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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进入千年王国(罪犯们)(上)_没有个性的人

作者:穆齐尔 字数:31760 更新:2025-01-09 15:56:59

一 被忘却的胞妹

当乌尔里希当天傍晚到达X城并走出车站时,一个宽阔、进深浅的广场出现在他眼前,这广场的两端汇入街道并且对他的记忆产生一种几乎是痛苦的影响,这是一种人们已经常常见过、如今又已忘却的景色所特有的情况。

“我向您担保,收入减少了百分之二十而生活费用却增加了百分之二十:一共是百分之四十!”“我向您担保,持续六天行程的自行车比赛是一件团结各族人民的事!”这些声音来自他的耳朵里,火车车厢里的声音。接着,他清楚地听到有人在说:“尽管如此,对我来说还是歌剧高于一切!”“这大概是您的一项运动吧?”“不,一种嗜好。”他低下脑袋,好像他必须把耳朵里的水抖搂出来似的:火车拥挤,旅途漫长;行车途中涌进他耳朵里的旅客交谈中的片言只语如今又涌流了出来。乌尔里希怀着到达的喜悦和匆忙心情——火车站大门像一根管子</a>的口子让这种心情洇进广场的宁静之中——等候着,直到这种心情一滴滴地滴落;如今他站在嘈杂之后出现的一片寂静中。在由此而引起听觉骚动的同时,他眼前的不寻常的宁静引起了他的注意。一切看得见的东西在其中都比往日厚实,他朝广场上看去,但是那一边极寻常的窗樘中的十字梃架在苍白玻璃光掩映下的暮色中显得如此暗黑,仿佛它们就是各各他[1]的十字架似的。在移动的东西也在以一种在很大的城市里没有的方式脱离街道的静止物。飘浮的和静止的东西在这里显然都有扩展其重要性的余地。怀着几分重返故里的好奇,他发现这个特点并观看这座外省大城市,他曾在这座城市里度过他一生中虽小但却不太舒服的部分岁月。它在本质上,如他所分明知道的,含有某种无国籍—殖民地的成分:一个最古老的德国市民阶层的核心,几个世纪前到了斯拉夫土地上,在这里饱经沧桑,如今除了几座教堂和几个姓氏以外几乎再也没有什么可以令人回忆起它来的了,而这座城市后来曾充当过的旧邦议会所在地,除了一座保存下来的漂亮宫殿以外,也很少再看得见什么遗迹;但是在这段往日的君主专制管理时期,皇帝的总督职权被大量运用,建立起了外省的中央职位、中等学校和高等学校、兵营、法庭、监狱、主教府、方形堡、剧院,出现了与此相关的各行业人,出现了商人和手工业者,最终也还出现了一种移居入境企业主的工业,这些企业主的工厂在市郊鳞次栉比,在最近几个世代里比所有别的东西都更强烈地影响了这块大地的命运。这座城市有一段历史,也有一张脸,但是在这张脸上眼睛与嘴不相称,或者下巴与头发不相称,而在一切之上则都沉积着一种激烈动荡、内部空虚的生活的痕迹。可能是,这在特殊的个人情况下有助于非同寻常情况的出现吧。

用一句同样不是无可指摘的话来说:乌尔里希感觉到某种“精神的无实体”的东西,人们如此沉醉于其中,以至于它竟唤起对放荡不羁的想象的兴致来。他在口袋里装着他父亲的那份奇特的电报并已经熟记电文:“告知你我已经逝世。”这位老先生让人这样通知他——或者该说这位老先生这样通知了他——这种思想已经在其中表达出来,因为电文下的署名是“你的父亲”。这位真实的枢密顾问阁下从不在严肃的时刻开玩笑:所以这则消息的怪僻结构也是极其合乎逻辑的,因为如果说他在临终前写下这电文或向某人口授了这电文并规定这份这样产生出来的文件在他呼出的最后一口气息之后生效的话,那么,这就是他,是他本人通知了他的儿子;人们也许简直就无法更正确地表述事实情况了,然而从这个当代试图控制它不再能够经历的未来的过程中,却飘忽着遗留下一股愤怒腐败意志的叫人害怕的尸体气味!

在采取这种态度——通过某种关联这也让他回想起小城市的那种简直可以说是极不协调的风气——的同时,乌尔里希不无忧虑地想到他已在这外省结了婚的妹妹,如今他大概将在不多几分钟内见到她。在旅行途中他就已经想到她了,因为他对她的情况知之甚少。时不时地,父亲的来信也按部就班地将有关于家里人的消息传递到他这儿,诸如“你的妹妹阿加特已经结婚”,紧接着便是补充介绍有关情况,因为当时乌尔里希不可能回家去。大概一年后他便已经收到这位年轻丈夫的讣告;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在这之后过了三年,“你的妹妹已经令我满意地决定再次结婚”的通知抵达。这五年前的 就在琢磨着这样的问题的时候,乌尔里希已经慢慢走进这座既陌生又熟悉的城市,城市在他面前展现开来。他让一辆车拉着他的行李——在临动身前的最后一刻他还曾往其中塞进去相当多的书——老仆人跟随在自己的身后,这位老仆人自他童年记事时起便在老家当差,如今已经接他出站。老仆人集勤杂工、大管家和大学</a>跑腿于一身,随着年月的增长这些职务之间的内部界线已经模糊不清。很可能是这个谦逊且沉默寡言的人,乌尔里希的父亲是向这个人口授了报丧的电文;乌尔里希的脚极其愉快地走在把他引回家去的这条路上,而现在他的感官则清醒和好奇地吸纳着一个个新鲜的印象,每一座发展中的城市都会以这样的印象令人感到惊喜,倘若人们已经很久没看到过它的话。到了某一个地点,乌尔里希信步拐弯离开大道,他的双脚比他的意识更早地认出了这个路口;不一会儿,他便发现自己置身于一条狭窄的、只由两堵花园围墙构成的胡同里。他的斜对面坐落着这幢中间较高的、勉强够三层的楼房,边上是旧马厩,还一直紧贴着花园围墙的,是那所小屋,这是仆人和他的妻子居住的地方;这情形,就仿佛尽管十分信任老父亲还是把他们推得尽可能远离自己身边,但却用围墙把他们围住。乌尔里希迷迷怔怔地来到关闭着的花园门口,顿时就要让人去敲挂在破旧熏黑的矮门上当铃使的门环,这时他的陪同者赶忙跑过来纠正了这个错误。他们必须绕墙回到前门去,车就停在那儿;这时,就在屋门没打开的房屋出现在眼前的时刻,乌尔里希才注意到,他的妹妹没到车站去接他。仆人告诉他,说是夫人有偏头痛,吃罢饭就退回到自己的房间里,说是曾吩咐他等到博士先生来时再叫醒她。他的妹妹是不是常犯偏头痛,乌尔里希继续问,他当即便后悔提了这个笨拙的问题,这向父亲家宅的这位亲信老仆人暴露了自己的陌生感,并且触动了某些家庭关系,对这样的关系人们是宁可只字不谈的。“少夫人吩咐我半小时后上茶,”老人颇有教养地现出一副礼貌周到的仆人神态回答,这神态以谨慎的方式作出保证:他不了解任何超越他职责范围以外的事。

乌尔里希不由自主地抬头向窗户望去,猜想也许阿加特正站在窗户后面打量自己。不知道她可爱不可爱,他暗自寻思并不愉快地注意到,如果她不中他的意,这几天的日子恐怕就相当不好过了。她既没上车站也没到大门口来迎候,他觉得这倒是一个令人产生信任感的特征,这显示出某种亲近感,因为严格说来急忙向他迎面奔跑过来,跟他自己刚刚到家就要扑向他父亲的棺架,同样都是没有什么理由的。他让仆人去禀报,说是他将在半小时内准备就绪,随后他便稍稍整理一下自己的行装。他住的房间在中间部分的复斜屋顶式的三楼,从前是儿童寝室,现在奇特地添上了几件显然只是临时搬来应急用的方便成年人起居的家具。“很可能是只要死者在屋里,就不好另作安排,”乌尔里希想,并在自己童年时代的废墟上不无困难地安排自己的屋室,然而却也带着一丝快意,这种快意像雾一样从这地面升起。他想换衣服,这时他突然想穿开箱取东西时偶然发现的一身睡衣裤式便服。“她至少应该立刻在住房里迎候我的嘛!”他想,一丝责备之意蕴含在毫不在意地选择了这身衣服之中,虽然他的妹妹采取这样的态度想必有某种会令他感到满意的理由的这种感觉也依然存在并使换装具有某种礼貌的意蕴,这是无拘无束的信任的表露。

他穿上的是一身宽大的软羊毛便服,近乎男丑角的演出服,有黑、灰色相间的方格花纹,袖口和脚腕子跟腰部都一样系住;他喜欢穿它是因为它舒适,在经过了不眠之夜和漫长旅途之后,如今他一边下楼一边感觉到了这种舒适。但是当他走进他妹妹在等候他的那间房间时,他对自己的装束感到惊讶了,因为他发现由于偶然事件的神秘安排自己面对着的竟是一个高大、金发、穿细巧灰色和赭色条纹和方格纹衣服的男丑角, “我真巴不得你早点来,”阿加特继续说,“可是爸爸不允许。一切和他的死相关的事务他都亲自安排。我想,当着你的面死去,这会让他感到难堪的。我已经在这里待了两个星期;真可怕。”

“至少他是爱你的吧?”乌尔里希问。

“一切他想妥善安排的事他都委托他的老仆人去办理,从此他便一直给人以一个无所事事并觉得自己老朽无用的人的印象。但是大约每隔一刻钟他都要抬起头来看我是不是在房间里。这是头几天的情况。后来是半小时一次,再往后就变成数小时一次,在可怕的最后一天里压根儿就只还发生过两三次。在所有这些日子里他一句话也没对我说,除非我问他什么。”

她讲这些话时,乌尔里希在想:“她本来就心肠硬。小时候她就不声不响地极端任性,尽管如今,现在她看上去很好说话?”这时,他突然回想起一次雪崩。有一次他在树林里遭遇一场雪崩袭击几乎丧命。雪崩由一团软和的云雾状雪末引发,这团雪末被一股不可阻挡的力量攫住,变得像一座倒塌的山那样坚硬。

“是你给我发的电报?”他问。

“当然是老弗兰茨!这一切都是事先已经安排好了的。他也没有让我照料他。他肯定从来没有爱过我,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让我来这儿。我感到不舒服,便尽量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他就是在一个这样的时刻死的。”

“很可能他想以此向你证明,你已经犯了一个错误。来!”乌尔里希闷闷不乐地说并拉着她走出去,“但是也许他曾希望你抚摩他的额头?或者在他的卧床旁边跪下?虽然不是出于任何别的什么原因,仅仅是因为他经常在书本上读到过:作父亲的在临终告别时理应如此。他没有开口央求你这样做?”

