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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进入千年王国(罪犯们)(中)_没有个性的人

作者:穆齐尔 字数:23207 更新:2025-01-09 15:57:02

一五 遗嘱

当乌尔里希被他所经历的事搅得比原先更加心绪不宁地返回到家里时,他再也不想回避一项决断,便竭力搜索枯肠,回忆那个“意外事变”,他用这个温和的词儿来说明在他与阿加特在一起的最后几个小时里以及在那次重要谈话之后不多几天里所发生的事。

乌尔里希已经整装待发,就要登上一列晚上经过这城市的卧铺火车,兄妹俩在一起共进最后的晚餐;事先已经商量好,不久之后阿加特将跟着去他那儿,他们估计这段分离时间大致将有五至十四天。

阿加特在饭桌上说:“但是在这之前我们还有事要做!”

“什么事?”乌尔里希问。

“我们必须修改遗嘱。”

乌尔里希记得他并不感到惊异地注视着他的妹妹:纵使他们已经相互谈过的这一切,他还是以为,这不过是一句玩笑话而已。但是阿加特盯着她的盘子,鼻梁上方现出那条为人所熟知的思考皱纹。她慢吞吞说:“不应该让他在指缝间保留着我的什么东西,就像人们在他的指缝间烧掉了一根毛线……”在最近几天里,她心里一定有过某种激烈的思想活动。乌尔里希想告诉她,他认为有关怎样损害哈高厄尔的种种考虑都是违法的,他不想再谈论这件事。可是这时,他父亲的老管家兼仆人走了进来,他端来了饭菜,于是他们就只好把话说得隐晦和含蓄。

“马尔维讷姨——”阿加特对她的兄长笑着说,“你记得马尔维讷姨吗?她把她的全部财产留给我们的表妹;这是一件确实无疑的事,大家都知道这件事!可是为了照顾她兄长的缘故这位表妹却只得到了父母遗产中应得的合法部分,以便使得受到父亲同样深爱的兄妹中哪一个也不会比另一个多得到一些。这件事你一定记得的吧?阿加特——噢,不,是亚历山德拉,你的表妹,”她笑着改口说,“自她结婚以来所得到的年金就是暂且凭这个法定部分结算的,这是一件复杂的事情,当时马尔维讷姨还没死嘛——”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乌尔里希咕哝。

“其实这很简单!马尔维讷姨今天死了,但是在她死之前她就已经失去了她的全部财产;她甚至还得靠别人接济。现在爸爸只还需要出于某种原因忘记撤销他自己作的对遗嘱的改动,那么,亚历山德拉根本就一个子儿也得不到,即使她结婚时曾达成夫妻共有财产协议!”[14]

“这我不知道,我认为,这恐怕是很没有把握的!”乌尔里希不由自主地说,“再说,恐怕也会有父亲的某种保证的吧。父亲不可能没跟他的女婿交换过什么意见就安排了这一切!”是的,他记得清清楚楚,自己确实是这样回答的,因为眼看他妹妹犯这个危险的错误他不能置若罔闻。她随后打量他时脸上绽出的笑容,他也还历历在目。“他就是这样的人!”她似乎在想,“人们只需这样向他说明一件事,仿佛它不是有血有肉,而是某种一般性的事,就可以将他牵着鼻子走!”然后,她便简短地问:“有这样的书面协议吗?”她自己回答说:“我从来也没有听说过,要有的话我一定会知道的嘛!爸爸做什么事都别具一格。”

这时,仆人端来饭菜,她便趁机利用乌尔里希没提防补充说:“口头协议随时可以否认。但是既然遗嘱在马尔维讷姨变得穷困以后曾修改过一次,那么,就有种种迹象可以说明,这个 可是阿加特已经得知,他们的父亲当初聘用的那个公证人已经不在人世。“再也没有人知道这件事了,”她说,“别去提它啦!”

乌尔里希看到,她拿起来一张纸并作起模仿父亲笔迹的试验来。

他饶有兴趣地趋近过来,走到她身后。原来这里放着一摞摞的纸,他父亲的手曾在这些纸上奋笔疾书过;这只手的动作人们几乎还能感觉得到;阿加特在那儿像是在做模仿表演似的用魔术变出同样的东西来。这种事实在难得一见。为什么这样做的目的,这是在伪造文件的想法,全都不存在。实际上阿加特也根本没有这样考虑过。萦回在她心头的不是一种带逻辑的,而是一种带火焰的公正。善良、端庄和正派,她在她认识的人,尤其是在哈高厄尔教授身上体验到的这些美德,在她看来始终只是这样的:就仿佛人们去掉了一件衣服上的一个污点似的;但是这时在她自己脑际萦回着的这种不公正却是这样的:就好像世界沐浴在一次日出的霞光里。她觉得,公正和不公正不再是一般性的概念,不再是一种为成百万人达成的谅解,而是“你”和“我”的美妙的相会,是尚还无可比拟和不可衡量的 “伯爵阁下不认为,根据最后这段话……到头来一切又维持原样吗?!”稍过一会儿,等这段官样文字余音完全在他的耳朵里消失之后,乌尔里希问。

“是呀,说的就是嘛!”伯爵阁下回答,把一只手的拇指绕着另一只手的拇指转了一分钟之久,一如心中忧闷沉思时他惯常所做的那样。但是随后他便用审视的目光望着乌尔里希,向他坦诚直言。“您记得吗,我们参加警察展览开幕式时,内政部长曾许诺过一种‘乐于助人和纪律严明’精神?好了,我不要求把在我家门口大吵大嚷的那些挑起仇恨的分子立刻统统抓起来,但是部长应该为此在议会上找到相称的反击言词的嘛!”他气愤地说。

“我想,这是我不在的时候发生的!?”乌尔里希假装惊讶地问,因为他发现,一种真正的疼痛正在他这位亲善的朋友内心搅动。

“什么事也没发生!”伯爵阁下说。他再次鼓起充满忧虑的眼睛审视着乌尔里希的脸,继续说:“但是会发生点什么事的!”他挺直身子,一声不吭地向后靠在他的椅子里。

他已经闭上了眼睛。当他又睁开眼睛时,他用平静的语气开始作解释:“您看,亲爱的朋友,我们的一八六一年宪法已经无可争议地给予德意志民族并经它又给产业和教育以试行的国家生活中的领先地位。这是皇帝陛下豁达大度的一件大的、充满信任的并且也许甚至不完全合乎时宜的礼物;因为从那时以来产业和教育有什么结果了?!”莱恩斯多夫伯爵举起一只手并让它顺从地落在另一只手上。“陛下一八四八年登基,在奥尔米茨,犹如在流放中——”他慢慢地继续说,但突然变得不耐烦或没把握,用颤抖的手指头从他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份讲稿来,激动不安地竭力扶正鼻梁上夹鼻眼镜的位置,朗读下面的文句,读到有些句子时声音激动得颤抖起来并且始终努力辨认着他的讲稿:“当时他四周响彻着一片各民族渴望独立的狂野呼啸声。他成功地遏止了这股狂潮。尽管对各民族的意愿作了一些让步,但是最后他还是作为胜利者伫立在那儿,况且还是作为仁慈、宽宏的胜利者,宽恕他的臣民们的过失并向他们伸出一种对他们来说也是光荣的和平之手。宪法和其他各种自由虽然是在这些事件的压力下被他授予的,但是它们毕竟是陛下的自由意志行动,是他的智慧和他的怜悯心以及对各民族进步文化的希望结出的果实。但是皇帝和百姓之间的这种美好关系在最近几年被煽动和蛊惑民心的分子们搞坏了——”莱恩斯多夫伯爵停止朗读他这篇阐述政治历史的稿子,这是一篇每一句话都经过仔细推敲的讲话稿;他若有所思地望着挂在他面前墙上的他的先祖玛丽娅·特蕾莎——骑士和元帅的画像。当乌尔里希的期待着下文的目光把他的目光从这幅画像上移开时,他说:“下面的话还没写好。”

“但是您看到,在最近这段时间里我曾深入考虑过这些情况,”他解释说,“我读给您听的,这是在针对我的示威游行这件事情上部长若正确履行其职责就理应向议会作出的答复的开头部分!现在我自己已经把这渐渐构思出来,而且我可以向您透露,一旦我拟好这篇稿子,我也就将会有机会把它呈递给陛下。因为,您看,六一年宪法并非不是有意地把领导权交托给了产业和教育;其中应该含有一种保证作用:可是今天产业和教育在哪儿呀?!”

