和别人——”说到这里,施图姆不得不为了让阿加特听懂再补上几句,“认为人在一定程度上是一种和平的和慈爱的、必须受到人们善待的生物,持这种观点的代表人物和别的代表人物持相反的观点,人们需要一只强有力的拳头以及其他必不可少的东西才能在他们之后得到安宁——这个费尔毛尔和这些其他的人争吵了起来,而在人们还没来得及制止之前,他们就已经作出了一个共同的决定!”
“一个共同的?”乌尔里希查问。
“是的。我只是把这讲得像一则笑话而已,”施图姆担保说,他自己事后对他这种非故意的诙谐叙述颇感得意,“这是谁也料想不到的。如果我给你讲,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决定,你一定不会相信!由于我今天下午在一定程度上是出公差拜访了莫斯布鲁格尔,所以所有部里的人反正也就不会以为我自己在幕后策划!”
一听这话,乌尔里希哈哈大笑起来并且时不时地按同样的方式也打断施图姆的进一步的讲述,这只有阿加特完全理解,而他的朋友则一再有些委屈地对他说,他似乎神经过敏。但是所发生的事,与乌尔里希方才给他妹妹勾画的样式太吻合了,他没法不感到高兴。费尔毛尔一伙在最后时刻公开亮相,以便抢救尚还可以抢救的东西。在这种情况下目标通常比意图更模糊。年轻诗人弗里德尔·费尔毛尔——但在熟人圈里叫佩皮,因为他向往老维也纳并竭力让自己看上去像舒伯特,虽然他出生在一座匈牙利小城市里——相信奥地利的使命,此外他还信人类。这是明摆着的事。不请他参与一个像平行行动这样的行动势必一开始就会让他感到不安。一个带奥地利特色的人类行动或者一个带人性特色的奥地利行动没有他如何能顺利发展!这话他当然只是耸了耸肩膀对他的女友德朗萨尔夫人说了,可是这个德朗萨尔作为给她的家乡带来光荣的寡妇和一家去年才被狄奥蒂玛的沙龙超越的精神审美沙龙的女主人,她却把这话告诉了每一个同她接触的有影响力的人。所以出现了一个传闻,说是平行行动处于危险之中,如果不是——这个“如果不是”和那个“危险”,如同可以理解的那样,依然有些不明确,因为人们必须先迫使狄奥蒂玛邀请费尔毛尔,然后也许就能看到什么。但是预告爱国行动有危险,这件事让那些警觉的政治家们注意到了,这些政治家不承认祖国,而是只承认一个小老妪“人民”,它同国家过着强加到头上来的婚姻生活并受到国家虐待;他们很久以来就一直猜疑平行行动只会产生新的压迫。即使他们客气地隐瞒这一情况,他们却并不注重防止这种情况发生的意图——因为绝望的人道主义者在德国人当中一直是有的,但是他们在整体上仍然是压迫者和国家寄生虫——而是注重这个有用的指示:德国人自己承认他们的民族性有危害。所以德朗萨尔教授太太和诗人费尔毛尔对他们所作出的努力有一种参与感,他们没有深入探究这种努力,却欣慰地感受到了。而费尔毛尔,一个公认的重感情的人,则一心想着这个念头:人们必须将某些劝人奉献爱心和热爱和平的话说给国防部长本人听。为什么偏偏是国防部长以及打算让此人扮演什么角色,这又仍然是一桩模糊不清的事,可是这个念头本身却是极妙的创造并具有戏剧性,所以它确实不需要别的支持。对此施图姆·封·博尔特韦尔也有同感,这是一位不忠实的将军,出于对教育的热情他有时背着狄奥蒂玛走进德朗萨尔夫人的沙龙;此外,他促成了军火工业家阿恩海姆是一个危险要素的这个原始观点被思想家阿恩海姆是一切善举的一个重要要素的观点所取代。