“也许吧。”阿加特说。

他们又一次站住并观看他。

“说起来这一切真可怕!”阿加特说。

“是呀,”乌尔里希说,“这些情况人们都不了解。”

当他们离开这间房间时,阿加特再次站住并且与乌尔里希攀谈:“我向你叨唠一些事,你当然不会把这些事放在心上的:可是我恰恰是在父亲卧病期间下定了决心,我绝不返回到我丈夫的身边去!”

她的固执态度让她的兄长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因为阿加特的眼睛之间现出一道垂直的皱纹并且讲起话来情绪激烈;她似乎怕他会不站在她那一边,这就像一只猫,这只猫很害怕,所以就勇敢地转入进攻。

“他同意吗?”乌尔里希问。

“他还蒙在鼓里,”阿加特说,“但是他不会同意的!”

兄长用询问的目光望着他的妹妹。但是她一个劲儿摇脑袋。“哦,不,你想到哪儿去了,不是这么回事:没有 “我该怎么向你解释呢?!”乌尔里希说,他读完了这段文字,“爸爸想用这些勋章作陪葬,因为他认为个人主义的国家理论是错误的!他向我们推荐普遍主义的国家理论。这个理论认为,人从国家的创造性团体中才感受到一个超个人的目标,它的好意和公正;孤单单的人微不足道,所以君主意味着一个精神的象征:简单地说,人在死的时候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必须把自己裹在自己的勋章里,就像将一个死去的海员裹在旗帜里沉入大海那样!”

“可是我却读到过,说是勋章必须交还?”阿加特问。

“勋章必须由继承人交还给皇家内阁文书处。所以爸爸弄到了复制品。但是,他似乎觉得从珠宝商那儿买来的复制品不是真正的勋章,所以他希望在盖棺盖的时候我们才调换他胸部的勋章。这就难了!谁知道呢,也许这是对规章的一种无声抗议,他不想用别的方式来表达这种抗议。”

“可是到时候这儿将会有上百个人,我们会把这件事忘掉的!”阿加特担心。

“我们这就给他调换了吧!”

“现在我们没有时间;你得读一读下面那段他写施翁教授的话:施翁教授随时可能会来,昨天我就已经等了他一整天!”

“那我们就等施翁来了以后再去读它吧。”

“不满足他的愿望,”阿加特表示反对,“这恐怕不好吧。”

“他不会知道了嘛。”

她疑惑地望着他:“你有把握吗?”

“噢?”乌尔里希笑道,“也许你以为这件事没把握?”

“我对什么都没把握。”阿加特回答。

“有一点倒是确定无疑的:他从未对我们满意过!”

“这是对的,”阿加特说,“所以我们还是待会儿调换吧。但是现在你告诉我一件事,”她补充说,“你从来不为人家要求你做的事操心吗?”

乌尔里希迟疑不决。“她问得好,”他想,“我大可不必担心她会有小城市居民的狭隘性!”但是由于昨天整个晚上不知怎么地都和这些话联结在一起,所以他就想给一个既可以继续存在又可以为她效劳的回答,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能使她不致错误理解他的意思。最后,他便不经意地用少年气盛的口气说:“不只是父亲死了,他周围的礼节也死了。他的遗嘱死了。到这里来的人死了。我不愿意说什么恶毒的话。上帝知道,人们也许会多么感激这些有助于加强尘世的生物:但是所有这一切都属于生命的钙盐,不属于大海!”他发觉他妹妹现出游移不定的神态,便领悟到,他信口开河讲的话多么让人费解。“社会的美德对圣者来说是罪恶。”他笑着补充说。

他有些以恩人自居或自负地把胳臂搁在她的肩上:纯粹出于窘迫。但是阿加特却神情严肃地往后一退,不理这个茬。“这话是你编造出来的?”她问。

“不,这话是一个我喜欢的人说的。”

她现出某种一个不得不受思考折磨的孩子的恼怒,把乌尔里希的答复归纳为这样一句话:“那么你是几乎不会说一个习惯诚实的人是好人的吧?但是一个 阿加特把探询的目光慢慢从他那儿移开,又把遗嘱拿了起来:“我们得继续读下去,这里还有用线条标出的段落!”她提醒自己。

老先生在最终卧床之前撰写了一系列信件,并在他的遗嘱里对这些信件的理解和发送都作了说明。其中特别画线标出的部分涉及施翁教授,这位施翁教授就是那位老同事,是他在当了一辈子的朋友之后通过这场刑事责任能力降低条款之争使兄妹俩的父亲在生命的最后一年里愤愤不平、抑郁不振。乌尔里希一眼就认出了这场关于观念和意志、法制的尖锐和自然的模糊的熟悉而又长期的争论,父亲临终前曾再次向他扼要叙述过这场争论;似乎没有任何事情像社会学派的告密让父亲在他生命的最后的日子里这样耿耿于怀的,他曾加入过这个学派,这学派是普鲁士精神的产物。他刚开始拟定一个小册子的写作计划——这小册子的名字叫《国家和法或一贯性和告密》——便感到自己的身体日益衰弱,于是就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对手在战场上独领风骚。用只有人在死亡临近和为神圣的名誉而战时才会说得出来的庄严话语,他要他的孩子们负责,不让他的事业衰败,尤其是要他的儿子去利用与权威人士的关系——多亏他父亲的永不疲倦的提醒他才赢得了这些关系——使施翁教授实现其图谋的希望彻底破灭。

如果人们已经写下了这样的话,那么这并不排除他们在事情做完或不如说拟定之后会感到需要原谅一个从前的朋友因怀有低级的虚荣心而犯的错误。他们会倾向于原谅别人和请求别人原谅自己;可是如果身体又好起来了,那么他们又会废止这种做法,因为健康的身体天生就有某种不愿和解的特性:两种情况老先生临终前在健康状况的变迁中显然都曾体味过,他必定是觉得这两者都同样合理。但是这样一种状况对于一位有声望的法学家来说是难以忍受的,所以他就凭借训练有素的逻辑想出了一个招数,这就是他这样留下自己的意愿,使得这意愿可以不受事后心情变</a>化的影响,不折不扣地起到遗愿的作用:他写一封宽恕信,既不在这封信上署名也不标明日期,而是委托乌尔里希填写上他死亡时刻的日期并和他妹妹一道作为遗嘱执行人签上自己的名字,就像在立一个口头遗嘱时濒死的人没有力气签字那样。其实他是一个安静而乖僻的人,他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这个小老头儿,他服从了生活的等级顺序并作为它的勤奋的仆人捍卫它,但却带有种种反抗性,在那条他所选择的人生道路上他无法找到表达它们的措辞。乌尔里希不由得想起他收到的那份讣告,这讣告很可能是在同样的精神状态下安排好的,他几乎从中看到了一种与自身的相似性,但这一回不是带着怒气,而是怀着同情,至少是在这样的意义上:鉴于这种表达欲,他理解对儿子的这种仇恨,这儿子享有过分的自由,过着优游的生活。因为子辈们的处世方式在父辈们看来总是都是这样的;一种孝顺的情感在乌尔里希的心头泛起,他想到了郁结在自己心头的疙瘩。但是他再也找不到时间去使这件事具有一种公正的、也可以让阿加特理解的外形;他刚开始这样做,昏暗的房间里倏地闪进一个人来。这个人一溜烟似的进入房间,便迈步径直走进蜡烛光里,在那里将手绕一大圈举到眼前,就离灵柩台一步远;这时,父亲的仆人才急匆匆赶来禀报。“尊敬的朋友!”来访者用庄严的声音大声说,而小老头则抿紧着嘴唇躺在他的敌人施翁的面前。

“年轻的朋友们,威严的星空在我们头顶,威严的道德法则在我们心中!”此人继续说,边说边用忧郁迷离的目光望着这位学科同行,“在这个已经冷却下来的胸膛里曾经存在过威严的道德法则!”说罢,他才转过身来,和兄妹俩握手。

但是,乌尔里希抓住这个有利的机会,以便完成自己的任务。“可惜枢密官先生和家父在最近一段时期里相互为敌了吧?”他小心地探询。

给人的印象是,这位白胡子不得不先思索一番,才恍然有所领悟。“意见分歧,不值一谈!”他边动情地望着死者,边宽宏大度地回答说。但是,当乌尔里希客气地坚持己见并暗示这涉及一个遗愿时,房间里的气氛倏然紧张了起来,像在一个下等酒吧间里,全酒吧的人都知道:现在有一个人已经在桌面上拔出刀来,一场厮杀眼看就要爆发。所以老头儿很是有一手,在赴黄泉的路上还要给他的同事施翁添点麻烦!这样一种旧日的敌意当然早已不再是一种情感,而是一种思维习惯;如果没有随便什么东西恰好重新煽起敌对情绪来的话,它也就根本不存在了;无数过去的事件的内容总和已经积聚成一种相互轻蔑评价的形态,这种评价就像一个没有成见的真理那样不受感情波动的影响。施翁教授对这件事的感受跟他的这位现在已亡故的攻击者曾经有过的感受完全一样;他觉得原谅完全是幼稚可笑的,是多此一举,因为临终前的这种软和的内心冲动,况且还只是一种情感而不是收回自己观点的学术性表态,这对一场多年争论的经验来说自然根本没有任何证明力,并且据施翁看来只是完全无耻地充当在他品尝胜利滋味时使自己显得理亏的一种手段。施翁教授觉得应该和他这位死去的朋友告别,这自然完全是另外一码事。我的上帝,我们当讲师、还没结婚的时候,我们就互相认识了嘛!你记得吗,我们怎样在城堡花园里沐浴着晚霞讨论黑格尔?从那时以后已经沉没了多少个太阳,可是我尤其记得那个太阳!你记得我们的 阿加特将这行动付诸实施。乌尔里希显得心虚胆怯,不敢去碰无可奈何躺在那儿的老人,但是阿加特有一种特性,她可以干不公正的事,却不会让人在心头生出这是不公正的想法来。她的眼神和手势像一个照料病人的妇人,有时它们也有幼畜的那种粗犷而动人的特性,那些幼畜中止嬉戏,以便查看明白主人是否在看它们。乌尔里希接过解下来的勋章并把备件递上。他觉得自己像一个心跳到嗓子眼的贼。如果说他有这样的印象,觉得这些星形勋章和十字勋章在他妹妹手上比在他手上更加熠熠生辉,甚至简直会变成魔幻物件,那么,在这间黑绿两色的、充斥着大观叶植物的众多反射光的房间里情况就可能真是这样的,不过这也可能是由于他感觉到了妹妹的占首位的意志,这种意志朝气勃勃地侵袭着他的意志;由于看不出其中含有什么意图,所以在一种不混有任何杂质的接触的时刻便又产生一种几乎是无延伸的、因而也就是相当强烈的感觉,一种他们俩存在的感觉。