他似乎对内务部长很生气;为了分散他的注意力,乌尔里希正直无伪地说,谈到产业时人们至少可以说,今天它除了掌握在银行手中以外也还掌握在封建贵族的久经考验的手中。

“我对犹太人根本没什么意见,”莱恩斯多夫伯爵自动地担保说,仿佛乌尔里希说了什么话,他有必要这样纠正似的,“他们有才智、勤奋而且意志坚定。但是人们犯了一个大错误,人们给他们起了不合适的名字。譬如罗森贝格和罗森塔尔就是贵族名字;勒夫[19]、贝尔[20]以及诸如此类的畜生原来就是绘制在纹章上的动物;迈埃尔[21]来自地产;盖尔普[22]、布劳[23]、罗特[24]、戈尔特[25]是盾形徽章的颜色:所有这些犹太人的名字,”伯爵阁下口出惊人之语,“无非就是我们的官僚机构对贵族的一种狂妄无礼行为罢了。要伤害的是贵族,不是犹太人,所以除了这些名字以外人们还给犹太人起了诸如阿贝莱斯、于德尔或特勒普弗马赫这样的名字。假如您仔细观察,我们的官僚机构对老贵族的这种忌妒您今天也还可以不时看到,”他忧郁而执拗地预言,就仿佛中央行政机构和封建主义的这场斗争不是早已就是历史陈迹并且已经完全从活着的人们的眼前消失了似的。伯爵阁下确实对什么也不会像对这些高级官员凭其职位所享受的社会特权如此心地高尚纯洁地感到恼火,不管他们叫富克森鲍尔还是叫施洛塞尔。莱恩斯多夫伯爵并不是顽固不化的容克地主,他希望自己的情感合乎时代精神;一位议员也好——哪怕他自己是部长——一个不担任公职的人也罢,他们取这样的名字他心里并不感到有什么不痛快的,他也从不对平民阶层的政治和经济地位说三道四,但是恰恰是具有平民姓氏的高级行政官员以一种堪称是可尊敬的传统的最后残余的精神力量刺激着他的神经。乌尔里希暗自思忖,莱恩斯多夫的这种看法会不会是由他表妹的丈夫引起的;这也并非不可能嘛,但是莱恩斯多夫伯爵继续讲话并且一如既往的那样,很快沉浸在一个他显然已经在脑海转悠了很久的想法之中,超脱了一切个人色彩。“假如犹太人愿意下定决心讲希伯来语,重新接受他们原来的名字并穿东方服装,那么,这整个所谓的犹太人问题也就消除掉了,”他说,“我承认,一个刚刚才在我们这儿富起来的加利西亚人,身穿施蒂利亚人衣服,头戴羚羊毛帽饰,在巴特伊舍尔广场上,这模样好看不了。但是您让他穿上一件向下飘垂的长袍,这长袍可昂贵了并且盖住大腿,那么,您将会看到,他的脸和他的高贵而生动的举止跟这件衣服多么相称相合呀!人们肆意讥笑的一切也就恰如其分了,甚至包括他们喜欢戴的昂贵的戒指。我反对英国贵族搞的那种民族同化;这是一个旷日持久的、没有把握的过程:但是您让犹太人恢复自己真正的本性,那么您就会看到,这些人将如何成为一颗宝石,甚至简直是平民百姓中间一种特殊贵族,而这些平民百姓则满怀感</a>激地聚集在陛下宝座的四周,或者,如果您愿意用一颗平常心并且完全清晰地想象这件事,他们在我们的环行路上散步,这条环行路在世界上非常有特色,因为在这条路上,如果人们愿意的话,可以在最优美的西欧风格中间也看到一个戴小红便帽的伊斯兰教徒,一个穿羊皮袄的斯洛伐克人或者一个光着大腿的蒂罗尔人!”

这时,乌尔里希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对伯爵阁下的敏锐目光表示钦佩,说是也只有伯爵阁下才有这种眼光,去发现那“真正的犹太人”。

“噢,您知道,正宗的天主教信仰教育人们按事物的实际情形去看待事物,”伯爵谦和地解释,“可是您恐怕猜不着,我是怎样被引导到这上面来的。不是被阿恩海姆,我现在不谈普鲁士人。但是我有一个银行家,当然信犹太教,很久以来我就不得不和此人一道定期参加会议,开始时他讲话的声调总让我感到有点别扭,所以我就不怎么能够注意他所谈的事情。他讲起话来完全就好像是他想说服我:他是我的伯伯;我是说,这样讲话,就好像他刚从马背上下来或者从大公鸡那儿回来;我是想说,这样讲话,就像我们自己的人说话那样:换句话说,有时候,一激动起来,他就不行了,然后,简短说吧,他就搀杂着依地语说话。这让我感到非常别扭,这话我想我一开始就已经说过了;因为这种情况总是恰恰在谈重要事务的时刻发生,致使我不由自主地就等待着这种情况的出现,从而也就根本不能再注意别的事或者干脆听什么都觉得重要。但是后来我就想出了这么一个主意:每一回他一开始讲话,我干脆就想象,他讲希伯来语,这下您听听吧,这声音听起来多么悦耳动听!简直令人着迷;这是一种教会语言;这样一种旋律优美的歌唱——我是很爱好音乐的,我得补上这一句:一句话,从此他就如弹钢琴般地把最难的复利或贴现率计算法灌输给了我。”说罢,莱恩斯多夫伯爵出于某种原因神色忧郁地笑了笑。

乌尔里希冒昧地插话,说是受到伯爵阁下好心赞许的人恐怕将会拒绝他的建议。

“他们当然会不愿意的!”伯爵说,“但是人们那就得为他们好而强迫他们就范嘛!君主国简直是要完成一项世界使命,关键不在于别人首先愿意还是不愿意!您知道吗,对有些人还就是得先实行强制。但是您也想一想,这意味着什么,如果我们今后与一个知恩图报的犹太国家,不与德国境内的德国人和普鲁士人结盟!我们的特里斯脱几乎可以说就是地中海沿岸的汉堡,且不说,如果除了教皇的,也还有犹太人的支持,我们在外交上就会立于不败之地!”

顿住后他又添上一句:“因为您必须想到,我现在也在研究货币问题。”说罢,他又露出奇特的忧郁和精神涣散的神态笑了笑。

真奇怪,伯爵阁下一再恳切地要求乌尔里希来访,如今他终于来了,可他却不谈具体问题,而是向他大肆散布自己的观念。但是很可能是在他这位听众不在的期间他脑海里产生了许多想法,它们似乎与蜜蜂的骚动相似,那些蜜蜂成群飞出去很远,但一定会及时带着它们的蜂蜜聚集在一起的。