所以一切就这样发生了,大体上与参与者们的愿望相符合,而且就连部长与费尔毛尔的对话在今天进行的时候,尽管有德朗萨尔夫人从中撮合,所产生的结果也无非就是几个费尔毛尔精神的奇迹以及它们得到部长阁下的耐心倾听,而且就连这种情况也符合人之常情,是常有的事。但是费尔毛尔自身还有潜力;并且由于他招募来的大军由年轻的和上了年纪的文人,由内廷参事、图书馆员和几个和平之友,简言之,由各种年龄各种身份的人组成,一种对古老的祖国以及它的人类使命的情感把他们联合在一起,这种情感是同样也会为恢复昔日的三驾公共马车或者为振兴维也纳瓷器而竭尽全力的,还由于这些忠实的人在晚会过程中通过种种关系与对手们联结了起来,这些对手们也不是立刻就在手中握着小刀,由于上述种种原因,所以曾出现过许多谈话,各种意见盲目交叉、乱成一团。国防部长已经辞他而去,德朗萨尔夫人的看管则让陌生的情况一度转移了方向,这时候费尔毛尔发现了这一诱惑。施图姆·封·博尔特韦尔只知道是,他和一个年轻人极其热烈地交谈了起来。听他对此人的描述,不能排除此人就是汉斯·塞普的可能性。这无论如何是一个那样的人,这种人利用一只替罪羊,他们把一切他们对付不了的弊端的责任都推在替罪羊的身上;民族的骄傲自大只是其中的一个特例,人们纯粹出于信念选择这样一只替罪羊,它跟某一个人有血缘关系并且压根儿尽可能跟某一个人本人没有相似之处。众所周知,这可以让人感到一种莫大的宽慰,如果人们生气,向某人发泄自己的怒气,即使他对此不应承担责任;但是爱情上的这种情况就鲜为人知了。尽管如此,在这方面情况也一样;爱情必须经常向某个对此不应承担责任的人宣泄,因为爱情除此之外找不到别的机会。所以,费尔毛尔是一个有事业心的年轻人,在争夺利益的斗争中会相当的不客气,但是他的爱情羊是“人”,而他一旦一般地想到人,便对失望的善意感到心满意足。相反,汉斯·塞普基本上是个善良的人儿,他都不忍心蒙骗菲舍尔经理,而他的替罪羊则是“非德国的人”,他把对一切他改变不了的东西的宿怨发泄到这样的人的身上。天晓得,他们起初互相交谈了些什么;他们一定骑着各自的羊互相斗了起来,因为施图姆说:“我确实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一下子别人也都来了,然后一转眼之间聚集了乱哄哄的一大群人,而最后所有在房间里的人竟把他们团团围住!”
“你知道他们争论了什么?”乌尔里希问。
施图姆耸耸肩膀。“费尔毛尔向另外那位叫喊:‘您想恨,可是您根本不会恨!因为爱是每个人与生俱有的!’或者诸如此类的话。而另外那位则对他嚷嚷:‘您想爱?可是您才不会爱呢,您,您——’这些话我实在说不确切,因为身穿一身制服不得不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哦,”乌尔里希说,“这就是最重要的事!”他转过身去,盯着阿加特的眼睛说。
“可是最重要的事是那决定呀!”施图姆提醒说,“他们几乎把对方一口吞下,却居然不管三七二十一作出了一个共同的、完全平庸的决定!”
施图姆因他那圆滚滚的身躯而给人以一团严肃的印象。“部长当场就走了。”他说。
“哦,他们决定了什么事?”兄妹俩问。
“这我说不准确,”施图姆回答,“因为我当然也立刻走了,我走时他们还没谈妥。这种事人们也是根本看不出来的。不知是什么有利于莫斯布鲁格尔和针对军方的东西!”