这时,阿加特停顿下来,完成了任务。只有一件什么事还没做,思索片刻后她笑吟吟道:“我们要不要每人在一张纸条上写一句美好的祝愿,把纸条塞进他的口袋里?”这一回乌尔里希立刻就明白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因为这样的共同的回忆并不多,他回想起,她在某一个年龄段上对描写某人死去并被人忘却的忧伤的诗歌和故事有一种特殊的偏爱。导致这一效果的也许是她童年时代的孤寂,他们也常常共同臆想一则故事;但是阿加特当初就倾向于也对这样的故事详加说明,而乌尔里希则仅仅掌管更具男子汉气的、大胆和冷酷的事情。于是,在阿加特倡议下,他们作出这样的决定:每人剪下一块指甲,将它埋在花园里,她还从她的一头金发上剪下一小绺和指甲放在一起。乌尔里希骄傲地宣称,一百年后也许有人会发现它们,会惊异地问,这会是谁呢;他这样做是受到流传后世这个意图的影响的,而小阿加特则主要着眼于埋藏本身,她觉得要把自己的一部分藏起来,使其永久摆脱一个世界的监督,她觉得自己被这个世界的教育方面的要求给吓住了,虽然她并不怎么看重这些要求。因为当时正好花园边上在盖仆人住的小寓所,所以他们便约定做点什么不平常的事情。他们想把绝妙的诗句写在两张纸条上并写上他们是谁,把这砌入屋子的墙内:可是当他们开始写这些应该是特别美好的诗句时,却一句也想不起来,时间过了一天又一天,墙壁已经高出地槽。于是,在刻不容缓的情形下,阿加特最终写上了一句算术书上的话,乌尔里希则写上“我是——”,随后是他的名字。尽管如此,当他们悄悄向两个在那儿干活的泥瓦工走近过去时,他们还是吓得心里怦怦直跳,阿加特把她的纸条干脆往泥瓦工所在的坑里那么一扔,就连忙跑开。但是乌尔里希作为个头较大的男子自然更怕泥瓦工叫住他、问他要干什么,他紧张得既举不起胳臂也抬不动大腿,致使因自己没出什么事而变得更胆大起来的阿加特最后竟返回来,把他的纸条也拿到自己手里。现在她做出一副天真烂漫、闲庭信步的样子拿着纸条向前走去,在一排刚砌上的砖墙的最外面的一端察看一块砖,将它稍稍掀起一点,人家还没来得及把她轰走便将乌尔里希的名字塞进墙里,而乌尔里希自己则迟疑不决地跟随她,并在行动的瞬间感觉到,一种可怕地挤压他的压抑感正在变为一个尖刀车轮,一把把尖刀在他胸口转动得如此迅速,以致顷刻间尖刀变成为一个喷射的太阳,恰似人们点放烟花爆竹时那样——原来阿加特联想到这件事了,乌尔里希久久没有作答,只表示拒绝地笑了笑,因为跟死者重玩这样一种把戏,他觉得这是不允许的。

但是这时阿加特已经弯下腰,从大腿上捋下一条减轻腰带负担用的宽大长袜松紧丝带,抬起豪华棺盖,把它塞进父亲的口袋里。

乌尔里希一想到这个又浮现在眼前的印象,起先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后来他几乎要跳上去,阻止这件事情;无非就是因为这是完全违背常理的。可是后来他看见妹妹的眼睛里射出一束带着清晨纯净凉爽气息的光,这种气息还没沾染白日的混浊,这使他退缩了回来。“你这是在干什么呀?!”他说,带着淡淡的劝阻口吻。他不知道,她是不是想消除死者的敌对情绪,因为对他做了不公正的事了嘛,抑或她是不是想让他带走点什么好东西,因为他自己已经做了这么许多不公正的事:他本可以问一问的,但是让死者带走一条带着他女儿大腿上热气腾腾的长袜松紧丝带,这个残暴的想法从内部关闭上他的咽喉并在他脑海里造成种种混乱。

六 老先生终于入土

在葬礼前尚还可支配的短促时间里,有无数不寻常的琐琐碎碎的事有待处理,这段时间眨眼便就过去;在出殡前的最后半小时里,像一条黑线络绎不绝前来吊唁的宾客终于变成一个黑色的典礼。殡仪馆的人比先前敲打、扒挖得更起劲了——露出像一个外科大夫那样严肃神态,人们已经把自己的生命托付给这个外科大夫,从此以后再也不可随便说三道四——并且铺设了一条肃穆的情感小径贯穿屋宇里未被触动的充满着日常氛围的其余部分。鲜花和簇叶植物、黑色棉布和绉纱挽幛、银白色烛台和闪烁不定的小小烛焰,它们接待起宾客来,比乌尔里希和阿加特更透彻地了解自己的任务;乌尔里希和阿加特不得不代表全家向每一个来吊唁死者的人致意,倘若不是老仆人提请他们注意身份特别高贵的吊唁者,他们便根本不知道这些人是谁。所有这些来吊唁的人轻轻向他们滑行过来,轻轻滑行开去,并在房间里的某个地方单独或三三两两地抛锚停泊,一动不动地观看着这兄妹俩。这两人的脸上现出拘谨的、严肃克制的表情,直至车马总</a>管或尸体运送公司老板——就是拿着预先印好的表格找过乌尔里希、在这最后半小时里至少上下楼梯二十次的那个人——终于从侧面向乌尔里希飞奔过来并带着小心翼翼有意显示出来的煞有介事神态、像一个副官在阅兵时向将军报告那样告诉他,一切已准备就绪。

由于送葬行列将庄严地穿过市区,所以人们稍晚一些才上车,而乌尔里希则必须作为前导走在其他人的前面,一边是皇帝和国王的地方长官,他亲自前来为一位上院议员送葬,在乌尔里希的另一边行走着一位同样高贵的人物,上院一个三人代表团中的最年长者;之后是另外两个有身份的人,然后是大学校长和评议会成员,在这些人之后,在看不到尽头的、各式各样身份渐渐由前向后递减的社会各界人士的大礼帽洪流之前,阿加特迈步行走,四周是穿黑衣服的妇女,这表明除官方首脑人物之外,私人悼念也有其应有的一席之地;因为“纯粹有同情心者”的不规则的哀悼行列在这些有官方身份的人士的后面才开始,这个哀悼行列甚至有可能只由这一对年老的仆人夫妇组成,老两口孤单地跟在这支送葬队伍的后面走去。所以,这主要是一支男人的队伍;行走在阿加特身边的不是乌尔里希,而是她的丈夫哈高厄尔教授,他的这张上唇蓄着粗硬小胡子的似红苹果般的脸这时在她看来显得颇为陌生,隔着这块使她可以偷偷窥视他的又厚又黑的面纱带着深蓝色。在这之前的许多个时辰里一直和他妹妹待在一起的乌尔里希本人,一下子不由得感到,还是源出于大学建校时代的古老殡葬制度把她从他身边夺走了,他惦记着她,可是哪怕只是回头向她看一眼也不可以;他想出一句玩笑话,他们再次见面时他要用这句玩笑话欢迎她,可是他的思绪被地方长官夺走了自由驰骋的可能性,这位地方长官沉默不语、似君主般迈步行走在他身边,但却时不时轻声对他说上一句话,他必须接住这句话,他受到所有这些达官贵人直至校长和系主任们的另眼相看,因为他被认为是莱恩斯多夫伯爵的影子,而人们渐渐到处对这位伯爵的爱国行动所表现出来的不信任则使他声誉鹊起。

此外,路边和窗户后面已经聚集起看热闹的人,虽然他知道,一小时以后,简直就像一场演出那样,一切就将结束,可是在这一天他却还是特别生动地体味到了这一个个事件;对他的命运的这种普遍关注像一件厚毛皮镶边的大衣压在他的肩上。他 七 收到克拉丽瑟一封来信

乌尔里希没有给他的熟人留下地址,但是克拉丽瑟从瓦尔特那儿得知地址,瓦尔特像熟悉自己的童年那样熟悉这个地址。

她写道:

“我亲爱的人儿——我怯懦的人儿——我的人儿!”

你知道吗,人儿是什么?我搞不清楚。瓦尔特也许是个意志薄弱的人儿。(“人儿”两字下面都画上了粗线。)

你以为我是喝醉了酒去找你的吗?!我不会喝醉酒的!(男人会喝醉我不会。一件怪事。)

但是我不知道我对你讲了些什么话;我想不起来了。我怕你会产生错觉,以为我讲了我没有讲过的话。我没有讲过那些话。

但是应该写一封信说明情况——立刻就写!以前:你知道,梦怎样张开。你做梦时,你有时就知道:你曾经去过那儿,你已经和人谈过一次话或者——这情形,就仿佛你重新找到了你的记忆。

我清醒地知道,我曾经清醒过!

(我有同室过夜的人。)

你根本不知道吗,谁是莫斯布鲁格尔?有些事我得给你讲讲:

突然又出现了他的名字。

这三个音调铿锵的音节。

但是音乐是欺诈。我是说,如果光是音乐的话。孤零零的音乐是唯美主义或诸如此类的什么东西,生命的弱点。但是如果音乐与视觉相结合,那么围墙就会摇摆,坟墓里就会现出未来者们的生命。我不仅听见了这三个有音乐性的音节,我也看见它们了。它们在记忆中出现。你突然知道:那儿,在它们出现的地方,还有别的什么东西!我给你的伯爵写过一封谈莫斯布鲁格尔的信:这样的事情人们怎么会忘记呢!我既听见又看见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事物站着、人在行走,正如你一直了解的那样,但是既有响声又可以看得见。这种情况我描绘不清楚,因为才出现了三个音节。你明白这个道理吗?谈论这件事,现在也许还为时尚早。

我对瓦尔特说:“我想结识莫斯布鲁格尔!”

瓦尔特问:“谁是莫斯布鲁格尔?”

我回答:“乌洛的朋友,杀人犯。”

我们读了报纸;是在早晨,瓦尔特就要去上班。你记得吗,有一回我们仨都读报?(你记忆力弱,你不会记得的!)我展开了瓦尔特给我的那张报纸——左边一条胳臂,右边一条胳臂:突然我感觉到硬木头,我被钉在十字架上了。我问瓦尔特:“不是昨天报上才登过布德维斯附近发生火车事故的事吗?”

“是的,”他回答,“你干吗问这个?一件小事故,死一两个人。”

过一会儿我说:“因为美国也发生了一起车祸。宾夕法尼亚在那儿?”

他不知道。“在美国。”他说。

我说:“司机们永远不会故意让他们的火车头相撞的!”