“您也许会对我提出反对意见,”莱恩斯多夫伯爵重新开了腔,虽然乌尔里希沉默不语,“说我从前在有些场合曾一再对金融发表过相当贬损的言论。这一点我根本不想否认:因为太多了,自然就让人受不了,我们在今天的生活中有着太多的金融;但是正因为如此我们就必须研究它。您看:教育没有跟产业保持平衡,这就是自一八六一年以来社会发展的全部秘密!所以我们必须研究产业。”伯爵阁下几乎令人觉察不到地停了一下,停歇的时间将将够向听者宣布,现在要谈产业的秘密了,但是随后却用阴郁而亲密的口吻继续说,“您看,说到一种教育,最重要的事就是它禁止人干的事:这事不属于教育,这事就这样了结了。譬如一个受过教育的人绝不会用刀子吃调味汁;天知道为什么,这一点人们无法在学校里加以证明。这就是所谓的举止得体,这需要有一个受优先照顾的阶层,一个教育向之仰望的阶层,一个教育的榜样,简言之,如果我可以这样说的话,一个贵族阶级。我承认,我们的贵族并不总是尽如人意。一八六一年宪法的近乎革命的尝试,其意义恰恰就在于此嘛:产业和教育本应该取代它的。它们办成这件事了吗?它们有能力去充分利用当时陛下开恩给予它们的这个光明前景了吗?!我相信,您也绝不会断言,说什么我们每一个星期从您表妹夫人的伟大实验中所获得的经验符合这样的希望!”他的语声又活跃起来,他大声说:“您知道吗,这真是有意思得很,今天什么都自称精神!最近在米尔茨施泰格打猎时我曾给红衣主教大人讲过这件事——不,是在米尔茨布鲁克,在小霍斯特尼茨的婚礼上!——他一拍手,笑道:‘年年都不一样!你看,我们多么容易满足:几乎自二千年以来我们就一直不给人讲任何新东西!’这话说得很对!因为信仰主要就在于,人们总是相信那同样的东西,我是想说,即使这是一种异端邪说。‘你看’,他说,‘我总是在打猎,因为在莱奥波德·封·巴本贝格在位时期我的前任也打猎。但是我不杀死动物,’——他以打猎不放一枪著称——‘因为一种内心的厌恶情绪告诉我,这跟我这件衣裳不相称。我可以对你谈论这件事,因为我们儿时就已经在一起学跳舞。但是我绝不会公开站出来说:你在打猎时不应该开枪!我的上帝,谁知道这是否是真的,反正这不是教会的教义。但是你的女友身边的那些人却提出这种东西,他们完全是心血来潮!这一回你有了人们今天称之为精神的东西啦!’他真会说风凉话,”这时,莱恩斯多夫伯爵又以自己的名义继续说,“因为他的职责是坚定的。我们这些普通教徒却有着艰难的职责,也要在这不坚定的更替中发现好的东西。这话我也对他说了。我曾问他:‘上帝究竟为什么允许有文学、绘画等等,从根本上来说它们都让我们感到十分枯燥无味?’他给我作了一个很有趣的解释。‘你听说过精神分析了吗?’他问我。我不太清楚我该回答什么。‘那么好吧,’他说,‘你也许会回答说,那是乌七八糟的玩意儿。对此我们不想争论,所有的人都这么说;尽管如此,他们却找这些时髦的医生比到我们的天主教忏悔室来跑得还勤快。我告诉你吧,他们成批成群地去,因为肉体是脆弱的!他们让人评论他们的隐秘的罪恶,因为这是他们的一大赏心乐事;如果他们咒骂,那么我告诉你,人们骂什么,人们就购买什么。但是我也可以向你证明,他们的无信仰的医生所想象出来的,以为是他们所发明的那种东西,无非就是教会在其创始时期就已经做过了的事:祛除魔鬼、治愈着了魔的人。这跟祛邪术宗教仪式在具体细节上都是一致的,譬如说吧,他们试图用他们的方法促使着了魔的人开始讲述潜藏在他心里的话;按照教会教义这也正是魔鬼 乌尔里希耸耸肩膀。

他是那些被叫作“逻辑斯谛”[28]的数学家中的一个,他们压根儿就认为没有任何东西是正确的并且正在建设一种基本学说。但是他认为逻辑斯谛家们的逻辑也并不完全正确。假如他继续研究数学,他会再次追溯到亚里士多德上去的;在这方面他有他自己的看法。

“尽管如此,我并不认为克奈普勒的推导未切中要害,而是只认为它是错误的。”施特拉斯蒂博士承认。她完全也可以强调指出,她认为这推导未切中要害,但是尽管如此,在一些重要的基本特征上,她还是不认为这推导是错误的;她知道她说的是什么话,但是用言语不释义的普通的语言就没有人能够明白晓畅地表达自己的意思:她操着这种休假语言讲话的时候,她那顶旅游帽下面波动着某种内心不安的傲慢,这是俗人的感性世界在一个修道院的修士内心必定会激起的那种傲慢,如果这个修士一不小心与它打上交道的话。

乌尔里希和施特拉斯蒂小姐一道登上电车: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她觉得科尼阿托夫斯基对克奈普勒的批评如此重要。也许他想和她谈她一窍不通的文学作品。“您在山里干什么?”他问。

她想到霍赫施瓦布山上去。

“那儿积雪还太深。滑雪季节已过,不滑雪,人们还不去那儿。”他劝她别上山,他熟悉山区的情况。

“那我就留在下面,”施特拉斯蒂小姐对他说,“在位于山坡上的幼牝牛牧场小屋里有一回我曾住过三天。我无非只是想享受一点儿自然风光而已!”

卓越的女天文学家在说到“大自然”这个词儿的时候脸上所现出的那副神态惹得乌尔里希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她究竟为什么渴望大自然。

施特拉斯蒂博士真的火了。她可以一动也不动地在牧场上整整躺上三天:像一块大石头!她公然宣告。

“充其量因为您是科学家,”乌尔里希插话,“农民就会觉得无聊!”

施特拉斯蒂博士不这样认为。她谈到成千上万的人每逢节假日就徒步、骑自行车、乘船寻求大自然。

乌尔里希谈到农业人口向城市流动。

施特拉斯蒂小姐怀疑他的情感相当低级。

乌尔里希声称,除了吃饭和爱情,还有懒散也是低级的,但探访一块高山牧地不低级。表面上驱使这样做的那种自然的感受,更确切地说是一种现代的卢梭主义,一种错综的、感伤的态度——他不觉得自己讲得好,他说什么,他觉得这无所谓,他之所以继续这样说,仅仅是因为这始终还不是他想吐露出来的内心真言。施特拉斯蒂小姐向他投去怀疑的一瞥。她无法理解他;她那纯概念式的重要思维经验对她毫无用处,他一个劲儿抖搂出来的这些概念她既分不清也聚不拢;她猜想,他讲话不动脑子。她带一根插在帽上的雄鸡尾羽毛听这一番话,这使她感到无与伦比的满足并增强了她对她向之趋附的孤独所感到的乐趣。

这时,乌尔里希的目光落在他的邻座的一张报纸上,他读到一则广告的大字标题:《时代提出问题,时代给予答复》,标题下面大概是推销一种鞋垫还是介绍一个报告的广告词,这一点人们今天已经记不清楚了,但是他的思绪突然跃进他所需要的轨道。他的女伴竭力采取客观态度,心里颇不踏实地承认:“可惜我对文学作品知之甚少,我们这种人没时间。也许我根本也不懂真正的文学。但是譬如,”说到这里她举出了一个受欢迎的名字,“就使我获益匪浅。我认为,如果一个作家能够使我们有这样生动的感受,这大概也就不简单了吧!”然而,由于乌尔里希自以为已经用奇特的心智的迟钝对一种抽象思维的不寻常发展存在于施特拉斯蒂博士精神中的联系表示了足够的感谢,他便愉快地站起来,对他这位专业相近的同行说了一句极恭维的话,便匆匆下车,他边下车边推托说,他已经坐过头了两站了。当他站在车外并再次打招呼时,施特拉斯蒂小姐这才想起,最近曾听到过一些对他的作为的不好评价,觉得让一阵他的讨人喜欢的告别词所激起血潮引起了同情之感,按她的信念这件事对他可并不怎么有利;而他如今却既知道又仍然还不完全知道,为什么他的思绪围着文学这件事转、它们在那儿想干什么,从莫尔塔代拉比喻起直至无意识引诱善良的施特拉斯蒂作自供。自从他二十岁时写了自己的最后一首诗以来,文学毕竟与他不再有什么干系;从前偷偷写作有一度总算曾是他的一种相当有规律性的习惯,而他之所以放弃了这个习惯,则并不是因为他年纪大了或者认识到太缺乏才干,而是出于某些原因——在现在的印象下他完全可以用某个词儿表述这些原因,这个词儿在作出许多努力之后表达出向空虚的流入。