“莫斯布鲁格尔?噢,那怎么做呀?”乌尔里希笑道。
“‘那怎么做呀?’”将军恶狠狠地重说一遍,“你笑得轻巧,可我就要受不了啦!或者至少一整天没完没了地写报告。谁知道这些人会‘怎么做呀?’也许是这位老教授的过错,他今天到处发表主张绞刑反对宽容的言论。抑或之所以发生这样的事,是因为最近几天报刊又开始报导这个怪物的事了。反正一下子都在议论他了。这必须撤销!”他用平常没有的坚定的口吻说。
这时,阿恩海姆、狄奥蒂玛,甚至图齐和莱恩斯多夫伯爵先后依次走进厨房。阿恩海姆在前厅里听见了讲话声音。他正打算悄悄离去,因为已出现的骚动诱惑他萌生这样的希望:这一回他还可以逃避与狄奥蒂玛交谈,而第二天他又将出门旅行一些日子。但是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往厨房里看了一眼,而由于他已被阿加特看见,所以出于礼貌也就不便撤身退回。施图姆急忙上去向他询问事态的进展情况。“我甚至可以用原话把情况向您通报,”阿恩海姆笑道,“有些话实在滑稽,我禁不住就偷偷把那些话记下来了。”
他从皮夹子掏出一张小明信片,一边辨认着他的速记记录,一边慢慢朗读拟定的声明的全文:“根据费尔毛尔先生和——另一个人的名字我没听明白——的提议,平行行动作出决定:为了捍卫自己的观念,人人都应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但是谁促使人去为别人的观念而死,谁就是杀人凶手!这就是他们的建议,”他补充说,“我没有觉得这还会有什么改动。”
将军嚷嚷:“原话就是这么说的!我听到的也只是这样的话!这些精神领域里的辩论,实在令人恶心!”
阿恩海姆温和地说:“这是今天的青年人对坚强意志和领导权的渴望。”
“可是在场的不单单是年轻人,”施图姆反感地回答,“而且甚至还有秃顶的人站在四周打边鼓!”
“这正好就是对领导权的普遍需求,”阿恩海姆说并友好地点点头,“这在今天是普遍现象。顺便说一句,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个决议是一本同时代人的书里的话。”
“是吗?”施图姆问。
“是的,”阿恩海姆说,“我们当然必须把它当作不曾发生的那样看待。但是如果人们善于利用表露在其中的这种精神上的需求,那么作这个尝试也许是值得的。”
将军显得有些放下心来了,他转身问乌尔里希:“你有什么想法吗,人们可以做些什么?”
“当然有!”乌尔里希回答。
阿恩海姆被狄奥蒂玛分散了自己的注意力。
“请吧!”将军小声说,“你开始讲吧!我宁愿让领导权保留在我们手上!”
“你必须回忆一下,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情况,”乌尔里希不慌不忙说,“一个指责另一个,说是他只要有能力爱他就可以爱,而另一个则回敬这一个,说是同样的道理也完全适用于恨。这压根儿就适用于一切感情。恨今天自身就含有某种平和的成分,而另一方面,为了对一个人有确实是爱的情感,人们就得——我断言,”乌尔里希简单扼要地说,“这两个人还没出现呢!”
“这肯定很有意思,”将军迅速打断他,“因为我绝对不能理解,你怎么能这样断言。可是我明天必须写一份报告,汇报今天的情况,所以我恳请你多多关照!在军队里最重要的是,人们总是能够报告事情有进展;某种乐观主义即使打了败仗的时候也是必不可少的,这是职业的需要。那么我怎么能够把已经发生的事描绘成事情有进展呢?!”
乌尔里希眨巴着眼睛建议:“你就这样写:这是道德幻想的报复!”