他看着我。看得出来,他不明白我的意思。“当然不会。”他说。

我问,西格蒙德什么时候到我们这儿来。他不太清楚。

现在你看:火车司机们当然不会出于恶意让他们的列车相撞的;但是他们为什么在其他情况下这样做呢?我告诉你吧:在这张巨大的罩住地球的铁轨、道岔和信号网里,我们大家都正在失去良心的力量。因为倘若我们有坚强的意志,敢于再次检验我们自己并且再次重视我们的任务,那么我们就会总是作出必要的努力,防止出车祸。车祸是我们在迈倒数 阿加特憎恶女性解放,简直就跟她藐视让男人为自己筑窝的女性孵化需要一样。她乐意回忆她 直截了当地说,阿加特以这样的方式获得的哲学是女人的哲学,这个女人做什么事都不甘示弱并且不由自主地在观察男人企图在什么方面压倒她。其实,这根本就不是什么哲学,而只是一种被倔强地掩饰住的沮丧;一直还搀杂着想促成一种陌生解体的受遏制的意愿,这种意愿也许甚至会随着表面反抗的减弱而增长。由于阿加特书读得很多,但天生不喜欢搞理论,所以她在将自己的经历和书本上和剧院里的理想加以比较时便往往有机会对这种情况感到惊奇:既不是她的引诱者们像陷阱迷惑一只野兽那样吸引住她——果真是那样的话倒也就符合唐璜式的自画像了,当初一个男人寻花问柳时惯常持这样一种态度——也不是她们和她们的丈夫的共同生活按斯特林堡[7]的方式演变成为一场两性间的斗争,被俘获的女人——这是次要时尚——使出各种手段将她们的既专横又笨拙的主宰折磨致死。她与哈高厄尔的关系反倒跟她对他怀有的更深层的情感相反,一直是相当良好的。乌尔里希在 他是葬礼那天早晨到的,尽管姗姗来迟却深情而急切地希望还能见上岳父一面,他去了解剖室,延误了盖棺的时间,以一种得体的、诚实的、紧凑的方式显得心情十分激动。葬礼后阿加特推说极度疲劳,于是乌尔里希就不得不和他的妹夫一道到外面去用餐。据他后来讲,哈高厄尔的絮絮不休惹得他直冒火,就像一个太紧的衣领,所以他也就尽了最大的努力,尽快把他送走。哈高厄尔打算到首都去参加一个教育日活动,然后再在那里用一天时间到部里去办事和进行参观,他曾打算在这之前拿出两天的时间,作为殷勤周到的丈夫在他妻子身边度过并过问一下她的遗产继承事宜;但是按照事先和他妹妹商量好的,乌尔里希编造了一则故事,让在住所接纳哈高厄尔显得是桩不可能做到的事,并通知他说,已经在市里的头等饭店里为他订好了一个房间。哈高厄尔像预料的那样迟疑不决:住饭店不方便、昂贵、由于礼节的关系房费得由他自己支付;另一方面,也许也可以用两天工夫在首都办事和参观,如果在晚上动身,还可以节省一夜的宿费呢。于是,哈高厄尔假惺惺地故作姿态,说是让乌尔里希为他操心,他心里很过意不去。最后,他坦白说出了自己的几乎不能更改的决定:他当天晚上就走。这样,就还只剩下继承问题有待处理了,想到这里阿加特又微微一笑,因为遵照她的愿望乌尔里希告诉她的丈夫,说是遗嘱几天以后才可以开启。说是有阿加特在这儿呢,她完全可以维护他的权益,他也将会收到一份具有法律效力的协议书,此外凡是涉及到家具、纪念品等等物件,乌尔里希作为单身汉不会提出任何要求,完全可以满足他妹妹的愿望。末了他还问哈高厄尔是否同意,倘若他们打算卖掉这幢无人居住的房子的话,这个表态当然没有约束力,因为他们之中还没有哪个看见过遗嘱;哈高厄尔表示,这当然没有约束力:他暂时对此没有异议,但是必须保留在确实付诸实施时发表自己看法的权利。这一切都是阿加特向她的兄长建议的,他鹦鹉学舌般说了这些话,因为他什么想法也没有,一心只想摆脱哈高厄尔。可是阿加特突然重新感到恶心,因为在她这样成功地安排了这件事之后,她的丈夫在她兄长的陪同下还到她这儿来向她辞行。阿加特采取尽可能不友好的态度并声言,她说不好什么时候回去。她了解他的为人,所以马上便察觉到,他对此没有作好思想准备并且对他如今因决定立即动身离去而显得自己冷酷无情感到很生气;他还事后突然对要他住旅馆的这个无理要求,对他受到的冷遇感到恼火,但是由于他是个四平八稳的人,所以他没吭一声,决定以后再跟他妻子去算这笔账,在拿起帽子之后便按惯例吻了她的嘴唇。这个吻,这个让乌尔里希在一旁看见了的吻,它似乎让阿加特无地自容。“这怎么可能呢,”她惊愕地问自己,“我怎么会在这个人身边忍辱含垢了这么长的时间?但是难道我不是已经不加反抗地忍受了我的全部生活了吗?!”她强烈责备自己:“哪怕我有一点点骨气,就绝不会落到这步田地!”

阿加特把脸从她迄今一直在打量着的乌尔里希身上扭开,向窗外望去。低矮的市郊房屋、结冰的道路、裹得严严实实的人:这便是一个恶劣、荒凉的地区的印象,它们从一旁缓缓行驶而过;它们在指责她的生活是一片荒芜,她感到自己稀里糊涂地已经陷入这一片荒芜之中。现在她不再挺直身子坐着,而是让自己的身子略</a>微下滑,靠在出租马车发出已老化气味的垫枕上,以便可以较舒适地从窗户向外张望,并且不再改变这个不美的坐姿,随着马车的一颠一簸她的肚子狠命地一摇一晃。就在这个身体像一块破布那样被抖动的时候,她心头油然生出一种十分不舒服的感觉,因为这个身体是她所拥有的唯一的东西。有时候,她作为寄宿学校的女学生清晨在朦胧天色中醒来,她曾有过这样的感觉:仿佛她乘着自己的身体,像在一条小船的船舱板之间那样,向着未来漂流而去。现在她比当初大约年长了一倍。马车车厢里的光线跟当初一样半明半暗。但是她还一直不能想象自己在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对前途也感到渺茫。男人是对自己的身体的一种补充和充实,但不是精神的内涵;人们对待他们,就跟他们对待别人一样。她的身体告诉她,不多几年以后它就会开始丧失自己的美:而这种丧失的感觉,这种直接来自身体自身的自知之明的感觉,其中只有一小部分可以用言语和思想来表达。到那时候就一切悔之晚矣。她想起来,乌尔里希曾以相似的方式谈到过他的体育运动的徒劳无用;就在她强迫自己扭开脸待在窗口的当儿,她打定主意要好好问问他。

一〇 游览瑞典堡垒的延续进程;下一步的道德

兄妹俩在到达城市边缘最后几幢低矮且已经完全带有乡村色彩的房屋附近时便弃车徒步顺着一条坑坑洼洼、宽阔、向上伸展的公路向山上走去,公路上结成冰的车轮痕迹在他们脚下化为尘土。他们的鞋子很快便蒙上了马车夫和农民身上惯有的那种悲惨的灰色,和他们那时髦的城市人的衣着形成鲜明对照。虽然天气不冷,一阵凛冽的寒风却从山上向他们迎面吹来,他们的面颊开始发红,嘴巴像易碎的玻璃无法张开来讲话。

一想起哈高厄尔,阿加特便急于要向兄长表明自己的心迹。她确信,他一定觉得这门不匹配的婚姻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不可理解,甚至按最简单的社交界的要求也是不可理解的。然而,虽然在她的内心言语已经准备就绪,她却下不了这个决心,去克服上坡路、寒冷和猛烈碰撞她面孔的空气的阻力。乌尔里希走在她前面,走在一道磨光的车道上,他们把它当小路;她看见他的宽而细长的肩膀,便迟疑不决。她曾一直设想他冷酷、不迁就、有些爱冒险,也许只是凭着她从她父亲那儿以及偶或也从哈高厄尔那儿听到的责备他的话;她为自己在生活中好迁就而在这位既疏远了又来源于这个家庭的兄长面前感到惭愧。“他不管我的事,他做得对!”她想,她对自己竟然如此频仍地忍受了不相称的境况所感到的那种震惊又从心底冒起。但是其实是她胸中的那种同样的、猛烈的、充满矛盾的激情,是它曾让她在她父亲灵堂门口喊出了那几行狂烈的诗句。她向乌尔里希走近,走得气喘吁吁;突然响起从胸中迸发出来的问题,这样的问题这条实用的道路很可能还从未听见过;风被言语撕碎,这是这一带山野丘陵各种阵风中还没响起过的言语。

“你记得吗——”她喊道并举出文学作品中的几个著名例子,“你没有告诉我,你是否能原谅一个小偷;但是这些杀人犯你倒会觉得是好人?!”

“当然!”乌尔里希叫喊着回答,“这就是说——不,等一等:也许这只是有好素质的人、品质高贵的人,后来作为罪犯他们也还依然是这样的人。但是他们不会仍然是好人了!”

“但是为什么你在他们犯了罪行之后仍还喜爱他们呢?!总不见得仅仅是为了他们从前有好素质的缘故吧,而是由于你还一直喜欢他们!”

“事情总是这样的,”乌尔里希说,“是人赋予行动以特性,不是反过来!我区分善与恶,但我们分明知道,它们是一个整体!”

阿加特本已冻得通红的脸上又泛出一团红晕,包含在她的问题中的激情,这既表露同时又隐藏在这些话语中的激情只是得到了一个冠冕堂皇的回答。人们惯于滥用“教育问题”,这种滥用十分恶劣,以至于能产生这样一种感觉:凡是有风和有树的地方它们就都不合适,仿佛人的教育不是一切自然产物的概括似的!但是她勇敢地克服了自己的心理障碍,伸出自己的胳臂挽住了她兄长的胳臂,凑近他的耳边,致使她可以不必再大声喊叫,带着一种奇特的、在脸上颤动着的淘气回答说:“所以我们就消灭凶恶的人,但却客客气气让他们吃死刑前的最后一餐!”

乌尔里希隐约感觉到了一点他身旁的激情,向他妹妹弯下身子并悄声地、但无论如何总算还足够响亮地附在她耳边说:“每一个人很容易就对自己有这样的信念,以为自己不会做什么坏事的,因为自己是个好人!”

说着这些话的时候,他们已经到达山顶,公路不再向上伸展,而穿越过一个连绵起伏、没有树木的高原。风突然停了,天也不冷了,但是在这适意的寂静中谈话像被切断了似的停止,再也继续不下去了。

“你顶风爬山的时候怎么会想起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司汤达来的呢?”稍过一会儿乌尔里希问,“假如有人看到我们,他准会觉得我们像傻瓜!”

阿加特笑了起来:“就像听不懂鸟儿们的叫喊那样,他听不懂我们的话的!顺便提一下,你不久前才给我讲过莫斯布鲁格尔的事。”

他们迈开大步向前走去。

过一会儿阿加特说:“可是我不喜欢他!”

“我也几乎已经把他忘记了。”乌尔里希回答。

他们又沉默不语地走了一会儿,随后阿加特便站住。“这是怎么回事?”她问,“你确实曾做过许多不负责任的事的吧?譬如我记得,有一回你曾中了一枪躺在医院里。你一定也不是凡事都三思而后行的吧?”

“瞧你今天提的问题!”乌尔里希说,“你叫我怎么回答你呀?!”