因为乌尔里希属于这样一类爱书的人,他们不再喜欢读书,因为他们认为写书和读书整个儿就是一种胡作非为。“如果明智的施特拉斯蒂想让自己‘被感觉’”他想,(她这就对了!我若是反驳了她,那么,她就会拿音乐作主要见证来对付我!)一如惯常的那样,他部分用言语在想,这思考部分作为无言语的异议进入意识之中:所以如果明智的施特拉斯蒂博士想让自己被人感觉,那么,她这样做的目的就是大家所希望看到的,这就是让艺术感动人、震撼人、娱乐人、惊喜人,让艺术使人闻到高贵的思想,或者,一句话,使人真正“经历”某种事并且自己“有生气”或者是一个“经历”。乌尔里希也根本不想鄙弃这种做法。他转悠着一个以轻微的感动和勉强的讽刺的混合而告终的次要念头,他这样想:“情感很少够用。保护感觉的某种温度使之不冷却,很可能意味着保护使所有的精神发展得以产生的孵化热量。如果一个人瞬间超脱其错综复杂的聪敏意图——它们把他跟无数陌生的对象纠结在一起——进入一种完全无目的的状态,也就是说譬如他听音乐,那么他就几乎处在受雨水滋润和阳光照射的一朵花的生命状态。”他愿意承认,人的精神在休憩和安歇中比在活动中蕴含着一种更永恒的永恒;但是他一会儿想到“情感”,一会儿想到“经历”;这就带来一种矛盾。因为是有意志经历的!是有登峰造极行为的经历的!虽然人们很可能可以假定,这些经历中的每一个,如果它已经达到了自身的最高的、闪光的苦难境界,也还只是情感;但是这样一来,充分纯正的感觉状态是一种“安歇”,一种活动的沉没,这与此岂不更有矛盾?!抑或这竟然并不处于矛盾状态?有一种奇特的内在联系吗,按照这种联系,最高的活动在核心是静止不动的?但是这里显示出,这一系列想法与其说是一个次要念头,倒不如说是一个不受欢迎的念头,因为乌尔里希怀着突然觉醒的对这一系列想法的感伤转折的抗拒心理撤销了他已经陷入进去的全部观察。他不想对某些状态进行思考,而且,如果他对情感进行思考,他不想自己沉溺于情感之中。

这时,他迅即想到,人们可以最不费力气地、直截了当地把他企图达到的这种目标视为无谓的现实性或文学的永恒瞬时性。难道它有什么结果吗?要么它是一条从经历到经历的弯路并回归自身,要么它是不会产生出某种确切的东西来的一种有刺激性状态的总和。“一个积水潭,”他想,“比海洋频仍得多、强烈得多地不由自主给每一个人留下有很大深度的印象,原因很简单,人们见积水潭的机会比见海洋的机会多。”所以他觉得,这也是带感情色彩的,普通的感情并非由于别的原因而被认为是深刻的感情。因为爱感觉不爱感情,这种偏爱是所有富有情感的人的标志,它跟使人产生感觉和使自己被人感觉愿望——这愿望是一切为感情服务的机制的共同点——一样,其结果都是面对作为一种个人状态的感情瞬间的感情等级和性质的贬低,此外还是那种肤浅、发展障碍和不乏一般例子的完全不关紧要的事。“这样一种观点,”乌尔里希补充思考,“当然一定会使所有这样的人感到厌恶:这种人就像有一身羽毛的公鸡那样因有自己的感觉而感到心情舒畅并且也许还对永恒从头开始和每一个‘人物’打交道颇有些得意洋洋!”他对一种巨大的倒转,一种简直是在人类的规模上的倒转有清晰的概念,但却不能以一种会令他完全感到满意的方式把这表达出来,因为事物的联系大概太具有多样性了。

他一边思虑着这些事,一边观察着从一旁驶过的电车并等候一辆能把他尽量往市中心近处送回去的电车。他看着人们下车上车,他那技术上并非无经验的目光漫不经心地琢磨着锻造和浇铸、滚压和铆紧、设计和车间制造、历史发展和当前状态的这些内在联系,人们如今使用的这些滚动的棚屋,就是依据它们发明出来的。“最后,电车公司的一个代表团来到车辆厂并选定木铺板、涂色、软垫、扶手、烟灰缸以及诸如此类东西的安装,”他顺带着想,“而恰恰正是这些小零星物件有着重大关系,车厢的红的或绿的颜色至关重要,他们从踏板上爬进去时的那股活力为成千上万的人形成他们所保持着的东西,形成这唯一的一切天才为他们剩余的并被他们经历的东西。这构成他们的性格,赋予它敏捷或懒散,让他们认为红色的有轨电车是家乡,蓝色的是异乡,构成那种不会被混淆的由微小事实组成的气味,一个个世纪都在衣服上带有这股气味。”这是不可否认的并且一下子和构成乌尔里希的主要思路的别的东西连接在一起:生活大部分也注入不足道的现实性之中,或者,用技术术语来说,一个精神的作用系数是很小的。

突然,就在他觉得自己带着一股活力爬进车厢的时候,他心里在想:“我要让阿加特好好记住:道德就是把我们的生命的每一个瞬间状态列入一种持久状态!”他一下子就想起了具有一种定义特性的这句话。虽然没充分展开和划分出去,但是在这个磨得过分光亮的思想之前就已经有了一些突然出现的想法,它们接踵而来并补充理解力。经过了无把握地缩短,预计会出现一个严格的观点和为不怀恶意的使用感觉确定任务,一种严肃的顺序:情感必须要么服务要么处于一种极其深刻的、还没有描述过的像一望无际的大海那样浩瀚的状态。人们还称这是一个观念,人们会称这是一种思念吗?乌尔里希不得不把这个问题暂时放一放,因为就在他想起他妹妹的名字来的这个瞬间,她的阴影模糊了他的思绪。跟通常一样,每逢他想起她时,他心里总觉得,在与她做伴度过的那段时间里他显示了一种不同于往常的精神状态。他也知道,他强烈地希望重新回到这种状态中去。但是这同样的回忆让他感到蒙受了这样的屈辱:他的态度狂妄、可笑和自鸣得意,不比一个在一阵眩晕中跪倒在观众面前、 “你要干的事,这与莫斯布鲁格尔有关联吗?”迈因加斯特探问。

“这我没有说明。我得看,这会产生什么结果!”克拉丽瑟回答。接着,她又若有所思地添上一句:“我要劫持他,我要制造一起轰动事件!”说这话时她的表情变</a>得充满神秘。“我观察过你,”她突然说,“神秘人物与你来往!你以为我们外出时,你便邀请他们。他们是男孩和年轻男子!你不说他们要干什么!”迈因加斯特不知所措地盯住她。“你在酝酿什么事,”克拉丽瑟继续说,“你在策划什么!可是我——”她轻声低语说,“我也有坚强的性格,我能同时和好几个人保持友谊!我已经获得一个男人的性格和义务!我已经在与瓦尔特打交道的过程中学会了男人情感!”她的手又去抓摸迈因加斯特的胳臂。人们从她的神态上看得出,她对自己的举动懵然无知。手指采取爪子那样的姿势从袖管伸出来。“我是一个有双重性格的人,”她低声耳语,“这一点你必须明白!但是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说得对,人们不应该害怕暴力!”