“可是这样的话在军队里是不能写的!”施图姆气恼地回答。
“那就删去这句话,”乌尔里希神情严肃地继续说,“你就这样写:所有创造性的时代都是严肃的。没有一种强烈的幸福是不伴随着强烈的道德的。如果道德不可以从某种强劲有力的东西中派生出来,那就不会有道德。没有哪种幸福不建立在一种信念的基础上。没有道德连动物也生存不了。但是人类今天不再知道,哪种道德——”
施图姆也打断这一段表面上四平八稳的口授:“亲爱的朋友,我可以谈论一支部队的风纪,谈论战斗士气或一个女人的德行;但总是谈具体的。在军人写的报告里人们就像不能谈论幻想和上帝那样不能谈论没有一种这样的定规的道德:这个你自己就知道!”
狄奥蒂玛看到阿恩海姆站在她厨房的窗口,在他们整个晚上只是小心翼翼交谈了几句之后,这情景便显得奇特而诡秘。这时,她突然在心头产生一种充满矛盾的渴望,她要继续进行那中断了的与乌尔里希的谈话。她的头脑里充溢着那种令人愉快的绝望情绪,它同时向好几个方向突进,几乎削弱和化解为一种可爱而安静的期盼。群英会的早已在预料中的垮台,她无所谓。阿恩海姆的不忠实,她如她以为的那样也几乎无所谓。当她走进来时,他向她望去;瞬间便出现了这旧有的情感:把他们联结起来的活生生的空间。但是她又回想起,几个星期以来阿恩海姆一直躲避她,而这个念头——“薄情郎”——使她的膝头又有了力量,她神态高傲地向他走过去。阿恩海姆看到了这个过程:发现、踌躇、距离消释;虽然无数联结他们的途径已经冻结,但是人们却有一种预感:它们可能会重新解冻。他已经转身离开其余的人,但是在最后一刹那间他和狄奥蒂玛转变方向,朝待在另一边的乌尔里希、施图姆将军和其余的人走去。
从不平常的人的灵感到联系各民族的庸俗艺术作品,都是乌尔里希称之为道德幻想的东西,或说得简单点,是情感构成一种唯一的、几个世纪之久的没有止境的骚动情绪。人是一种不是没有热情也能过得去的生物。热情是这样一种状态:在这种状态下他的全部情感和思想有着同样的精神。你认为,几乎是相反,热情是一种情感超常强大的状态,这是一种独一无二的情感,是这种——着迷的情感——把别人吸引到自己身边?不,你对此根本什么话也不愿意说吗?无论如何,情况是这样。情况也是这样。但是,一种这样的热情的强度是没有依靠的。情感和思想只有通过相互作用才会在其整体上赢得持续的存在,它们必须以某种方式得到整流并互相吸引。人类力求用各种手段,用麻醉剂、想象、意志移植、信仰、信念去创造一种与这相似的状态。他相信观念,并非因为它们有时是真的,而是因为他必须相信。因为他必须维持好他的感情的秩序。因为他必须用一个错觉来堵塞他的生命墙之间的窟窿,否则情感就会从这个窟窿向四面八方涌流出去。正确的做法是,不沉醉于暂时的虚假状态,至少去寻找真正热情的条件。但是虽然总的说来取决于情感的决断和数目比那些可以用纯粹的理性作出的决断的数目多得不计其数,而且所有扣动人类心弦的事件都产生自幻想,可是只有重理智的问题才证实是有超个人的秩序的,而对于其他事件来说则没有发生任何情况,没有发生理应得到一种共同努力的名声或哪怕只是暗示对其绝望的必要性的认识的任何情况。
乌尔里希大致就是这样讲的,伴随着将军的可以理解的抗议声。