“你做的事,你从不后悔?”阿加特迅速问,“我的印象是,你做事从不反悔。有一回你自己就曾说过类似的话。”

“我的老天爷,”乌尔里希回答,他又迈步向前走去,“有所失必有所得。也许我说了什么这样的话,可是不要过分从字面上来了解这样的话嘛。”

“有失就有得吗?”

“在一切坏事上都有某种好的一面。或者至少是在许多坏事中。一般来说,祸中都隐伏着福:这很可能就是我想说的。如果你后悔做了什么事,那么你恰恰可以从中获得力量,去做点什么好事。平时你永远也做不成的这种好事,永远也不是人们正在做的事,只有人们事后所做的事才是决定性的!”

“如果你杀死了什么人,你事后能做些什么呢?!”

乌尔里希耸耸肩膀。他想纯粹从合乎逻辑的考虑出发作出回答:“我也许因此而有能力写一首诗,给成千上万人带来内心生活,或者也发明一样重要的东西!”但是他控制住自己。“这样的事永远不会发生!”他突然想起来。“只有一个精神病人才会产生这样的错觉。或者一个十八岁的无神论者。这是——天知道为什么——同自然法则有抵触的思想。顺便说一句——”他改口说,“原始人的情况就曾是这样的;他杀了人,因为人祭是一首伟大的宗教诗!”

他不谈具体的事,但是阿加特继续说:“我可能会对你提出愚蠢的反对意见,但是当我 “你说得对,”他生气勃勃地回答,“人们必须确实先形成这样一个原理,如果人们又想感受其本来的意义的话!但是儿童还是像喜欢甜食那样喜欢做好人——”

“此外也喜欢做坏人。”阿加特补充。

“但是做好人是成年人的爱好吗?”乌尔里希问,“这是他们的一个原则!他们不做好人,他们觉得这幼稚,他们行好事;一个好人是一个有好原则并做好事的人:这样的人可能就是最讨厌的家伙,这是一个公开的秘密!”

“看看哈高厄尔好啦。”阿加特添上一句。

“这些好人身上潜伏着一种悖理的无理智,”乌尔里希说,“他们使一种状况成为一个要求,一种慈悲成为一种准则,一种存在成为一种目标!在这个好人家里一辈子只有残羹剩饭可吃,而且流传着一个谣言,说是有一回曾举办过一次节日宴席,这些残羹剩饭便是那次宴席上吃剩下来的!毫无疑问,一些美德时不时地会重新流行起来,但是一旦流行以后,它们也就会重新失去活力。”

“有一次你曾说,同一个行动在不同情况下可以是好也可以是坏?”阿加特问。

乌尔里希承认说过这话。这是他的理论:道德价值不是绝对值,而是功能概念。但是如果我们进行道德教育并从中引出一般性结论,那么我们便是从它们的自然整体中将它们分离出来。“很可能这已经就是在通往美德的道路上有什么东西不对头的那个地方。”他说。

“否则符合道德准则的人怎么会这样无聊呢,”阿加特补充说,“他们的当好人的意愿势必就是人们能想象得出来的最惹人喜欢、最艰难和最有趣味的事了!”

她的兄长犹豫不决,但是他突然脱口而出发表了一个很快便使他和她陷入不寻常关系之中的论断。“我们的道德,”他说,“是一种与道德完全不同的内部运动的结晶!我们说的所有的话,其中根本就没有一句话是对头的!你就随便提出一句来,我恰好想起这句话:‘监狱里应该充满悔悟气氛!’这是一句人们可以心安理得地说的话;但是没有人认真看待它,因为否则的话人们简直就要用炼狱里的烈火把囚犯们统统烧死!那么人们是如何看待它的呢?肯定很少有人知道什么是悔悟,但是人人都在说,什么地方应该充满悔悟气氛。或者你不妨想一想,什么东西正在耸立起来:这是从哪儿飞到道德里来的呢?我们什么时候曾带着透出崇高感的愉快的笑脸匍匐在尘埃?或者你就认真看待一个思想将你攫住这件事:就在你这样从肉体上感觉到这种会合的时候,你也许就已经在疯子王国的界限内了!所以每一句话都愿意被人认真看待,否则的话它就会堕落成为谎言,但是哪句话人们也不可以认真看待,否则世界就会变成一座疯人院!某种飘飘然的感觉作为朦胧的回忆从中升起,人们有时便会产生这样的想法:我们所经历的一切都是一个旧有的整体的被扯下和被毁坏的部分,人们一度曾错误地补充了这些部分。”

发表了这个评论的这场谈话是在藏书室兼工作室里进行的;乌尔里希坐在他随身携带着踏上旅途的几部作品前面,而他的妹妹则在翻阅父亲遗留下来的法学和哲学书籍,如今她已经成为这些书籍的共同继承人,她从中撷取部分提问的启迪。自那次郊游以来他们便很少离开这所屋子。他们以这样的方式度过时光。有时他们在花园里散步,冬天花园里的灌木树叶脱落,光秃秃的,到处显露出湿乎乎的泥土。这情景是凄凉的。空气苍白无力,像某种长时间浸泡在水里的东西。花园不大。人们走出去不多一会儿便又返回原地。这两个人在散步途中所陷入的这种状况,在圆圈里漂浮,犹如一股水流在一个障碍物前打转,转着转着河水便升高起来。每逢他们返回屋里时,起居室里便总是光线暗淡、窗户紧闭;窗户就像深长的遮光取景框,白日的光线从那里柔和而呆板地照进来,仿佛它是由薄薄的象牙组成似的。现在,在乌尔里希最后一声热烈喊叫之后,阿加特便从她坐着看书的书梯上下来,用她的胳臂搂住他的肩膀,没有作答。这是一个异乎寻常的温柔举动,因为除了那两个亲吻,他们初次见面的晚上的那个和不多几天前他们离开牧羊人小屋踏上归途时的那个,这种自然的兄妹间的矜持还没有化解为超出言语或小小的亲切友好姿态范围以外的东西;而且在那两次中,亲密接触的效果也让出乎意料的和兴高采烈的效果给掩盖住了。但是这一回,乌尔里希立刻就想到了那条长袜松紧丝带,她没有讲许多话,而是情真意切地把它送给死者当了陪葬物。他的脑海里也闪过这样的念头:“可以肯定,她有一个情人;但是她似乎不怎么在乎他,因为要不然她就不会这样从容不迫地滞留在这里!”可以看得出来,她是一个女人,曾不受他影响地过着一个女人的生活并且还将继续过那样的生活。他的肩膀已经从平稳均衡地搁着的胳臂上感受到这胳臂的美,而在向着他妹妹的那一侧上,他却隐隐约约感觉到她那金黄色胳肢窝和自己贴得很近,感觉到她的胸脯的轮廓。但是为了不致这么干坐着并毫无抵抗地听任这静静的拥抱,他便用手抓住搁在他颈项旁边的她的手指头,用这个身体接触盖过另外的身体接触。“你知道吗?我们现在所谈论的,有些幼稚可笑,”他不无恼怒地说,“世界上天地广阔,大有作为,而我们却坐在这里,大谈特谈什么当好人的甜蜜和一套套理论,好让人们用这些甜食装满一个个用这些理论做成的盆盆罐罐!”

阿加特挣脱她的手指头,但又让手搁回到原来的位置上。“这几天你究竟一直在读什么呀?”她问。

“这你是知道的嘛,”他回答,“你没少站在我背后瞧我读的书呀!”

“可是我琢磨不透书里的意思。”

他拿不定主意,不知该不该对此作出说明。阿加特拉过来一把椅子,蹲坐在他身后,简直是平和宁静地把她的脸枕在他的头发上,仿佛她就睡在那上面了似的。这使乌尔里希莫名其妙地想起了他的敌人阿恩海姆用胳臂搂住他、不正常触碰另一个人的感觉像通过一个缺口涌进他体内的那个时刻。但是这一次,不是他自己的天性排斥陌生的天性,而是某种东西向它拥挤过来,某种埋藏在不信任和厌恶的卵石堆下的东西,某种充满一个已经涉世颇深的人的内心的东西。阿加特与他的关系,这种在妹妹与妇人、陌生女人与女友之间飘忽不定的关系,这种和其中的哪一种人也不可等量齐观的关系,这种关系也不是一种思想或感情的一致,要是的话,这种一致会走得特别远的——关于这方面的问题他经常考虑过;但是,正如他此刻几乎惊奇地注意到的,这跟在不多几天里由无数不会马上重复出现的印象中生出的一个事实已经变得完全一致起来了,这个事实就是:阿加特的嘴不带着任何别的要求地搁在他的头发上,他的头发让她呵得暖和和、湿乎乎的。这既是精神上的,也是身体上的;因为,当阿加特重复她的问题的时候,一种他自信教的青少年时代以来便不再感受到过的严肃便袭上他的心头,而就在这种严肃、这团无重力的云雾重又消散之前——这团云雾从他背后的空间达到停歇着他的思维的书上,贯穿过整个身体——他作出了一个答复,这个答复与其说是以其内容毋宁说是以其完全无讽刺意味的语气让他感到吃惊。他说:“我在探索神圣生活的途径。”

他已经站立起来;但不是为了离开妹妹的身边,而是为了走出去几步好从那儿打量她。“你不要笑,”他说,“我不虔诚;我带着这样的问题审视这条神圣的道路:人们是否也可以开着一辆汽车在这条路上行驶!”

“我之所以笑,”阿加特回答,“仅仅是因为我很想知道你将会说些什么。你带来的那些书,我感到陌生,但是我觉得,我并不是完全不理解。”

“你懂这个?”她的兄长问,他已经确信她懂,“人们可能正在情绪最激动的时候,但是眼光突然落在某种被上帝和世人抛弃了的事物的游戏上,人们被它吸引住了?!突然,人们像一根全无重力随风飞舞的羽毛那样被自己那小小的存在承载着?!”

“除了你如此着重指出的强烈的激动情绪之外,我以为我全明白了,”阿加特说,她忍不住取笑起在她兄长的脸上显出的与他那柔和的话语毫不相称的冷酷而窘迫的神色来。“人们有时忘记视觉和听觉,并且完全失去讲话能力。然而,恰恰是在这样的时刻,人们感觉到在一个瞬间苏醒过来了。”

“我是想说,”乌尔里希用轻快的口吻继续说,“这像这样一种情况:人们朝外面一片闪闪发亮的水面望去:眼睛以为看到的是一片模糊,虽然一切十分明亮,对面岸边一切事物似乎不是立在地上,而是带着一种几乎使人疼痛和令人迷惘的柔和的高清晰度飘浮在空中。在这个印象中既有一种增强也有一种失落。人们和一切结合在一起,却不能靠近任何事物。你站在这边,世界在那边,超自我和超物体,但两者几乎既疼痛又清晰;分离和结合平素搀和在一起的东西的,是一种暗淡的闪光,一种淹没和熄灭,一种来回摆动。你们像水中的鱼或空中的鸟那样漂浮,但是没有岸,没有树枝,尽是这种漂浮!”乌尔里希分明是在吟诗作文;他的热烈、刚毅的语言在其柔和、轻飘的内容的衬托下显得铿锵有力。他似乎已经摆脱一种以往一直将他禁锢住的谨慎,阿加特惊讶地看着他,但也怀着透着不安的欢乐。

“你认为,”她问,“这后面有什么东西?不止是一种‘心血来潮’或如同此类抚慰的话语所表述的那种东西?”