迈因加斯特还一直在神情尴尬地注视着她。他从未见过她这个样子。他不明白她说的话前后有什么关系。对于克拉丽瑟来说,这时候最简单的莫过于双重性格人这个概念了,但是迈因加斯特却在思索,她是否已经从他的秘密活动中猜着了什么并在对此进行暗示。还没有许多会被猜中的事;不久前他才开始与他的男人哲学相一致地在他的感觉中觉察到一种变化并将比学生更重要的小伙子们吸引到自己身边。但是也许他因此而换了住处并来到这里,他觉得在这里自己不会受人监视;他还从未想到过这样一种可能性,而这个变得阴森可怕起来的小个子女人看来有能力预料到他发生了什么情况。她的胳臂不知怎么地越来越长地从袖管伸出来,而让这条胳臂连接起来的两个身体之间的距离却没有改变;这条裸露的、瘦削的前臂连同上面的这只抚摸迈因加斯特的手,在瞬间有着一个如此不寻常的形态,以致在这个男人的想象中一切先前还曾有过界线的东西全乱成了一团。

但是克拉丽瑟没说出她方才还曾想说的话,虽然话已经到了她的嘴边。双重意义词语是这方面的信号,分散在语言中,像人们为了指示一条秘密道路而折断的树枝或撒在地上的树叶。“强奸谋杀”[37]和“吸引”,但是也包括“快捷”,以及许多,也许甚至所有别的词语都有两种意思,其中的一个是隐蔽的、带有个性的。但是一门双重语言意味着一种双重生活。普通的语言显然是罪恶生活,隐蔽的语言是光明形态生活。譬如在其罪恶形态中的“快捷”就是寻常而耗人精力的、日常的匆忙,但在喜悦形态中一切快捷跃起并连蹦带跳充满喜悦。但是随后人们也能把喜悦形态说成力量形态或无辜形态并且在另一方面用种种具有平庸生活的某种意气消沉、疲弱不振和犹豫不决特性的名字来称呼罪恶形态。这就是各事物与“我”之间的奇特关系,致使某种人们在做的事情竟在人们根本意想不到的时刻产生其效果;克拉丽瑟越是无法说出自己对这个问题的看法,在内心言语便越生动地舒展开来,它们聚集得快,伸展得更快。但是,一个信念她却是相当长时间以来就已拥有:人们称之为道德心、幻觉、意志的,它的义务、特权、任务就是,找到坚强的形态,找到光明形态。这是这样的形态,那里没有任何东西是偶然的,那里没有动摇的余地,那里幸运和强制同时发生。其他人曾把这称为“本性地生活”,谈到“思维性格”,把本能称作无辜并把智力称作罪恶:克拉丽瑟不能这样进行思维,但是她已经发现,人们可以把一个事件推动起来,有时候光明形态的部分就会自动与之相结合并且就会以这样的方式得到体现。由于首先与瓦尔特的感情丰富的无所事事有关联的原因,但另外也由于总是缺少方法的英勇的求名欲,她最后终于产生这样的想法:每一个人都可以通过某种用强制手段所做的事为自己竖立一座纪念碑,然后就被这座纪念碑拖带着。所以她也完全不清楚,她打算对莫斯布鲁格尔怎么办?她没法回答迈因加斯特的问题。

而且她也不愿意作出回答。瓦尔特虽然曾禁止她说大师又在变形,但是毫无疑问,大师的心智正渐渐转移到秘密酝酿一个行动上,对这个行动她一无所知,它可能和他的心智一样美妙。所以他一定是懂她的意思的,尽管他假装不懂。她说话越少,她便越是向他表明她知道得多。她也可以抓住他,他阻止不了她。他借此而肯定了她的计划,而她则探究他的计划并参与其中。这也是某种双重性,它是如此强烈,以致她根本弄不明白它。通过她的胳臂,她的全部力量以其从未有过的强烈程度不尽的潮水般向这位神秘的朋友那边流去并使她处于一种昏厥和精力衰弱的状态,这超过任何爱的情感。她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微笑着看着她的手,或者交替着盯住他的脸。迈因加斯特也只是一味地轮流注视她和她的手。

这时突然发生了什么事,这件事起初完全让克拉丽瑟猝不及防,但是随后便使她陷入一种迈那得斯[38]式的极度狂喜之中:迈因加斯特曾试图在他脸上挂出一丝带优越感的微笑,它可以保护他不致向她泄露出自己缺乏自信;但是这种缺乏自信的感觉每分钟都在增长并且总是重新产生自某种看似不可理解的东西。因为在每一个怀着疑虑做出的行为之前都有一个意志薄弱时期,它符合行为后的后悔时刻,虽然在事态的自然过程中它几乎不会出现。种种信念和强烈的想象——完善的行动得到它们的保护和同意——还没有充分形成,在涌来的激情中近似于不稳固、不坚定地摇摆,就像也许以后它们会在后悔的回流激情中颤抖或崩溃。在这种意图状态中迈因加斯特被撞个正着。这使他感到双重为难,由于往日经历的缘故,也由于现在他在瓦尔特和克拉丽瑟这儿享受到的威望的缘故;况且每一种强烈的激动情绪还会在现实意义上改变现实的形态,致使这种激动情绪由此而获得新的高涨:笼罩在迈因加斯特心头的阴森可怕的感觉使他感到克拉丽瑟阴森可怕,恐惧使她具有某种令人恐惧的特性,而客观地回忆起真实情况的种种尝试只是因其软弱无力而增加惊慌失措。于是乎,这微笑没有虚构出从容宁静来,反倒在他脸上显出某种一刻比一刻更僵硬的神态,简直是某种僵硬飘浮的神态,最后似乎僵硬得像踩着高跷那样飘浮出去。这时候,大师的举止行为和一条大狗的举止行为不无二致——这条大狗面对着一头像毛虫、蟾蜍或蛇这样的异常小的动物,却不敢去袭击它:他站在长腿上越来越向上挺直身子,扭歪双唇和脊背并看到自己突然被不舒服的潮流从其源头所在的地方带走,而他却没有能力说一句话或者做一个手势来掩饰他自己的逃跑。

克拉丽瑟不放开他;在迟迟疑疑迈出头几步时,这可能还像一种无恶意的热情,但是后来他硬拉着她,几乎找不到最急需的话去向她解释:他要赶快到自己房间里去工作。在门厅里他才得以完全摆脱她,在这之前他只是受自己的逃跑意愿的驱动,没注意克拉丽瑟的话,小心翼翼得透不过气来,他不得不同时小心从事,为了不致引起瓦尔特和西格蒙德的注意。瓦尔特确实能够看出这个事件的端倪来。他觉察到,克拉丽瑟情绪激动地向迈因加斯特要求什么,这遭到后者的拒绝;一股双重的妒意深深钻进他的胸膛。因为虽然他内心痛楚万分地料到克拉丽瑟在向这位朋友献媚,可是他却几乎更强烈地感到受到了侮辱,因为他自以为看到她遭受鄙弃。要是将这件事进行到底,他会强迫迈因加斯特接受克拉丽瑟,然后他就会被这股同样的内心激动的活力推进绝望之中。他的激动中既带着忧伤又透着刚勇。眼看着克拉丽瑟处在危急关头,而西格蒙德却在问得把插条栽在松软的地上呢,还是把它们四周的泥土拍结实,他简直不能忍受。他忍不住要说什么话,觉得自己处于一架钢琴在十指猛烈触键的瞬间与爆发吼叫之间的这百分之一秒中的状态。他喉咙里冒着烟。势必会以完全不同于往常的方式描绘一切的话语已经到了嘴边。但是出乎意料,他说出来的唯一的一句话竟是与此风马牛不相及:“我不能容忍!”他反复说,与其说是冲着西格蒙德,不如说是对着园子里。

可是这时情况却表明,此人表面上只忙着侍弄插条和那一堆泥土,实际上却也注意观看了这些事情并且甚至对此进行了思考。因为西格蒙德站起来,拍打干净膝盖并给他的妹夫出了一个主意。“如果你认为她走得太远了,那你就得使她想到别的主意嘛。”他说,那口气就仿佛这完全是不言而喻的事:在整个这段时间里他以医生的认真态度掂量了由瓦尔特透露给他的隐情。

“这件事我该怎么做呀?!”瓦尔特惊愕地问。

“像一个男子汉那样地去做。”西格蒙德说,“女人的满腹牢骚总是可以从同一个切点出发加以消除的,或者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他对瓦尔特很迁就,而生活则充满了这样的关系:一个人羞辱和排挤另一个人,那个人不对此奋起反抗。严格地讲,并且按照西格蒙德的自己的信念,健康的生活恰恰就是这样的。因为假如每一个人都反抗到流尽最后一滴血,那么这个世界很可能在民族大迁移时期就已经毁灭了。可是世界没毁灭,较弱小者总是偷偷走掉并寻找别的能够被他们排挤走的邻居;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大多都按这个模式还一直延续至今天,一切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自动变得好起来。西格蒙德在他的瓦尔特被认为是天才的家庭圈子里一直有点儿被当作笨蛋对待,而且也承认这一点,在家庭声望遭到危险时今天也还无论如何都会是个温良恭谦的人。因为自一些年以来,与新生的生活关系相比,这种旧的划分已经变得不重要并且恰恰因此而被放弃,一如传统习俗所要求的那样。西格蒙德作为医生不仅有着一个相当好的诊所——医生不同于官员,他不靠别人的权势而靠个人的才干吃饭,他来到这些人的身边,这些人期望得到他的帮助并温顺地接受这种帮助——而且他拥有一位富有的太太,她在短时间内把自己和三个孩子送给了他,并且即使不是经常、也是按他所需地定期受他和别的女人的欺骗。所以他只要愿意就完全有能力现身说法给瓦尔特出一个可靠的主意。