他把晚上的这些事件——尽管它们不无狂热性并且通过猜忌的解释甚至还会带来严重后果——只看作是一种无止境的混乱的例证。此时此刻,他觉得费尔毛尔先生跟人类之爱一样无关紧要,民族主义跟费尔毛尔先生一样无关紧要,而施图姆则徒劳地问他,人们该如何从这个完全是个人的意见中提炼出一个具体的进步的思想来呢。“你就写报告,”乌尔里希回答,“说这是一场千年宗教战争。人类还从来没有像在这个时代对这场战争准备得如此差劲的,因为一个又一个时代留下的‘徒劳感知’垃圾已堆积成山,而世人却没对此采取任何措施。国防部面对下一场集团灾难,心里完全可以感到安适。”
乌尔里希预言这命运,却对此毫无所知。对现实生活中发生的事他也毫不在意,他在为永恒的幸福而斗争。他试图将一切可能妨碍它的事物插进来。所以他也笑并试图用这个假象来迷惑其他人:他嘲笑和夸张。他为阿加特夸张;他继续进行他和她的谈话,不仅是最近这次谈话。其实他在建立抵御她的思想堡垒并且知道,堡垒上的某个地方有一个小闩:一拨开这个小闩,一切就会被情感淹没和埋葬!其实他一直在想着这个门闩。
狄奥蒂玛站在他身旁,微笑着。她对乌尔里希为他妹妹所作的努力有所感觉,心情颇感忧郁,忘记了性科学;什么东西敞开着:这大概是未来吧,但是这无论如何多少也有点儿是她的嘴唇。
阿恩海姆问乌尔里希:“您认为人们可以对此采取某种措施?”他提出这个问题的方式表明,他透过夸张看到了严肃,但总也还觉得这种严肃是夸张。
图齐对狄奥蒂玛说:“无论如何得设法别让这些事情公之于众。”
乌尔里希回答阿恩海姆:“这不是很容易理解的吗?今天我们面对着太多情感的和现实的可能性。但是这个困难岂不是跟理智面对大量事实和一系列理论时要克服的困难一样的吗?我们已经为理智找到了一种不封闭的、但却严厉的态度,这种态度我不需要向您描绘。现在我问您,对于情感来说不是也可能会出现某种相似的情形的吗?我们毫无疑问会想到,我们存在的目的是什么,这是世界上全部暴力行动的一个主要源泉。别的时代用其不充足的手段已经作过这种尝试,但是从其精神出发获得经验的这个伟大时代却压根儿还没有——”
悟性快并喜欢打断别人说话的阿恩海姆情意恳切地把手搁在他的肩膀上。“这恐怕是一种正在升高的与上帝的关系!”他压低声音用警告的口吻说。
“这总不是最可怕的事吧?”乌尔里希说,并非完全没含有对这种过于匆忙的恐惧的辛辣讽刺之意,“可是我根本没走得这么远呀!”
阿恩海姆立刻敛一敛神,微微一笑。“好久不在了,如今一见面看到某人没有变样,这真让人感到高兴;这在今天极为罕见!”他说。顺带说及,他高兴是高兴,可是他几乎没有因这种友好的抗拒而觉得自己安全了,真的。乌尔里希原本也可以再回过头来谈这个难堪的表态的;阿恩海姆为此而感激他:他怀着不负责任的超然不屑任何同尘世的接触。“我们必须谈一谈这方面的问题,”他热情地对自己的话作补充,“我不清楚,您如何设想把我们理论上的态度用到实际生活上去。”
乌尔里希知道,这件事确实还不清楚。他既不是指一种“研究者的生活”也不是指一种“学术光辉”的生活,而是指一种“情感寻觅”,恰似那真理探求,只不过关键是探求而不是真理。他望着向阿加特那边走去的阿恩海姆的背影。狄奥蒂玛也站在那儿;图齐和莱恩斯多夫伯爵来回走动着。阿加特和所有的人闲谈并在心中暗想:“为什么他和所有的人说话?!他本该和我一起离开这儿的!他这是在贬低他对我说过的话!”她在这边听到的一些话中她的意,但是尽管如此,它们还是使她感到痛苦。来自乌尔里希的一切现在又使她感到痛苦;在这一天她再次突然觉得需要逃避他。她气馁了,因为他可能会忍受不了她的片面性,而一想到过一会儿他们就只会像两个泛泛议论逝去的这个晚上的人那样回家,她便感难以忍受!