“这还用我说!”他又在他原先的座位上坐下,翻阅放在那儿的书,而阿加特则站起来,给他让出地方。接着,他翻开一本书,说“圣者们是这样描写的”并朗读:“这几天,我心神不定。一会儿,我小坐片刻,一会儿,我在屋里来回溜达。这好似一种痛苦,然而这与其说是一种痛苦,还不如说是一种欢乐,因为我不觉得烦恼,而是感到一种奇特的、完全超自然的安逸。我已经超越我的全部能力达到这神秘力量的边缘。在这里我听不见声音,在这里我看不见光线。于是,我的心便变得无底,我的精神便变得无形,我的本性便变得无实质。”他们俩觉得,这些话跟促使他们自己在屋里和花园里溜达的那种心神不定有相似之处,而尤其让阿加特感到惊讶的是,圣者们居然也称他们的心无底、精神无形;但是乌尔里希似乎很快又囿于他那种冷嘲热讽之中了。

他解释说:“圣者们说:我曾一度遭禁闭,后来我被从自我中抽出,不知怎么地就被沉没于上帝之中。打猎的皇帝们——我们从我们的读本里听说过他们的故事——用另一种方式描述这件事:他们说,他们面前出现了一只鹿角上有十字架的鹿,致使他们不由得就一枪打死了那只鹿;后来他们就在那个地方盖了一座小礼拜堂,于是他们也就又可以继续打猎了。和我来往的那些富有、聪明的女士们,如果你去问她们这种事情,她们会马上回答你说,最后描绘过这样经历的人是凡·高。也许她们也会不谈画家而谈里尔克的诗;然而,一般来说,她们更喜欢凡·高,凡·高是一种极好的投资,他割下了自己的耳朵,因为绘画和人生的各种乐趣都不能使他得到满足。我们的民众中的多数人将会说,在山顶上经历的那种显而易见的高远空旷才是一种德意志式的情感流露。对于他们来说,孤独、小花朵和潺潺的小溪是人类崇高情感的集中体现:他们也还在这种高贵而纯真的自然享受中蕴含着一个神秘的 他走到写字台跟前,还没脱下旅行装便一一检查摆在那儿的邮件。当他没在其中发现妹妹的电报时,他感到失望了,虽然他并不指望会发现这样一份电报。一大堆唁函夹杂着学术通告和书商广告摆放在那儿。发现了两封博娜黛婀的信,这两封信摸上去显得如此厚实,他绝不会先去打开它们。也有一封莱恩斯多夫伯爵急切请求拜访他的信函,其中也有狄奥蒂玛的两封恳切的便笺,她同样邀请他返回后立刻去见她;仔细读罢,发现其中的一封,后来的那一封,含有非官方的弦外之音,它们十分友好、忧郁,并且几乎有些温柔多情。乌尔里希扭过脸去查看他不在时记下的电话记录:施图姆将军、图齐司长、两次莱恩斯多夫伯爵的私人秘书处、多次一位女士——她没说自己的名字,很可能是博娜黛婀——还有银行经理莱奥·菲舍尔以及其他事务性的通知。就在乌尔里希读这些记录并且还站在写字台旁边的时候,电话铃声响了起来;乌尔里希拿起听筒,对方自称“国防部,教育司,军士希尔施”,十分惊愕,没想到会听到乌尔里希亲自回话,一迭连声地说,将军先生曾命令每天早晨打一次电话,说是将军本人将马上打来电话。

五分钟以后,施图姆明确地声称,就在这一天上午他得去参加“极其重要的会议”,他无论如何也得在这之前和乌尔里希当面谈谈;乌尔里希问他有什么事,为什么不能在电话里谈,他朝话筒里叹了口气并预告了“通报情况、忧虑、问题”,不过从他嘴里也掏不出什么明确的话来。可是二十分钟以后,国防部的一辆菲亚特便停在了大门口,施图姆将军走进寓所,一位肩上挂着一只大皮公文包的传令兵跟随在他的身后。乌尔里希分明还是在谈论伟大思想的进军计划和土地册页时就已见过将军的这件精神忧愁贮藏器,他疑惑地皱起眉头。施图姆·封·博尔特韦尔让传令兵回到车上去,解开上衣,取出套在他脖子上一条小链子上的保险锁钥匙,一句话也没说,便从那只此外别无他物的公文包里拿出来两个军用面包。

“我们的新面包,”有意识地停顿一会儿后他说,“我带来让你品尝品尝!”

“多谢你的好意,”乌尔里希说,“我一夜旅途劳顿,你不让我睡觉,倒给我送来面包。”

“如果你家里有烧酒,我想这恐怕不会有错的吧,”将军回敬说,“那么,经过一夜旅途劳顿之后,面包和烧酒就是最好的早餐。有一回你给我讲过,说是你在给皇上服役期间我们的军用面包是你喜欢的唯一的东西,而我则想断言:奥地利军队在生产面包方面领先于所有别的军队,尤其是自从行政管理部门推出‘一九一四’这种新样品以来!所以我把它带来了,这是其中的一个原因。另外,你得知道,现在我原则上也都这样干。我当然不必整天坐在我的沙发椅上,也不必对我离开办公室迈出的每一步都作出汇报,这是不言而喻的;但是你知道,总参谋部不是白叫耶稣会军团的,如果一个人频频在外活动,便总有人窃窃私语,而封·弗罗斯特阁下,我的上司,则说到底也许对精神——我指的是平民精神——的范围还没有完全恰当的概念,所以,一些时候以来,我想外出活动活动时,便总是带着这公文包和一个传令兵,为了不让传令兵以为这公文包是空的,我每次都装两个面包进去。”

乌尔里希忍不住笑了起来,将军也开怀大笑。“你对人类伟大思想的乐趣似乎比从前减退了?”乌尔里希问。

“现在大家对它的乐趣都在减退,”施图姆边用自己的小刀切面包,边向他解释,“现在已经公布了行动的口号了。”

“你得给我讲讲这个。”

“我就是为此而来的。你不是真正的行动迅速果断的人!”

“不是?”

“不是。”

“我不知道。”

“我也许也不知道,但是人们这样说。”

“谁是‘人们’?”

“譬如阿恩海姆。”

“你和阿恩海姆关系不错?”

“那是自然!我们关系好极了。倘若他不是这么一个了不起的大人物的话,我们真的就会互相称‘你’了!”

“你也和油田有关系吧?”

将军喝一口乌尔里希让仆人端上来的烧酒,啃一口面包,以便赢得时间。“味道好极了。”他吃力地说,继续啃面包。

“你当然和油田有关系!”乌尔里希心里突然一亮地断言。“这是一个涉及你们的海军部船只燃料的问题;如果阿恩海姆想取得这些油田,他就必须向你们作出让步,向你们供应廉价原油。另一方面,加利西亚是进攻俄罗斯的军队集结地区和前沿地带,所以你们必须采取预防措施,使他想在那儿兴办的石油开采业在发生战争时受到特殊保护。所以他的装甲—金属薄板工厂在供应你们想得到的大炮时就会对你们作出让步:我居然会没有预料到这一点!你们简直是天生的一对嘛!”

将军为谨慎起见啃了 乌尔里希被领出去散步,得以聆听对这位大师的热情赞美,而这位大师则致力于写作。

瓦尔特说:“和一个像迈因加斯特这样的人交朋友,人们才会领悟,他们原来一直受到对别人嫌恶的折磨!我想说,在与他的交往中,一切就像是用纯颜料而不是用灰色画成的。”克拉丽瑟说:“人们在与他交往中有这样的感觉:人们有一个命运;人们完全具有个性并坦坦荡荡地站在这儿。”瓦尔特补充说:“今天一切分解为成百个层,变得讳莫如深、模糊不清:他的思想像玻璃!”乌尔里希回答他们:“有替罪羊和道德羊;此外还有需要它们的绵羊!”

瓦尔特回敬他说:“这是意料中的事,这个人会不合你的口味的!”

克拉丽瑟喊道:“有一次你声称,人们不能按观念生活。你记得吗?迈因加斯特就能!”瓦尔特从容不迫地说:“我当然对他有某些反对意见——”克拉丽瑟打断他:“听他讲话,你会在自己内心感到震颤。”乌尔里希回答:“特别好看的男人头脑一般来说都是愚笨的;特别深邃的哲学家一般来说都是平庸的思想家;在文学创作上一般来说中等偏上一点点的才能都被同时代人认为才华横溢。”

这是一种奇特的现象,这种赞叹现象。在个别人的生活中只局限于“感情的爆发”,它在总体的生活中形成一种持久不变的机制。瓦尔特本来会觉得自己代替迈因加斯特受到他的和克拉丽瑟的尊重会是一桩颇令人满意的事,他实在不理解,情况居然不是这样;但是这里面也有某个小小的好处。这种以这样的方式省却的情感对迈因加斯特有相似的好处,就像一个人领养一个陌生孩子似的。另一方面,这种对迈因加斯特的赞叹恰恰因此也就不是纯洁的和神圣的情感,这瓦尔特自己知道。倒不如说这是一种高度神经过敏的渴望,一种献身于对他的信仰的渴望。这种赞叹含有某种故意的成分。它是一种没有充分信念而汹涌翻腾的“钢琴感觉”。这一点乌尔里希也感觉出来了。对激情——它把生活压碎成小块并将其搀和得无法辨认——的原始需要之一,在为自己寻找一条退路,因为瓦尔特狂热地称赞迈因加斯特,这种狂热跟剧场里的一批观众超越自己真正的见解的一切限度向刺激他们的欢呼需要的老生常谈喝彩颇有相似之处;他称赞他时处于那些崇拜紧急状态中的一种,平时有庆典和庆祝会、伟大的同时代人或观念以及向他们表示的尊敬来显示这种崇拜,人们参与这种活动,可是却没有哪个人清楚地知道,为谁或为什么事,每一个人在内心都准备着次日比以往加倍卑鄙,这样也就可以问心无愧了。乌尔里希就是这样想他的朋友们并不时准备对迈因加斯特提出一些尖刻的评论从而使他们处于情绪激动状态;因为跟每一个自以为是的人一样,他曾经无数次不得不因他的同时代人的激起热情的能力而感到恼火,因为这种能力几乎总是失算并进而也还毁掉冷漠所剩下的东西。

当他们这样交谈着返回屋里时,天已经黑下来了。

“这个迈因加斯特靠今天猜想和信仰被混淆过日子,”乌尔里希最后说,“几乎一切非科学的东西,人们都只能猜想,这就是某种需要人们付出激情和谨慎的东西。就这样,一种人们不知道的东西的方法学就会几乎成为跟一种生命方法学一样的东西。但是只要一个人像迈因加斯特那样对待你们,你们就‘信仰’!大家都这样做。这种‘信仰’是一种灾难,大致就相当于你们用你们的全部尊贵的人格冒险坐到一只鸡蛋筐里,去孵筐里那陌生的东西!”