这时,克拉丽瑟从屋里回到户外来。她不再记得,在情感激越的过程中讲了些什么话。她大概知道,大师曾在她面前落荒而逃;但是这段回忆已经失去了具体的细节,已经闭合上并折叠起来。发生了什么事了!带着自己记忆中的这个唯一的想法,克拉丽瑟觉得自己像一个从雷雨中出来、浑身还带着感性力量的人。在自己面前,在离小石头楼梯——她正走到外面这道楼梯上——底部不多几米远处,她看见一只深黑色火红嘴山鸟,它正在吃一条肥胖的蠕虫。在这头动物中或者在这两种对立的颜色中有一种巨大的能量。人们不能说克拉丽瑟看到这副情景时心里有什么想法;而是她身后有什么东西从四面八方在回答。黑山鸟是使用暴力的瞬间中的一个罪恶形态。蠕虫是一只蝴蝶的罪恶形态。这两个动物是被命运遣送到她的路上来的,作为信号,预示着她必须采取行动。人们看到,山鸟怎样用它那张火红色嘴吃蠕虫的罪恶。它不是那“黑色天才”吗?如同鸽子是那“白色幽灵”?这些信号不形成一个系列?木匠露出狂者,大师的逃跑……这些想法中没有一个带有这样展开的形态出现在她脑海中,它们隐蔽在房屋的墙壁内,虽然被呼唤,但却还留住了回答;但是克拉丽瑟走到外面的石头楼梯上并看见那只鸟儿在吃虫时真正感觉到的,却是内心发生的事情与外部发生的事情的一种非言语所能形容的一致。

这种一致以一种奇特的方式感染了瓦尔特。他感受到的这个印象与他称之为“祈求上帝”的东西一拍即合;这一回他颇有自信地想到了这一点。他不能认清克拉丽瑟心里正在想些什么,距离太远了;但是某种“非偶然性”的东西,他从她的态度上觉察到了,她在这个世界面前站着,这道小楼梯向下通往这个世界,就如同一道游泳池阶梯通到水中。这是某种高雅的东西。这不是寻常生活的态度。他突然领悟到:克拉丽瑟指的就是这种同样的“并非偶然”。她说:“这个男子并非偶然在我的窗下!”他一边望着他的妻子,一边自己觉得,异样涌流的力量的压力正在进入种种现象之中并将它们充满。在这个事实中:他站在这儿,克拉丽瑟在那儿,在他斜对面,他不自觉地沿着园子的纵向轴望去并且不得不转动眼睛,以便看清克拉丽瑟:就在这种简单的关系中,生活的无声精力突然压倒了自然的偶然性。从眼前浮现的大量图像中升起某种几何线条式的东西和不寻常的东西。所以这种情况就会发生,如果克拉丽瑟认为几乎是无形的一致中——就像一个男人站在她的窗下并且是另一个木匠这种情况——具有一种意义;各种事件随后便都有一种彼此靠紧相安无事的特性,这种特性不同于那种普通的特性;这些事件属于一个陌生的整体,这整体则显示出这些事件的别的方面,而由于这个整体使这些方面从其不惹人厌的隐蔽处显露出来,授权克拉丽瑟作出断言,认为是她自己在吸引这个事件:客观地表述这件事,这是困难的,但是瓦尔特终于注意到,这恰恰与某种他十分熟悉的情况,也即与人们画一幅图画时会发生的那种情况最为相近。一幅图画也以一种并非众所周知的方式把不与它的基本形态、风格、调色板一致的每一种颜色和线条排斥在外,而另一方面则从手中吸取它所需要的东西,依据不同于大自然中普通法则的天才法则。在这种时刻,他身上再也没有丝毫那种圆满的健康舒适感,这种舒适感可以检查生活的赘生物是否含有可用的东西,一如他不久前还曾对之赞誉过的那样;更确切地说,这是一个不敢去参加一种游戏的男孩的烦恼。

但是西格蒙德不是一旦捡起了什么又会迅速将它放下的那种人。“克拉丽瑟过于神经质了,”他断言,“她总是想用脑袋撞穿墙壁,现在她又一头扎在什么东西里了。你得好好管一管,即使她会反抗!”

“你们医生对心理活动一窍不通!”瓦尔特叫喊。他寻找第二个攻击点并找到了它。“你谈到过‘信号’,”他继续说,在自己的神经质之外又添上了因可以谈论克拉丽瑟而感到的几分喜悦,“现在你忧心忡忡地检验,什么时候信号是干扰什么时候不是;但是我告诉你:人的真正的状态是一切皆信号的那种状态!简直是一切!你也许能够正视真实,但是真实永远也不会正视你;这种带有神性的不安全感你永远也不会了解的!”

“你们俩都疯了!”西格蒙德干巴巴地说。

“是呀,我们当然是疯了!”瓦尔特嚷嚷,“可是你作为人是没有创造性的:你从未得知过‘表达自己的思想’意味着什么,对于艺术家来说这压根儿就才意味着‘理解’!我赋予各事物的表达方式才展示出正确对待这些事物的意义。我在实行的过程中才理解,我或者另一个人想干什么!这就是我们的活经验,跟你的死经验不同!你自然会说,这自相矛盾,这混淆了原因和效果,你,你有你的医学上的因果关系!”

但是西格蒙德没说这个,而只是断然重申:“如果你对她不过分忍让,这肯定对她自己有好处。神经质的人需要某种严格管教。”

“当我在敞开的窗户旁边弹钢琴的时候,”瓦尔特问,似乎没听到他的内兄的警告,“我在干什么呀?窗下人来人往,其中也许有女孩子,谁愿意,谁就站住,我为年轻的情侣们和孤独的老人们弹奏。都是些聪明人和愚笨人。我也不给他们理性。我弹奏的不是理性。我向他们倾诉我的衷情。我坐在我的房间里不露面并向他们发出信号:几个声音;这是他们的生命,这是我的生命。你确实可以说,这也是疯了!”他突然沉默不语。这种感觉:“啊,我倒是善于给你们大家说些什么!”有中等创造能力、觉得迫切需要倾诉的尘世之人的这种感觉崩溃了。每一回,只要瓦尔特怀着这种柔和、空虚的感觉坐在他的已打开的窗户后面并带着使成千上万个陌生人感到喜悦的艺术家的那种崇高意识将他的音乐释放到外面空中,这种感觉便总是像一把撑开的伞,而只要他一停止弹奏,这种感觉便像一把软塌塌收拢下来的伞。于是,一切轻松愉快的感觉一扫而光,一切已发生的情况几乎等于没有发生;他就只还能够以这样的方式讲话:就好像艺术已经失去与人民的联系,一切全是坏东西。他回想起这种情况,顿时便感到垂头丧气。他对此进行抗拒。克拉丽瑟曾说过:人们必须将音乐演奏“到底”。克拉丽瑟曾说过:有些事情只有亲自参与才会理解!可是克拉丽瑟也说过:所以我们必须亲自去疯人院!瓦尔特的“内心的伞”已经半收拢起来,在阵阵不规则的狂风中飘动着。

西格蒙德说:“神经质的人需要某种引导,这对他们自己有好处。你自己曾说过,你不愿意再容忍这种事情。我作为医生和男人也只能给你提出这同样的劝告:向她显示你是个男人;我知道她会抗拒,但是她最终还是会喜欢你这样做的!”西格蒙德像一台可靠的机器那样不知疲倦地重复这句如今已变为他的“经历”的话。

瓦尔特,在一阵“狂风”中,回答:“这种医学上的对有秩序的性生活的过高估计压根儿就已经过时!每逢我弹奏音乐、画画或思考时,我就对远近各地的人产生影响,却不会损害这一些人,讨好另一些人。相反!我告诉你吧,私人的生活观今天很可能哪儿也不再有什么合理性了!在婚姻中也没了!”