但是乌尔里希继续在心里说:“阿恩海姆将永远不会理解这个!”他补充上:“注重科学的人恰恰在情感方面受局限,注重实际的人尤甚。这是十分必要的,犹如人们用双臂去抱住什么东西时两条腿必须牢牢站稳。”他自己在通常情况下就是这样。一旦他在思考,而且这种思考超出情感化身的范围,他就只会小心翼翼容许情感参与。阿加特把这称为冷酷;但是他知道:人们若想完全成为另外一个样子,那么就必须宛如作一次致命的冒险活动时那样事先放弃生命,因为人们无法想象,这桩冒险活动将怎样继续进行下去!他有这个兴趣,此刻他不再怕它。他久久地望着他的妹妹。一本正经的脸上呈现出的是一副生动的讲话游戏模样。他想请她和他一道离去。但是他还没能来得及离开自己的位置,又向他这儿走过来的施图姆就来找他搭讪。
这位好心的将军喜欢乌尔里希;他已经原谅了他针对国防部说的玩笑话,关于“宗教战争”的说法不知怎么地很称他的心意,因为这种说法有某种如军帽上的橡树叶或皇帝生日时的乌拉欢呼声般的军人过节的喜庆色彩。他把自己的胳臂靠在朋友的胳臂上并把乌尔里希拖曳到别人听不到他们讲话声音的地方。“你看,你说所有的事件都产生自幻想,我觉得这话说得很好,”他开了腔,“这当然是我对这个问题的私人看法,不是我的官方看法。”他敬乌尔里希一根香烟。
“我得回家了。”乌尔里希说。
“你的妹妹正在热烈交谈,你别去打扰她,”施图姆说,“阿恩海姆正在卖力地向她献殷勤。我想对你说的是:现在大家不再怎么喜欢人类的伟大思想,你应该再推动一下。我是说:时代正在获得一种新的精神,这种精神你应该把握住嘛!”
“你怎么会想到这上头去的?!”乌尔里希满腹狐疑地问。
“我就是这么想的,”施图姆没正面回答,急切地继续说,“你也是赞成秩序的,这一点可以从你所说的一切话上看得出来。另外,我觉得有人在问我:人是更善良呢,还是更需要一个强有力的人物?这里面包含着今天对坚定性的某种需要。总而言之,我已经对你说过,如果你重新担当起运动的领导责任,那我就放心了。到头来人们竟不知道,说这么多话究竟会有什么结果!”
乌尔里希哈哈大笑:“你知道,我现在要干什么?我不会再到这儿来啦!”他兴冲冲回答。
“为什么?”施图姆急忙问,“他们说得对,他们说,你从来就不曾是一股实际存在的力量!”
“假如我向那些人透露我现在是怎样想的,那么他们说起话来就更有理啦!”乌尔里希笑着回答并挣脱他的朋友。
施图姆生气了,但是随后他的好心肠占了上风,他边告别边说:“这些事情复杂得要命。有时候我简直以为,最好的做法恐怕是,让一个真正的傻瓜来解开所有这些解不开的疙瘩吧,我指一种贞德式的人物,这样的人也许能帮我们的忙!”
乌尔里希的目光搜索他的妹妹,没找到她。当他向狄奥蒂玛打听她时,莱恩斯多夫和图齐又从房里出来并通知大家,说是人们正在纷纷起身告辞。“我当即就说,”伯爵阁下高高兴兴告诉家庭主妇,“那些人说的话并不是他们的真正的看法。德朗萨尔太太后来想到了一个真正解围的主意,这就是说作了决定,下一回继续进行今天这个聚会。可是费尔毛尔,不管他叫什么吧,将在聚会上朗读不知哪一首他自己写的长诗,这样气氛就会平静一些。我当然不揣冒昧地因事情紧急立刻就以您的名义表示同意!”