他们站在楼梯脚跟前。乌尔里希一下就知道他为什么到这儿来并又和这两个人像从前那样讲话。他不感到惊奇,瓦尔特回答他说:“在你研究完一种方法学之前,世界大概应该停止运动吧?”他们显然全都瞧不起他,因为他们不懂,这个在知识的可靠性和猜想的烟雾之间广泛伸展的信仰领域多么荒芜!旧有的思想密集在他的脑海;思维几乎被拥堵得停止下来。但是他却分明知道,现在没有必要像一个让梦幻搞得头晕目眩的地毯编织工那样又从头开始,他还知道,他仅仅是因此而才又站在这儿。最近一切已经变得简单得多了。最近这十四天已经使一切从前的东西失效并且用一个牢固的结把内心活动的各个线条合并在一起。

瓦尔特期待着乌尔里希将回敬他几句会令他感到气恼的话。然后他就可以加倍报复他!他已下定决心,要告诉他,像迈因加斯特这样的人是降福的人。“而福祉本来就相当于完好无损的意思,”他想,“降福的人也许会搞错,但是他们使我们完好无损!”他想说,“这种东西你也许根本就无法想象吧?”他对乌尔里希感到一种类似于不得不去看牙医时的厌恶。

但是,乌尔里希只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迈因加斯特在最近这几年里究竟写了些什么、干了些什么。

“你瞧!”瓦尔特神情沮丧地说,“你瞧,连这你都不知道,可你却骂人!”

“啊,”乌尔里希说,“详细情况我也不需要知道,略知一二足矣!”他抬起脚来走上楼梯。

但是这时,克拉丽瑟拉住他的上衣并轻声低语:“可是他根本不叫迈因加斯特!”

“他当然不这样称呼:这难道是什么秘密吗?”

“他一度变成迈因加斯特了,现在他又在我们这儿变形!”克拉丽瑟激动而神秘地轻声低语,这种轻声低语与一个突然腾起的火舌有某种共同之处。瓦尔特赶紧过来扑灭它。“克拉丽瑟!”他央求她,“克拉丽瑟,你别这样胡说嘛!”

克拉丽瑟不吭一声,笑了笑。乌尔里希在前头走上楼梯;现在他终于想见一见这位从查拉图斯特拉的群山降落到瓦尔特和克拉丽瑟的家庭生活中来的使者,而当他们到达楼上时,瓦尔特不仅对他,而且对迈因加斯特也没有什么好感。

此人在他的崇拜者们的幽暗寓所里接待他的崇拜者们。他已经看见他们到来,克拉丽瑟立刻向他走去,走到灰蒙蒙的拉上了窗帘的窗户前,一个小而尖的影子在他的细而高的影子的旁边;没有作什么介绍,或者只是单方面的介绍,仅仅是这位大师回忆起乌尔里希的名字而已。接着,大家便沉默不语。乌尔里希很想知道事态将怎样继续发展,所以他走到没拉上窗帘的第二扇窗户的前面,而瓦尔特则莫名其妙地走到他的身边,很可能仅仅是遇到了暂时是同样的推斥力,受到了较少遮蔽的窗玻璃的圣洁魅力的吸引,这圣洁魅力朦朦胧胧渗进房间。

时令正值三月。但是气象学并不总是可靠,有时它让一个六月夜晚提前或推迟到来:克拉丽瑟如是想,窗户外面的这一团黑暗让她觉得这像一个夏天的夜晚。那儿,煤气路灯灯光照耀的地方,这个夜晚涂上了淡黄色的油漆。路灯旁边的矮树丛构成黑乎乎的涌动的一团。被灯光淹没之处,这一团变成绿色或白茫茫——这其实不太好描述——显出成锯齿形的树叶,在路灯灯光下飘浮,就像在一汪缓缓流淌的水面漂洗的衣裳。矮小桩上一条狭窄的铁带——无非是一种回忆和记住秩序的劝诫——沿着草地伸展片刻,便接上这片矮树丛,随即消失在黑暗中:克拉丽瑟知道,矮树丛在那儿就终止了;人们也许曾作过规划,要让这块地方带上某种园艺色彩,不久便又放弃了这个计划。克拉丽瑟向迈因加斯特靠拢过去,以便可以从他那儿露出的一角窗户向着那条道路的尽可能远处望去;她的鼻子平压在玻璃上,两个身体如此贴近和多样地相互碰触,仿佛她伸展四肢躺在一个楼梯上似的——这样的事有时也出现过;随后,迈因加斯特的长手指在靠近肘处抓住了她的不得不让出位子来的右臂,这手指好似一头极其精神涣散的鹰的强劲有力的利爪,这头鹰正在把一方小丝巾揉成一团。自一些时候以来克拉丽瑟就已经看见一个男子,此人有些不对头,可是她弄不清楚那人是怎么回事:他时而迟疑不决地行走,时而漫不经心地行走;给人的印象是,好像有什么东西围住了他的行走的决心,每一回,当他把这种东西撕碎之后,他便像任何一个别的不怎么急于赶路的人那样走一段路,但也不停顿下来。这种不均匀运动的节奏攫住了克拉丽瑟;每当此人从一个路灯旁边走过时,她便试图看清他的脸,她觉得这张脸憔悴而冷漠。在倒数第二个路灯那儿,她认为这是一张微不足道的、令人不快和惊怯的脸;但是当他朝几乎就在她窗下的最后一个路灯走来时,他的脸非常苍白,而这张脸则在灯光下来回漂浮,宛如灯光在黑暗中的来回漂浮,致使近旁路灯的铁桩显得十分挺直和激动,并以一种比原本相称的浅绿更强烈的色彩映入人们的眼帘。

所有这四个人都渐渐开始观察起这个自以为没被人看见的人来。现在他发现了这一片浸沉在灯光里的矮树丛,这使他想起一件女人衬裙的锯齿,这么厚,他还不曾见过,但是分明是想见一见。这时他毅然下定决心。他跨过低矮的篱笆,他站在草地上,他觉得这块草地像一只玩具匣子的树下面的绿色木棉,不知所措地朝自己的脚前看了一会儿,被他的脑袋唤醒,这脑袋小心翼翼地向四下里张望,他按习惯藏在阴影里。出游的人们正在回家,他们让这暖和的天气吸引到户外去了,人们老远就已经听见他们的喧闹和嬉笑声;那人害怕极了,他暂且藏进树叶丛中。克拉丽瑟始终还不知道,这个人想干什么。每逢一群人走过、行人的眼睛受路灯灯光刺激看不清黑暗中的事物,他便显露出来。他就三步并作两步向这个光圈移近过来,就像一个人在浅滩上走进不没及脚踝的水中。克拉丽瑟注意到,这个人脸色很苍白,他的脸扭歪成一块苍白的玻璃。她非常同情他。但是他做出一些奇特的小动作,她久久地不明白它们的用意,直至她突然大惊失色,不得不为自己的手寻找支撑物;而由于迈因加斯特还一直紧紧抓住她的胳臂,致使她无法做出大的动作来,所以她就一把揪住他的宽松的裤子,死死地抓住这裤腿寻求保护,大师腿上的这裤腿被扯拉得像暴风雨中的一面旗帜。这两个人就这样互不松手地站着。

乌尔里希自以为第一个发现窗下的这个男子属于那些以自己的违反规则的性生活极大地引起有规则的人的好奇心的病人之一,他不必要地为心里很不踏实的克拉丽瑟会怎样对待这一发现担了一会儿心。后来他就忘记了这碴儿,自己也很想知道,这样一个人的内心里究竟有些什么思想活动。在此人越过栅栏的这个瞬间,他暗自思忖,变化一定十分完美,以致这变化根本无法一一加以描绘。就这样,仿佛这是一个恰当的比喻似的,他自然而然地觉得自己立刻回想起一个歌唱家来,这位歌唱家刚才还在吃吃喝喝,但随后便立即走到钢琴前,将双手互握在肚子上方,张嘴就唱起歌来,部分是另一个人,部分不是。他也回想起莱恩斯多夫伯爵阁下,这位伯爵能够使自己切入一个宗教-伦理的以及一个银行世俗-无偏见的电路中,乌尔里希心里这样想。这种在内部进行、但在外部通过世人的迎合而得到证实的变形,这种变形的充分完美性曾令他感到倾心:下面这个人心理上有些什么活动,这对他无所谓,但是他不得不想象,此人的脑袋怎样渐渐充满压力,像一只正在充气的气球,很可能一天一天地、渐渐地在充气,但还一直在将它系在牢固土地上的绳子上摇晃,直至一声听不见的号令、一个偶然的原因或者干脆就是引起任何一个事态的某一段时间的进程解开这些绳索,与人类世界没有联系的这颗脑袋飘浮在不自然事物的空虚中</a>。这个长着一张憔悴、无足轻重的脸面的人确实藏在灌木丛中并像一头猛兽那样窥伺着。他本应等到出游的人渐渐稀少、这地段因而对他更为安全时再下手的;但是只要在两批行人之间有一个独行的女人走过,甚至有时候,只要有一个女人,又说又笑,在这样一群人的当中步履轻盈地走过,对他来说他们就不再是人,而是他的意识荒唐地为自己雕刻好的木偶。他心中对他们充满了一种像对一个杀人犯那样的冷酷和残忍,而对他们极大的恐惧他会感到满不在乎的;但是与此同时他自己却忍受着一些痛苦,因为他想到,在他还没完全到达丧失理智状态高峰之前,他们就可能会发现他并把他像一条狗那样赶跑,他的舌头在嘴里害怕得发抖。他呆头呆脑地等候着,黄昏的最后一丝微光渐渐黯淡下来。这时,一个踽踽独行的女人向他的躲藏地走近,而就在路灯还将他和她分开的时候,他就已经能够脱离开所有周围的人,看到她怎样在一亮一黑的波涛中一起一伏,看到她是一个黑色的团块,她还没走近过来,这个团块便亮晃晃起来。乌尔里希也发现,是一位无定形的中年妇女,是她在那儿走近过来。她有着一个像一只装满鹅卵石的口袋那样的身体,她的脸没显出什么令人喜爱的样子,而是有权势欲的、好吵架的。但是灌木丛里的这位瘦小体弱、脸色苍白的人大概可以趁其不备,猝不及防地将她制服。她的眼睛和她的大腿迟钝的动作很可能已经让他浑身颤栗,他准备向她袭击,使她来不及自卫,用他这副模样袭击,这模样将深深刻进这位受惊吓的女人的脑海并将永远铭记在她的心中,不管她还会怎样变化。这种激动在他膝头上、手上和喉头上呼啸和转动;至少乌尔里希觉得是这样,这时他正在观看此人怎样摸索着穿过那部分似亮似不亮的矮树丛,并作准备,以便在关键时刻走出来显露自己的真面目。这个不幸的人倚靠在最后几棵轻柔的枝条上,两眼直勾勾地盯住那张丑</a>陋的脸,那张脸如今已经在明亮的灯光下一颠一簸,他就着陌生女人的节奏而气喘吁吁。“她会不会大声叫喊呢?”乌尔里希想。这个粗鲁女人完全有可能不受惊吓,而是怒不可遏,进行攻击:这个神经错乱的胆小鬼就只好逃之夭夭,受到阻碍的肉欲就会将它的刀子和带着钝的刀柄一起刺进他的身体!可是在这个紧张的时刻,乌尔里希却听见两个沿路走来的男人无拘无束的谈话声音;一如他透过玻璃听到这语声那样,可能这声音也在下面恰恰尚还穿透了情绪激动的嘶嘶声,因为窗下那人小心翼翼地又闭合上那几乎已经打开的灌木丛面纱,悄没声地缩回到黑暗之中。