但是更强大的压力在西格蒙德的一边,瓦尔特驾驶帆船顶风向克拉丽瑟那边驶去,在这场谈话期间他一直密切注意着她。他心里感到不痛快,人们居然会说他没有男子汉气概;他怏怏不乐地一转身,在这个断言的驱使下不由自主地向克拉丽瑟走去。半路上他心虚胆怯地张着嘴感觉到,他得一开始就提出这个问题:“你谈论信号,这是什么意思?”

但是克拉丽瑟看见他来。他还站着的时候,她便看见他在自己的位置上摇晃。然后他的双脚从地上拔起并托载着他过来。克拉丽瑟怀着一阵狂喜参与进来。山鸟惊恐地飞起并急匆匆衔走了它的蠕虫。已经为吸引完全敞开了道路。但是克拉丽瑟突然改变主意,这一回她避开了一次相遇,她慢慢地沿着房屋的墙壁向空旷处走去,但没把视线从瓦尔特身上移开,只是比这个犹豫不决的人从远距离影响范围进入相互辩论的范围时行走得更快。

二七 阿加特即刻被施图姆将军引进社交界

自从阿加特和他联合以来,将乌尔里希和图齐家的大熟人圈子连接起来的种种关系便提出了费时间的社交任务,因为尽管已是隆冬季节,较为活跃的冬季社交活动却仍还没有结束,而且人们在乌尔里希的父亲去世后向他致以的哀悼,这笔人情债也得偿还,所以即使他们俩由于要服丧可以名正言顺不参加大型庆祝活动,但他也不能把阿加特藏起来。假如乌尔里希充分利用这服丧期带来的好处的话,那么它本来是完全可以使他在较长时间内避开一切社交活动并从而退出一个他只是由于一个奇特情况而陷于其中的人物圈子的。可是,自从阿加特把自己的生活托付给他以来,乌尔里希的行动便与自己的感觉截然相反,他让自身中的一个部分——它体现了“一位兄长的义务”这个传统观念——去作出许多决断,即便他作为完整的人对这些决断采取暧昧态度,如果说他不是对它们压根儿采取否定态度的话。尤其是这一意图便属于一位兄长的这些义务之一:阿加特的从她丈夫家宅的出逃不应有任何别的结局,而是应该在一位更好的丈夫的家宅找到归宿。“如果这样继续下去的话,”他们一谈起他们的共同生活要求采取某些预防措施,他便惯常这样回答,“那么不久就会有人向你求婚,或者至少向你求爱的。”若是阿加特制订时间长达几个星期以上的活动计划,那么他便会回答:“到那时候情况就会完全改观了。”她若不是发现了她兄长的这种内心矛盾,那么这本来是会更加伤害她的感情的,这种情况也就暂时阻止她在他以为尽量扩大他们涉足的社交圈有好处时进行强烈的反抗。就这样,自阿加特到达以来这兄妹俩就远比乌尔里希独自一人时更频仍地介入到社交活动中去。

在人们长期只认识他一个人并且从未听见他对他的妹妹说起过片言只语之后,他们这样在一起抛头露面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一天,施图姆·封·博尔特韦尔将军带着他的传令兵、他的公文包和他那个面包又来到乌尔里希这儿并满腹狐疑地东闻闻西嗅嗅。他嗅出了一股无法描述的味道。接着,施图姆发现一把椅子的靠背上搭着一只女袜,并不以为然地说:“当然啰,年轻人嘛!”“我妹妹。”乌尔里希解释。“得了吧!你根本没有姊妹!”将军纠正他。“我们满怀忧愁,你却金屋藏娇!”他的话音刚落,阿加特便走进房间,他顿时便慌了神。他看出容貌的相似之处,并从其落落大方的举止上感觉到乌尔里希讲的是真话,但却没摆脱掉这样的念头:他面前这个女子是乌尔里希的一位女友,她长得酷似乌尔里希,酷似得让人不可思议、令人迷惑不解。“我不知道,夫人,在那一瞬间我是怎么回事了,”事后他向狄奥蒂玛讲述说,“但是即使他自己突然又以候补士官的身份站在我面前,我也不可能会有别样的心情的!”因为阿加特十分称他的心意,所以施图姆一看见她便感觉到那种已被他学会当作深深激动征兆看待的昏呆。他的柔和的肥胖身躯和敏感的禀性使他爱仓皇撤退出如此棘手的场合;尽管作了种种努力让他留下,乌尔里希还是再也了解不到多少情况,不知道是什么解不开的忧愁把这位有教养的将军引导到他这儿来了。

“不!”这位将军责备自己说,“任何事情都不会如此重要,以致人们可以像我这样来打扰!”

“可是你没有打扰我们呀!”乌尔里希笑道,“难道你会打扰什么的吗!?”

“不,当然不!”施图姆重申,越发不知所措了,“当然,在某种意义上是不会的。但是,尽管如此!得,我还是改天来吧!”

“你倒是说说,你为什么来了,说完你再走也不迟!”乌尔里希要求。

“没什么事!根本没什么事!小事一桩!”施图姆渴望溜之大吉,便一迭连声地说,“我认为,这个‘伟大的事件’现在正在开始!”

“一匹马!一匹马!坐船到法国去!”乌尔里希愉快而兴奋地胡乱叫喊起来。

阿加特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我请求原谅,”将军转过身来对她说,“夫人根本不知道我们在说什么。”

“平行行动已经找到了一个高屋建瓴的思想!”乌尔里希补充说。

“不,”将军不以为然地说,“这话我没说。我只是想说:这个为大家所期盼的事件现在眼看就要发生!”

“原来是这么回事!”乌尔里希说,“这早就不是新鲜事了。”

“不,”将军神情严肃地说,“不仅仅是如此。现在有一个极其明显的‘人们不知道是什么’的事件正在酝酿之中。不久将在你表妹那儿举行一次具有决定性意义的聚会。德朗萨尔太太——”

“这是谁?”一听到这个新名字,乌尔里希便打断他。

“谁叫你这么深居简出的!”将军惋惜地责备他并转向阿加特,以便临时进行补救。“德朗萨尔太太就是奖掖诗人费尔毛尔的那位女士。这位诗人你也不认识?”他问,当从乌尔里希的方向没有得到肯定的回答时,他便又旋回他的肥壮的身体。

“认识。抒情诗人。”

“会写写诗。”将军说,满腹狐疑地避开这个他不习惯的词儿。

“甚至是好诗。还写了多种剧本。”

“这我不知道。我的笔记本我也没带在身上。但那是他,是他说:人是善良的。一言以蔽之,德朗萨尔教授太太奖掖的就是‘人是善良的’这个论点;人们说,这是一个欧洲的论点,据说费尔毛尔前途似锦。但是她却曾有过一个丈夫,是全世界都有名的医生,很可能她想把费尔毛尔也变成一个著名的人物;不管怎样,都存在着这样的危险;你的表妹将失去领导地位,德朗萨尔太太的沙龙将担负起领导责任,反正所有著名人士都是她的沙龙的座上客。”

将军擦干额上的汗水;乌尔里希却觉得这个前景一点儿也不坏。

“咳,你说什么呀!”施图姆责备说,“你也是崇敬你的表妹的嘛,你怎么可以这样讲话!夫人您不也觉得,他这是一种对一个鼓舞人心的女人的极不忠诚、极忘恩负义的行为?!”他冲着阿加特说。

“我根本不认识她。”她向他承认。

“哦!”施图姆说,接着他添上了这样一句话,“在最近一段时间里她的热情确实有些减退了!”在这句话中,有骑士风度的意图和无意间流露出来的非骑士风度混合成一句向阿加特作出的朦胧自白。

乌尔里希和她,谁都没有吭声,于是将军便感觉到,他必须解释他的这句话。“你也是知道这是为什么的!”他意味深长地对乌尔里希说。他反对研究性科学,这分散了狄奥蒂玛对平行行动的注意力;他忧心忡忡,因为与阿恩海姆的关系不见改善;但是他不知道,他可以敢冒多大的风险,在阿加特面前谈论这样的事情,而她的表情则终于变得越来越冷酷了。可是乌尔里希却心平气和地回答:“如果我们的狄奥蒂玛不再对阿恩海姆具有原有的影响力,你的油田故事大概就不会有什么进展了吧?”