然后乌尔里希才得知,阿加特已突然告辞并在没有他陪同的情况下离开了这所府邸;人们向他转告,说是她不想他来扰乱她的决断。
* * *
[1] Golgatha,耶稣被钉死的地方。
[2] 拉丁语,白野芝麻。
[3] August Wichelm Schlegel(1767—1845),德国著名浪漫派作家,莎士比亚翻译家。
[4] Pindar(前522—前443),古希腊抒情诗人。
[5] 西格蒙德是常见的犹太人名字。
[6] Selma Lagerl?f(1858—1940),瑞典女作家,诺贝尔文学奖得主。
[7] August Strindberg(1849—1912),瑞典作家、剧作家、画家。
[8] Icarus,希腊神话中能工巧匠代达罗斯的儿子,在逃离迷宫时,由于飞得太高,用蜂蜡做的双翼被太阳晒化,伊卡洛斯落海而死。
[9] 牲畜宰前的重量。
[10] Minerva,罗马神话中的智慧女神,等于希腊神话中的雅典娜。
[11] Juno,罗马神话中大神朱庇特之妻,等于希腊神话中的赫拉。
[12] 旧银币,在奥地利曾等于百分之一克朗。
[13] 英语,爵士,与德语中“奴仆”一词谐音。
[14] 为了不让老管家听懂,在这段话里阿加特用“马尔维讷姨”暗指她父亲,用“亚历山德拉”暗指阿加特自己。
[15] George Clemenceau(1841—1929),法国政治家。
[16] Benjamin Disrael(1804—1887),英国政治家。
[17] Raymond Poincare(1860—1934),法国政治家。
[18] “anziehen”在德语中既有“穿衣”也有“吸引”或“吸附”的意思;所以,“我穿衣服比男人快”也可理解为“我吸附我比男人快”。
[19] L?w,狮子。
[20] B?r,熊。
[21] Meier,管家。
[22] Gelb,黄色。
[23] u,蓝色。
[24] Rot,红色。
[25] Gold,金色。
[26] 指一五七二年八月二十四日的前夜,巴黎天主教徒对胡格诺派的屠杀。
[27] Mortade,一种意大利干香肠,猪、牛肉混合做成的熏肠。
[28] Logistik,在现在西方哲学中广泛流行的对数理逻辑的一种形式主义歪曲。
[29] Saul,《新约》中人物,原名扫罗,后改称保罗。他本来敌视基督教,后皈依基督教,到各地传教,成为向异国人传播福音的使徒。
[30] The Sword of Damocles,源出古希腊民间传说,叙拉古国王狄奥尼索斯一世命达摩克利斯坐在一根马鬃悬挂的剑下,以示位高多危。现比喻幸福中隐伏着的危险、临头的危险。
[31] Genoveva,德国民间传说中的人物,被控犯了通奸罪,与她的儿子一道生活在荒山野岭,直至获得昭雪。
[32] Pygmalion,古希腊神话中的雕刻家,塞浦路斯之王。他爱上了自己雕刻的象牙女郎,爱神满足了他的要求,将象牙女郎赐给他为妻。
[33] Hermaphroditus,古希腊神话中的一位阴阳神,因俊美而引起湖中水仙萨耳玛西斯的爱情。
[34] Isis,古埃及的生命和健康之神。
[35] Osiris,古埃及神话中的冥王。
[36] 德国音乐家瓦格纳的歌剧《特里斯与伊索尔德》。
[37] 德语中的“强奸谋杀”也有“喜悦谋杀”之意。
[38] Maenades,古希腊神话中的植物神和酒神巴克斯的伴随者,她和另外几位伴随者一起合起来称为巴克斯狂女。
[39] Saint Lawrence(?—258),罗马基督教殉道者之一,据传在通红的烤架上被折磨致死。
[40] Cicinnatus(前519—前430),古罗马政治家、军事家。
[41] 民间传说中的山,据说能把具有铁制部件的船只吸引过去而使之撞碎。
[42] Augustus(前63—前14),古罗马帝国开国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