“这猪猡!”与此同时克拉丽瑟使出全身力气对她身边的人轻声细语,但丝毫也不带怒气。在迈因加斯特变形之前,他曾多次听她讲过这样的话,这种话当时是针对他那纷扰而无拘束的态度的,所以这话可以被视为历史性的。克拉丽瑟假定迈因加斯特一定也还会不顾自己的变形回想起这件事来;她果然觉得,作为回答他的搁在她胳臂上的手指头极其轻微地动了一动。今天晚上压根儿就没有什么事情是偶然的;那个人也并非仅仅是偶然选中了克拉丽瑟的窗户,走到这窗户下面来的:她会残忍地吸引有些不太对头的男人,她的这个看法坚定不移,已经多次证实是真实无误的!总而言之,她的思想不但混乱,而且也省略了中间环节,或者在某些别人没有这样的内部来源的地方充满了感情。是她当初使得迈因加斯特有可能彻底转变,她的这个信念就其本身而言并非不可信;此外,如果人们考虑到,由于是在远方和在没有接触的年代,所以这一变化进行得多么不连贯,如果人们也考虑到这一变化的重要意义——因为它已经把一个浅薄的花花公子变成一个预言家——但是如果人们最后甚至还考虑到,在迈因加斯特辞别后不久瓦尔特和克拉丽瑟之间的爱情便升级达到它现在所处的那个战斗的高度,那么,克拉丽瑟的这一猜想——瓦尔特和她必须承担还未变形的迈因加斯特的罪过,以便使此人有可能发展——就比无数个有声誉的、今天还为人所相信的思想更有充分的根据。但是,由此产生出这种骑士般的殷勤热情的关系,克拉丽瑟觉得自己跟这个返回来的人就是处在这样的关系之中;如果说她不是简单地谈到一种变化,而是谈到他的新的“变形”,那么,她也仅仅是恰如其分地表达了迄今一直弥漫在她心头的高涨情绪。处在一种意义重大的关系之中的这种意识能够在真正的意义上使克拉丽瑟得到升华。人们不太清楚是否应该画脚踏一朵云彩的圣者,抑或圣者们干脆就站在离地面一指高的空中;现在她的情形恰好正是如此,迈因加斯特选中了她的家宅,要在其中完成他的大作,这部作品很可能有很深的背景。克拉丽瑟不像一个女人,而是更像一个崇拜男子汉的男孩那样爱恋他;这个男孩感到喜上眉梢,如果他得以用跟那个男子汉同样的方式戴上自己的帽子的话,而且心里暗暗充满了还要胜过他的竞争心。

这情况瓦尔特知道。他既听不见克拉丽瑟与迈因加斯特悄声所说的话,除了窗户朦胧暮色中的一团浓重融和的阴影以外,他的眼睛也不再能看清那两个人的身形,但是他把一切毫无例外地看得明明白白。他也已经看清,灌木丛里的那个男人是怎么回事,而笼罩在房间里的寂静则最沉重地压在他的心头。他能够看清一动不动站在他身边的乌尔里希正在紧张地从窗户向上张望,他假设,另一扇窗户前的那两个人在做着同样的事。“为什么没有人打破这沉默呢?!”他想。“为什么没有人打开窗户轰走这个流氓呢?!”他想起来,这种事是应该报告警察的,可是家里没有电话机,而他则也没有勇气去做什么可能会遭到他的同伴们蔑视的事。他根本就不愿意去当“愤怒的市侩”,他只不过是大大地被激怒了!他的妻子与迈因加斯特的这种“骑士般的关系”,他甚至很可以理解,因为即便在爱情中克拉丽瑟也不可能想象一种没有努力的超脱:她得到的不是对感性,而仅仅是对虚荣心的超脱。他回忆起,当他还在从事艺术品的创作的时候,她在他的怀抱里曾多么富有活力;但是除了这样绕弯子就没有别的办法可以温暖她的心。“也许所有的人都只会得到对虚荣心的有效超脱?”他疑惑地想。他注意到了,每逢迈因加斯特写作时,克拉丽瑟便总是“站岗”,用自己的身体保护他的思想,虽然她根本就不了解这些思想。瓦尔特伤心地观察着灌木丛里的这位孤独的利己主义者,这个不幸的人给他提供了一个警示性的例子,揭示出在一个极端孤寂的人的内心所遭受的祸殃。与此同时,这样的想象折磨着他:他完全知道,现在克拉丽瑟在一旁观看时心里在想些什么。“她一定处于一种轻微的激动状态,仿佛快步上了一道楼梯似的。”他想。他自己看到呈现在他眼前的这幅景象便感受到一种压力,仿佛某种想撕裂其外壳的东西被缚在其中了似的;他感到,在这种神秘的、克拉丽瑟也感觉到的压力中萌动着一种意志,即不仅要在一旁观看,而且也要立刻有所行动,亲自投身到正在发生的事件中去,以便将那被缚住的东西释放出来。对于别人来说,思想从生活中产生,但是对于克拉丽瑟来说,她所经历的事每一次都源出于思想:这真是癫狂得令人羡慕!瓦尔特宁愿喜欢他的也许患精神病的妻子的夸张,也不喜欢他的自以为谨慎和大胆的朋友乌尔里希的思想:不知怎么地,什么东西更荒唐,他便觉得更舒服,它也许不触及他本人,它求助于他的同情心,不管怎样,许多人不喜欢难对付的思想而喜欢癫狂的思想的嘛;克拉丽瑟在黑暗中与迈因加斯特悄声低语,而乌尔里希则只有当不会说话的影子站在他身边的份儿,这甚至让他在心头感到某种满足;看到乌尔里希败在迈因加斯特手下,他感到幸灾乐祸。但是时不时地,他满怀痛苦期待着克拉丽瑟会突然推开窗户或飞快下楼奔向灌木丛:后来他就憎恶两个男人的阴影和她的不正经的袖手旁观,这种旁观态度使这位可怜的、受他照看的小普鲁米修士——他遭受种种精神诱惑——的境况一分钟一分钟地变得越来越令人忧虑。

这时,羞耻和受阻的情欲在这个已缩回到灌木丛的病人身上融合成一片惆怅,浇铸出他那一团辛酸般的空心形象。当他进入一片黑暗的中心时,他倒下,一屁股坐在地上,他的脑袋像一片树叶那样耷拉下来。他面前的世界对他露出责备的目光,他对自己的处境的看法跟那两个路过的男人倘若发现他便会对他的处境所抱的看法大致是一样的。但是,在这个男子不掉一滴眼泪地为自己哭了一会儿之后,他身子又出现了那种原始的变化,这一回甚至搀杂进一丝抗拒和报复。事情又一次失败了。一个大约十五岁的少女,显然在什么地方掉了队了,这时从一旁走过,他觉得她美丽动人,一个小小的、仓促的目标:这个堕落者觉得,现在他其实完全可以走出来,客客气气地和她攀谈,但是眼下他对此感到极度恐惧。他的幻想——它准备向他佯作只有一个女人才能勾起的可能性——面对可以欣赏这个无防卫地走来的小姑娘的全部美丽的唯一而自然的可能性变得既胆怯又笨拙。这个小姑娘越是适合博得他的光明面自我的喜欢,她便越是令他的阴暗面自我感到不愉快;既然他已经不能爱她,他便徒劳地试图去恨她。就这样,他无把握地站在阴暗面和光明面的分界线上并露出自己的面目。当小姑娘发现他的秘密时,她已经从他身旁走了过去,离他大约已有八步远;起先她只是朝树叶丛中那个不宁静的地方看了一眼,没看清怎么回事,后来当她看清究竟时,她已经能够具有足够的安全感,所以她没有被吓得灵魂出窍:她目瞪口呆地站住了一会儿,但是随后她便尖叫一声,奔跑了起来,这个小淘气甚至似乎乐呵呵地回过头来看了看,而那个男子则羞愧地感到自己被遗弃了。他愤怒地希望,一滴毒汁已经落进她的眼里,以后将侵蚀她的心脏。

这个相当坦诚和滑稽的结局使旁观者们的人性颇感几分欣慰,倘若这个惊人事件不是以这样的方式化解掉的话,那他们这一回是一定会见义勇为的;处于这样的印象中,他们几乎没注意到下面的这件事是怎样结束的,他们不得不从看到这条雄性“鬣狗”——如同瓦尔特后来所说的——一下消失不见上断定事情已经发生。那是一个从各方面看都中不溜的女孩子,是她使男子汉的决心获得成功,她惊愕而嫌恶地凝视着他,走着走着便不由得大吃一惊地站住了片刻,随后就试图装出什么也没看见的样子。在这一秒钟里,他感到自己连同这树叶顶盖以及这整个翻转过来的世界——他就是来自这个世界——深深滑进这个无抵抗力女孩的抗拒目光中。情况可能就是这样,也许是别样。克拉丽瑟没有注意。深深地舒了一口气,她直起腰来,这时迈因加斯特和她已经互相放开一会儿了。她觉得,她的脚底突然落在木地板上了;一个难以言喻的、令人胆寒的情欲的漩涡在她的体内顿时平静了下来。她坚信所发生的一切均具有一种特殊的、针对她的重要意义;不管这话听起来有多么奇怪,她对这个令人厌恶的事件的印象是,她是一个新娘子,有人在窗下向这个新娘子唱了一支情歌,于是在她的脑海里她想结束的决心跟这种她新下定的决心一道狂飞乱舞了起来。

“真滑稽!”乌尔里希突然对着黑暗中说</a>,他第一个打破了这四个人的沉默。其实这确实是一个非常错综复杂的想法:这个家伙只要知道有人在暗中偷偷观察他的一举一动,那么他的兴致整个儿就会给败坏掉的!从一片虚无中现在迈因加斯特的影子,它朝着乌尔里希语声的方向像幽暗的狭窄浓影一般站住。“人们太过于看重性方面的活动了,”这位大师说,“实际上这是争取时间的愚蠢游戏。”除此之外,他就再也没说什么。但是在听到乌尔里希的话语时不由得吃了一惊的克拉丽瑟却觉得,她受到了迈因加斯特的话的推动,虽然她在暗处,人们不知道她被推动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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