施图姆做了一个苦苦哀求的手势,仿佛他不得不阻止乌尔里希开一个在女士面前不得体的玩笑,但却同时用犀利的警告的目光盯住他。他也找到了力量。以年轻人的敏捷抬起他那笨拙的身体,并把军服拽平整。他心中尚还遗留下许多原先的对阿加特的来历的不信任,所以他不愿意在她面前泄露国防部的秘密。待到乌尔里希陪伴着他走进前厅时,他才抓住乌尔里希的胳臂,面带微笑、嘶哑着嗓门悄声说:“天哪,你可千万别泄露国家机密呀!”并再三嘱咐他丝毫也别向第三个人——即使是自己的妹妹——透露有关油田的事。“好吧,”乌尔里希说,“可是这是我的孪生妹妹。”“对孪生妹妹也不许说!”将军断然地说,他觉得妹妹就已经十分不可信,所以孪生妹妹也就不再使他仓皇失措:“你得答应我!”“你要我答应你,”乌尔里希说,“这毫无用处,我们是连体双胞胎,你懂吗?”施图姆自然明白,乌尔里希是在以他那种永远也不会明确作出肯定回答的方式戏弄他。“你有时候曾开过比较有意思的玩笑,可你总不该给一位如此妩媚动人的女子,哪怕千真万确是你的妹妹,凭空捏造这样令人倒胃口的故事的吧,说什么她和你是连体!”他申斥他。但是由于他对于他所看到的乌尔里希的隐居生活所抱的疑忌已重新被触动,便就势还提了几个问题,对乌尔里希的所作所为进行考察:新上任的秘书已经到你这儿来过了吗?你去过狄奥蒂玛家里了没有?你履行了你的诺言了没有,你找过莱恩斯多夫了吗?现在你知道,你的表妹和阿恩海姆之间出什么事了吗?由于他对这一切自然都是了解的,所以这位胖乎乎的怀疑者以此来注意观察乌尔里希是否诚实;考察结果令他满意。“那就劳驾,你就准时来参加这次决定命运的会议吧,”他一边请求他,一边好不容易将胳臂伸进袖管并气喘吁吁地扣上大衣的纽扣,“我会事先给你打电话并用我的车来接你,这样方便多了!”

“这个无聊的会议什么时候举行?”乌尔里希并不怎么乐意地问。

“嗯,我想,在十四天以后吧,”将军说,“我们想把另一方带到狄奥蒂玛那儿,但是阿恩海姆应该出席这次会议,可此人出门旅行还没回来。”他用一个指头拍打从大衣口袋里露出来的金缨</a>带。“没有此人‘我们’会不快活的:这一点你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我告诉你,”他叹息,“尽管如此,我还是什么也不希望,只希望我们的精神领导仍然由你表妹来承担;要我再熟悉全新的情况,这实在让我感到可怕!”

多亏了这次来访,乌尔里希和他妹妹才得以返回他独自离开了的社交界,其实即便他不愿意,也照样不得不重新恢复他的社交活动,因为他和阿加特一天也藏匿不下去了,他不能指望施图姆会保守住一个如此值得叙述的新发现。当这对“连体双胞胎”登门拜访狄奥蒂玛时,她显示出对这一不寻常的、可疑的命名已经知情,即使还不是感到欣喜。这个神圣的女人,因人们随时可以在她家里遇见的那些极受尊敬的和奇特的人物而著名,她起初对阿加特这位不速之客很是见怪,因为一个不惹人喜欢的女亲戚可能会远比一个表兄对她自己的地位更有危害作用;她对这位新表妹一无所知,完全就像从前她对乌尔里希一无所知那样,这就其本身而言就已经使这位万事通的女人感到恼火了,这是她当初就不得不向将军承认的。所以她给阿加特起了“成为孤儿的妹妹”这个名称,部分是为了安慰她自己,部分则是为了在更广泛的圈子里作预防性使用;她也大致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情接待了这兄妹俩。她对阿加特有能力给人以这种社交上完美无缺的印象感到惊喜,而阿加特则——牢记着她在一所虔诚的寄宿学校所受的良好教育,受到她曾向乌尔里希自责过的、忍受生活的这种戏弄人的让人吃惊的决心的指引——从这一时刻起几乎是不由自主地便想到要获得这位强有力的少妇的宽宏好感,对这位少妇的了不起的虚荣心她感到不可思议、无关紧要。她惊叹狄奥蒂玛时怀着跟在惊叹一座巨大发电厂时一样的天真烂漫心情,这座发电厂的传播光明的不可理解的事务人们是不参与的。在狄奥蒂玛一旦产生了好感之后,但是尤其是因为她不久便能观察到阿加特普遍招人喜欢,她便继续关切阿加特的社交成就,并且也为了她自己的荣誉越来越郑重其事塑造着这一成就。这位“成为孤儿的妹妹”引起大家的关注,这种关注在较亲近的熟人身上开始时表现为对人们从未听说过她感到真诚的惊奇,并且随着熟人圈子的不断扩大而变成那种不明确的对新奇事物的喜悦,是它把王族和报界联系在一起。

于是也就发生了这样的情况:狄奥蒂玛有文艺才干,能在本能驱使下于好几个可能性中选出那个最坏的、确保公开的成就的可能性。她一出手,便让乌尔里希和阿加特经常在上流社会的记忆中获得一席之地,因为他们的这位女保护人突然自己觉得她在起初听说的这件事令人心醉神迷,而且也立刻心醉神迷地把它讲给别人听。这件事就是:她的表兄和她的表妹在几乎是毕生的分离之后在富于浪漫色彩的情况下又被联合起来了,他们从此就自称连体双胞胎,虽然按照命运的盲目意愿迄今为止他们的情况一直与此相反。为什么这首先称狄奥蒂玛、随后也称所有其他人的心意,以及这怎样使兄妹俩共同生活的决心显得既异乎寻常又可以理解,这就难说了:这正是狄奥蒂玛的领导才干;因为无论如何两件事都已做到并证明了,尽管有人施展种种竞争手腕她始终还在行使她那温和的权力。阿恩海姆在最近一次归来时听说了这件事,他就在高雅人士的圈子里做了一个报告,报告在对贵族的大众化的力量的一片崇敬中结束。不知怎么地甚至谣言四起,说什么逃到她兄长这儿来的阿加特曾和一位著名的外国学者有过一段不美满的婚姻生活;而由于人们当时在定调子的人的圈子里按地产占有者方式对离婚不怀有什么好感并安于与人私通,所以某些上了年纪的人便觉得阿加特的决定简直闪耀着那种由意志力和感化性混合成的崇高生活的双重光辉,对这兄妹俩特别怀有好意的莱恩斯多夫伯爵有一回曾用这样的话来分析这种光辉:戏剧舞台上一直都在演出令人万分恐惧的激情;可是维也纳国家剧院倒不如把这种东西作为自己的榜样!

亲耳聆听到这一高论的狄奥蒂玛回答说:“有些人追随一种时尚说人是善良的;但是如果人们像我现在这样通过研究了解了性生活的迷惘与混乱,那么人们就会知道,这样的榜样多么稀少!”她想限制还是强调伯爵阁下慷慨地给予的这句赞词呢?她还没有原谅乌尔里希,自从他丝毫未曾向她透露他妹妹即将到来,她便称他这样做是缺乏信任;但是她对这种成功感到骄傲,这里有她的一份功劳,这种情感混杂在她的回答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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